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光倒影
2009-08-12
筑山上之城
难得有机会,上庐山,和妻子搞一次婚外恋。和这山一样,连我们的姓氏,也与百年风云脱不了干系。3岁时,孩子们就排队,指着我妻子的鼻子,大喊3声:“蒋介石。”几条街外,另一群孩子也排着队,指我的鼻子,大喊3声:“王洪文。”我们还不认识,已共同经历第一次政治迫害。或许在相同的一刻,我们一齐哭了出来。
我没有蒋先生的手笔,给妻子买一座美庐。也没有毛先生的狂狷,跨进美庐大门,美滋滋地说,“委员长,我来了。”广告说,这是惟一国共最高领袖都住过的卧室。这话穿过庐山的云雾,也穿过革命叙事的端倪,直达摩西十诫的第十诫:
“不可贪恋人的房屋;也不可贪恋人的妻子、仆婢、牛驴,并他一切所有的。”
30年了,在庐山看《庐山恋》,或许是最好的缅怀方式。30年来,中国惟一没有改变的地方,大概只有牯岭的这家电影院。1979年1月,叶剑英发表《告台湾同胞书》,说国家统一是“人心所向,大势所趋”。9月29日的国庆30周年大会,叶剑英的讲话其实是一份正式的改革宣言。
他提出全面的“现代化”目标,把“经济制度与政治制度”并列为改革方向,涵盖3个方面,“高度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高度的社会主义民主”和“完善的社会主义法治”。
随后《庐山恋》开拍。这是中国第一部有好莱坞模样的大片。爱情、风光、两岸局势、青春偶像,熔于一炉。无论哪个层面,都开风气之先。1980年,该片在庐山首映后,就从未下片。影院也从一而终,日夜只放这一部。
30年前的电影,30年前的椅子,30年前的海报,30年前的张瑜和郭凯敏。我们不是回到过去,我们是去看一部首轮放映尚未结束的电影。想起1927年传教士李德立离开中国,庐山的“乡村共和国”回到国府手中。有的人只取了一瓢,花钱买下一座。有的人带着人上山,800余座别墅一人住一栋。但不知赛珍珠那一座分给谁了。她房间里还摆放着钢琴和《圣经》。
抛开政治,每一回张瑜在银幕上抬头、甩肩、转圈,年轻游客们就笑得前俯后仰。她扮演一位国民党将军的女儿,中美建交后回来,遇见一位被批斗的共产党将军之子。他们的父亲当年也在庐山相识,终在庐山决裂。张瑜一连换20几套裙子,连她的皮包、高跟鞋,都在1980年前后,风靡南北。
第一层元素是张瑜的美式时尚。第二层是1949年之后的第一次银幕接吻。张瑜主动亲吻恋人脸颊,30年前啊,叫我母亲面红耳赤。奔跑,拉手,晕眩,成为新时期爱情电影的典范。只是他们恋爱不说“我爱你”,却一起高呼“我爱我的祖国”。第三层是被恢复的传统文化。导演选景,用心良苦。几乎只在如琴湖一线,绝不往上走。因为牯岭之上,布满了历史的伤口,只会引发家国情仇,无法传递统战信息。牯岭以下的自然风光,和历代文人的诗词,才能将国共的后代情牵一线。他的镜头里,只要1886年以前的庐山。
《天津条约》后,九江通商,成为基督教进入内地的门户。1886年英国传教士李德立上庐山,寻找避暑的清凉之地。与山间寺庙道观商谈无果,最后登上山顶,发现牯牛岭,激起筑山上之城的雄心。这位极精明、干练的传教士,后来曾参加南北和谈,被孙文誉为“和平使者”。商界人士津津乐道,说他是中国第一位谈判高手、地产大王。既能说动清帝逊位,自然也能周旋乡民官府之间,转眼在庐山之巅,兴建了一座天上街市。
他将土地编号出售,要求每块土地上建一座别墅。1883年美南长老会传教士赛兆祥来到九江,条件艰辛,接连3个孩子夭折。回国生下第4个孩子赛珍珠,4个月后回到庐山,成为李德立第一批客户,买下编号86A的地皮。30年后赛珍珠在庐山别墅中写出了描述中国农民的史诗《大地》。
另一位客户哈特医生出生在中国,是美国传教士的儿子。他在1901年买下编号112号的地皮。几年后,他的夫人和几位来牯岭避暑的外籍护士、医生,创建了中国第一个全国性护理组织,就是今天“中华护理学会”的前身。
庐山像一个人文的地层标本,山上到山下,儒释道到基督教,国民党到共产党,100年来,各种“筑山上之城”的梦想,都在这里留下化石。到1927年,牯岭上有14座教堂。每年夏天,数百传教士云集庐山,为下一年含辛茹苦的服侍,退修安息。李德立卖完地皮后成立了市政董事会。高山之巅,衍生出中国第一个城邦共和国,却主要由外国人组成。
也是奇耻大辱,也是蒋毛二人庐山情结的一部分。1927年后,一个宣教士主导的天上之城,成为达官贵人的夏都。那时大儒陈三立住在山上,蒋先生登门求见,却被婉拒。1949年到1966年,庐山之巅又成了全国惟一一个充满资产阶级想象空间的城邑。不去那里开会,还能去哪里呢?
放映《庐山恋》的电影院,是当年宋夫人常去的礼拜堂,1960年改造为影院。电影中,郭凯敏在庐山的风景素描中,画出一座现代化的山下之城。30年来,山下之城日新月异;山上之城,却像张瑜和郭凯敏,在一部老电影中整整被囚禁了3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