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洗净仙客来

2009-08-13刘抗美

北京文学 2009年1期
关键词:儿子

尤姨希望儿子早早结婚,早生孩子,了却她的心愿,儿子自己却对此毫不关心。尤姨的过度关心却闹出了很多误会,也惹了不小的麻烦。两代人,两种想法,他们该如何相互沟通,相互理解?

尤姨站在三十二层楼房的窗口边,数着对面高楼里亮起的灯,一盏、二盏……七盏、八盏……她数一会儿,又朝下望望,数不清那灯,也望不清楼下的人影了,才回到客厅里,拿起遥控器胡乱地指挥电视屏幕,耳朵却长在了心尖上。儿子下班时间没规律,有时晚上八九点,有时上十点钟。来北京两个多月了,等待着儿子在电话里告诉她,“妈,我已经骑自行车在路上了。”每天这个时刻,成了她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

尤姨的儿子叫仲波,在外企工作,是办公登40层写字楼;坐飞机去见外地客户,住五星级宾馆;使用液晶显示屏的电脑笔记本,旅行腕戴瑞士导航专用表,口腔保健用冰冰蓝漱口液的白骨精。儿子在美国硕士毕业后,呆了几年才海归,来北京刚工作不久,也就是说,母子俩已经分别了好些年。

尤姨这次来北京,差不多是从桃溪镇逃出来的。

有一条长河绕着桃溪镇流去,要是在春季,河岸边盛开树树桃花,河水里游动着一群群形状与颜色都似桃花的小鱼儿,有诗吟:“花开溪鱼生,鱼戏花影乱。”故名桃溪镇。不论是花开,还是花谢时节,镇子里的几条小街上都弥散着腥甜的河水味道。镇子里的姑嫂们爱闻那种味道,更喜爱绿盎盎清澈澈的河水,至今都是把衣裳床单拿到河里去清洗。尤姨出门的那天早晨,太阳老早就照亮了河水。又是个星期天,在县里工作的雪柳,还有另外几个女孩都回了家,桃溪河可热闹了。尤姨从桥上走过,河里洗衣裳的姑嫂们站在被水冲湿的石头间目送她,手里拎着衣裳或者是棒槌。有人喊起了雪柳,雪柳就赶过来送尤姨一程。

仲波和雪柳是两小无猜的伙伴,仲波在县城读高三时,雪柳读高一,一个英姿勃发,一个妙龄如花,两人半个月回一次家,手牵手同去同归。雪柳还偷偷给仲波洗过几次被单。桃溪镇的姑嫂们爱看新媳妇洗出的被单,她们围拢在河滩上,议论刚刚晾晒的湿被单洗得亮不亮,由此猜测新媳妇是否勤劳、贤惠、爱干净。如此,哪个女孩没过门敢给男生洗被单呢?那几次,尤姨都把雪柳的动作看在眼里,每次她都相跟着雪柳下河,待她刚洗好,就抢过她手中的盆,自己端到河滩上去晾晒,怕被人说闲话。她把盆抱在怀里后,总要拿过雪柳的手瞅瞅,雪柳就红着个脸儿,细细地,娇娇地喘着气儿让她瞅。她的疼爱呀浮出水面,索性把盆搁地下,让雪柳的手板心贴着自己的手板心,边用腾出的那只手摩挲着雪柳的手背,边与雪柳说几句话。她未来的儿媳妇定格了就是这样的手,被冰凉的河水浸得红润润让人疼,胳膊藕节一样白嫩嫩逗人爱。

事情并没有朝着尤姨的憧憬发展,仲波大学毕业就去了美国。雪柳大学毕业回到县城教书,四年以前结了婚,婆家就在尤姨的隔壁,中间只隔了五户人家。雪柳的丈夫是县城机关里的公务员。雪柳去年生下个儿子,下地才三斤半,四个月断奶丢在婆家养,不出一年时间,长成个白白胖胖的小子,都说桃溪镇的水养人。尤姨只要一抱那孩子,就会胡思乱想,要是儿子不出国,这小子怕是自己的血脉!

雪柳上桥赶上了尤姨,两人刚靠拢,桥下就传来姑嫂们的喊声,“尤姨加油,尤姨加油,弄不好不回头!”

另一拨人却喊:“尤姨加油,尤姨快回头!”

尤姨不敢回答桥下的姑嫂们,加快了自己的脚步。

很多时候,尤姨并不知道自己在窗口等待的是什么,她要服从儿子的安排。刚到北京,仲波就告诉她,他已经提前定好了董氏烤鸭。吃过烤鸭的第二天,仲波打电话回家说:“今天去听音乐会,是年轻的钢琴家李云迪呢,妈你不用做晚饭了,七点钟我们在国贸见面。”双休日,只要仲波手头上没要紧的事,总会安排去玩一个景区,故宫、天坛、长城、香山。尤姨看出,儿子是要让妈好好享受北京的文化生活。不论听音乐看电影还是游玩,仲波都会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有心给妈妈做好导游。比方说在剧场里,他专心致志地听李云迪的钢琴演奏,一句话都不说,一出剧场,他就滔滔不绝地讲与李云迪相关的事物,古典音乐啦,唱片《肖邦/李斯特第一号钢琴协奏曲》啦……其实好多东西尤姨都听不懂,就算听得懂,她心里也装不进去,她总想见缝插针提及那事儿。她是个不爱出远门的人,不为那事儿,她不会来北京,她不来北京,仲波怎么说也得回一趟家,她倒更希望儿子回趟家。

逛香山植物园那天,两人欣赏了枫叶、菊花后,走出植物园的路边有一片草地,草地间有一棵粗壮的银杏树。仲波走到树下就放倒了自己的身体。那会儿秋阳落在地下,仲波熟睡在阳光中。尤姨用手摸了摸草地,有点儿湿,便放倒自己的身体替儿子感觉那湿的程度。

仲波和一个女孩合租套房,两室一厅连厨卫。女孩有一长串英文名,仲波叫她很顺口,尤姨却嫌别扭,只认第一个字母叫她柯。柯最近出门了,仲波就睡在柯的房里,把自己的房让妈妈一个人住。尤姨晚上总要陪着仲波,哪怕仲波始终敲他的电脑,不与她说一句话,她也要陪,陪至12点,上下眼皮子打架了,她才去睡自己的觉。唉,昨晚不知仲波几点钟睡的觉!怕他受湿感冒了,想喊醒吧,又想让他补补不足的睡眠,尤姨就自言自语地说:“雪柳的胖小子那腿腿可结实,才十个月就会扶着东西走路,现在一岁多了,会连走带跑了……”

仲波陡然从草地上坐起来,“妈你嘴里咕叽些什么?我难得安静地养会儿神,接触一下地气,都被你打乱了。”

尤姨来北京后有诸多不习惯,先是水土不服,双眼肿成对灯泡,吸尽两盒藿香正气,肿是消了,脸却皱成了霜打的叶,三天喝掉一桶纯净水,解决不了皮肤的干燥;饮食不习惯,仲波住在朝阳名居,出院门穿过街就是世界风味小吃一条街,仲波带着她挨家挨店品尝,什么日本寿司,全套精致的餐具七八个,端上桌只有那么四团小小的米饭卷儿,上盖一片薄得透明的鱼,做儿戏,哪叫填肚子;什么印度荷包鱼翅,淡而无味,吃不出比碱水面条更好的味道。问询仲波平时从不光顾这条街,品的是份孝顺心肠。生活不习惯也就罢了,最受不了仲波的烦躁。那天仲波拿着手机从客厅转到卧室,带上门躲进房里去与人通话。尤姨听得电话里是个女的声音,猜测着是柯,明知道不能窥视人家隐私,可她是当妈的,妈太想了解儿子的那事儿,过去爱跟儿子提起的“娶媳妇”三个字,早已不堪出口,被难挨的时间磨成了“那事儿”。想想当年的仲波和雪柳那才多大点年纪,他们就带给她做准婆婆的喜悦、渴盼与憧憬。如今仲波已奔四十岁了,用桃溪镇损人的话说,仍然是———老光棍一条!仲波的身体发生了多大变化?他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发生了多大的变化?想法又发生了什么变化?

尤姨在门口听得太专注,不承想仲波突然推开门,对她大声嚷:“你干什么啦,你?” 那下子她被儿子弄得好不狼狈,闪身躲进厨房,想着儿子脸上的气色是烦躁,他不是第一次烦躁!就恨不得冲出厨房跟儿子跳脚。可毕竟是她悖了理,罢了罢了,让锅铲与锅底儿打打架发泄了一通幽怨。

仲波又烦躁了,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是她这个当妈的没做错事的情况下,她就坚决要跟仲波跳脚了,她把憋了好久的话暴发出来,“你知不知道这草地是湿的,凉了背感冒了谁给你做碗姜汤?知不知道我每天守窗口等待你回家的滋味,可你匆匆吃完饭就敲电脑,椅子坐出坑也不和妈说句话?知不知道你妈已过六十滚下坡的人了,将来一张皱巴巴的老脸会把那个……那个……”时间真厉害,把她曾经梦中真真切切的孙儿也变成虚幻的“那个”了,她的嘴唇直哆嗦,“会把……那个……吓得哭!”

尤姨冲出草地,自个儿埋着头乱撞而去。

仲波在后面喊着:“妈,妈,你慢一点!”

仲波赶上了妈,扯住妈妈的衣袖,“妈你听我说……”

按说仲波是学理科的,专业又是美国本土需要的人才,如果按照学校的培养方向,硕博连读,毕业后由青睐他的导师推荐,现在应该是坐在美国某个州某所研究所里,混得好已经有自己的研究项目、研究经费,领导一批研究生了!偏是仲波去美国没多久老爸命赴黄泉,仲波回国奔丧后难于从悲痛中拔出,便向雪柳发起了激情相思的进攻信号,一封又一封电子邮件,希望雪柳能去美国陪读,并说只要她同意,他马上回国与她办结婚。雪柳也想仲波,也想去美国,无奈她是妈妈的贴身夹袄儿,唯恐身患疾病的妈妈一旦闭眼不能及时回家。仲波知道这不是唯一理由,她还害怕英语不行适应不了美国,撵仲波撵得吃亏,撵不上将来还有被甩掉的危险。小镇女孩的好强与自卑害得仲波好受苦,109封电邮全军覆没,从此仲波以看碟打发异国漫长的夜晚。他交了个中国碟友,那女孩每半年回一次国都要买大堆光碟,分别装在几个箱子里以防海关检查。女孩的屁股浑圆,乳房奇大,他曾拍着她的屁股问:“你弄掉了几个?”女孩脸不红心不跳地笑答:“三个,可惜的是老三,小腿腿都知道踹我了!”他和女孩夜夜关在屋里昏天黑地看碟,直到他硕士毕业,何去何从?呆在美国是寂寞,可是谁不被美国天空大地的巨大磁力吸引?那真是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绿绿的地下马儿跑啊!恰逢震惊世界的9•11事件发生,有一幅漫画上,用标杆显示国际原油的暴涨与博士生找工作之艰难。好歹先混着吧,开车替餐馆送外卖,闯了几次红灯,惹下一次麻烦后,“啪”地熄火,在一个小公司里平庸地混了两年。

仲波回国之初是落上海,他把自己应聘工作的材料一份份寄出去,五个月过去仍然高不成低不就。到后来用光了人民币,舍不得花中国银行账上的美元,想留着那点钱今后从网上购买外货,打电话找在北京工作的两个大学同学借钱。一个同学说,他买了房子正装修,自己也找人借了钱;另一个同学刚结婚,说老婆掌管经济大权。为解燃眉之急,他走进了仅有五六个职工的小公司。在小公司混着的一年多时间,他严重脱发,变成个光秃秃的脑袋。于是使用世界一流的生发药水,用这种药水不能戴帽子或者假发,之后屡次面试不中,老板都以缺乏相关工作经验而推掉他。在俩同学的建议下,他去了北京。俩同学以挽回不借钱给他的面子,请他的客,帮助他解决住食问题。宴席间他才知道,他俩各自都已经成家立业,有房有车。俩同学调侃他的脑袋,“今后同在一个城市的屋檐下,好借光,好借光。”他说:“哥们儿别哈气,还剩丁点儿底气,给我哈跑了!”想想他曾走过钢丝,有多险,要不是第三次面试遇上普林斯顿大学的校友,校友很赏识他的才干,很难说能否进这个令自己满意的公司。校友对他交底说,他们在五百个应聘者中挑选了十个人接受面试,现在淘汰得只剩四个,这四个人其中有两个博士,两个海归,强弱难决,就看美国老板眼底里谁更顺眼了。校友跟他讨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美国男人的不修边幅与爱整洁的矛盾。”事后他反复琢磨,校友是在提醒自己,身上的这套洋黄色西服,还是出国时妈妈带着他去市里买的,小家子气十足且起了皱褶,提不起人的精神气儿。不得已取尽美元,为准备一周后的第四次面试,专门订做了一套藏青色西服。之后穿上新西服镜前一照方才恍悟,原以为秃脑袋没少让老板皱眉头,这身行头应负连坐责任。

仲波给妈安排文化生活,花二千块钱买羊皮春装,不让她做饭,带她去世界风味小吃一条街品尝各类中西餐,是向妈妈展示他虚伪的成功。实际上他内心里既坚强又脆弱,坚强是指工作上奋起直追,脆弱恰恰是妈心里装的那事儿,现在他没有精力和时间去考虑,想考虑也得水到渠成,水不指望大波大浪,至少要有点儿激情,吐几个泡泡吧。

真要对妈说话了,仲波只会嘿嘿地笑。

尤姨就急,“你说,你说。”

仲波就说:“唉,我到如今还陷在奔奔族!”

尤姨说:“别跟妈说洋话,妈不懂。”

仲波说:“妈你别急,孙儿迟早是要抱的。”

尤姨说:“这就是你要说的吗?”

仲波说:“有些事我真的不知怎么说,你过了中秋再走,慢慢地看吧!”

尤姨说:“看,我能看到什么呢?”

仲波觉得又惹妈生气了,想安慰妈,逗妈笑,就说:“妈,亲一个!”抱住妈在她脸上好好亲了一下。

“死东西……”尤姨给弄得不好意思。儿子亲老娘,桃溪镇可没这规矩,这套肯定是从美国学来的。不过这一下让她想起死去的老伴,心里酸涩眼圈又红了,她这辈子也只有和老伴才有肌肤之亲,儿子口里的气息与老伴一个样,就把儿子与她的距离又拉近了。她想他不愿提及那事儿,总有他自己的道理,我就琢磨这道理在哪儿,噢,他让我把柯的房间好好打扫一下,柯这两天要回来了。他与柯没有一层关系,能随便睡人家女孩子床上么?尤姨茅塞顿开。

柯回来了,仲波精神饱满像换了个人,每天刮胡须,晚上也用冰冰蓝液漱口,早晨出门之前还让柯帮他看看领带打得好不好。尤姨就问儿子,“你和柯就那么回事吧?”仲波问:“哪么回事?”尤姨说:“亲密无间,你以为老娘看不出来?”仲波“嘿嘿”地笑,“妈也会说‘亲密无间?”

柯给尤姨的第一印象并不好,回家那天她穿条戳窟窿的牛仔裤,膝盖骨、大腿弯、连屁股上也戳两个小窟窿。卖肉啊!凭这,尤姨恨不得给她打个负80分,人倒是长得健美,美中不足的是眉梢微微挑起,说夸张点像京剧脸谱中的浪里白条张顺。若是在桃溪镇,长这种眉毛的女孩早就偷偷扯脸了,她们把眉毛扯得细长如柳,淡薄如烟,才等不及嫁人那天呢!

恼人的是,柯回家的第二天就不让尤姨做饭,她说北京的风沙大,关门闭窗,油烟放不出去,屋里不卫生;抽油烟机不好使,油烟里有致癌物质,皮肤被污染了容易长斑点,并且现身说法地拿起尤姨的双手,“你看,你的左手干干净净,右手却长满了斑点,就是伸出右手炒菜的结果。”柯自告奋勇地把自个儿关在厨房里,承担起晚饭的任务。尤姨坐在客厅里,只听见一会儿是菜刀“咣咣咣”的声音,凭着切菜的节奏,尤姨十分赞美这孩子干事利索;一会儿是锅瓢碗碟噼里啪啦的响声,像是各路神仙在打架,尤姨又担心她毛毛糙糙砸了厨房里的东西。没用多长时间,柯就把她的西餐杰作端上了桌,一碟美式奶油沙拉,一碟土豆火腿沙拉,一碟咖喱鸡。饭后尤姨收拾碗筷,仔细地看了看摆在案板上的作料,就明白柯这顿饭用四个字概括———水煮盐拌,不过是煮熟的土豆,撒上糖、醋、盐,再浇上柠檬汁、沙拉酱。自然,这种饭填不饱尤姨的肚子,半夜饿得咕咕直叫唤。缺油水尿就多,一夜起床小解三次。尤姨一面担心两个孩子如此生活日久,身体会垮下去,一面不满柯夺了她的权,她唯有喂喂金鱼打发长长的白日。尤姨认真地对柯进行了几日观察,从外貌、性格、工作、学历,方方面面给柯打分,结果综合评定的分数才54分。

尤姨不愿接受这个不及格的女孩。

尤姨来了这些天,算赶上了一场雨。这个风夹雨的日子,仲波老是在床上翻去覆来,弄得水货席梦思下面的弹簧“吱吱”地叫,后来干脆坐起来了,怕吵醒睡脚头的妈,没亮灯,坐在黑暗的那一头。仲波有一点动静,尤姨梦里都能听见,她就坐在黑暗的这一头问:“儿,你一晚就睡三四个钟头,怎么睡不着呢?”仲波说:“这鬼天气,骚躁!”尤姨说:“怕是你的心在骚躁!”在农村那阵子,尤姨就盼老天爷下雨,不干活儿,在屋里美美地睡一觉。从那时起,她开始喜欢小雨天睡觉,滴滴答答的小雨是一首多动听的催眠曲。儿子果然是心躁。下半夜尤姨起床小解,身边的被窝里是空的,摸摸被筒子里面,是凉的,还不知道凉了多长时间了!

看来柯也是不叠被子的人,第一天早晨尤姨就给柯叠了被子,第二天柯肯定是不好意思了,自己叠了被子。但尤姨总要把柯叠的被子抱到床头边,整理得有轮有廓。这天尤姨整理柯的被子时发现床单上不对劲,那乳黄色的布料上,栽遍仙客来,花茎纤细,花朵粉红,朝外伸张的花瓣像蝴蝶。有一朵仙客来被云遮雾罩,尤姨以为是哪儿落下的灰尘,用手去拍,指头触电似的缩回,是湿的。尤姨的心怦怦直跳,脸蓦然飞过一片红云,她怕自己认错了,本能地弯下腰要去嗅嗅那气味,听见门响声,脸就更红了,她红着脸去打开门,门口没人,她复转柯的卧室,想想夜里儿子的空被筒子,能错吗?“蟒儿,蟒儿,原来你都经历那事儿了?早跟妈说,也让妈早省心,妈一直怕你憋出毛病了呢!”尤姨好久没有喊过儿子的小名了,那会儿禁不住喊出了声。“柯这个丫头!干完事也不长眼睛瞅瞅,悄悄地洗了,让人家发现了有多丑,桃溪镇可剔不出这样的丫头!”尤姨就要伸出手去扯床单,准备帮他们洗了,转念想到了雪柳,要是雪柳才不会弄脏床单呢,桃溪镇的新媳妇最怕姑嫂们笑话。说是某某某三天两头在洗床单。我得惩罚柯一下,让她自己去发现,她若粗心到弄脏床单还发现不了,将来怎么做桃溪镇的媳妇?再说尤姨还真舍不得洗干净这朵仙客来,只要没事,她就会瞅着这朵仙客来发一阵子呆,说一串子话,浮想联翩,这个叫柯的不及格的女孩,不用说就是她的媳妇儿了。牛仔裤戳窟窿是年轻人的时尚、性感;眉梢挑起可是优点,生个儿子像妈妈,岂不是浪里白条转世,赤条条桃溪河里好泅水泥!只是将来究竟有多远?而这朵被弄脏的仙客来,天知道我儿撒了几颗种在上面,这种子可是要在他媳妇肚子里发芽,变成个胖小子的。

尤姨加入到楼下花园间那些休闲的人群中了。下午四五点钟,花坛边小道上大多是推着婴幼儿车的保姆,刚从幼儿园接回家的孩子们在踢球,还有几个样子很可爱的混血儿,身材高大的菲律宾保姆。尤姨注意上了一个湖北的中年保姆,拿着对方那条褐红色的背巾把玩。那有坐垫的背巾比起桃溪镇的背带,要科学多了,问保姆在哪儿买的,保姆说:“是孩子他妈妈从加拿大带回来的。”问多少钱一条,保姆说:“可能十几美元。”尤姨说:“近一百块人民币吗?贵了点,使缝纫机踩一条背带才几块钱。”尤姨一时兴趣浓厚,“让我试试看。”保姆就帮助她用背巾背上孩子,一边问:“你的孙儿多大了?”尤姨说:“我儿子还没结婚,不过年轻人办这事快。我得有点准备。”尤姨背着孩子在小道上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觉得舒服极了。她想象在桃溪镇用这背巾背孩子,做家务带孩子两不误多好,要牢牢记住这事说给儿子听,让他有机会去加拿大多带回几条,它在桃溪镇肯定抢手。想想还是先带一条,让桃溪镇的媳妇们眼红一下。尤姨还给保姆孩子时,乐呵呵地亲了一下孩子嫩嫩的小脸蛋。

第二天,尤姨大清晨就起床,听见仲波在卫生间洗漱得差不多了,赶紧进厨房,煮好一碗荷包蛋递到仲波手上。仲波本来不爱吃鸡蛋,见妈妈端着个碗跟在自己身后旋进旋出,不愿扫妈妈的兴,就吃了蛋。上班的路上他琢磨这事,妈妈干么事硬要煮蛋我吃,还说:“要好好补补身子。”

转眼就是中秋节,尤姨打算在北京好好过了节再回家。老伴是八月里丢下了她,因此每年中秋她一个人呆在家里特别想老伴。那年送儿子出国,他们准备一家三口坐飞机去北京,临行前老伴身体不适改变主意送到省城。在候机大厅,仲波请一个女孩帮忙匆匆照了张全家福,收了照相机,他先拍了拍妈妈的背,亲热了一下妈妈。再要与站在妈身后的爸爸拥抱时,老伴却用力推了儿子一掌,让他赶快进站,说:“到学校了就打电话。”站里边的儿子一步一回头,想多看老爸几眼,却望不见老爸的身影了,只有老妈扒在出入境检票门的栏杆边目送儿子。原来老伴一个人坐在候机厅里嗑瓜子,他一边从塑料袋里捡出瓜子来嗑,一边把嘴里的空壳子吐到袋子里。起身离开时,他又一颗颗捡起不小心落地的空壳子扔进袋子,半路上仍然从袋子里捡出瓜子来嗑。尤姨说:“你太不爱干净了!”抢过老伴手中的袋子扔进了垃圾桶。尤姨那时一点也不知道,老伴的肝癌已经到了晚期,早在一年前,老伴就知道癌症缠上了身。常言龙生龙,凤生凤,老伴可是一条真龙,六六届的高中毕业生,初中时连跳二级,下乡插队落户断了他中国第二个华罗庚的梦,他在儿子身上狠狠投入以弥补失去。儿子从小爱撒尿,他亲手为儿子宰杀了32条狗;一年365天,他一天不落给儿子拿牛奶;儿子得了严重痢疾要输血,他让自己的鲜血流进儿子身体;为了给儿子攒学费,他撕了化验单,硬是把身患癌症的情况瞒着所有人,没有吃一颗药,打一次针;那年暑假儿子忽然爱上小提琴,夫妇俩专程把他送到市里去学习,老伴逢人就说儿子在跟某某学小提琴,好像他嘴里的某某是盛中国,全世界都知道似的。那天,夫妻俩出了候机厅,就守在另一道铁栏杆边,那里边是大片草坪。直到飞机从跑道上缓缓滑翔,老伴也朝着机体起飞的方向追去,嘴里大声喊着,“小杂种,你飞了,你飞了啊!丢下老妈一个人……”尤姨只要一想起老伴那天的行为,就觉得他太反常,他怎么会骂儿子小杂种呢?他还捡起石头子儿朝天上的儿子砸去。是的,儿子从小长大,每一步都在父母的把握中,他是替自己从此失去对儿子的把握而失落?是对老婆未来的担心?说不出他的来由。

桃溪镇的人从来是自己做月饼,他们不叫月饼,叫酥饼。因桃溪镇是秭归县的一个小镇,秭归是屈原的家乡,他们的饼馅就叫“桂浆”,源于屈原《楚辞•九歌•东君》“援北斗兮酌桂浆”。桃溪镇人一般在头年的中秋前后采摘桂花,用糖、酸梅腌制,装进紫砂陶罐,埋进地窖,第二年取出。

尤姨想按家乡的风俗过一个中秋,事先问仲波乐不乐意。仲波当然乐意,并向柯渲染家乡的中秋节,说妈妈做的饼最好吃。柯也高兴。只是桂浆怎么弄呢?尤姨来北京时没想会住到中秋,倒是柯的一个包裹提醒了她,快递两天就到,从镇上送过来也只三天。尤姨准备给雪柳打电话,让她帮忙办这事儿,拿起电话改变主意还是打给了雪柳的婆婆。婆婆倒是个办事麻利的人,让尤姨在中秋的前一天收到了桂浆。

尤姨要做月饼、要按家乡的风俗挂橘灯,还要做八菜一汤,正缺个帮手。柯的单位放了半天中秋假,尤姨乐得和柯一起忙活中秋盛宴。尤姨难得逮住与柯单独在一块儿呆几个小时,她让柯搓桂浆,自己揉面团,一边笑眯眯与柯聊天,她聊桃溪镇的水,河水里的桃花,下河洗被单的姑嫂们,姑嫂们的眼睛可厉害,最爱挑剔新媳妇洗的床单。她说着瞟一眼柯,一会儿又瞟一眼柯,儿子和媳妇上了床,做婆婆的该提醒的事就得提醒。可是柯一脸的无知,还笑得浑身直抖动,“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用棒槌在河里洗衣裳?”柯的笑很美很动人,尤姨从面盆里抽出白扑扑的手想捉住女孩动人的美,就像当年桃溪河边待雪柳,用自己的掌心掌背去疼爱儿媳妇。可是柯不脸红,不娇喘,不经意地从尤姨的双手间抽出了自己的手。尤姨就叹气,换了个话题问柯的工作啦,问柯的父母啦,问柯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柯反问尤姨,“跟谁结婚?”

尤姨说:“文化人开通、透明,可你这个丫头,还不好意思!”

柯说:“你看见了,我们根本没时间谈恋爱。”

尤姨说:“先结婚,后恋爱。恋爱是一辈子的事。”

柯说:“我赞成你的后一句话,可是不恋爱就结婚,搞不准的。”

搞不准你跟我儿子随便上床?但尤姨说出口的是,“准不准你问我这个当妈的。”

柯说:“阿姨你越说我越糊涂了!”

尤姨说;“丫头,你今年三十二了,为你自己的身体着想也该结婚了,年龄大了怕难产啊!”

柯说:“这个我知道。”

尤姨说:“你父母知道你俩的事么?关系确定了,就要一起回家去看看父母。在我们桃溪镇,还兴送彩礼呢!虽然你们白领不兴这一套了,我还是会嘱咐儿子要懂规矩,要孝敬岳父母大人的。”

莫名其妙!柯手中的桂浆被掷出去,软塌塌地贴在墙上。柯怨尤仲波对妈说了不该说的话,但看看和眉善目的老人,她把冲到嘴边的真实吞回了肚。

柯是从网上认识仲波的,仲波发了一条招租启事,介绍了出租房和他个人的基本情况,并强调需要一女性做室友。同室居住一段时间,柯很满意这个室友,最欣赏仲波玩哑铃的时刻,高高的个头儿,发达的胸肌,男子汉十足。这是一个不甘平庸的男人,与自己相同,这样的人注定了要牺牲一些什么,才能获取一些什么。柯还注意到,搁在墙角的哑铃最初是三个,过半个月,减少至二个,再过半个月,减少至一个了。有一天仲波正在将哑铃举过头顶,两边各挂三个铃,他对柯说:“我这套哑铃要当废铁卖掉了!”柯说:“换上80斤的,观众不肯离席。”仲波说:“谢谢你的鼓励。”柯见仲波挥汗如雨,抽一张面巾纸递给他,再进厨房替他冲一杯咖啡。仲波的陶瓷杯特大,里边分隔着两个小杯,一个装咖啡,一个装绿茶。柯知道仲波早晚喝水的习惯。仲波用细而长的陶瓷小勺搅动着杯里的水,便搅出了单身男女柔柔的情谊。两人都在试图接近对方,不知从哪天夜晚开始,互相都把自己的房门悄悄敞开了。然后有一天晚上,柯坐在自己的小书桌边听音乐时,感到一双手搭在自己的双肩上。她起身让他坐,他坐下后就让她坐在自己的双腿上。也许是选择同室居住的那一刻,他们就选择了性伙伴,也许他俩都是有一定阅历的同类人,太明白自己,明白对方,这使他俩相依相偎平静地听完那首音乐,平静地上床做爱,第二天平静地写下一份同居协议。

夕阳从窗口溜去,尤姨的脸上仍然明亮亮,她丝毫没有察觉柯的情绪变化,至于趴在墙上的面团,她以为柯到底还是个大孩子,乐着,疯玩呢!儿子没带楼下大门的钥匙,按响了门铃,她从视频上看见儿子提着好大一袋橘子,赶紧开了房门。家人在一块儿做饼这是第一道节目,挂橘灯这是第二道节目,摆盛宴这是第三道节目。每道节目都得由她拉开序幕,她是家庭主妇,家的主心骨,所有一切都是围绕着主心骨转动。就说挂橘灯,必须由她挂上去,孩子、孙子们去点灯,灯亮后再拿钉子戳泉眼,端个碗接住泉眼里流出的水,这水就叫金水。中秋节太多的事情要做,主心骨就表现得特别突出,而这些活动往往带给主心骨妈妈无比的快乐。在桃溪镇就有这样的故事,说一个死了娘的家庭,儿女不愿父亲的女友拉开节目的序幕,父亲就和女友在中秋早晨临时举行婚礼仪式。当然,尤姨早作好了中秋的准备工作,客厅的窗下牵好了一根红绳子,横栏的粗绳下坠着无数根细细的绳子,等待着橘子悬挂上去。

柯不愿破坏尤姨的好心情,忘记了尤姨对自己的误会,她提了凳子,准备上凳去挂橘子。仲波说,“你想夺妈的权,这个权可夺不去的,妈你说是吧?”

尤姨说:“她自己会有的,说来就来了!”

柯不懂意思,“对,今天没有,明天就来了。”

尤姨说:“这话阿姨最爱听了!”

三个人正说笑得带劲,仲波的手机响了。

这个时候,尤姨对电话非常敏感,她丢下手中的活儿,走到仲波跟前,听见他在“嗯嗯嗯”的,对方说了好长时间,仲波才说:“今天实在抽不出身,我要跟妈妈在一起过中秋。”仲波放下手机了,尤姨长长地嘘出了一口气。

尤姨就去挂橘灯,她想饼已经起锅了,菜也都是半成品,张灯结彩,气氛就出来了。

尤姨刚刚挂了四五只橘灯,儿子的手机又响了。有了刚才的表现,这次尤姨放心,儿子是知道老家风俗的,更知道为娘的心。

站在凳子上的尤姨很快就撑不住了,她好几次望过去,仲波刚放下的手机又响了。尤姨感觉有几个人在轮流与儿子谈话。最后仲波朝妈走过来。尤姨跳下凳子,心也相跟着落下了地。儿子说:“妈,今天真是太不巧了!这会儿请我去聚会的老板对我很重要。”

尤姨心里难受,可天大还是儿子的事,她有气无力地说:“别跟妈说这么多了,妈都懂,快去,快去吧!”

仲波说:“那我就去啊,尽量早点回来。”仲波进屋去换西装了。

柯说:“阿姨,他去他的,还是我俩准备……”柯的话还没说完,她的手机也响了,她的一个同学刚从新加坡飞回。柯对尤姨说:“是我最好的同学,从初中同到大学。我把他安排好了很快就回来。”尤姨说:“既然是你的同学,就接家里来吃饼,多一个人更热闹。”

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尤姨就想桃溪镇,平时想,这会儿更想。尤姨正想着桃溪镇,雪柳的婆婆来电话了。那婆婆有两个儿子,小儿子就是雪柳的丈夫,大儿子虽然住在市里,却在乡里开有煤矿,每个星期都开着自己的车,带着媳妇和一双儿女赶回家过双休日。年年中秋节,两个儿子、儿媳、孙儿孙女都围着婆婆绕前绕后好不热闹。那婆婆告诉尤姨,她今年做的酥饼又增添了一种花样,她家的橘灯全亮了,她让尤姨猜猜谁的金水最多。尤姨想说是雪柳,因为雪柳心细手巧,每年中秋是她戳出的金水多。但尤姨说:“是小孙孙喽!”

那婆婆在电话里大笑了,“算你猜对了,果然是小孙孙的金水多,不过是雪柳抱着他,捏着他的胖手手讨金水。”

尤姨怕那婆婆在她面前夸雪柳,那婆婆偏夸雪柳,

“你们家谁的金水多呢?”那婆婆又问。

尤姨的橘子都还没挂完呢,谈什么金水?她撒谎说,“当然是没过门的媳妇金水多。”

那婆婆稍歇片时,“别说什么过门没过门,有媳妇了就好!”

尤姨又输了一次,老老实实多说了三个字,倒让她开导起我来了!

对方还在说:“不出明年吧,你们家的小孙孙也会讨金水喽!”

刺探家情?尤姨说:“那是,那肯定是!”想想还是不服输掉的这次,就告诉那婆婆,“北京带小孩时兴背巾,胸前背后都好使,孩子在里面能坐也能站,大人用着舒服,孩子养着科学,还很漂亮呢!”

那婆婆说:“能帮我带回一条吗?”

尤姨说:“那是外货,加拿大产的。”

那婆婆问:“加拿大是什么?”

尤姨的声音就响亮了,“加拿大呀,就是挨着美国的那个,那个在北美洲,那个说是林子里的树叶比我们山里的积雪还厚的国家。”

尤姨想,等着吧,等我的小孙孙先坐上背巾了,回桃溪镇转一圈,再给你带一条。

尤姨做完所有事情,就站在窗口数驶进楼下的小轿车,那些车进进出出从没间断过。它们有的从拥挤的东三环来,有的驶向川流不息的车海中去。那天儿子从北京西站接回她,出租车就是从这个车库直接开进单元楼的,一下车儿子就按亮了电梯门。她觉得这个车库太长太大,隔老远才一盏灯,里面的汽油味熏得她头晕目眩,好像一闭上眼睛,天就会塌下来似的。以后尤姨去超市买菜什么的,绕着道也要避开车库。这会儿尤姨恨自己为什么要看那些车呢,越看越迷糊,越看越空洞、茫然。一串数字,一排汽车,一个车库,它们里面都暗藏着她读不懂的东西。大车库、大城市、大变化,所有现代化的一切都在分离着她和儿子。她是属于桃溪镇的,儿子属于哪儿?她在儿子的生活中永远是客人吗?儿子的心还能不能回到桃溪镇?

已经好几天了,儿子和柯都没有发现床单上的那朵云雨仙客来。

尤姨每天进房间打扫卫生,都要检查床单被换下了没有,她要让柯自己去做这件事。她等待儿子等到十点多钟了,他们还没回来,她就和往常一样走进柯的房间,瞅着那朵云雨仙客来啰嗦。她奇怪自己,当她瞅着它轻轻地说话时,她的迷糊、空洞、茫然烟消云散。她说:“孩子们都在忙自己的事业,我不能拦着他们,哪怕是过节。不管怎么说,这媳妇是实实在在的了,下种也是实实在在的了!像你们这样忙,将来哪儿有时间带孩子?在北京也好,在美国也好,我就不信你们能生出三头六臂来,工作孩子两不误。桃溪镇也有在外地工作的儿女,不也把孩子扔在父母家里么?用火车上中铺那个年轻人的话说,现如今老人是个宝!有了孩子,我敢肯定,你们瞅着空就要朝家跑,到那时候,我就是今天雪柳的婆婆,还愁你们不围绕着我,绕着我团团转呢!”

尤姨说着就歪倒在柯的床上,手掌覆盖在那朵仙客来上,这一天她实在是累了。

第二天早晨,尤姨发现柯房间的地下有一张打印纸,要不是那张纸是崭新的,她就把它扔进垃圾桶了。尤姨捡起纸首先就看见了儿子在上面的签名,还有“同居协议”几个醒目的字跳进她的眼帘:

经双方友好商量,本着互助互利的原则,自愿签订如下同居协议:

1甲乙双方以各占百分之五十的比例共同承担房租、水电、煤气、暖气、空调等费用。两人的生活费用(包括伙食费、出游交通费等)共同分担。

2应尊重对方的工作性质,在工作方面给对方力所能及的支持。由于乙方正在准备考雅思,甲方应帮助乙方补习英语,每周六或者是周末,甲方应给乙方上二小时英语课。

3乙方愿主动承担做饭,洗衣的家务活。打扫卫生由甲方负责,如甲方没时间打扫卫生,由甲方出资请清洁工。

4双方应注意个人卫生,每天必须洗澡,内裤天天换,不准把臭袜子乱扔,要保持坐便器的干净洁白。另外双方要互相督促提醒对方坚持早锻炼。一方生病,另一方应无偿给予关照。

5双方都应以工作、学习为重,不宜贪恋过密的性生活。一方对另一方有要求时,应尊重对方,不应有丝毫勉强。

6双方都有自己的生活空间,有权在外面结交各自的同、异性朋友,而对方无权干涉。

7双方都应友好对待各自的亲人、朋友,安排照顾好他们的宿食,及旅游事宜。

8如因性格不合等原因分手,应好聚好散,和气分手,不准对对方作出任何伤害性的言行。

本协议一式两份,各执一份,自签订之日起生效。

尤姨把这份同居协议看了一遍又一遍,她问自己,怎么会是这样呢?回答自己,不是这样又是哪样?她何止一次、两次问及儿子谈对象的事情,每次他都在回避。要是正儿八经谈对象,他不会是这种态度对待妈妈。尤姨来北京后才开始接触电脑,主要是求助于电脑弄懂儿子与柯对话的词语,比方“奔奔族”“跑酷”“7时代”,还有令人恐惧的“过劳死”。她用拼音输入“同居协议”这几个字,很困难,半个小时才完整了这几个字。她从电脑里得到了一大串“同居协议”。一条条挨着读,其中有一条她读了好几遍,因为只有那条协议写有“双方应共同朝着结婚的目标迈进”。她琢磨人家为什么强调这一条,儿子压根儿不提这一条?如果儿子写上这一条,至少留给她一点退而求其次的想头。凭着她简单的理解力分析,儿子和柯是商量好了,有意把这张打印纸丢在地下,让她明白他们的关系和处境。那好,我捡到了,还读了几遍,也许我并没有完全读懂,但我总是在试图读懂。她干脆把这份打印纸贴到了柯的房门上,想想这张纸就是她的道理,这道理是讲给儿子听的,儿子你早就应该把自己的想法、做法,今天,明天,明明白白地讲给妈妈。她就撕下它,重新贴在了儿子的房门上。

中秋夜晚仲波和柯同时回家,两个人在电梯门口不约而遇,柯劈头就问仲波,“你是怎么对你妈说的?她把我当儿媳妇了!问我们几时结婚,她让我尽早带着你去见岳父母,巴不得明天就抱孙子呢!”仲波说:“难怪妈最近怪怪的,你不知道哇,有一天我下班回家,她屁颠屁颠地跟进跟出,问我那会儿忙不忙?忙就以后再说。还说什么儿子你总算让妈踏实了!”柯说:“你妈该不是发现你上我的床了?”仲波说:“都怪我。弄不好了!转眼就是元旦,妈肯定会要我们回家,要是我们不答应,她会亲自去买火车票,在这儿等也要等着一起回家。我们老家有很多规矩,儿女哪怕远在天涯海角,一旦确定了恋爱关系,就得回一趟老家,过去叫订婚。”柯就笑说:“我跟你回家吧,假戏真做演到底。”仲波说:“我急得要跳楼,你还开玩笑,给我想个办法吧!”柯说:“是哪档子事,就给你妈说哪档子事。”仲波说:“我们这算哪档子?说得清楚我不早说了!”柯说:“事到如今,说不清楚也要说。”仲波说:“你让我怎么说?”柯想了又想,才想出个主意,先把同居协议亮给尤姨看看,再看尤姨的态度来定夺怎么处理这件事。仲波摇了摇头,但没别的办法,只好如此。俩人尽管把个电梯按钮上上下下地按,躲在里面讨论了好久。好在夜已深,没受到别人打扰。

不过这份同居协议原本放在柯的书桌上,是风把它吹到了地下。

尤姨等待着儿子把心里的想法,现实的做法讲给妈妈。在她等待的第一天里,客厅里的金鱼缸破了,尤姨不知道是自己横冲直撞,撞破了玻璃,还是玻璃原本就有裂痕,水从缸里流出来,死了几条鱼。幸好客厅角落里还放着个旧鱼缸,可能是原租客留下的。尤姨悄悄地换了鱼缸,把旧鱼缸移到房外楼梯的垃圾桶边,把落满灰尘的新鱼缸搬到客厅中央来,又从花鸟市场买了几条鱼添进去。这么大的事,儿子回家了没察觉,柯回家了也没察觉,尤姨心里不舒畅,丢魂失魄的样子,也懒得与他们念叨,以免搅扰他们。尤姨尽量告诉自己平静点,平静点,心才慢慢平静下来。使她平静的原因是夜里的一个梦,这个梦里重温了老伴当年在机场追着飞机大声地喊:“小杂种,你飞了,你飞了啊……”的镜头。尤姨总算理解了老伴那时候的心情,梦里还有老伴坐在回家的客车上,连续几遍说给她的话,“我怕你将来一个人呆在镇子里孤独!”尤姨想,她并不是第一次做这个梦啊,她还是赶快回桃溪镇做梦去,有老伴陪着,儿子对不对自己讲什么都不重要了。她坐地铁去北京西站买好了提前三天的火车票,然后跟开始来京一样,安安心心地给儿子和柯做晚饭。

这两天仲波不再安排妈妈看电影听演唱会了。柯也不说油烟不卫生毁容之类的话了。两人能早下班都尽量早下班,特别老实地吃妈做的饭。他俩都察觉尤姨一定读过了同居协议,她没有大惊小怪,大吵大嚷地责备他们,而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件事,这就值得他们为之肃然起敬。仲波跟柯商量,晚上谈话容易被电话打断,明天就是星期六,我们带着妈妈出去,找个环境幽雅的地方谈。可是当天下午仲波被公司派了差。临走让柯陪着妈妈转转,先别提同居协议的事。

星期六柯要带尤姨出去转转,尤姨想起三里屯附近有个神秘的地方,从街上望去,里面的建筑物全是白颜色,它们周围有茂密的树林和鲜花。柯在的士上告诉尤姨,“你是说挨着剧院的?那是阳光妇产医院。”医院分室外和室内花园两大部分。柯和尤姨坐在室外花园的木椅上,相跟着那些坐在椅上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们朝前移动。她们看见室内也有同样的木椅,椅子上也坐着朝前移动的人,不过是清一色的男人。那些男人被一个个地点名,然后由护士领着,在某间屋子里换上一身素白的衣裳,头戴一顶透明的蓝帽子走进产房。柯告诉尤姨说:“这就是阳光医院与所有医院的不同,它让婴儿第一眼看见的人是爸爸,它让丈夫守着妻子分娩,亲手替妻子擦去额头的汗水,了解女人当时的痛苦,今后好好对待妻子和孩子,它让男人与女人一起分享新生那瞬间的幸福!”还有,柯指着室内花园里说:“那些婴儿是躺在自然的阳光中,而不是温室里!”尤姨就看见那天早晨的太阳,带一点儿淡淡的蓝,穿透玻璃洒在一排排摇篮间,还有绿色的植物在雪白的蚊帐上方轻轻地摇曳,还有护士晃来晃去的婀娜身影……宁静、温馨,像水融进尤姨的心湖,心又起快乐的波澜。她说:“这地方真好,将来你的孩子也会在这地方出生?”

柯说:“说不准,有几个国家的阳光妇产医院比这更好。”

尤姨只把柯好好地瞅了一眼。

第二天早晨,尤姨寻找了几条街,终于买到了一包明矾,顺带还买了个大塑料盆。她要亲手替儿子洗床单,怀疑北京的自来水有点儿浑,黏糊糊的不爽手,用明矾沉淀了水,洗净了那床栽满仙客来花朵的床单。儿子出差了,柯不知逛哪儿去了,早晨十点多钟的太阳很好,阳光跟头天一样带点淡淡的蓝。尤姨把床单搭上晒台的不锈钢自动衣杆子上,搬把小椅子坐在床单下,用桃溪镇女人的挑剔眼睛寻找那朵云雨仙客来,却怎么也找不着了。有只粉红蝴蝶飞来,老在床单的一个地方盘旋,一会儿,蝴蝶与一朵仙客来重叠在一起,尤姨的眼睛就湿了,她湿着眼睛与它们又轻轻谈了一番话。

柯回到家里,发现尤姨已经走了,餐桌上留着一张条,她急忙给仲波打电话。仲波接到电话时刚回到公司,美国老板正在办公室里等着他,准备马上出门去会见北京的一个客户。他对老板说:“很抱歉,我这会儿不能跟你去了,你另外派个人。”他见老板不高兴,烦躁毛病又犯了,顾不得对老板解释,大声地对他说:“我要去西站找妈妈!”

作者简介:

刘抗美,笔名冬如,女,湖北宜昌市人。曾当过工人、推销员、职高教师。1985年毕业于中央广播电视大学中文系。出版有散文集《女儿路》;著有长篇小说《复活了的神女峰》。曾在《北京文学》《人民文学》《朔方》《当代作家》《散文百家》《朔方》《芳草》等杂志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多篇,并有作品被转载、获奖。现为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

责任编辑 张颐雯

猜你喜欢

儿子
打儿子
寻找出走的儿子
用什么写作
谁的儿子笨
你养的好儿子
一年后
倒霉
幽你一默
儿子的生日礼物
吐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