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追梦者的噩梦
2009-08-11方遒
方 遒
30多年前,江南古铜都一所办学条件很差的中学,刚刚摘掉“民办”的帽子。校址原是一个简陋的牛奶场,坐落在一片荒坡上,只有几栋人字形屋顶的平房,其中一栋最大的是牛棚,改做了两个教室,中间用一层芦席隔开,上面没有天花板,所以,两个教室“说笑之声相闻”,互相干扰。老师只有反复带领同学高声朗读《毛主席语录》:“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企图压倒隔壁传来的噪音,争取课堂片刻的安静,但总是白费力气。座位紧挨芦席“屏风”的孩子,有的很调皮,趁着混乱,悄悄把芦席掏个洞眼,好和隔壁班级同学讲话,“呵呵,咱们拆了墙是一家,不拆墙也是一家!”
秋天,分配来了一位新教师,北京大学毕业的,他名叫杨思铭,福建莆田人,学的是数学力学专业,追的是这个领域一个尖端的梦。不幸,他跨进大学不久,文化大革命的浊浪就摧毁了他追梦的桥梁。他生来口吃,期期艾艾,讲不到两句话,脸就涨得通红。据说,他的档案上写着“不适宜从事教学工作”,但还是被塞进了学校。学校的教师是“一个萝卜顶一个坑”,当然要安排他的课程。于是,他被迫走上讲台,只讲了一堂课;一堂课,对他来说,多么漫长啊!他的心灵在这节课里受到怎样的煎熬,是我们难以想像的。学校领导也许同情他,就让他去了学校“走五七道路”的浆糊厂;他既是唯一的厂长,又是唯一的工人,买米、磨粉、烧锅、搅浆直到装瓶,都是他一个人包揽。这位北大红楼的高材生,怎么也不会想到追梦追到了这个旮旯里,操起这等营生!但他没有沉沦,因为有梦。梦是一轮“红日”,他就是“夸父”;无论那“红日”怎样遥远,渺茫,他也不会放弃追寻。
不久,学校突然传达一条喜讯:上级指示,抽调教师到矿山劳动,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大家争先恐后地抢着报名。杨思铭当然地被批准了。学校领导也许想借此卸包袱,可他毫不在意,更不颓唐,他似乎抱定“天将降大任于斯人”那则古训,相信眼前的磨难不过是他追梦必经的一道小小关隘。
他带着简单的行李奔赴离学校40多华里的凤凰山铜矿。开始一段时间,他被安排在机修连劳动(那时工厂、学校都学习解放军,实行“军事化”管理),我很是羡慕,学会一手电工活,钳工活,掌握一门实用技术,比成天只跟书本打交道强多啦!后来才知道,他在那里是做苦力,抬大杠,当搬运工,根本沾不上学技术的边,他为追梦所开发的才智也丝毫减轻不了他重体力劳动所致的疲惫。
我和杨思铭相识是缘分,和他成为好朋友更是缘分。那时,我住在市区,他在矿山,很难见面,但我天天惦记着他。他每逢工休,就来看我。我们谈话并不多,却是相互理解、相互信任的。每次留他吃饭,他总谢绝,急忙掏出挎包里的饭票和碗筷给我看,他要去附近一个食堂用餐,我也不好难为他。他跟我谈得最多的是想“回炉”——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说是他们这届毕业生可以回到母校继续学习,完成学业。至于他,“回炉”则绝不只是为了提高文凭的含金量,而是要把自己宝贵的智慧与执著有效地纳入那追梦的高速轨道。我当然十分支持。我答应帮他打听,一有情况就立即设法通知他。可是,他来了一回又一回,回回都失望而归,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
隔了一些日子不见杨思铭来,我很愧疚,以为自己没法帮他实现“回炉”的愿望,无形中伤害了他。想不到一打听,他遇难了!
临近岁末,矿山要突击完成生产任务,从各个辅助工种抽调人员去充实第一线采掘的力量,抽到了杨思铭——在那机修连,除了当苦力,他也许是个多余的人吧。没有经过任何培训,他就跟着别人走向井下的掌子面。刚到作业点,师傅们照例要取下矿帽当凳子,坐下休息一会儿。杨思铭刚刚模仿了这个动作,却发现别人霍地跳起来,拔腿就跑,他也紧跟其后。“跑了几步,他突然转身,大概要去取矿帽,就在这时,冒顶了!……”后来,一位师傅这样回忆。一位聪慧、顽强,有望成为国家科技栋梁之材的大学生,就这样瞬间消失了,带着他灿烂的人生追求,也带着他“命途多舛”的噩梦!这是他下矿井上的第一个班!一个寒气侵人的冬夜!……
凤凰山,是个美丽的地方。那里有令人流连的滴水岩、相思树,牡丹花。每当想起这些风景,我就想起杨思铭。他似乎正朝山外走去,留给我一个瘦削的背影,依然背着那个褪色的黄挎包……
他走后的第一个清明,我把一首挽诗写在他从前来信的一个信封的背面:
嗫嚅难道命途艰,
千里红楼梦里还;
算计身心无压力,
从容笑别凤凰山!
是的,我为一个遭受命运残酷蹂躏的灵魂特地献上这几行“壮行辞”,没有眼泪,不再悲伤。他不用妄称什么“凤凰”,也绝不奢望什么“涅槃”;但是,我愿他化作一只蝴蝶,自由自在地翩跹在自己五彩缤纷的梦境里……
责任编辑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