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校那段岁月
2009-08-21卞传忠
“五·七”干校,这个特殊年代的产物,早已作为历史名词,被记在“文革”的账簿上。
如今若再看到或听到“五·七”干校这个词,未经历者大体知道,那是当年体罚改造所谓的“走资派”、“臭老九”和“反动学术权威”的地方;亲历者呢,一般都会有满脑子凄楚的记忆。我也有七个多月“五·七”干校生活的经历,没觉得多么的痛苦,惆怅无多,玩味不少。
懵然进校进退茫茫
1975年,为跟上全国形势的发展,中国人民解放军各大军区也相继办起了“五·七”干校,济南军区在潍坊的昌乐开办了济南军区昌乐“五·七”干校,并规定:为落实毛主席的“五·七”指示,各部队团常委以上首长,师、军、大军区首长和需要劳动锻炼的机关老干部,均要按比例参加半年以上“五·七”干校的学习。第三期是1977年春,记得参谋长找我谈话时说:“司令部分了两个去干校干活的名额,老参谋们有顾虑,不想去。我看,你去吧。干它半年多活,吃得胖胖的,回来后我给你找个媳妇。”又说:“你放心,金鹿牌自行车票、上海牌手表票、蜜蜂牌缝纫机票,我给你留着,别人要都不给。”就这样,三天后我和管理科的李万彬书记、干部科的夏国良干事、后勤部的史立德部长,还有一位王副团长共五人,于4月底走进了济南军区昌乐“五·七”干校,和某守备师、军区机关的五位同志共九人编在了一大队一区队二班。
从开学教育动员中得知:“五·七”干校主要是从事农业生产,干体力劳动活。其次是学习毛主席著作,用毛泽东思想武装头脑,在劳动锻炼中改造非无产阶级世界观。动员结束后,拿着花名册的大队副政委,在路旁低声对我说:“卞参谋啊,咱们这第三批学员平均年龄37.5岁,都是老首长和需要劳动锻炼的老机关,你这么年轻,来干什么呢?”我茫然了,是啊!平均年龄37.5岁,我才23岁,连平均口粮都吃不上,又是刚刚调到师机关,既不是首长又不是老机关,叫我来干什么呢!
摆不正的位置
干校生活开始了。课本就是《毛泽东选集》一至四卷;作业就是养猪、种菜、拔草和田间劳作:考试就是写心得体会和不断地交流心得体会;领导管理体制,依次为学校领导、大队领导和在学员中指定的区队长、班长、党小组长;学校领导称校部,相当于农村生产大队;大队领导称大队部,相当于村上的生产小队:区队长和班长,则相当于生产小队中的班组长。按照学校的要求,首先解决的,也是整个过程要解决的,最终要解决的一个大问题:就是要认清形势,提高认识,端正态度,摆正位置,通过劳动锻炼,加深政治学习,改造非无产阶级思想,做一名合格的“五·七”战士。其核心就是要摆正位置,服从锻炼。这是文明的说法。直白的说法正如有些领导、司机、炊事员所说:“你们不要以为你们还是原来的师长、团长、什么什么长,还要发号施令,还要靠别人伺候;你们不要以为你们还是参谋、干事、助理员,握有一些权力,可以从容地支配些什么,你们现在是学员,是‘五·七战士,不是领导者或管理者,而是被管理者。”等等,等等。就少那句流行的“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的话了。对此,我们中间的许多人都疑惑不解,甚至难以接受了:我们是从农村走出来的,从懂事起就动手劳动,不缺什么锻炼改造,现在是从海防前线来的,在部队昼夜为战备执勤操劳,为军事训练出力,为战场建设流汗;整天加班加点地干,转眼间成了被管理者、被改造者了:到底需要我们认清什么形势,提高什么认识,端正什么态度,摆正什么位置,统统是一片迷茫;若把我们和地方“五·七”干校那些所谓的“走资派”、“臭老九”、“反动学术权威”放在一起看待,我们还不够格;我们没犯什么错误,为什么人家进教导队、集训队或军事学院深造,我们来干校劳动改造呢?基于这种思想,尽管学校时时处处事事都要求摆正位置,我们就是不愿意“摆”,摆也摆不正。好在每天的伙食不错,能吃上三顿饱饭,中午能睡个午觉,每天晚上还能洗个澡,同志们戏说,“五·七”干校好,副职多正职少,又种地又拔草,三饱两倒一个澡。
干校的一老一少
区队长刘占英同志是某守备团的老团长,据说他是最早入朝作战、最晚撤出的志愿军一员。他个头不高,白净脸庞,稳健壮实,倔犟而幽默,四十八、九岁的样子,人称“老头”,是干校最老的;我小他一半有余,属于校最小的,自然是学员中的“少年”。刘团长年龄大、体力差,又是老团长,当团长惯了,基本上干不了多少活,属半劳力;我年轻力壮,手勤腿勤,能当一个半劳力。所以,班长曹洪江同志就把我和刘团长搭配在一起干活。一个是直爽幽默,一个是乐意逗乐,我俩经常在田间地头天南地北地聊,古今中外地侃,时常逗得“老头”放声大笑,前仰后合。同志们称为“一老一少一台戏”。那时,说苦也苦。干活都是徒步二十多里路,到朱仙镇的军队农场去,都是早出晚归。潍坊那个地方,地势平坦开阔,三百多米长的地头,耕作除草也好,割麦割豆也罢,一趟地下来,总是汗流浃背,腰酸腿痛。尤其是割豆子,手脖子总是被扎得血淋淋的,况且,我总要干一个半人的活,真是苦不堪言;说乐,也乐。我年轻好奇,经常地发问,刘老头见多识广,有问必答,只是当时的好多话,不能公开。比如我说:“现代京剧不错,铿锵有力,扮相也好,该丑的丑,该俊的俊,真是样板。”他说:“样板个屁,净弄些孤儿、寡母、光棍汉,老头没老婆,老婆没老头,就阿庆嫂有个男人,还去跑单帮了。那个江水英,说人家巴掌山挡住了双眼,看不清远处,她自己也看不清远处,他们唱的不是京戏,而是京歌,瞎胡闹。”我说:“政治宣传搞得铺天盖地,很深入很广泛。”他说:“搞坏了,让娘们、秀才们搞坏了,黑白颠倒了,我们的老司令员彭德怀也给逼死了。”我说:“就你老头多管闲事,我听说全军就你自己是团长兼党委书记。人家其他团都是政委任团党委书记。”他说:“你不懂啊,我不能让那些政治骗子说开会就开会,我做团党委书记,我说开会才能开会。”我问:“‘五·七校怎么样呢?”他说:“浪费。地方学大寨,部队也学大寨,地方搞‘五·七干校,部队也搞,驴腚上挂棒槌,挂不住也硬挂。”我问:“如果让你当大官说了算,当如何办呢?”他说:“叫我说了算的话,就搞实的,不搞虚的。定个法律,不准吹牛皮,吹牛皮枪毙……”孰是孰非,我不敢断定,但挺受震动。
“六泡”连心
济南军区军教室的马连镇同志是我们班最晚一个进校的学员。他40多岁,中等身材,稍有发福,戴金边眼镜,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言行彬彬有礼,举止谦和稳重,有学者的儒雅,给我们班带来了一片文气。他和大家很快地打成了一片。我了解到老马从总部到大军区,做过大首长的秘书,而后又改做军事研究工作。他对军史战例尤为熟悉,那些重大战役的指挥内情,那些重大决策的根由和实施,在他的口中都变成了一个个迷人的故事。他讲“四渡赤水”、“三大战役”等等,他讲彭德怀、粟裕、陈赓和国民党某某将领等等,
真是有根有据,有声有色,那才真叫有研究。我时常缠着他讲一段,再讲一段,我俩总有说不尽的话。但实事求是地讲,他军事方面懂得真多,农活方面干得真少。记得有一次锄玉米,他干得又慢又差,我们落他很远,他可能觉得锄头有点不牢固,就把锄把朝下,使劲地在田间石头上蹾,此时的锄头刃面正对着他的头顶,吓得我们好几个人大声吆喝他:“老马,停住,别那样干!”他真不知道怎样把活动的锄头锲结实。还有一次他对着一堆地瓜,纳闷开了,低声问我:“传忠啊,这地瓜没有种子。怎样繁殖的呢,吃掉它不等于断子绝孙嘛,不吃掉也得烂掉的,明年咋办?”这个不成问题的问题叫我笑个不停,他就使劲地用拳头打我,嫌我笑他。你还别说,生活中就他有“乐”。当时,我们每天都轮班早起,烧一炉开水,每天早上同志们都提着暖水瓶排长队打开水。如果打开水的时间到了,水仍然没烧开,当班者着急上火的劲就不用提了。后来我发现:同样定闹钟,一个点起床烧水,我烧开的时间快,老马烧开得更快。我不解地问他:“那么快就烧开水了,你是怎么烧的?”他反问我:“你也烧得不慢,你怎么烧的?”我说:“光烧煤不行,得使劲填木柴,你呢?”他说“我不填木柴,我是放水,放它小半炉,谁也不知道,大半炉水烧得快,水打没了就没了呗,怪谁去!”我忽然明白,也暗自好笑:聪明人就是聪明。不光如此,就拿谈劳动的收获体会吧:无论累到什么程度,干完了就完了呗,有啥好谈的,都打怵上台去讲。这时都一致推选老马去讲。偌大的礼堂里,坐满了学员,六、七个人都讲了,没啥新鲜的,没啥感人的,乏味得很。轮到老马一讲就不同了,人家扶扶眼镜,清清嗓子,抑扬顿挫,有板有眼地讲开了。至始至终,会场上鸦雀无声,主持人频频点头。尤其是他临近讲完时的一段话,至今记忆犹新,你听听他讲“劳动苦不苦啊,同志们?苦!就拿昨天掰棒子来说吧,一天下来,两手是泡,偶尔一数,有六种泡——大泡、小泡、红泡、紫泡、泡套泡、泡连泡,泡泡连心啊,同志们……”一阵热烈的掌声,我不知道这掌声是共鸣,还是好玩。反正我是真服了:知识分子,就是知识分子,能把复杂的事情,简而概之,三两句话就完事了;也能将简单的事,扩而大之,洋洋洒洒说一大篇,还意犹未尽,厉害。
守夜逗趣
我们那座“五·七”干校,利用的是某炮兵师撤编之后留下的营房,因为炮兵师的营房要考虑火炮的进出和炮场设置,所以营房特别大,方圆有七八公里的样子。大院墙内有若干个菜园,院子东部有一个很大的苹果园,可能当时是在昌乐。苹果比蔬菜金贵,所以苹果树的周围是用铁壳暖水瓶皮的下脚料围起的铁篱笆墙。就这样。还怕周围的群众偷,果农轮班在里面值夜,谓之内卫;让我们学员轮班,每夜两个小时,在果园外面巡逻守夜,看苹果兼看菜园,谓之外卫。内卫中有些守夜的人,防周围群众倒不大上心,防学员倒像防贼一样上心。学员在外面走,他就在铁栅栏里面悄悄地跟着,偶有碰面和对话,还出言不逊,说是校领导让他好好看着“五·七”战士的,惹得学员好生不快,加之学员本身就有疑惑,收的苹果从来不给学员分着吃,不知给谁吃了。累了一天,晚上还要守夜看着。看着就看着吧,弄了个外卫差使,还让内卫当贼防,心里憋着气。敢怒不敢言,有一种潜在的不满情绪,特别厌恶内卫中那些小心跟的人。轮到我守夜巡逻了,只觉得又累、又困、又寂寞,很是难熬。于是,我就闹动静,用石块使劲地朝一个地方砸,以冒充有人活动的样子,然后躲起来观察:见里面的人,像搜索敌情一样,呼呼一阵跑到这里,呼呼一阵跑到那里。后来终于被他们发现,大声喝斥我:“哪个队的!是不是想偷苹果?”我说:“不想吃你们的骚不拉叽的苹果,我们威海的苹果是贡品,国家给豆饼作肥料,好吃得很,你们这里的苹果算老几?”“那你想干什么?”“我害怕,想引你们出来说说话。唉。我能搞到黄瓜、大葱、菜豆角,你们吃不?”他们迟疑了一下说:“好,弄一点来吧”。于是,我就摘了些黄瓜送给他们,他们就摘些苹果送给我,还说:“别瞧不起我们的苹果,也有好吃的,你尝尝。”就这样,每到我值班守夜,双方都隔着篱笆墙,互相交换着送点,减轻了守夜的烦恼,有时替老同志个班,也觉得没啥。
“民族”问题
部队有句老话“战士怕分散,干部怕集中”。这话的确如此。因为战士在连队,大都是集体活动,实行全员额、全时制、全过程的“三全”管理,一般是整齐划一,不出纰漏。但是,一旦分散工作,战士自控能力差,容易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而干部在本职岗位上,负有管理之责,必须履行职责,树立形象,当好表率。个个都是正正规规的好干部。但是,一旦离开岗位,卸去管理重担,参加集训、人校等干部集中的活动,人人一身轻松,往往会出一些洋相。干一些没有“正形”的事情。我和李万彬同志还有刘永茂同志,就干过不像“干部”的事。
当时,我们心里最烦两件事:一是上农业知识课,往往安排在下雨天不能出工的时候,本来想歇歇,一上课就不行了。比如我们的校长刘裕德同志,他是师长到干校当校长的,后来做了山东省军区的司令员,曾上过小麦种植课,他老人家真有耐心,一讲就是四个小时,那些选种、播种、烧返青水、田间管理等等,我们很小就知道,再喋喋不休地讲,烦死人;二是交流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心得体会,区队长、班长像挤牙膏似的,一遍遍逼着说说。再说说。有什么好说的,也烦死人。每逢这样的课,我和李万彬同志使个眼色就溜。好多次交流学习体会,要么直接请假,要么就写个条子——浇菜去了。逃课、逃会之后,我俩就去打篮球,树阴下聊聊天,象征性地浇浇菜,吃饭的时候,两个人提着衬衣,挽着高高的裤腿就回来了。开明的班长曹洪江同志,只是笑笑,并不说什么。早知道这是“偷闲玩球的一对宝。”再就是刘永茂同志,他是某军的篮球队队长,活跃好动,他曾悄悄对我说:“党小组长严肃有余,说是回族,我得试试。”他说的党小组长,就是李福民同志,他是军区政治部组织部党务科科长,因为是回族,午饭、晚饭都有个炒鸡蛋,包饺子时另拌素馅。那年过“国庆节”,各班自己包饺子,向来不干包饺子这个活,推说不会的老刘,忽然积极地包了一会。饺子快要吃完的时候。李福民同志忽然猛烈地呕吐起来,两眼通红,好像苦胆水都吐出来了,班长问怎么了,他说:“不好,有人给我放猪肉了”。班长很生气地问:“这是谁干的?”吓得我不敢吭声,生怕点名问我。幸好,老刘同志高高地举起了拿着筷子的手说:“是我干的,想试试回民是真是假。”班长说:“要尊重个人的生活习惯,要尊重少数民族的风俗习惯,这是个民族问题,你要给老李道个歉。”老刘立马递水杯给老李,边递边说:“我平时很感动老李的。”老李说:“算了吧,给你说话都带搭不理的,还谈得上感动吗!”大家哗地一声笑了,才圆了这个场。
学书法是有用的
在进“五·七”干校之前,我曾断断续续地学习过书法,没有很好地坚持,没有形成自觉,更没有认识到书法的意义和价值,只是兴趣而已,玩玩而已。进干校后的两件事,倒是给了我很大的触动、启示和教育,使我坚定了学习书法的意志。
当时,干校办“大学习大批判”专栏,两面山墙两块专栏,都是高级彩色纸、广告色、用毛笔书写。听说每年都要办两期,由学校政治部主办,作为干校的成果性展示,很重视,办的也很像样。一天,我还在院子里拔草,区队长急急地找我,说忘了个事:“学校的专栏今天晚饭前就要完成,明天军区来首长检查。只剩下一区队没交稿了,你赶快写一段救急。”我立即到树阴下,用兜里的一个牛皮纸信封,在背面写了一首散文诗,匆匆交了差。谁知午饭后,区队长又找我说:“政治部说了,你写的诗好,字更好,他们不敢抄,非得你自己去写,赶快去吧!”我应命而去。第二天当检查的首长走后,学校传话给我,得到了许多表扬话。还有一次,区队办黑板报以应付学校的检查评比,办黑板报的两个干事,怎么也写不好那个通栏标题,情急之下又找到我,时间已来不及了。我用一块棉花蘸着水,写一个,用双钩描一个,最后在红双线下又衬以黄粉笔阴影,几十分钟就完成了。检查评比时,一大帮人对着红黄相间的大字标题,连声叫好。区队长把我拉到大家面前,非常自豪地作了介绍。我受宠若惊,同时也忽然明白——学习书法是有用的。
干校的岁月已过去30多年了,许多情景仍念念不忘,且常常暗自发问:
我的校友首长,
你们还好吗?
我祝你们幸福!
2008年8月1日草就,2008年8月13日整理。
作者简介卞传忠,字承德,号抱玉庵主,1954年生于山东省东平县,大学文化。1972年应征入伍,1999年由正团上校职位转业至威海市中级人民法院。现为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山东省书协会员、中国硬笔书协理事、威海市书协理事,有数百篇散文、诗歌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