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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房简史

2009-08-13

北京文学 2009年1期

阿 成

一个人的住房史,折射出生活和时代的变迁,当中有酸楚,也有欢乐,这一切都来自人自身对梦想的追求和奋斗。阿成用调侃幽默的叙述,讲了主人公住房从无到有,从住8平米到住100多平米的奋斗历程,读来令人忍俊不禁又不免感慨!从中,我们不难看到每个普通中国人的生活缩影……

我不像你一样,我是一个作家,一个艺术家。我的道路困难重重,孤影独行,你是不可能理解我的,然而我生产的东西会补偿这种从你手中溜走的生活……

———里尔克•曼•乔伊斯

1

同志们,在南一民24岁的时候(即70年代)关于住房的严重性,在他的亲朋好友当中就已经存在了。

南一民结婚的时候,24岁(在那个时代算是晚婚,属于“剩男”)。新婚燕尔,人又年轻,没心没肺的样子,天天和年轻的朋友们尽情地说话,在一起尽情地欢乐,间或地聚在一起喝啤酒。总而言之,那难以忘怀的青春时光他过得非常愉快。南一民处在这样一种状态当中,不可能意识到后来的几十年,直到21世纪的今天,在他的周围,在他本人的生命旅程当中,会涌现出那么多关于住房的故事。

为了把这一段关乎住房的历史搞清楚,也顺便把这段历史梳理一下,追追源,溯溯本,应当有点意思(生活不就是为了有意思吗)。所以,现在他郑重地邀请各位(主要是邀请中老年人,以及个别对中国老百姓住房有兴趣的年轻人)跟他一道,回到他24岁时那个年代的起点———重走一下南一民眼里的住房简史。当然,在这段住房历史当中牵扯到的人会很多,故事也多,为了努力做到“简约”,南一民只能把他最熟悉的那些人的住房故事分别地讲述一下,并加以必要的介绍。

现在,我继续“开头”部分。

同志们,无论是在春秋战国时代,还是古巴比伦时代,一个人过了二十岁(或者十五六岁)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这与朝代、种族和政治并没有太大的关碍。恋爱与婚姻永远是人类史上最具独立性的生命现象。

开头我们说过了,南一民结婚比较晚。南一民从交通职业(属半工半读类)学校毕业之后不久,很快,而且是迅雷不及掩耳,他的那些同学都一个跟着一个,陆陆续续地结婚走了。年轻人结婚是不计较春夏秋冬的,所以,那一段日子是南一民一生中参加婚礼最多的几年(当时他身上或多或少还有点学生气,还没有完全蛹化成蛾呢)。诚然,南一民每次参加同学们的婚礼,都是普通的(尚未结婚的)“各位来宾”当中的一分子。参加这种事照例是要交纳上一份礼金的,或者样子滑稽地呈上一份表示祝贺的礼品。接下来,加个凳子,挤到喜宴上喝酒。

冬去春来,渐渐的,独身宿舍大楼里只剩下南一民一个人了。换句话说,曾经热热闹闹、乱乱哄哄的独身宿舍,现在只有南一民一个人“玩”单身了。难熬的是晚上。南一民在长长的、空空荡荡的走廊里走,心里不好受,总有些形影相吊的感觉———月光是从走廊尽头的那扇窗子射进来的———南一民影子被拉得很长。南一民拖着这个长长的影子,听着自己清晰的脚步声,经过一个又一个空了的独身宿舍的房门,走到自己的宿舍门口,停下来,从兜里哗啦啦(石破天惊啊)取出钥匙,打开房门走进去,然后关上门。随后,老鼠们便悄悄地出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了———

2

同志们,现在南一民开始分别讲述。

南一民的中学老师姓张,张老师。在旧社会,张老师是这座城市的一家文学刊物的主笔(现在叫主编或者总编,用以区别旧称谓)。南一民念中学的时候,莫名其妙,爱好文学(如果是爱好经商就好了),他经常拿着自己写的诗呀,散文呀,小说呀,到张老师家去请教。

张老师住在“李兆麟将军被害地”的那个灰叽叽的楼上。为这,南一民还查阅了一下有关的历史资料,得知这幢楼在三四十年代,是一些南北客商,包括到这座城市来淘金的小商人的临时住宅,用现在的话说,是一个临时性的家庭公寓。在这幢楼的周围还有那么两三座,勾连起来,感觉是一个“圈楼”,“圈楼”中间是一个天井,夏天,圈楼里的人就在这儿乘凉。解放以后,商人都作鸟兽散了。于是,人民政府就把这些楼分配给当地的那些没地儿住的老百姓居住。只是,每一家的居住面积都非常小。

张老师的住房面积,给南一民的感觉不超过十平方米。一进门,劈头就是一个小厨房,一厨二用,既是小厨房还是过道。小厨房也就一平方米左右。里屋一进去,紧顶着门边儿有一个书桌和一把能转的小椅子,紧顶着这张书桌是一个双人铺,双人铺紧顶着那扇临街的窗户。张老师是个高度近视眼,每当南一民进去的时候,张老师几乎把他的头碰到南一民的头上时,才恍然大悟地说,啊啊,是你呀,快来,快来。他这才能看清楚来者是谁。

每次南一民去了,张老师的老伴儿都得出去到天井里去坐,跟邻居聊天儿。与其说是回避,不如说屋子太小啦,多一个人就感觉不舒服,太挤,喘不过气儿来。这位老知识分子的书(大部分书都烧了,留着惹事),分别堆放在屋子里的各个地方。这样一来,就更没有落脚地方了。于是,那个简易的书架便被吊在了墙壁上。看上去还挺别致的。张老师家的窗户就对着他教书的那所中学校,半卧在床上能看到孩子们上学、放学,在操场上玩儿。这时候,张老师显得很失落、很惆怅,也很感慨,有时候他会掐着手指头算一算,不知他算什么。张老师已经在这个小屋里住了四十多年了,两口子始终没要孩子。南一民知道,张老师不仅没有孩子,而且还没有亲戚。那么,百年之后,这后事可怎么办呢?咋也得有人张罗,把人发送出去呀。同志们想想看,如果能把人生最后这一点儿要求都看淡了,并且不以为然,那可是了不起的人哪。

3

上个世纪60年中叶,南一民这些从交通学校毕业的学生们,刚刚分配到无轨电车厂上班的时候,整个职工独身宿舍大楼的第2层和第3层,清一色全部是南一民这些新工人的独身宿舍。解释一下。无轨电车厂是公交企业,任务就一项,为全市广大人民群众的出行服务。所以,这种每天都要起早贪黑的行业就是必须要有职工独身宿舍。通常,上早班的司机凌晨3点就要爬起来出早班车,晚班司机下班的时候,差不多已经是半夜12点了。因此,独身宿舍是保证客运线路正常、正点运营的不可或缺的重要设施。

无轨电车厂的有关部门为年轻的新职工们,在独身宿舍搭了大通铺,6个人一个房间(每个房间10平方米,平均每人近2平方米)。大通铺上并排摆着6个“榻榻米”(草垫子)。应当说条件还行。想想看,在抗日战争年代,解放战争年代,包括新中国刚刚成立时的火红年代,那时候的工人独身宿舍不都是大通铺吗?而且十几个人、二十几个人挤在一个大房子里,工人同志们感觉也很幸福呀。

但是,这些“50后”的青年职工,一看到大通铺,都觉得不可思议,都什么时代了,怎么还住大通铺呢?玩旧社会呀?怀旧啊?以为我们是从革命老区来的呀?接着,“50后”们又发现,同样住独身的老职工(老职工住在1层)一个个都是单人床。他们愤怒了,认为这是一个莫大的污辱,于是。“50后”们一起动手,把刚刚搭好的大通铺全都拆了,并将拆下来的那些木板、方子,顺势扔到了窗户外面。然后,开着解放牌大卡车去了学校,将学校学生宿舍里的单人床拉了过来。当时正是“文革”时代,学生们做任何事情都没人干涉的。厂方自然也是看到了这种情景的,但是,并没人出来干预,相反,他们感到非常的愉快,嘻,省了这么多的板子、方子呀。

到了后半夜,当新职工的独身宿舍安静下来的时候,厂方派了几位老工人,悄悄地将这些板子、方子抱走。他们的动作都极其的小心,生怕弄出一点动静惊动了新职工。据说,这些板子、方子帮了厂基建队的大忙了,当时盖家属宿舍正缺木料呢。那些无房户的职工听说了这件事之后,个个乐得喜笑颜开。太好了,太好了,这样一来咱们就能早日搬进新居了。

4

南一民一个要好文友,是一家中学的历史教员。这位历史教员自称“散人”,喜欢喝酒,喝酒是他生活中最愉快的事情。喝起酒来,“散人君”一点为人师表的样子也没有了,放浪形骸,敞胸露怀。这种庸俗的样子让南一民瞅着直犯糊涂。散人君用生动的手势对南一民解释说,什么叫散人?散人,就是形散———而———神不散。

南一民乐了。

散人君主要是写杂文,而且写得不赖,旁征博引,指桑骂槐,喜欢借古讽今,自诩为批判现实主义者。但是,他发表作品时却不用“散人”这个名字,而是另有一个漂亮的笔名,“叶紫”。记得五四时期好像有一个叫“叶紫”的文人———或许南一民记错了。总之,南一民经常到叶紫家去聊天儿。

叶紫是个无房户,为此几经波折,亦几遭失败。最后,只好领着老婆孩子住在学校的锅炉房里面。学校的锅炉房能有多大呢?根本没有多余的屋子与空地,也不可能给他单独间壁出一间。但是,穷极可以生智,绝处可以逢生。于是,叶紫自己动手,用胶合板愣是在锅炉房里隔出一间。只是,这个“房间”里面,上上下下,大大小小,六维之内全部是粗粗细细,纵横交错的管道和各种阀门。既然没有放床的地方,他把板床就搭在那些贴地而过的管道上,一家三口就睡在管道上面,非常暖和,妙不可言。他说,南弟,这是在中国,要是在法国,我叶紫住的地方就是一个前卫的所在,我就是一个行为艺术之家了。你知道吗?世界闻名的法国蓬皮杜艺术中心就是这样,这个伟大建筑的外立面全部是各种管道。

叶紫不胜感慨地说,住在这里好啊,南弟,连一年的取暖费都省了,剩下的钱可以买多少斤酒,多少只烧鸡呀。多滋润哪。

南一民放下手中的烧鸡和酒杯,环视着四周的管道(个别地方还有点漏水),说,叶哥,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呀。

叶紫说,怎么不是长久之计呢?是长久之计。多好啊,冬暖夏凉,人间天堂。

5

的确,那些曾经住在无轨电车厂独身宿舍的同学们,一个个地都结婚滚蛋了,2楼3楼住的那些男生和女生,全都兴高采烈地提着大包小裹走光了,南一民把他们一个个地送到工厂的大门口,向他们挥手告别。最后,空旷的独身宿舍大楼里只剩下南一民一个人了,他非常孤独,非常沮丧,非常的神经质,一个人呆在大楼里时表情也非常古怪。看上去,的确有一种挺不下去的样子了。这时候,一些老职工已经在背后开始悄悄地议论南一民了,只要南一民从他们面前走过,他们就开始交头结耳,吱吱喳喳,怀疑南一民之所以迟迟不结婚,为啥?肯定是他的神经系统,或者生殖系统上有什么毛病,嘻,家伙不顶劲呀。这种话对于一个男性青年是很恶毒的,但是,南一民对此却一筹莫展,回击乏术。是啊是啊,看来,南一民得抓紧找一个女孩子结婚了。南一民已经忍受不了别人用看太监式的眼神看自己了,那种古怪的窃笑对他来说无疑是一种精神酷刑。

前面已经说过了,24岁的那年,南一民结了婚(现在看,24岁还很年轻)。其实,在任何年代恋爱与结婚都不是什么大问题。坦率地说,恋爱和结婚是这个世界上最轻而易举的事情。但关键的问题是,你同一个女孩子结了婚之后,住哪儿?尽管那个时代青年人对住房的要求并不高———那时候,整个中国老百姓的住房水平都马马虎虎的,什么洗手间哪,淋浴呀,客厅呀,一律没有,通常是老少三代同居一室,甚至是老夫妇、小夫妇同居一室。厕所在院子里,半夜内急,又赶上大雪天,就披件棉袄,打个手电,哆哆嗦嗦,像一个夜游孤鬼一样地去院子里方便。如果遇到大暴雨天,“方便”这事儿还挺有趣儿的,披件衣服站在门洞口那儿,掏出家伙,直接把尿滋到“雨脚如麻”的地上就行了。这并不属于道德问题,那一代的男人都干过这事儿。用马三立先生的话说,谁不信谁是孙子。结了婚的南一民,自然也不例外。

在现代化的大都市里,傍晚时分,大雨突降,偶尔我们会看到某个上了点岁数的男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掏出家伙,把尿哗哗地滋到马路上———那泛着白沫子的尿水随着雨水流走了,流走了。切记,这绝不是什么内急,撑不住了,而是在体验一件甜蜜的往事。

6

南一民的一个街坊(今天,街坊的概念已经淡了),跟南一民的岁数差不多,当时他们都在三十岁以下。他是一家区里小医院的药品采购员。不过,当年的药品采购员没什么油水,也没人认为他们有什么油水,当时大家的生活全靠死工资,是不靠什么外快、油水的。药品采购员人很好的,只有和南一民在街头的电线杆子底下下围棋的时候,才会因为悔棋偶尔暴露出一点个性上的小缺点。挺有趣的。那一年,当大杂院里的那一片紫丁香怒放的时候,药品采购员穿着一身新做的咔叽布的毛式服装和一个憨厚的纺织女工结婚了。结婚后他们没地儿住,只好住在父亲家。说来父母的住房也不大,全家只有一个住屋。但新婚在即,决定在平房的外面再接一个小偏厦子出来(偏厦子里只能摆一张床和一张桌子)。这种事在当年是很普通也很普遍的,在这座城市里,到处都是这种私搭乱建的偏厦子。此外,还有那种在房顶上再接一个阁楼的“帽子房”。是啊,儿女们翅膀硬了,要结婚了,怎么办?只能自己动手来解决住房问题。

南一民的一个来自贫苦乡下的大姨夫说,乡下人为了解决新婚夫妻的洞房问题,没招了,就在火炕中间拉一个布帘隔开,布帘这边是老爹、老妈和兄弟姐妹,布帘的那边是一对新人。南一民的大姨夫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堆满了愉快的笑容。

可是过了不久,药品采购员的弟弟也要结婚了。为了弟弟,当哥哥的药品采购员必须搬走,把偏厦子让给弟弟做洞房。

药品采购员通过另一个下围棋的朋友,辗转地租了一个水塔下面的工作间。价钱倒不贵,但那是一个废弃了多年的水塔,所谓的“房间”,其实就是一个圆形的空屋子,里面潮湿得很,环壁上爬满了各种各样昆虫,有点像巴黎地下排污水的通道。按说这里是不能住人的,但是,药品采购员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和自己的妻子,那个憨厚的纺织女工暂时住在这里。

毕竟是乔迁之喜呀,南一民也很高兴,于是,提着一条鲤子去了药品采购员的新居。新居从外面看还可以,有一点温莎城堡的影子,但是进了屋里,就俨然巴士底狱了。南一民看到药品采购员非常不好意思,有点不敢正视自己的眼睛。南一民知道,他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但是,本着对朋友负责的态度,南一民放下那条鲤子之后,严肃地陈述了自己的观点。很显然,这种潮湿是作为一个水塔常年形成的,并且无法解决。如果长期住在这里,会对他们两口子和未来孩子的身体造成极大危害……

吃过那个憨厚的纺织女工做的鲤子之后,南一民就告辞了。

后来,这个温文尔雅的药品采购员决定,终于一不做,二不休,强行搬到单位去住了。其实,单位也没有可供他们的住处。最后,经过非常丢人的蛮横和协商,他们一家住到了小医院的收发室里。收发室里有一个烧热水的大水壶,药品采购员在大水壶后面搭了一个板床,两口子就睡在那里。药品采购员给南一民的单位打来电话说,打热水可方便了,我们两口子天天晚上用温水烫脚。

7

我们还是回到南一民个人住房的话题上。

无论有没有住房,一个人的婚总是要结的。这几乎是全人类的共识。南一民不会例外。南一民将自己的婚礼定在国庆节期间。在那个火红的年代,大多未婚青年都喜欢在10月2号结婚,一方面因为这是个双日子———双日子,就像一条咒语,全体未婚的中国人都自觉、并严格地遵循在双日子结婚这条约定俗成的“法则”。另一方面,这一天是国庆节双休日,大家都放假,宽松,喜兴,气氛好。

既然是结婚,没有住房当作洞房肯定是不行的,举行完新婚大典,含泪告别诸位亲友,两位新人流浪去了,这怎么可以呢?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最后,还是由南一民的父亲出面,在城市郊区的一个叫黎明公社的地方,给南一民租了一间农舍作为“洞房”。

农舍呀,同志们,多么富有创意和诗情画意呀。在今天看来就是别墅。但是,在遥远的过去,农舍,其实就是农舍。

黎明公社,在东北刚刚解放的时候叫“大翻身”———翻身道情嘛,是那样的一种农民当家作主的气氛。起村名很简单,脱口而出,全凭着当时的幸福感和主人翁感,而且都是非常有激情的名字。

……

黎明公社,位于向阳坡上,整个村子朝南。这样,全村百十户破烂的农舍,一排一排,顺着坡儿渐次地排下来,在阳光灿烂的时候构成了一幅迷人的风景画。坡的顶端是火车道线,每天都有客车或货车从坡上面驶过,使得黎明公社别有一番迷人的风情。坡的下面则是平原了,平原上是一望无边的庄稼地。南一民像年轻时代的俄国作家高尔基似的,将外衣搭在肩上,用一根手指勾住它(这一动作是那个时代年青人的风度),站在坡的顶端,心情非常好,很愉快,心想,难为老同志啦(老爸),居然为儿子找到了这么个地方,让他在这里住下去,并从此开创儿子自己的生活。老同志啊,您可以松一口气了,压在您心头的担子可以放下啦。唉,儿子无能,儿子不孝哇。

南一民租住的那个房子,是一个典型的庄稼院式的农舍———诚实地说,是一幢十分简陋的土坯房子。这幢(用“幢”字合适吗)农舍充分地展示了中国传统造房术的格局,分为正房和东、西厢房。正房又分东屋和西屋。听起来似乎有一种旋转的奢侈感和小地主感。但事实上并非如此,所谓的东、西厢房也都是泥草房,土坯墙面,类似中央美院的学生们喜欢画的那种斑斑驳驳的农舍。但是,东北人的住房和江南水乡完全不同,郁闷地说(现在年轻人都喜欢说“郁闷”),江南的民居比东北人的农舍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呢(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种样子)。

南一民住在正房的西屋。正房的东屋,即朝着红太阳升起的那个方向,是房东家。这幢农舍的东、西厢房也被房主租了出去,租给了在城里干活儿的一个建筑工人。建筑工人的女人和他本人都是从河南的黄泛区来的。他们一家人整天都沉默着,彼此说话也近乎于耳语,并边说边警惕地看着从他们身边经过的外人。所以,关于他们的底细,南一民知道得不多。

房东是一个老大娘。在南一民的眼里,她是一个非常好的乡下女人,同样,她的男人也是一个非常厚道的农民。这对房东夫妇一共有七、八、九个儿女———到今天,南一民也搞不清楚究竟是八个还是十个子女。总之,他们的孩子很多,吃饭的时候,要摆上三张桌子全家人才能够坐下。当然,所谓的桌子也都是那种小地桌(或称小炕桌)。火炕上的那张桌子是主桌,类似当今地方政府宴会的1号桌,摆在地上的那两张桌子,可以理解为2号桌和3号桌,是那一大群孩子吃饭的地方。日常,他们吃的大多是玉米粥、大酱、大葱———看到他们一个个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感觉他们对这些东西百吃不厌。他们的身体都很好。

东屋有南北大炕各一个。南炕是父母的领地,北炕睡的是那一大帮孩子。屋里的地面是黑土地,墙角处常年有嫩嫩的青草滋生着。天棚是用报纸糊的,很像当代前卫画家之作(我们不该说前卫画家的画作没有生活),那贴在上面的重重叠叠的报纸,记录着中国人每一天的政治生活。火炕上铺着草编的、有花纹的炕席,欢乐时,在上面过于用力恐怕不行,炕席毕竟很糙,过度用力很容易擦破皮肤。

火炕,古人也称火坑,烧过以后,热乎乎的,人盘腿坐上去,很快就想睡觉———为什么农村没有忧郁症患者?因为有火炕。不过,写《清代通史》的萧一山先生却对黑龙江的火炕另有一番看法,他引用了一位叫章炳麟的话说:

北方文化,日就鄙野,原因非一,有一事最可厌恶者,则火坑(炕)是也。男女父兄子弟妻妾姊妹同宿而无别,及於集会,无所顾忌,则德育无可言。终日炀火,脑识昏愦,故思虑不通,则智育无可言。燥热既甚,筋络弛缓,地气本寒,而女子发育反早,未及衰老,形色已枯,则体育无可言。故欲化导北方,已屏去火坑(炕)为极。

南一民租住在西屋。当他第一次勾着衣服,哈着腰进去时,屋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领火炕(东北火炕论“领”),不过,这领火炕非常大,南一民目测了一下,觉得至少可以睡十个人。这个屋子在出租之前,这领火炕是房东大娘的那七、八个或九、十个子女住的地方。

同志们,当时咱家乡、咱农村的父老乡亲们还穷啊,他们手中没有钱呀。所以,腾出一间屋子,租出去,这样不就可以挣俩钱儿吗?手中有了钱,心中才有底儿呀,胆子也壮了,假如,某个大人孩子突然间有了急病也不恐惧了。就是在这种生存理念的指导之下,房东大娘的那七、八、十来个儿女都被赶到东屋的北炕上去了。

简言之,南一民结婚之后有房子住了———这个房子成为南一民这个新产生的“一家之主”的生活起点。当然,也无所谓什么立业了,就是从父母那里分离出来,单立门户了。

既然是洞房,那总得要布置一下。南一民和他的那个傻媳妇在窗户上、门上、墙上都贴上了大喜字。同志们,在那个纯朴的年代,无论城市还是农村,只要你看到贴着“喜”字的房子,无论房子新旧、残破,那就是新房啊。而且,只要贴上红红的大喜字,无论怎么破的房子也显得流光溢彩,光彩夺目,让人感到一种喜庆感,脸上就会绽放出幸福与甜蜜的笑容。

8

现在,南一民讲一下他的师傅。当时,南一民还是个未婚的小青年儿,他跟他的师傅关系很好的(当时,师傅才40岁,按今天的“标准”还是个青年人)。师傅的技术也非常好,曾经带过不少徒弟。就这样,师傅跟其中的那个略微有一点儿对眼的女徒弟结了婚。那正好是在“文革”期间。在当代中国,有不少人是在“文革”期间结的婚,举行过滑稽且真诚的革命婚礼。但社会环境就不同了。“文革”期间,浪漫的松花江自然已无浪漫可言了,广大的革命群众都在忙着闹革命,革命工作千头万绪,要批判的事,要批判的人很多,怎么可以去玩腐朽的资产阶级浪漫呢?那一年,恰好松花江又赶上秋风萧杀的季节,寒江水,黄落叶,白晚霜,迅疾的秋风,兼天上乌云遮月,哪里还有什么浪漫可言呢?十里长堤的松花江几乎空无一人。但是,鉴于阶级斗争的形势非常复杂,地富反坏右亡我之心不死,所以,在哈尔滨有一支属于造反派组织的工人纠察队,由他们雄赳赳气昂昂地负责维护社会治安,警惕地富反坏右的捣乱和破坏。松花江江畔既然是这样一种荒凉的情景,所以,这里成了工人纠察队重点巡查的地方。

这一天晚上,工人纠察队有了“收获”,他们在“江畔餐厅”抓到了一对正在野合的中年男女。这座俄式风格的江畔餐厅有一个外飘式的露天小餐厅(这么说不知道准不准),当时已经废除了,外飘式的露天小餐厅也同时被废弃了。平日里,偶尔有人在这里躲躲雨,躲躲雪。当时,天上正下着鹅毛大雪,但毕竟是秋季,雪落到地上就化了,即所谓的雨雪交加。一个工人纠察队队员突然发现,在露天小餐厅里,一对中年男女正在野合,那儿仿佛就是他们的舞台一样,漫天的大雪是这个舞台的天幕,微弱的夜光照在那个男人青黄的屁股上,情景非常悲怆。工人纠察队立刻擒获了这对野合的男女。

在当时,露天野合,毫无疑问属于流氓行为。大家都在干革命,连小脚老太太和儿童都动员起来了,可你们居然在这里扯这个。于是,他们被带到了附近的一家派出所。在带往派出所之前的这一路上,这一对光着下半身的男女挨了不少打,无论是那个男的还是那个女的都流了不少血,好在他们脚上都穿着鞋子,不然,在这雨雪交加之夜他们可能就走不到派出所了。

到了派出所,经过审问和打电话核实,才了解到他们是一对真正的夫妻,只因为老少三代同居在一个十几平方米的房间里,他们没有地方在一起共诉夫妻之情,于是,选择了这个雨雪交加之夜,选择了这个无人光顾的地方。不承想,被当作流氓抓了起来。当工人纠察队走后,派出所的警察没有通知二位的单位,立刻放了他们。

我想,同志们已经猜到了,这对夫妻就是南一民的师傅。师傅结婚后,两口子一直和岳父、岳母挤住在同一间屋子里……

9

南一民还是幸运的,他毕竟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新房”,自己的家。只是这个家是租来的,每个月的租金七块钱。七块钱,相当于现在夏利牌出租车的起车费,今天看起来并不多,但是,在那个艰苦奋斗、奋发图强的年代里,南一民的月工资才三十多块钱,七块钱的租金显然就不低了,但肯定也不算太高。不然,南一民的老爸也不会跑出城去,到“大翻身”给儿子租房子。毫无疑问,在城里租房子还要贵,每个月的租金至少在十二三块钱。虽然南一民是一个大手大脚的儿子,但爹从来就不是一个大手大脚的爹。

房子有了就好。什么洗手间哪,客厅啊,厨房啊,都没有(也不应该有),但固定的,有一个暖乎乎的火炕。在东北农村拥有了火炕就拥有了一切。早年,南一民曾经为此写过一篇随笔,题目是《火炕万岁》(别忘了,他还爱好文学)。在这篇文章当中,对于暖乎乎的火炕,南一民抒发了不少有趣的感慨。一句话,充满迷人的、田园风光的农村生活,让南一民这个城里来的小伙子感到非常惬意。

是是,对城里人来说,在乡下住,吃水还是不太方便,农村肯定没有自来水,吃水需要到一里地以外的,村头上的那口井去挑回来。不错,在“家庭成分”一栏中,南一民填的是“贫农”,南一民应该算是一个苦出身的青年人。但是,南一民实在是挑不动那一担沉甸甸的水,走起来摇摇晃晃,晃晃摇摇。当南一民像一个醉汉似的挑着沉重的水桶在村子里走的时候,惹来了不少大姑娘,小媳妇,小孩子们的讥笑。南一民也只好嘿嘿地傻笑。不傻笑还能怎么样呢?他挑水的姿势实在是不成样子。后来,可能是出于维护客户的尊严,房东的小女儿主动出来帮助南一民挑水。那是一位非常热心的小女孩儿,南一民对她的印象非常地好,至今南一民还记得她的模样,个子不高,红红的脸蛋,健康的身体,南一民挑不动的那两个大水桶,她挑起来却步履如飞。在南一民的眼中,她就是少年花木兰。

前面已经介绍过了,南一民在无轨电车厂上班,是个开无轨电车的司机。虽然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职业,但是,从事这个职业经常要工作到半夜才能下班。三更半夜下班之后,夜班的职工通勤车是不会把他单独送到城外的“大翻身”的,余下的路他只能自己走。当他走到城乡的交界处,来到了坡上的时候,看到“大翻身”是那样的静谧,月光瀑泻下来,把整个村庄染成了银色,那种感觉非常富有诗意。当然,南一民拖着自己长长的影子往家走,深更半夜孤零零的一个人,多少也是有一点恐怖感的。何况,这个城乡接合部还是出过抢劫杀人案的。一晃,几十年过去了,他现在想寻找那种复杂的、绝妙的感觉已经是不可能了。

……

后来,南一民也认真地追想过,但是,他仍然记不准自己在大翻身究竟住了多长时间,似乎是一直住到第二年的秋收———因为在南一民的印象里,有金黄色的麦浪,有香喷喷的土豆烙饼,还有国庆节放假期间,大翻身的乡亲们站在坡顶铁道口边的木桩子上,抻着脖子,踮着脚,看城里放礼花时的欢乐情景……

10

关于南一民早期的住房状况。有一点让他感到不好意思,似乎也非常惭愧。他觉得自己这个当儿子的真是无能,一点点有用的社会关系和有目的的社会交往都没有,特别让他羞愧难当的是,他从未有过这方面的意识。所以,他只能在老爹的帮助之下住到乡下去。那种感觉,似乎自己是一个被城市抛弃的年轻人,跟他的傻女人,像一对背叛家庭双双私奔的恋人,但是,更像有智障的弱智青年。最后,还得靠有着重大责任感的老父亲、“老同志”通过某种关系,赔上一副苍凉的笑脸,在城里又给他租了一处新的住房(直到今天,南一民也不知道父亲是通过怎样的关系给他这个不肖的儿子找到了这样一个新的住处的),算是正式地结束了南一民在乡下客居的生活。而今,城里的有钱人,领导同志,都喜欢在乡下购置一处乡村别墅,像法国人喜欢到普罗旺斯一样(他们说在那里可以吃到最新鲜的橄榄油),去过一种田园生活。但在南一民看来,这不过是一种怀旧心理而已,是一种对早年的清贫与无奈变异出来的古怪亲情。没什么高雅可言,只能面对秀丽的田园风光,面对丰衣足食,哑然失笑。

11

在这里,我们给南一民一点时间,让他扼要地回顾一下他赖以生存的这座城市的历史,这样,可以让他讲述的《住房简史》更接近“史”的味道。

好,现在就扼要地回顾一下这座城市的历史。

早年,这座城市的“平台”,是一望无际的沼泽地———现代人称之为“湿地”。当然绝少人家。这片湿地上的第一批住户,是来自俄国的难民。他们在这里盖了一些木板房,在板房和板房之间架了木栈桥(不然就无法行走)。之后,人家渐次地多了,湿地逐渐地少了。但依然是一个水汊纵横,野草丰美的所在。之后,这样的景观又坚持了许多年。南一民曾深情地回忆说:那时候,这座所谓的城市,实际上是一个鱼米之乡,比如说,吃鱼就很方便,出门不远就有水泡子,在那里随时都可以钓到鱼,像自己家的养鱼池一样,而且都是纯绿色的没污染的鱼。他说,同志们,现在想要吃这样的鱼很难喽。

小的时候,南一民居住的安松街一带,那里到处是满满的松树(看上去很像德国的森林城市),在这片松林中只有两栋楼,一座称为白楼,一幢称为红楼。那栋白楼里住着南一民的一个女同学,女同学长得黑黑的,是健康的那种黑,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白楼有一个进出的大门洞,到了夏日的傍晚,门洞那儿会有几个年轻人、少年人在那里聊天儿。南一民的那个女同学穿着一条短裤倚在门洞那里(这在当时是很大胆的),使得这条松林掩映下的街充满了迷人的风情。

南一民住街角上的那幢红楼里,那是一幢二层的新楼。当时所谓的新楼不过是新的样式而已,造型没什么讲究,不过是尖顶的。毕竟这座城市的冬天雪很大,尖顶房子的妙处,在于落雪会从尖顶的斜斜的房脊上滑下去。小时候,南一民曾在这幢小红楼的天棚上“住”过(从家里逃出来),通过天棚上的那扇儿小窗户,南一民像一个少年诗人似的,欣赏过外面火红的朝霞,观看在朝阳周围飞翔的水鸟。

70年代,这里的居民开始猛增,有了上百倍的增长。无处不在的松林不见了,后来连一棵也看不到了,水泡子一个跟一个地蒸发了,取而代之的是你拥我挤的民宅。南一民家的这幢小红楼被接上了一层,80年代又接上了一层。2000年的时候,经过那里的南一民发现,那幢红色的小楼又接上了一层,原本二层的小楼被连续地接上了3层,小红楼魔方一样变成了5层———同志们,那是多么牢固的地基呀。谁会想到,当年“离家出走”住在天棚上的少年南一民,在他的头顶上空还飘浮着一些等待出生的灵魂呢?

那个年代,有不少人(其中也有不少是我们大家的领导)都出生在阁楼里,偏厦里,房上房中,只是他们不愿意正视这一点。走在街上的南一民经常会突然间产生一种幻觉,只要看到迎面走过来的中年人,他就会误认为对方是出生在阁楼或偏厦里的人———是那些飘浮在半空中灵魂中的一员。邂逅那个黑黑的女同学是在一个清晨,她还不太老,眼睛仍然很明亮,她自己开着车。然后,她请南一民到附近的一家酒吧坐一坐。她现在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董事长,在全国各地都有房子,可她现在还是一个人。她说,南,你要是一个人就好了。南一民咧嘴笑了笑,心想,我怎么会是一个人呢。

是啊,大家来到这个世界的方式太不同了———他们初到人间的居住地真的是五花八门。开始,她住在那个白楼上……

12

的确,作为一名父亲,南一民的老爸对儿子是很负责任的,抑或这是当父亲的一种无奈吧,因为老爸的能力毕竟有限,尤其是当年那样的一个大背景下面,父亲的渺小更是渺小了,父亲的微不足道也更是微不足道了。通过实践,有一点已经被证明了的,那就是,父亲的笑脸与谦恭并不是解决重大问题的通行证。即便是老同志到处奔波,但他也没有能力为儿子搞到一套住房。想想看,父亲连副科级都不是,就是一个普通的办事员,他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能量与智慧呢?除了南一民之外,老同志还有五个孩子呢:南二民、南三民和南美丽、南美芹、南美珍。同志们,父亲今后的路还长着哪。

老爸为儿子南一民新租的这个房子在515道线附近。

515道线是在一条凹下去的谷道里,过去是一条古河道,后来,它突然神秘地干涸了。再后来,随着外国人的涌入,城市的勃兴,这条干涸了的古河道被利用了起来,工人们在河床上面铺上了铁路———即闻名中外的中东铁路,并在河谷的两岸架起了一座三个孔的木桥,当地人称“三孔桥”。这条谷道比较宽敞,除了铁道线占一部分地儿之外,两边还有很宽敞的空地。于是,便成了铁路货场专用线(515道线)和民居的地方了。

当年,谷道里的民宅都是一些参差不齐的破烂棚户。那时候,广大人民群众的住房确实比较紧张,也只能如此。那些年大家比较喜欢说的一句话是“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尽管环境不好,但是,这里曾经产生过一个全省闻名的版画家和一个架子鼓手。而今这座木桥早已经被拆掉了,市政部门又重新建造了一座水泥桥。而且桥下的那些杂乱的棚户也被陆陆续续迁走了,经过平整之后改成了绿地。就是南一民这个见证者来到这里,也会皱起眉头,觉得过去的“风景”似乎从来就不曾有过一样。

生活有时候像迷人的故事一样,会有许多巧合。非常有趣的是,南一民现在居住的这个居民小区离515道线这个地方非常近,几乎比邻。南一民每天都能看到它,并内心“含着泪水”深情地打量着它。

当年,南一民作为一名满口粗话的卡车司机,经常从515道线这里拉运从火车上卸下来各种型号的钢材、器材,来来往往的,开车走过无数次,他对515道线的环境是非常熟悉的。眼下,这条铁路专用线还在,只是冷清多了,像一个孤独的老者,默默地忍受着儿女的不孝、寒暑的侵蚀,苟度残生。

尽管这一次老父亲为南一民租的是城里的房子,但是,这幢房子的式样和农村的住宅几乎相差无几,也是一个正房(只是没有东、西厢房),房子同样分东、西两间,屋子里同样有火炕,同样没有洗手间之类的现代设施。

这一次,南一民住在东屋,房东老大娘一家四口住在西屋。有一个栅栏院,院子里种着两垅妖冶的大烟花,而院子外面不远,就是日夜繁忙的515道线。卡车司机知道南一民住在这里,便经常利用装卸货的空当过来坐坐,喝点花茶、抽棵烟,有时候还会把废弃的包装木箱拖过来,别他妈的白瞎了,给老南当柴火烧。南一民也认真地回忆过,发现在那段日子里从来没有一个过来歇气的司机师傅议论过他的住房,更没有人对他租的这个房子说三道四。

是啊,可能大家的情况都差不多吧。

13

现在,按照南一民的讲叙方式,去追述(或是插叙?)2000年发生的那件事。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里,一位来自县城的文学青年,悄悄地推开南一民办公室的门。那时候,这位来自县城的文学青年还没有太大的名气,并不是小荷才露尖尖角,而是从半开的门隙中露出一颗苍黄的脑袋(他的身子还在门外头),然后,他谦卑地一笑,轻声地说,南老师———

世事是很荒诞的,那年,南一民已经是一家文学刊物的总编辑了。

南一民很首长地用手招呼他,进来进来进来。

他们原也是认识的,这个作者叫张树林,人瘦瘦的,但很精明,是一个会看眼神儿说话的人。他坐在写字台对面的那个吧台式的转椅上,一边极力地用身体控制着椅子的自由转动,一边说明自己的来意。在说明自己的来意之前,他还关心地询问了老师的家人,子女等情况,向他们问好。接着,他又说起了一路上的大雪,他看到有两辆客车撞到了一起,车上的乘客上班都耽误了,城市人也真不容易呀。他还说,往这处走的时候,他差一点被大雪突然压断的枯枝砸了头。

他关切地说,南老师,大雪天,咱们走路都要注意安全呀。

跟着,他又夸了一下这屋子真暖和,有暖气的房子就是好啊。然后,他才悲苦着脸,开始说明自己的来意。

南一民极耐心地等他把这一大堆没用的话说完之后,了解到,张树林这次专程坐郊区车到他这儿来,是恳求南一民能到他们县里,到他们厂子,给他开一个作品讨论会。南一民当然能理解业余作者们的这种要求,这也并不是什么跌份的事,任何一名作者都可以敞敞亮亮地说。但是,这种事总是要有一点儿条件的,等到作品成熟之后再去开,效果会更好,所以先别急。

南一民就和他讲了这个道理。张树林像杨白劳似的说,南老师,您还是去吧,如果您到我们厂子给我吹嘘一番,他们会给我房子的。南老师,我现在没房住哇,就像逃亡时的列宁一样,住在马架子里呢。

南一民笑着问,你能肯定开个作品讨论会厂子就会给你房子吗?

张树林说,肯定。南老师,我已经申请多少次了,已经有点门儿了,如果你们一来,再给我烧一把火,问题就不大啦。南老师,这还是我们厂工会主席给我出的主意呢。

南一民有些自豪地说,如果开一个座谈会,这个这个,就能给我们的作者要来一套房子,那一定得开!

于是,南一民领着几个爱热闹的朋友去了张树林的厂子,在工厂大会议室里隆重地开了张树林的作品讨论会。张树林为此也下了一番功夫,把大会议室布置得像春节联欢晚会似的,又是张灯又是结彩,还摆上了瓜子、花生、糖,烀的老苞米、地瓜,非常丰盛。由于事先知道开张树林作品讨论会的目的,所以,南一民等人在作品讨论会上不吝好词,大肆地吹嘘了一番,把张树林说成了当代的茅盾,俄国的托尔斯泰了。张树林一个劲儿地在底下偷偷地伸大拇指,表情极为生动。

后来,厂子真的给张树林分了一套住房,不仅如此,还把他提升到工厂小印刷厂的厂长了。

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一切皆有可能。

14

南一民新租的这个房子还是要挑水吃的(那时候,普通群众已经萌生了吃自来水的梦想了)。但是,住房离那个公共水站很近,仅500米的距离。担水走500米,没问题。何况,经过大翻身的挑水生涯,挑水这项日常劳动,南一民已经锻炼得差不多了,可以面带微笑挑着一担水,像从戏台上走过场一样,款款而行了。

院子外面的那条铁路货运专用线,一天24小时,火车、汽车、马车、人力手推车,纷至沓来,昼夜不歇,而且整夜灯火通明,人喧语宏,火车的隆隆声昼夜不断。那个时代中国的“不夜城”,不是表现在光怪陆离的夜生活上,而是体现在工人同志和基层干部的忘我的工作上。因此,在515沿线两边的人家眼里,世界永远是繁忙的,工作永远是辛苦的,城市永远是嘈杂的,脚下的大地永远是颤抖的。南一民入住后不久,很快就与这里的居民有了同样的感受,而且很快就习惯了这一切,任凭车来车往,任凭噪音如潮,该吃吃,该睡睡。久而久之,还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亲切感,如果哪一天这里突然沉寂下来(比如春节期间),还有些不适应呢,失眠了,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了。

同志们,人,不是很伟大的吗?

这位新一届的房东大娘,同样是一个非常好的女人,不仅性格爽朗,人也很聪明。在南一民看来,两个房东老大娘长得也非常像。房东大娘对南一民这小两口很热情(当时他们就是小两口,都20多岁嘛),感觉是拿南一民当自己的孩子看,这一点从房东大娘慈祥与关注的眼神里就能感觉到(现在还有这样的房东老大娘吗)。

房东大娘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都在念初中,白天两个孩子带着饭盒上学去了,晚上放学时才提着空饭盒回家。南一民及他的傻媳妇和房东大娘的儿女们处得不错,毕竟都是年轻人,有共同的话题,而且中学的课程,南一民和他的傻媳妇还没有完全忘掉。不过,毕竟是房东与房客之间的关系,所以,彼此往来还是有节制的,像马路上行驶的车辆一样,各自都保持着一定距离。

房东大娘的男人在一个野外作业的工程队工作,成年在外地施工。这是那个工程队的工作性质,一年偶尔回一两次家都是挺突然的。毕竟,那个时代的民间通讯还不发达,而且男人去电报局专门拍个电报给家里的娘儿们也不大仗义。如果他回来,就和老伴儿住在西屋,两个孩子住到东屋去。他一走,娘仨又住在一个屋子里,说说话、写作业、睡觉。这样一来就空下来一个屋子,而且空的时间还比较长。于是,房东大娘就打算把它租出去,每个月的租金要12元。比大翻身的租金多5元钱。但这里是城市,自然要贵一些。

15

现在,我们再介绍一下南一民在编辑部当编辑时的情况(南一民的讲述是无序的———在他看来,无序的讲述似乎更接近生活的本质)。

南一民在编辑部当编辑的时候,他和编辑部的一位副主编是忘年交,好朋友。其实,在南一民还没有当上编辑的十几年前,他就和这位副主编是极好的私人朋友了。要知道,没有朋友的生活疑似可耻的生活。那十几年里,南一民经常到那位副主编家里去串门儿、聊天儿,他几乎每个星期天都骑自行车去一趟。所谓“英雄爱英雄,惺惺惜惺惺”(姜不都是老的辣),他们谈的也全都是有关文学方面的事情。两个人聊得挺好,挺投机,双方都生动与真诚地用自己的观点印证了对方的价值。但是,让人大惑不解的是,他们从不聊房子问题。而且类似的情况在大多数熟悉的朋友当中也是如此。为什么呢?住房的困难是家家存在的呀。为什么不聊聊这个呢?自尊心,隐私,或者是不想因为这个闹心的话题破坏自己的好心情?总之,两个人从未聊过这个话题。相反,与之无关的生活难题倒是偶有涉及,比如,南一民给这位老先生的后老伴儿的“拖油瓶”(带来的大个子女儿)介绍工作。那个时代介绍工作是很容易的,只要有熟人在中间联络,人又可信,正赶上那里缺人,工作问题基本上就解决了,填个报表就可以上班了。比解决住房容易得多。

这位副主编是个高级知识分子(副主编当然是高级知识分子),他住的那栋楼,俗称“高级知识分子楼”,简称“高知楼”,是市政府为了解决高级知识分子的住房困难而专门建造的。批建这栋楼的主管领导在延安时就是个文化人———难道这一背景不重要吗?同志们,很重要啊。

从“高知楼”出出进进的,大都是一些戴眼镜的人,一个个气宇轩昂,有的穿着藏蓝色的四个兜的立领中山装,有的穿着对襟儿的,纽盘式的,挽着白袖的中式褂子。他们彼此见了面还略微鞠一下躬。外人看着这楼,这人,这躬,是很羡慕的,觉得他们是另一个神秘世界里的人。

老先生的住房面积也就三十平米左右,而且,三十平米的面积之内竟然有两个住屋、一个厕所和一个厨房。但是,无论怎么说,这就相当讲究了,至少说,内急的时候,上厕所不用跑到院子里去,在家里那小小间里就可以笑眯眯地解决了。

老先生是一位热爱生活的人。但是,他体现热爱生活的方式———就是折腾。几乎每一个月,他家里的家具就要调换一下位置,重新摆放一次。老先生跟南一民说,这样会给人一种新房子的感觉,让人有一种新鲜感,心情就很好。他说,人一直生活在变化之中,愉快。但是,他后老伴儿带过来的那个身体丰硕、乳峰高耸的大个子女儿说,嘻,就是老头子喜欢折腾,一不折腾人就蔫儿了。折腾吧。他高兴就行。不过,这种现象在南一民看来,倒是觉得老先生渴望有朝一日能拥有一个更大一点的房子,只是老先生不说,而是用不断地调换家具的位置来满足自己的这一欲望,快速地实现自己的梦想。这样的一种精神状态,的确很特别。

16

南一民风风火火地把刚买来的那个书柜拉了回来,但是,搬进这个新租的屋子时,才发现,屋子内部的举架只有1.6米,而书柜高2米,心想,二虎哇,年轻啊。于是,南一民不得不把这个两米高的俄罗斯式书柜放倒,横着放,变成一个样子有趣的“长条桌子”,下面的门是“手提式”的。擦干净之后,再在上面放上闹钟、茶具、小镜子和伟人的石膏像,拉开距离一看,还挺好的。

看来,居住在不同的环境当中,人的审美方式是可以变形,进行重新排序,重新组合的。

南一民租的这个城里的住房,面积也不大,十几平方米的样子,其中,被火炕占去了一半儿。难怪东北人一见家里来了客人,就说“快点儿,脱鞋上炕里,炕里头热乎”。主要是屋里没多大地方。同志们,说来也很有意思,南一民结婚之后竟然连续住了好几年的火炕。这对一个常年户外作业的东北司机来说,还是一件好事呢,火炕在无形中治疗和抵御了风寒对南一民的侵浸。

某年秋夜,房东大娘的男人从外地突然回来了。他使劲地敲南一民所在的那个东屋的窗户。南一民当然听见了,何况敲的声音越来越不耐烦了,但两口子一动没有动,匍匐在火炕上等待着。他们知道来者不是找他们的。这时候,西屋的房东大娘慌慌张张地出来开门。打开门,一阵窃窃私语之后,似乎她的男人这才知道东边的屋子已经租出去了,那个男人颇有点不满的意思,感觉脾气也不太好。可是已经既成事实了。匍匐在火炕上的南一民想,你总不能深更半夜地把我们两口子撵走吧。

房东大娘的男人的确没有深更半夜把南一民两口子撵走,但是,这件事却在南一民的心里留下不可磨灭的印痕,使他以后养成了凡事都事先作好失败准备的“习惯”,比如,去朋友家,对方万一不在家怎么办?再去哪儿?涨工资涨不上怎么办?半夜一旦着火怎么办?怎么逃?从哪个方向逃?再比如,出差(领着你出差去大上海)一旦赶不上火车怎么办?如果有了好事情,(领导让你干某一肥差),可领导又突然变卦怎么办?凡此种种,都要事先有个“预案”,要处事不惊,坦然相对,一笑了之。这种预防性的考虑,已经成为南一民固定的思维方式。而且南一民认为:一个男人的成熟,并不是靠意外的成功,而是靠不断的失败,靠对失败的充分估计才成熟起来的。

17

在房东大娘的男人突然回来的那些日子里,南一民表情总是有点尴尬,总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似的(所以,当我们看到了“做错了什么似的表情时”,不一定是对方做错了什么)。房东大娘的男人对南一民也不是太友好,二人相遇,他总是冷个脸,脸上还挂着一丝鄙夷,总是咝咝地抽鼻子。好在这种尴尬的日子并不长,不到一个星期,骑绿色自行车的邮递员送来一份电报,接到电报后,房东大娘的男人就匆匆忙忙地走了。走的时候,他第一次冲南一民友好地点点头,脸上露出了温暖的笑容。

……

给南一民留下印象的,还有房东大娘在院子里种的那几株大烟花。大烟花开得非常好看,是院子里的一道美丽的风景。当然这和吸毒没什么关系。有时候家里人肚子疼的时候,用大烟葫芦泡一点水喝,就可以止住腹泻了,而且效果非常好。南一民当时的傻媳妇,现在的老伴儿,在一个瓜果梨桃充盈街市的日子里,突然腹泻,深更半夜不断地跑着去院角处的茅房。房东大娘看见之后,就是用这种方法给她治好的。当南一民从515道线搬走的时候,房东大娘还特意送给南一民两个干硬的大烟葫芦,以备不妙之时使用。

岁月更迭,寒暑交替。其实,南一民对于这个临时租住的住房并无更多的记忆,在居住的那些日子里,他甚至连幻想一下将来自己拥有一个住房的浪漫都没有。同志们,那时候,年轻人的心思全部扑在工作和政治学习上了,工厂几乎每天都有政治学习。年轻人并不是没心没肺,而是在战略上藐视困难,对自己的困难不以为然,安贫乐道,甘于现状。毕竟每一个“贫农”成分是光荣的,都在气氛上享有较高的政治地位。

前面介绍过,南一民的那些同学、工友,结婚后的住房情况都彼此差不多,也有好一点的,也仅仅是自己拥有一个小房间而已。但是,他们和父母兄弟住在一起,多多少少还是有一点不自由。个别有大房间的,也是所谓的房间大,决不会超过十几平方米的面积。一句话,大家的情况,工厂的情况,社会的情况,年轻人的情况,都基本一致。在这种“基本一致”的环境当中,你会觉得一切都是正常的,不会产生什么攀比心理,更没有什么失落感;只是盼着单位能早些分房子。但是这盼,也并非极其的强烈。

南一民和他的傻媳妇在515道线的房居生活是平静的,除了不高的房子举架,除了当作烧材的包装箱,以及可以抑制腹泻的大烟葫芦,再就没什么值得追叙的了。不过,留给南一民的傻媳妇最深刻的记忆,是房东老大娘家里炖鹅肉的香味,一闻,她的表情就沉醉得很(她那时刚刚怀孕),如同亲临国家大剧院现场聆听柴可夫斯基的交响乐。她的这一记忆,让南一民感慨万千。

18

南一民从无轨电车厂转到一家新建的化工厂,改去开大卡车的时候,接照车队的规定,

需要先实习一段时间。就像唱秦腔的改行唱美声,得换换声道。南一民过去是开无轨电车的,现在改行开手动挡的大卡车,自然也得实习一段儿,练练闸口。

他的实习师傅姓刘,是个独生子,当年所谓的“独生子”是指只有一个儿子(不包括女儿)。刘师傅还有一个已经嫁出去的姐姐。只是感觉他这个姐姐似有似无,基本上见不着她的影儿,除非是节假日———即使是节假日,他姐姐的出现也不过是一闪,然后就走了,总是急慌慌的样子。家里只有他和老父亲两个人住,再就没别人了,老妈早就仙逝了。尽管师傅是个司机,手中有方向盘,可他也从不到姐姐家去。用师傅的话说,她家没地方下脚,老少三代,十几口子人,就十四平方米的地儿,一来人,全站起来了,直挺挺地看着你,还不说话,好像你是大赦官似的。咋办?走人吧。有话,把姐叫到大马路上说。

南一民的实习师傅长得像一个美国兵,大高个子,是一个非常乐观的人,而且他参加过中越自卫反击战。有趣的是,那场战争在他的嘴里就剩下一则鬼故事了。

他跟南一民说,在越南的时候,一天夜里,他和排长临时住在一座庙里,先睡一觉,天亮再走,晚上走心里没底儿,地方不熟。两辆军车都停在寺庙的院子里。半夜,突然闹鬼了,一个穿黄袍的老道在庙里忽来忽去,把他们吓够呛,是不是有啥情况啊,两个人起来四处一找,啥也没发现。真是活见鬼啦。小南子,你说,这是咋回事?

小南子没吱声,也没往心里去。心想,离谱的故事听多了,这算什么呀。另外,他还是非常理解师傅,平静的生活不弄点危言耸听,不靠这个赢得尊敬,干什么呀?相反,给南一民留下印象的,倒是中越自卫反击战中军车的车牌子。因为没事的时候,师傅就会把他的那个军车的车牌号自豪地叨咕一下。这让南一民一看到军用卡车就想仔细地看一下那个白色的车牌。

师傅的家住在太平十道街,是一幢伪满时期建的普通平房,非常陈旧了,地基已经下沉一米多,临街。当年临街的房子大都是这种德性。很快,好事来了,那一年的中秋节前后,工厂分给师傅一所房子,是平房。师傅够条件了,他是转业兵,还是劳模,分房子时可以加分(新工厂的工程预算里有盖家属宿舍这一项)。房子分到手了,师傅立刻带领南一民和另一个跟他学过开车的小刘,去给他搬家。

南一民记得,当卡车开到师傅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了。师傅一进门,就对他老爸说,抓紧,赶快收拾收拾,搬家!他老爸一听,大吃一惊。师傅的父亲也是一个瘦高个子,但看起来神态比师傅传统得多,也和善得多,是一个很中国化的老头。据师傅讲,过去,他老爸是夹着小包(里面裹着惊堂木),走街串屯的一位说书人,一肚子的历史传奇。但是,南一民从没在师傅的嘴里听到过一句说书的词儿,翻来覆去叨咕的,是那辆军车的车牌号。

师傅的老爸问,啥?搬家?

师傅不耐烦地说,哎呀,厂子给房子啦,比这儿大好几倍呢,抓紧搬吧,嗦。

师傅的家也很小,十一二平方米的样子,并且是土地面,常年潮湿着。屋子里的光线也暗,是啊,该搬走了。

师傅冲南一民和小刘说,瞅啥呢?搬吧。

师傅的这个所谓的家,并没什么太多的东西,全部搬光,才将卡车装了三分之一。夸张地说,所有的东西在内,只有小刘手里拿的那个只剩下一点点豆油的油瓶子,算是最珍贵了。

两颗小虎牙的小刘对南一民严肃地说,南哥呀,一旦车在中途出现了问题,不要管我,豆油要紧!

后来这句话成了车队的歇后语了。

……

装好车以后,师傅的老爸死活不走。他说,我在这里住了五十多年了,大半辈子了,人突然跑了,没影了,这算怎么回事?咋我也得和邻居们说一声。你们走吧,明天再来接我。

师傅嘟哝了一句“告别、告别”之后,就开车走了。

师傅嘟哝这句话的意思是,难道房子不比告别更重要呀。

后来,当南一民独立开车经过师傅家的那个老宅时,每次都会看上一眼。有一次,他看到师傅的姐姐正好出来泼水。看来姐姐也因此解放了。

19

南一民从515道线搬出来之后,心情非常好,他要搬到一个新的地方去住了。同志们,这次,这个新的地方,是真正属于南一民的个人住宅了。如果用历史的眼光看,“这个新的地方”,对于有家无宅的南一民来说,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我们都在替他高兴。但是,当时的南一民似乎还没有这种认识上的觉醒,他只是觉得,哦,终于有了一个自己的家了,老爸不必再为儿子租房子奔波了。所以,心情才非常好,因为不用再担心什么了。并非欣喜若狂,有那种解放了的感觉,并随之产生出对即将开始的新生活的考量。

这个真正的“属于自己家”,居住面积只有8平方米,而且,令南一民惭愧的是,这个“属于自己的家”依旧是父亲通过他的一个山东老乡的关系搞到的。搞到这个房子后,不能喝酒的父亲那一次喝醉了,回来后,跟南一民回忆了半宿他儿时的那些破事儿,如钓鱼,抓蝈蝈,村头的小溪,上吊的风流寡妇,等等。

但是,在南一民的眼里,父亲是一个伟大的父亲。他的伟大在于,即便是这个老同志在喝醉了的情况下,也未跟儿子讲述这个“属于南一民自己的家”的来历,他是怎么搞到手中的,其中都经历了哪些挫折,哪些辛苦,赔了多少笑脸,说了多少“小话”,甚至送了多少礼。老父亲都没说,只是把房屋的钥匙交给南一民,让儿子踏踏实实地去住吧。后来,老爸的酒醒了,他没有惊动伏桌而眠的儿子,蹑手蹑脚地走了。他自言自语地说,啧啧,明天还有繁忙的工作呀……

这时候,南一民似乎明白了,当初,老爹把他们两口子弄到大翻身和515道线去住,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作为父亲,作为一个老同志,他知道这不是个长久之计,但是,他并没有无视自己作为一名父亲的责任与目标,单纯地投入到革命工作当中去。他总是不断地绞尽脑汁,想方设法把儿子的住房大事安排好———这是压在他心上的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啊。他之所以没跟儿子讲自己的种种努力,不仅是觉得没有必要,而且他心里明白,这种事儿子也未见感动。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使自己心获重释。这在今天看来,南一民的父亲就好像是一个神,需要他的时候他就出现了,不需要他的时候他就自动消失了。他只是把结果与成果交给儿子———这不是神又是什么呢?从这一现象上看来,那个年代的住房并非单纯是年轻人自己的事,父辈们认为自己也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那一代的老同志活得累呀。

当然,代代父亲都活得挺累。

20

南一民的这个8平方米的“属于自己的家”,在一个赭石色的小二楼上。1945年哈尔滨解放之前,这个小二楼是一个日本人开的草垫子工厂,日语称“榻榻米工厂”。侵华日本投降之后,这个日本人也走了,厂子不能要了。于是,当地的中国人把它改成了二楼,每一层又分成一个格一个格的小屋子。格与格之间的间壁,是用工厂里那些现成的木板隔开的,再在上面钉上一些木板条(仅在一面上钉),然后抹上白灰就行了。墙壁自然很薄,一家打开收音机,全楼的人都可以免费收听。南一民住进去不久,还激情澎湃地写了一篇《小楼交响曲》的小说。看来,作家的产生不一定非在甩手无边的田野上,也可以产生在8平米的小屋里。

既然屋与屋之间不隔音,那么家里有什么需要保密的事情,动作一定要轻一点,说话一定要小声一点,不然就成了“现场直播”了。或者把收音机的音量放大,一家人再扎头小声地商量需要保密的私事。

这幢由草垫子工厂改成的民宅,没有上下水和暖气等设施。这并不意外,在70年代之前,这座城市的民宅至少有二分之一以上没有上下水,差不多家家都烧煤烧柴,到了早晚的饭口,城市上空一派炊烟袅袅。当然也不光如此,仰头还可以看大雁南飞或者北归的情景。那个时代人们都喜欢仰头看天,尽管天上没有什么。

由于这样的住房,“品质”单薄、地板又不堪重负,所以,房管部门规定,二楼上的人家,火炕是绝对不能搭的,因为地板太薄了,主要是容易引起火灾。可是,同志们,中国的“西伯利亚”———黑龙江,一年之中有半年多是处在寒冷的日子当中的,不搭火墙子怎么御寒呢?所以,火墙子还是要搭的,但房管员又规定了,只能搭半截的火墙子(这样可以减轻地板的负荷,现在叫“瘦身”),或者自己搞一套自制的土暖气也可。

南一民搭的是半截火墙子。效果非常好,毡鞋垫儿放上去,一会儿就干了,干爽爽地拿在手中,心里特别欣喜。

由于是工厂改成的民宅,所以,硬性加上去的木楼梯不仅非常地陡,而且还非常地窄,这样,挑水上二楼有问题了。怎么办呢?说来也很简单,作一点小小的改进就行了。事先在扁担前面铁钩的上端再加一个铁钩,变成双铁钩,水挑到楼下,停下来,把前面的水桶挂在上端那个铁钩上,水桶变成一高一低,这样就可以把水挑到楼上去了。整个姿态如同杂技表演一样。而且时间一长,“艺高人胆大”,小楼上的每一个担水人个个上楼梯都健步如飞,样子非常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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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住房简史”,这里,南一民还想较为详细地跟先生们、女士们(时代变了,称呼也得变)介绍一下这个“属于自己的家”。

这个属于南一民自己的家,前面说过,包括厨房在内一共8平方米。现在看,8平方米太小了,以至有点不可思议,也不可想象。但这毕竟是“属于自己的家”,“自己的家”,意味着今后不必再去漂泊,再去当尴尬的房客了。这一点对一个个体家庭来说很重要。当代小资们曾经说过一很成熟也很实际的话,说“有家的感觉真好”。那么,什么是有家的感觉呢?南一民颇为世俗地告诉我说:有家的感觉,就是一个穷人口袋里突然有了钱的感觉。

住小屋子,还要最大限度地利用有限的空间,这就要动脑筋比智慧了。有时候,生活的情趣就是在规定的面积内成功地完成一种精彩。通常,住这种地方小而人口又多的人家,首先想到的是在屋子里搭一个吊铺,这样一来,“面积”就增加了,家里的一部分人可以睡到吊铺上去,而另一部分睡在吊铺下面床上的人也可以宽绰宽绰,会感觉特别舒服。如果家里的人口少,可以暂不考虑添加吊铺,把板铺搭得大一些就可以了。不过,由于板铺太大,外人一开屋门,客人就到床前了,而你正在床上坐着哪,面面相觑,来客便有点不好意思,以至有点茫然,尽管过两三秒钟就好了。

虽然南一民一家只有他和他的傻女人,不必非搭一个吊铺不可。但是,南一民想,一年以后呢?一年以后再多出一个人来怎么办呢?还有,我得有一个书房啊。当然,前者的理由更充分一些。于是就搭了一个吊铺,先暂作书房。

说到这里,南一民猛然想到,那时候,他的女人怎么那么傻,对于如此窘迫的居住条件怎么一点怨言也没有呢?看她的表情似乎咋样都行。是不是特定的时代已牢牢地驾驭了女人们的思想与价值观呢?如果是,那“时代”可太了不起啦。那个时代的女人们不像当代的某些女士。当代某些女士似乎个个都活得很委屈,很愤怒,很不甘心。仅仅拥有两屋一厨根本不行的,太寒酸了,最好是拥有一栋别墅。而且在这样的追求上立场坚定,态度刚毅,决不放弃,为了达到这一目标任可另选一个丈夫。这和南一民那一代傻老婆们跟丈夫不离不弃、死靠的女人完全不同。

南一民毕竟年轻,现实毕竟残酷,在八平方米的屋子里,要摆放南一民一时头热买的那个正规的双人床,横过来挪过去,怎么也摆放不下。最后,一头大汗的南一民只好放弃,改搭一个板铺。搭板铺就简单多了,他搞来三只长条凳,量好了,将锯好的松木板搭上面,然后坐一坐,再颤一颤,索性躺上去来回翻翻身,感觉还挺好,没问题,特别是铺上印花床单以后,看上去特别像样,伪装得特别好。这个新搭的板铺还是比较大的(主要是屋子小显的),吃饭只能在板铺上摆上一个小炕桌。如果来了年轻的朋友,大家全部脱鞋在板铺上盘腿一坐,年轻的朋友们,喝吧,多么有滋有味的生活呀。

屋子的北面墙有一扇窗,只是这扇窗户紧贴着对面的另一幢小楼,彼此的间隔只有二三米远。就是这幢小楼把南一民家唯一的这扇窗户堵得死死的,使得屋子里常年不见阳光,尖刻地说,如同牢房。

其实,住在这一侧的小楼人家,家家的窗户都终年不见阳光,虽然终年不见阳光,但他们和有日照的人家一样热爱生活,喜欢美化生活。比如,养真花真草肯定是不行了,养不活,植物需要光合作用。但是,这难不倒热爱生活的人们,他们用鲜艳的塑料花来装饰自己的小屋子,满足自己的审美欲望。看一看婀娜多姿、绚丽多彩的塑料花,心情不错,而且塑料花不用浇水,擦擦灰就行了。挺好的。

这个“属于南一民自己的家”虽然只有八平方米,但额外有一个厨房,小厨房有一平米多一点点。很好的,这样子就不必像其他几户那样,到走廊里又炒又蒸,毫无隐私可言。

不仅如此,前面介绍过,南一民还爱好文学,仅八平方米的住屋他还奢侈地拥有一个吊起来的“书房”。傻女人在吊铺下面做她的家务,南一民则在吊起来的“书房”上虔诚地做他的文学梦。同志们,这个青脸的小伙子经常在吊铺上一写一宿。为这,南一民让我在这里特别地解释一下,当时,他之所以对文学充满激情,就是在享受一种快乐,绝不是喜欢自残,喜欢吃苦。如果真的感到的是苦而不是欢乐,他早就不干了。就是说,写作不过是他的一种精神需求而已,甚至他根本没想过要成为什么作家。但是,作为一个司机居然从事跨行业写作,为此,他多多少少有点不好意思,所以,他只能秘密地干———欢乐的最高品质,就是拥有一种秘密的性质,而吊铺就是保守高品质欢乐秘密的最佳环境。

22

这幢小楼里的居民像一个亲密的大家庭一样,互相串门,互送自己新包的饺子、包子、韭菜盒子等等,简直像城市里的乡村。或许,正是这种融洽的邻里气氛,使得那个年代患忧郁症的人很少。假如某人有点什么闹心事,福利分房没摊上,生气,条件都够,想不开,在邻里之间彼此一交流,一块儿骂骂对方的领导:领导不偏心那还能叫领导吗?或者帮着鄙视一番工厂中某个喜欢投机钻营的人,也就没事了。生活还要继续,今后还要好好地工作,听领导的话,胳膊指定是扭不过大腿的,大丈夫能伸能屈才行,孔子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孔子是谁?圣人。圣人能忍咱就不能忍了?再说,退一万步讲,单位要分房了,你说谁的条件不够?人人都够。但是,狼多肉少,没办法。算个球的吧。啊?

总之,小楼里的人家都在一个个的小格子屋里欢乐地、充满激情地生活着。说句大实话,尽管当时小楼里的居住条件如此之糟糕,如此的等而下之,但是,每一个人都盼着下班,而不是上班。

是啊,小楼人家,家家都是烧炉子的。这样,到了星期天,整个大杂院里的人都会利用休息日劈子,脱煤球,洗衣物。非常热闹。下雨天儿的时候,凹凸不平的院子里就会布满了积水,于是,各家都主动出人出力,拿着铁锹出来排水,挖一个小水渠把积水排到马葫芦里去。大家干得都非常认真,个个都非常欢乐,觉得这一天过得有意义。同志们,南一民和他的傻老婆在这个大杂院里生活得很愉快,很舒心。院子里的年轻人都管南一民叫“三哥”,管南一民的傻女人叫“三嫂”(南一民在家里排行老三),长辈则管南一民两口子叫“他三哥、他三嫂”。总之,那个时代传统文化还是管用的,有温度的,始终暖着他们这一代和他们上一代人的心呢。大家都是在这样融洽的气氛笼罩下面,甜蜜地生活着,自信着,自豪着。

23

南一民和他的傻女人,在这个大杂院里生活了很长时间,他们的大女儿和二女儿都是在这幢小楼里出生的,一出生,她们就成为这个欢乐大家庭中的一员。这和当代民居不同,同住一个楼的邻居,开始看到的,还是某个母亲怀中的咿呀学步的小孩儿,隔不长时间,走廊里人喧语宏,从安全门上的窥视镜往外一看,妈亲哪,这孩子考大学走了。

后来,南一民的大女儿去姥姥家住了,因为南一民的房子实在是太小了,一家四口人,房子有点住不下了。但更主要的是,她的姥姥姥爷有个小孩儿在他们身边不寂寞,有乐趣。孩子去了之后,他们死活就不让孩子回来了。南一民只好放弃。

南一民成了父亲之后,依旧爱好文学,喜欢写作,那个吊铺几乎成了南一民专用的“书房和写作间”。这比起陀思妥耶夫斯基在阁楼下的箱子上秉烛创作要奢侈得多,很可以了,自己还能成大作家咋的?就是做做白日梦呗,图个乐呵呗。但是,南一民的傻媳妇不这么看(万一他写出钱来呢,不是也能买一台凤凰牌自行车了吗),为了给南一民创造更加舒适,更加宽松的创作环境(小孩子太吵,一天到晚,总黏着“玩孩儿丧志”的南一民),傻媳妇决定把大女儿送到了她姥姥家。所以,关于南一民的大女儿去姥姥家住的原因,一直有两个版本的解释。

总之,南一民一家在大杂院里生活的那些年,真的是非常幸福。尽管挑水的时候需要爬那个很陡的木楼梯,尽管屋子里常年不见阳光,尽管写东西时要像一个地下工作者似的爬到吊铺上去做白日梦,尽管南一民在创作上并没有什么显赫的成果,好几年也没写出钱来。但是,那些年,南一民的灵魂里充满了灿烂的阳光和无比的欢乐。

24

到了“人如潮,歌如海”的70年代中期,南一民运气不错,搬到另一个更大的、完全属于自己的住宅(其实并非私人房产,只是享有居住权的福利房)。这个新的住房在南岗区的清明街上。

极简要地介绍一下清明街,以便同志们有一个环境感。

最早,清明街那一带是坟茔地,不然何来“清明”二字?这个令人惊悚的话题就不多说了。后来,坟地被一场大水给平掉了(这一带是一望无边的湿洼地,致使无主坟日益增多,再无新鬼入住),新来的住户大多是一些养牛人家。有的同志也许会问为什么?情况是这样的,那时候在清明街一带,居住的大部分是一些流亡到中国的俄国人,他们在这里以养奶牛为生———俄国人是一个有趣味的民族,没有牛奶他们就活不了,他们一下子就看好了这片水草丰沛的湿地,决定在这里安营扎寨,并以养牛为生。他们在这里搭了牛圈、牛棚,盖了木板房(这个城市一度曾被称为“木板房之城”。的确,二战让流亡到这里的俄人太多了),一住就住了五十多年,在这里他们养了许多许多的牛,牛又生了许多许多的小牛犊,小牛犊长大了以后又产了许多许多优质的牛奶。直到上个世纪的60年代初,中苏关系一度紧张的时候,居住在这里的俄国人觉得心里没底,才相继离开。尽管对相当多的俄人来说这是一个选择上的错误。但他们还是走了。人可以走,但牛肯定是牵不走了。他们一家人一家人地围成个圈儿哭泣之后,对每头牛又搂又亲,最后只好便宜地卖给了当地的中国人,然后,一家一家像游击队的小分队似的,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这些牛便由当地的那些对此很不以为然的中国人继续饲养,把俄人珍重的养牛业继承下去(还有个别俄人没走,他们成了这儿的养牛技师,有些牛不太懂中国话)。中国人虽然不喝牛奶,但做冰棍、做奶油糖、做蛋糕仍然需要牛奶啊。因此,清明街这一带依旧到处是牛棚(仅多了一些中国式的“一面青”的平房),处处是牛叫,到处是牛屎,依旧是牛来牛往(中间被杀掉了一部分,吃肉了),一年四季依旧是泥泞不堪。

到了70年代中期,可爱的人民政府指令城市规划局着手改造这一带,把所有的牛棚、木板房、“一面青”全都拆掉了(因为在他们看来除了个别婴儿,毕竟中国人喝牛奶的不多)。又清理掉了半个多世纪陈积下来的厚厚牛屎,修筑了新的柏油马路,并在路两旁盖起了好几栋红砖楼房。在这个火红的年代里,南一民已经从原来的工作单位转到了城建局,在那里给局里的头头开小车了。同志们,正是这一特殊工种使得南一民有了某种方便,经过一位孔明式的高人指点,南一民向坐车的领导提出了住房申请,在领导不好意思的情况下,南一民在清明街获得了一套新房子。

领导的力量是多么的强大呀。

南一民的这套新房子在一楼(有点潮湿,湿地之故也),当南一民和他的傻媳妇用新钥匙打开房门的时候,那种幸福的心情如同见到伟大领袖一样。是啊,同志们,开车师傅南一民终于有了一套属于自己的34平方米的住房了,而且还是两屋一厨,不仅有上下水还有室内厕所(只是有点潮湿,得自己烧煤烧柴禾。不过这已经相当好了)。这在当时来看,已经是非常不错的住宅了。一楼是有点潮湿,但也得天独厚,后窗外多出了一个十五六平米的院子,可以用来储藏煤和柴禾。

南一民对这套房子进行了精心的装修———所谓的精心装修,在当年不过是刷刷墙,然后把墙裙子用苹果绿色的油漆刷一遍———这就是那个时代最好的装修了。那个时代,老百姓的想象力还没有被激发出来。

新房子的遗憾不能说没有,还是略微有一点点,就是清明街这一带的楼全部没有暖气,需要靠火墙子取暖。但也相当不错了。过去,南一民只有8平米的住宅,现在一下子猛增到34平方米,面积增大了4倍还多,一步登上了天堂。至今南一民还极清楚地记得,他的傻女人进到新住宅之后说的第一句话:南一民同志,我再也不跟你打仗了。这话绝对是她当时发自内心的真实感受。而骄傲的南一民听了之后,牛皮地一乐,心想,妈了个巴子,这个女人心里还是有欲望有要求的呀。看来,再打仗不能就事论事,跟她摆事实,讲道理,指责她胡搅蛮缠,而是要探究她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才对。

同志们,做一个有责任感的男人多累呀。

25

南一民在这栋楼里,一直住到90年代初期。算一下,这是南一民一家居住时间最长的地方了,南一民的两个女儿就是在这儿念的小学、中学和大学。同志们可以想想看,南一民对这套住房该有多么深厚的感情啊。

同样,南一民一家和这里的住户们处得非常好,彼此之间的关系非常和谐。做到这一点没有什么特殊的渠道,仅仅是通过星期天和节假日,邻居们在院子里一块儿脱煤坯,劈柴禾,下雨天一块儿出来排排院子里积水———就这些看似平常的生活琐事增加了邻居间的友谊。那时候获得友谊的成本并不高。

不过,住没有煤气和暖气的房子,自然会有一些麻烦事。比如,每到冬季来临之前,一定要打打烟囱,打掉附着在烟囱里面的积灰,以免堵塞,严重地影响做饭和取暖。这就需要爬到6楼的房顶上去(如果冬天上楼顶打烟囱,房盖上面雪厚,并有积冰,一不留神,没蹬住,掉下楼去,会有生命危险)———每次上去打烟囱,南一民站在楼顶上的感觉都非常好,心胸非常开阔,极目眺望,可以看到远处迷蒙的松花江,可以看到附近无数个房盖、房顶,既可以俯瞰下面的街道,又可以仰望头顶上的白云。那种感受是非凡的,感觉自己像一个超人。然后才开始“工作”,南一民用一根粗绳子系上一块砖头,或者一个铁块子,找准自家的烟囱开始打里面的积灰(南一民也曾打错过,兴高采烈的,把另外一家的烟囱打了———那家人在下面明明知道,却躲在屋子里,掩着嘴嗤嗤地笑),搞得手上、脸上都是黑黑的,牙齿白白的。有趣的是,这种潘多拉似的魔鬼形象,竟让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自豪感、男人感。

打过烟囱,“工作”并没有结束,再回到家里打火墙子和套炉子———这些都是过冬之前必做的,城市里所有的烧煤人家概莫能外。打火墙子也很麻烦,需要在火墙子下端拆出一个砖口,然后,掏出沉积在里面的灰尘,一次可以掏出几大桶煤灰和灰白色的柴灰来。同志们,那是很有成就感的。的确,人世间获得好心情的方式是多种多样的。在干这些活儿之前,事先一定要到外面挖一些黄泥回来,因为打完火墙子之后,还要砌上火墙子的砖口,还要套炉子,这些都需要黄泥(和少量的砂子)。总之,这些活儿需要干整整一天。到了黄昏时节,他母亲的,终于干完了。于是,南一民骑上自行车去附近的澡堂子洗澡……泡在热水池里,南一民心想,一民同志,这回可以放心过冬啦。

南一民对于这个楼的美好记忆,还有后院的那几只野猫。在南一民居住的那些岁月里,这些到后院里常来常往的猫换了好多茬儿了,而且,一代一代,猫的花色品种也在不断地变化,一茬是花的,一茬是白色的,一茬是杂毛的,各种各样的颜色都有———生命之神俨然一个魔术师呀。而且多年来,这支猫的家族始终跟南一民保持着良好的关系,每当南一民在靠窗的桌子那儿写作的时候(南一民是多么的可笑),它们就趴在窗户外面看着南一民,南一民觉得那个场面不仅非常童话也非常神圣,至今令南一民难以忘怀。

26

按说,从8平方米的住宅到了34平方米的住宅,这应当是一个了不起的飞跃了,应当知天下之大足了。但是,人是容易忘本的,他们永远不知足,南一民也不例外。

好了,同志们,我们还是以人为本,为南一民找一些客观理由吧。由于他住的这个屋子天天需要烧煤烧柴禾,风雨无阻,寒暑不计,一年365天,天天如是,年龄渐渐大了的南一民身体的确有些抗不了啦,感觉有点弄不动啦,直喘粗气。于是,从他的内心深处开始对住房萌生出新的渴望了,并开始频频幻想:有朝一日若能住上有暖气又有煤气的房子那该多好啊,那我该是怎样的一副表情啊。

古人说得好,吉人天相。就在这个时候,南一民的一篇小说意外地得了个全国奖。这对南一民居住的这座城市而言,是全国小说奖的历史性突破。太好了,这样一来,南一民就有资格申请要一个有暖气又有煤气的住房了。当然,这个所谓的“资格”还要仰仗当时的社会气氛和文化氛围的支撑———同志们,气氛是可以左右决定的。这就是机遇,机遇就是气氛,气氛是机遇的沃土。再加上当年这座城市还是比较重视文学创作的,这样一来,在客观上构成了南一民申请要房子的很好的气氛,至少说发挥了推动作用。谦虚又可怜巴巴的住房申请递上去不久,很快,南一民得到了一套新的住房。

这个新的住房在松花江边上,南一民称它为“临江第一楼也”。尽管这套新的住房总平积只有36平方米,但它是3楼,北窗临江,有暖气、煤气(太好了),等等,所有的设施一应俱全,而且,临江处还伸出一个凉台,在那里可以凭栏眺望一泻千里的蓝色大江。由于这栋楼与江畔公园近在咫尺,江畔公园几乎成了南一民的私人花园,他每天都去那里散步,坐在长椅上看当日的报纸。

不过,在这样的环境中,南一民眼里的陌生人多了起来……

搬进新房以后,南一民为自己的新家安装上了热水器和电话,感觉非常好,电话也畅通无阻,声音非常清晰,感觉很绅士,很中产阶级。相反,令人大惑不解的是,他的傻女人反倒不满足起来,开始跟他上演“金鱼和渔夫的故事”来。但是不管怎么说,毕竟新的生活开始了。

现如今,南一民这种临江位置的房价,已经飙升到每平方米八千元以上了,如果同样条件,在上海和北京,那至少每平方米在三万元以上。

南一民在这里住了大约十年。在这十年当中,城市的房地产业不断地创历史新高,不夸张地说,等于是他们又重建了这座城市———这在非战后的和平时期是从未有过的人间奇迹、城市奇迹。市民们在这短短的十年里,至少更换或者增加了一套以上的住宅,都纷纷扩大自己的住房面积。这对每一个市民而言既是一种精神压力,也是一个无耻的挑战。为了满足自己不断增长的精神需求(而不是生活需求)和应对下流的挑战,于是,他们动用自己的全部积蓄,或者用吃亏的贷款方式购买新的住宅,以求得一种“姿态”上的平衡,以及后继而来的小市民式的优越感。

……

十年之后,南一民在他的傻女人固执的坚持下,不得不放弃了这套小房子(卖掉了),又搬到了一套100多平方米的住房里去了。关于这一情景及感受,同志们,南一民不想再说了。道理非常简单,因为,现在拥有100平米的私人住宅太普通了,比起那些二三百平方米的复式民宅,前者已经有些气短、表情有些尴尬、精神有些郁闷了,面对他人的询问时,他不得不对自己的小小住宅进行自圆其说了。所以,他不说也罢。但是,南一民真的是什么也不想说么?从零平方米、八平方米,到一百平方米,已经增加了十倍了,太伟大了呀。

南一民看着我的眼睛说,您知道,并不是我变了,而是时代变了。你是想让我欢呼吗?告诉您,此时此刻,我一点欢呼的心情也没有。

我听之后,乐了。

南一民长叹了一声说,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吧,阿成老哥,我并不满足———

我警觉地问,你还想干什么?

南一民一脸悲怆地说,对于未来的个人住房,这些日子我很有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为此我很郁闷,很不开心,心里堵得慌。前几天,我和几位朋友一块儿喝茶的时候,其中的一位问我,一民,最近心情咋样?我说,不好。说着,我还流了泪……

作者简介:

阿成,男,原名王阿成。中国作协全委委员。著有长篇小说多部,中短篇若干,《赵一曼女士》获中国首届鲁迅文学奖。《年关六赋》获1987~1988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及其他多种奖项。出版二十余种作品集,以及法文版、德文版、英文版等小说集。

责任编辑 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