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贵的山魂
2009-08-17孙克
孙 克
记得20世纪80年代中期“新潮”横卷、“西化”喧嚣日上的时候,我曾把中国画的传统比做参天大树,其根深,其干伟,其枝繁,其叶茂。几千年历史风雨从未动摇其根本,其生命力之旺盛是有些人不曾想象过的。中华民族的文化之所以绵延无尽,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它本身具有的包容性在世界各民族中应属最宽广的。汲取别人的优长化为自家的营养,自汉唐以来我们便是这样对待外来文化的。
中国的山水画独立成科已有千余年历史,在20世纪初遇到新的挑战。这挑战首先来自西方文化的强劲冲击;其次是中国画自明清以来因循保守、陈陈相因造成的落后与衰败在西方文化的挑战前更为突出。中国画——尤其是山水画,在这个挑战面前并未后退乃至消失,相反在近百年过程中经历过许多曲折,经过几代仁人志士的努力,已经站立在历史的新高度上。它生机勃勃的状态,它所拥有的空前庞大的画家队伍,尤其是数以亿计的人民的爱好和欣赏,终于让它迎来了真正的辉煌。
在这百年过程中,奇妙的是一方面许多人尝试各种方法汲取西画的各种“优点”,包括从审美观、观察认识方法、表现方法技法乃至工具材料等方面。
但另一方面,到最后中国画家们发现他们往往又回到最初出发的地方。明白的说,他们发现还是要到黄宾虹、齐白石乃至古人那里去寻求启发和灵感——虽然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毕业于现代美术院校,深谙西画的种种形式和技法。当然,当代中国画——山水画仍然具有传统的风格、技法,但时代毕竟改变了,它的内涵以至形式和20世纪初还是有极深刻的不同,正应了石涛所讲“笔墨当随时代”,世界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
这就是说,山水画在20世纪初基本上在“四王”——主要是王石谷和王原祁的风格笼罩下,以及个别人“顶风”学北宗学石涛学新安学金陵派,也大多在古人碗里讨生活。像民初有位大文人林琴南,从珂罗版印的王石谷画册中竟临摹出很能卖钱的林纾山水画来,可见那时山水画确是危机很深的了。
如果把那时的中国画比做干旱时期的长江大河的话,那么今天的中国画就真的像万流汇集的江海,烟波浩渺,奔腾流淌,不可同日而语了。这就是民族艺术的生命力,而生命力就在日益壮大的有才华的画家队伍中。
由于工作的特点,十余年来我接触到许多地方的青年画家。他们有些在基层文化单位工作,有些是业余画家,有的是各地画院的青年人。他们的共同特点是年青富有朝气,善于吸纳进步很快,贴近生活画风朴实。他们很有希望。
目前见到山东画家赵道珍的山水画,接触不多,感到颇有新意,愿意在此多赞几句。
赵道珍的家乡是苍山县,距沂蒙山很近,可以说,沂蒙山在赵道珍的生活中始终占据重要位置。做为一个痴情的画家,多年来生活在沂蒙山的山山水水里,同时也生活在自己创造的山水画里。他在给我的来信中讲到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当人们去弄潮去圆发财梦,而他则一心去画画。他不顾别人的议论乃至家人的反对,全身心的投入,去圆他的画家梦。这是我赞成他的第一点,没有这种痴迷,没有这种义无反顾的投入,艺术是搞不好的。
正如悲鸿先生形容自己的一句话:“一意孤行”,他所指的是对艺术信念的坚定执着,终生不渝。也正是有了这种痴情的投入,他才能超越世人的物欲的追求,其人格、艺格方有脱俗的可能。在并不优越的条件下,主要依靠自学的悟性与勤奋,克服资讯及材料的不足,赵道珍在山水画上取得了值得称道的成就。他的画不俗,这是值得称道的第二条。我此处所称之“俗”,非文人墨客之“雅俗”中的“俗”。
试观当今画界仍有一些画沿用陈旧老套,无论黄山、泰山,笔下同样的皴法染法,难以交待处就以云气一虚了之,初看笔墨纷披,实则千篇一律,还有什么“竹王”“梅王”“牡丹王”,多是沽名钓誉、“炒作”的结果。脱离生活,排除体验,滥用陈套,了无生气,仍然是存在于中国画的消极现象。这部分虽是很小的局部,却是在前卫理论家的眼中被“放大”了的问题。
观赵道珍的山水,欣喜他没有染上这些毛病。我想这和他来自沂蒙山的深处的体验密不可分。他眼目中的山川无不充溢着旺盛的生机。他有一件作品题为《甜甜的山泉》,构图饱满,元气淋漓吞吐大荒,画面景物充实而不迫塞,云气飘荡动感丰富;它的素材无疑是来自亲历的大自然,决非关在房间里靠搬动手指所能想象出来。
这样的作品不少。又如《幽谷春晓》,也是气势浑厚,充满光感的作品。另一幅《云俏天堑》则是另一种类型作品,画家居高临远,画山色苍茫,石壁嶙峋,笔墨纷披相当生动,很具概括力。
赵道珍寄来一件大作的照片,题目是《山魂》,显然是他扛鼎之作,画面上群山丛立,瀑泉流泻,构成一幅动静相参气势宏大的画面。在这件近于全景式的作品中,作者要表现的不仅是他积蓄在胸中的山川的郁勃大气和完整的形貌。从题名《山魂》可知作者赋予了这些充满运动的山峰在无穷尽的宁宙洪荒中以永恒的生命力,是山之魂更是人之魂。当然,是画家在自己的艺术中使这宏伟的生命活跃了起来。
原谅我未能深入、全面地了解画家的生活与思想发展过程,甚至对他的画也缺少仔细的研读。但我感到画家的绘画才能和他努力探索的精神,都是难能可贵的。
在他的画里无论是秋光的灿烂,还是冬日雪景的晶莹;无论是宏篇巨幅,还是信笔小品,都是很有想法,很有追求的。在运用传统皴染勾勒之外,还注意到光暗的变化与色调冷暖的使用,显然他脑海中自我禁锢的框框不多,这是十分可贵的。作为一个自学为主的画家,这种博采广收的做法,也正是一个优势。这正是我称道他的第三条。
总之,衷心希望画家今后更好地学习,提高全面的文化素养,深研传统画论画法,艺术上追求更高的境界。李可染先生自称“白发学童”,齐白石有印“一息尚存书要读”,前辈们毕生向学的精神,愿与共勉。
一九九七年香港回归前一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