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样的空?什么样的山?
2009-08-20阿来
阿 来
2005年3月,北京一次饭局,第二天我将受邀去美国考察。考察目标是早与邀请方共同商定的:美国本土的少数族裔的生存状况和美国的乡村。一个人语言不通的人,将要独自在异国的土地上去那么多地方,而且还要考察那么宽泛而复杂的对象,心里当然有些忐忑,不是害怕,是不安,害怕自己考察归来一无所获,辜负了邀请方的美意。准备出行的日子一直都在试图克服这种不安。克服的方式无非是多读些书,预先作一些案头工作,不使自己在进入一个陌生的领域时显得盲目与唐突。在饭局上,不安暂时被放下了。和出版社的朋友们商定《空山》前两卷的出版事宜。酒过三巡,一份合同摆在了面前。没有太过细致地推敲,就签上了名字。朋友们也知道,我并不是一个特别在意合同中那些与作者权益有关条款的人。这不是说我不关心自已的利益,而是我一直觉得,当一本书稿离开了我的案头,就开始了它自己的旅程。我始终觉得一本书与一个人一样,会有着自己的命运。也有着自己的坎坷,自己的好运,或者被命运之光所照亮,或者被本来需要认知的人们所漠视。一个作家,可以尽力写一本书,但无力改变书籍这种奇异的命运。正是有了这样的想法,就觉得过于执着于一份合同的条款,并不会在真正改变一本书最终的命运。
彼时,我高兴的是有这么一顿酒,把我从临行之前的忐忑之中解脱出来。酒席将散的时候,突然发现,合同中的那本书还没有名字。大家看着我。说想一个名字吧。于是,我沉沉吟一阵后,脱口说《空山》。看表情就知道大家不满意这个名字。但是,没有人想出一个更好的名字来。那就叫这个名字了?就叫这个名字吧。飞美国的时间那么长,在班机上再想想?我没有反对。但我知道我不会再想了。因为这时我倒坚定起来了。这本书已经写出来的和将要写出来的部分,合起来都叫《空山》了。
只是,我对自己说,这不是“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那个“空山”。没那么空灵,那么写意。不会只顾借山抒怀,并不真正关心山的真实面貌。我的写作不是那种不及物的路数。
想出这个名字时,像电影里的闪回镜头一样,我突然看到我少年时代的那片深山。那时候,我生活在一个非常狭小的世界。具体地说,就是一个村庄所关涉到的一片天地。山峰、河谷、土地、森林、牧场,一些交叉往复的道路。具体而言,也就是几十平方公里大的一块地方。在我成长的过程中,那曾是一个多么广大的世界!直到有一天,一个地质勘探队来到了那个小小的村庄。那些人显然比我们更能洞悉这个世界。他们的工作就是叩问地底的秘密。这一切,自然激起了蒙昧乡村中一个孩子的好奇。而这些人喜欢有好奇心的孩子。一天,其中一个人问我,想不想知道你们村子在什么地方?这真是一个奇妙的问题。他们的帐篷就搭在村子里的空地上,村子就在我们四周。狗和猪来来去去,人们半饥半饱,但到时候,每一家房顶上,依然会飘散起淡蓝色的炊烟。在这么一种氛围中,一张幅面巨大的黑白照片在我面前铺开了。这是一张航拍的照片。满纸都是崎岖的山脉,纵横交织,明亮的部分是山的阳坡和山顶的积雪,而那些浓重的黑影,是山的阴面。地质队员对孩子说,来,找找你的村子。我没有找到。不止是没有我的村子,这张航拍图上没有任何一个村子。只有山,高耸的山和蜿蜒的山。后来,是他指给我一道山的皱褶,说,你的村子在这里。他说,这是从很高很高的天上看下来的景象。村子里的人以为只有神可以从天上往下界看。但现在,我看到了一张人从天上看下来的图像。这个图景里没有人,也没有村子。只有山,连绵不绝的山。现在想来,这张照片甚至改变了我的世界观。或者说,从此改变了我思想的走向。从此知道,不止是神才能从高处俯瞰人间。再者,从这张照片看来,从太高的地方也看不清人间。构成我全部童年世界和大部分少年世界的那个以一个村庄为中心的广大世界竟然从高处一点都不能看见。这个村子,和这个村子一样的周围的村子,名字不一样的村子,竟然一无所见。所见的就是一片空山。所谓“空山”,就是这么一个意思。
好多年过去了,我想自己差不多都忘掉这段经历了。
但在那一天,却突然记起。那么具体的人,那么具体的乡村,那么具体的痛苦、艰难、希望、苏醒,以及更多的迷茫,所有这些,从高远处看去,却一点也不着痕迹。遥远与切近,就构成了这样一种奇妙的关系。具体地描写时,我知道自己有着清晰的痛感,但现在,我愿意与之保持住一定的距离。从此,这一系列的乡村故事,有了一个共同的名字:《空山》。既是这部书全部六卷的名字,也是这本书中最后一卷的名字:《空山》。
这个世界还有另一个维度叫做时间。在大多数语境中,时间就是历史的同义词。历史像一个长焦距的镜头。可以一下子把当前推向遥远。当然,也能把遥远的景物拉到眼前,近了是艰难行进的村子,推远了,依然是一派青翠的“空山”。
或者如一个在中国并不知名的非洲诗人的吟唱:
“黑色,应该高唱:啊,月亮,出来吧!请在高山之上升起。”月亮升起来,从高处看下去,从远处看过去,除了山,我们一无所见,但我们也许愿意降低一点高度,那么,我们会看见什么?而更重要的问题是,本可以一无所见,那我们为什么偏偏要去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