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父亲

任新安

一个秋日的午后,父亲走丢了。

在我和妻子上班,儿子上学,母亲刷碗的空挡,父亲不声不响地下楼去了。待母亲发现追下去时父亲已无踪影。那个下午,我们一家人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于是动员所有的亲戚朋友四处去找,母亲则泪流满面地守在电话旁边等候消息。

然而,三天过去了,还是杳无音信。市交警支队的两位领导赶来安慰,表示动员警力协助我们寻找。母亲谢过,说心意领了,就不要麻烦大家了,谁都有各自的任务。

送走领导,母亲依然呆呆发愣着。妻子对我说还是印“寻人启示”吧,咱悬赏寻人,谁收留或者提供线索,咱付人家五千块钱。就这样,我去附近的打印社赶制“寻人启示”,人家要照片,我马上回家取。可父亲的照片大都是穿警服的工作照,或英姿飒爽,或神采奕奕,或目光炯炯有神,或神色凝重……总之,和走丢的父亲判若两人。当母亲伤心地把这些照片摊给我时,我说这些不行的,走失的是现在的父亲——一个六十八岁的老人,得了老年痴呆症,精神恍惚,不善言语,嘴巴还有些歪。

母亲又找出一张合影说:那就用这张吧,这是去年我和你爸照的。

用了三天时间,我和爱人把寻人启示贴在了城市以及附近几个县最繁华的场所,我们在继续寻找的同时,也在等待突然的惊喜,后来我就想,如果真的有人替我找到父亲,让我拿出一万元钱都行啊!

十天过去了,绵绵的秋雨把我们的希望快要浇灭了,恰在此时,家里的电话响起来。我赶紧去接,问哪位?对方是一个沙哑的男人声音,他说我是某某县城的,是你的父亲丢失了吗?是你贴的寻人启示吗?我赶忙说是啊,怎么,你那里有消息?我发觉我的声音由于惊喜都有些颤抖了。沉吟片刻,男子沙哑的声音又问:你说的五千块钱……我不假思索地说:只要找到我父亲,立即兑现,您尽管放心。对方解释说:是因为我眼下有些困难,父亲前些日子遭遇了车祸,可恨的司机逃逸了,父亲住院一个多月,花了很多钱。我说我理解,现在就带钱坐车过去。

黄昏的时候,我来到了附近的一个县城。小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那个男人打着雨伞在车站等着我,我猜不出他的准确年龄,因为他的络腮胡子已经好久没有刮了,脸有些憔悴苍白,头发蓬乱。

我们握了手,潦草地寒暄几句后,我赶紧问:人在哪里?男子把伞向我这边移动一下,然后边走边说:就在我们小区的路口,好几天了。大家都以为老人是个疯子,我这么说你不介意吧?

我说父亲是老年痴呆,精神的确有些错乱。然后又问:我父亲每天吃什么?

男子说:小区的住户们看老人可怜,就这个送点喝的那个送点吃的,总之是没有饿着你父亲,就是身上被淋湿了。他站在十字路口中央的一块石头上,怎么招呼都不下来,还不知道从哪里拣了个旧式警帽,站在那里不停地指挥,看上去还真像那么回事呢。其实,这里早就需要设立个交通岗了,要有的话,我父亲也不会遭遇不测。听说县里去年就立了项,可现在还——唉!说完男子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刚要说什么,男子说我们到了,你看——顺着男子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了雨雾中戴着旧式警帽的父亲。他站在十字路口的石头上,消瘦的脸颊苍白而凝重,他的两只手在机械地做着与行人车辆不相关的指挥动作。此时,我好像回到小时候,那时我经常站在路边看父亲指挥交通,那时父亲看到我会微笑着向我点点头,然后又专心致志履行他的职责。而现在,父亲看到我就像没有看到一样,我的眼睛里立时噙满了泪水。

旁边的男子说:这是你父亲吗?

我点点头,说是,是他老人家。

男子开心地笑了,然后说:瞧,你父亲指挥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呢。

我心里说:父亲是省市的交警模范,上过电视登过报纸,家里各种荣誉证书码起来有一人高呢!但我没有说出来,我大步走向父亲,把老人家搀扶下来,父亲脸上有很多污垢,眼角积存着眼屎。

男子领着我到了三楼他的家,屋里是很清贫很简陋的陈设,我给父亲洗了脸,男子找出他父亲的衣服给我父亲换上,还挺合身。我说,衣服我会还你的。他说,不用还了,我父亲已经穿不着裤子了,他截去了双腿,现在我爱人在医院伺候他呢。

我问:就是在那个路口发生的车祸吗?

男子点点头,说是。

我掏出身上的六千块钱全给了男子,男子看到钱,眼光霎时亮起来,好像饥饿许久的人见到了一只烤鸭,看来,他是真需要钱啊!这么想着,我就搀扶父亲下楼等出租车。不一会儿,男子也跟下来了,他说大哥你多给了我一千块钱,说着就把钱往我手里塞。

我把钱又塞给他,说:兄弟,你就别谦让了,看得出,你家挺困难的。

男子拿着钱,说这不合适吧?

我说:多少钱也买不来父亲啊,只要找到父亲,钱算什么啊!

男子问:对了,老人家原来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说:我父亲干了一辈子交警。

男子若有所思道,原来是交警啊!

这时,出租车到了,我和父亲上了车。车开出的一瞬间,男子突然把我塞回去的钱从车窗扔了进来。待我回头看时,男子已经消失在楼道口。我想:这可真是个实诚人啊,五千就是五千,多给他一点都不要。这么想着,我只好收起座位上的钱。不对啊,怎么很厚实的一大沓?仔细一看,不是一千块,而是六千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