我与陆俨少
2009-08-21陈侗
陈 侗
1981年或1982年,我还是广州美院中国画系三年级的学生,有一段时间,系里连续邀请了当时全国最有名的画家来讲学,其中有叶浅予、朱屺瞻、黄胄、陆俨少。说是讲学,其实主要是“表演”,我不记得他们说过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有说,只留下了一些他们作画动作的印象。最让我感动的是陆俨少,他不像其他人那样站着,他坐在那里,手里捻着一支极小的笔,应该是羊毫没错,从勾勒到皴擦点染,一路下去,没有换过。我说“感动”是因为我自己也喜欢只用一支笔,不过性质和陆先生不同,我是懒,而他是风格。当时我不知道支笔画到底算不算件坏事情,至少我的同学们在工具材料上比我讲究。看了陆先生作画的过程,我大受鼓舞,终于明白我可以依着自己的性子去画,而且,用小笔画大画也并非不可能。
我就见过陆俨少这么次,以后再见到就只是他的画。那种特殊的山石勾法我也剽学过好一阵,不过结果并不算好,太单薄。最近在陆俨少的展览上和李东伟谈起这一点,他说这一定是我没有临过芥子园的缘故。我想他说对了,我学画除了临过连环画,其他都是剽学,耐不住性子下死功夫,所以只好靠时间来开悟。这样做的惟一好处就是转得快,从李可染到陆俨少,再到黄宾虹、潘天寿、傅抱石,每个人那里我都打了一转,得点皮毛,其他的,都靠自己在实践中慢慢认识。因为有了这个过程,所以对于展览中陆先生的作品,我看得并不认真,而李东伟直言陆先生的作品“匠气”,又让我重新换了一个角度:眼下重要的不是“学习”而是“认识”。
有两种认识陆俨少的途径:一是把他作为20世纪最后一位文人画家,二是考察他在当代的意义。第一种途径似乎没有什么争议,特别是在郎绍君充分肯定“杜甫诗意图”的代表性之后。第二种途径,这是我们的一种想象,是出于对他的重新认识,然而这个“当代意义”究竟是针对当代艺术,还是针对中国画的当代处境,一时半会儿都难有结论。陆俨少作品在广东美术馆作回顾的那段时间,我正在思考一个画家如何能够在作品中体现自我的问题。简单地,比方说通过画自画像,这当然可以,但是,这也太简单了。我说的体现自我,指的不是画家的个性和气质在作品中的流露,这早已经不是问题;我想说的是一个画家如何能够一直处在“我从来只谈自己不及其他”的境界。我引用的这句话出自罗伯·格利耶《重现的镜子》中开头部分,我从1992年以来一直在思考这句话,直到我最近做成第一个让一菲利普·图森的展览,才让这句话的普遍意义得以呈现。就当代艺术来说,“自我”的再次提出已不同于我们过去所说的“自我表现”,它是摆正作品与现实关系的一个前提条件。然而,这句话对作家或许是有效的,但对画家来说难度就大了,它事先排除了“自画像”,然后又要回到“具有自画像的效果”。例如,当陆俨少在描绘一座山的时候,人们首先看到的是一座山,其次就是他画山的技巧,所谓“境界”由这些技巧带出,人们最后会停在这里,相信这就是绘画最终的目的,而陆俨少,作为作者他留下了他的名字,仅此而已。
套用罗伯·格里耶的句子,如果“我从来只画自己不及其他”指的既不是一个擅长于画自画像的画家在说话,也不是任何一个画家所说的表达他的内心的追求和自我意识,那又该是怎样的?用“意识到自我”来修正“自我意识”怎么样?对自我的反观首先要排除“我”之外的其他对象,要将自我整合到一个普遍的现实当中,然而又不能被现实吞没,这种自传效果也许可以通过故事画的方式去达到,但那只是另一种自画像。排除自画像之后,“自我”变得比任何一个绘画的主题都更加能够体现当代意识,它也让那些形式和语言方面的争论变得失去意义。换句话说,从头至尾的“意识到自我”让作者从工具或使用工具的人的位置升格为作品的主体,这是艺术家区别于其他人的一个关键。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陆俨少先生1946年的三峡漂流为我提供了第一个在绘画中“意识到自我”的范例。乘坐木筏顺流而下危险性是极高的,选择这种方式意味着另一半是选择死亡。如果单纯从观察水的角度来看,完全不必将自身置入水当中,因此陆俨少的冒险举动是自觉选择了将生命、知觉、意识与自然(水)捆绑在一起,一起投向未知。在这里,为了回到我所说的“意识到自我”,有必要将陆俨少的行为与一般的冒险区别开来,即便那样的冒险也常常借着艺术的名义(这种事常常发生在摄影家身上)。虽然陆俨少画水的成就不全仰仗这一次历险,还包括技法上学习古人,但是三峡漂流使作者与对象的关系发生了改变。陆俨少没有发现水,而是与水同在。与其说他在观察,不如说他在呼吸。这不是“一次”历险,这是一生中惟一的一次赌博。所以,无论陆俨少赋予作品怎样的主题和意境,当画中出现水时,它一定是这场赌博的延续,它仍然是机遇与风险并存。这种捆绑、挟裹与投放并不随着事件的结束而消失,这就构成了我所说的“意识到自我”的第一个条件。随后,这个条件必须被整理、归纳,进人叙述的环节,被认知。现在,就差一句陆俨少本人的话了:我从来不画水,我只画我自己。
类似的话我也说过不少,例如“我不追求艺术,我就是艺术”,“本拉登就是我”。至于2006年我根据书上很小的黑白照片画的陆俨少肖像,自然是形神兼备、淋漓酣畅,依此刻的语境,我也应该说“我从来没画过别人,我只画我自己”或“陆俨少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