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插在皖南的水柳
2009-08-11曹多勇
曹多勇
一
农历正月初五一大早,我家的堂哥水柳就扛着一把锄头迫不及待下地去了。
门前耸着一溜山,山的下边有他家的山地,山地上种着茶树,茶树上长着越冬的叶芽。春天来了,大地还没及回暖,茶树的叶芽一片一片依旧缩头缩脑地寒战着。按道理说,这种时候的茶树还没有从冬眠状态中苏醒过来,茶地里没有农活需要堂哥伸手做一做,不需要施肥,不需要除草,不需要修枝,距离采摘茶叶更是相差着十万八千里。然而,我家的堂哥水柳却早早地感受到春天的来临,一颗心也跟着早早地蠢蠢欲动起来了。
蠢蠢欲动——说起来是一个反映内在心态的词语,最终还是要实打实地落实在外在的行动上。你就仔细地瞅着吧,堂哥水柳扛在肩膀上的锄头以及他走在山间小道上的两只脚,都有点歪歪斜斜的,匆匆忙忙的,一副样子倒像是扛着锄头去砸什么、去抢什么,就是不像去下地、去干活,就是不像一个常年做农活的庄稼人,没有一点从容的神态,没有一点习以为常的模样。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这么跟你一说或许你就明白了,新时期改革开放三十年间,堂哥差不多有二十多年的时间一直在全国各地流动打工,不要说没有空闲下地干活,就是回家过年都是来去匆匆的。时间一久,农事荒疏,一把锄头扛在肩上别别扭扭的不协调,两只脚走在山道上也是一摇一摆的不稳当,是最自然不过的了。不过堂哥的一副神态与四周环境还是相容的。他本来就在这里出生,就在这里长大。他本来就是这个地方人嘛!
现在好了,从今年开始,堂哥水柳不用外出打工了。就在家安心地种山地,就在家安心地陪着老婆过日子,就在家安心地呼吸着皖南山区的清新空气。不用去挣城市人的钞票,不用去遭城市人的白眼,不用去丧失自己的自尊与尊严。当然也就不可能再去走城市里的宽阔马路,当然也就不可能再去看城市里的高楼大厦、漂亮女人。所谓的得失,是一种选择,也是一种无奈。
我家的堂哥水柳为什么单单选择今年从农民工的队伍中退役出来,而不是去年或明年呢?这里就要说到堂哥家的具体情况了。
解放前,我二大爷到皖南山区做了一户人家的上门女婿,直到解放后的1958年,我二大娘的父母先后去世,我二大爷才带着老婆孩子第一次踏上返乡的道路。这条返乡的道路是遥远的,又是崎岖不平的。那一年,在淮河岸边的大河湾村已经实行人民公社、生产大队、生产小队制度,在全国更大的范围里也早已经实行严格的户籍管理制度。从血脉上来说,我二大爷一家算是大河湾村人,但从户籍管理上来说,我二大爷一家只能算是皖南山区的某一个小山村人。这边拒绝接受我二大爷一家人,从户籍角度否定了他们一家是大河湾村人。因此,一条返乡的道路,也是一条失乡的道路。
我二大爷带着老婆孩子从哪里来又返回哪里去。那一年,我家的堂哥水柳才八岁,能够留在记忆里的只是一片模糊的水气。
应该说,这时候我二大娘对老家拒绝接受他们一家是没有什么怨恨的。一来是她原本就不是这边人,从情感上疏离是自然的;二来是我二大爷是她家招的上门女婿,同意与我二大爷一起回老家,只能说是一件迫不得已的事情,也是心不甘、情不愿的事情。老家摇摆手,拒绝接受他们一家人,我二大爷在感情上受到了很大刺激,我二大娘却一点都没有。相反的,她回到皖南山区过起日子来倒格外的安心、踏实。我二大娘跟我二大爷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是老家不要我们一家人的,又不是我不愿意跟着你一起回老家。
两年后,1960年全国闹饥荒,我二大爷又饿又病死在皖南山区,我二大娘的情感猛然一下发生了急剧扭曲,过去的许多看法也发生很大变化。我二大娘常常这样想,要是两年前返乡,老家收留下他们一家人,我二大爷兴许就不会死掉了。最起码我二大爷在这两年间不会整个人蔫头蔫脑,过日子提不起一点精气神。一句话,老家拒绝接受他们一家人对我二大爷打击太大了。在皖南山区生活十年,没机会回老家,依靠思念生活着是痛苦的,也是充实的。遭到老家唾弃后,我二大爷觉得自己的生命是漂浮无根的了,思念也虚幻无着的了。
可以这么说,我二大爷是思念家乡抑郁而死的。
我二大娘就是从这个时候起开始痛恨大河湾村,自己去痛恨,还教育两个孩子去痛恨。
我二大娘没有再改嫁,带着两个孩子一起过生活。那时候属于人民公社年代,我二大娘一个人在生产队里挣工分,日子过得一直紧紧巴巴的。好在两个孩子总有长大的时候,闺女长大嫁给别人家,儿子长大娶一个媳妇回来家。从儿子媳妇进门的那一刻起,我二大娘的头发猛然白掉一多半,腰身也是猛然一下勾塌下。她一手拉着儿子,一手拉着儿媳妇说,娘老了,从今往后这个家就交在你俩手上了。我二大娘亲手把堂哥、堂嫂送进洞房里,“哗啦”一声关上门。我二大娘隔着房门对儿子说,曹水柳,你可要好好地对待人家水英啊。
曹水柳是我家堂哥的大名,水英是我家堂嫂的大名。堂哥的曹姓是后来加上去的。
我二大爷当年去皖南山区与我二大娘成亲,算是倒插门,生下两个孩子也就随着那边姓水——男孩叫水柳,女孩叫水草。两个孩子的名字都是我二大爷亲自起的。他在给两个孩子起名字上,显得热心,显得固执,更显得处心积虑。我二大娘没想到我二大爷在给两个孩子取名字上,暗藏着贼心不死的阴谋。山里很少能见着柳树。一个男孩子的名字怎么起叫水柳呢?我二大爷不做多余的解释,笑一笑说,我喜欢柳树。倒插门生下的孩子跟着女方姓水,这是个原则问题。大的原则坚守住,我二大娘就不去争究了。水柳就水柳吧。中间相隔两年,我二大娘生下闺女。我二大爷一点民主都不讲,说是个闺女就叫水草吧。可能“曹”与“草”同音,我二大娘警惕起来,说水草是一种什么草,你得跟我说清楚。我二大爷“嘿嘿嘿”地笑着说,水草就是水边长出的草。“草”不是“曹”,我二大娘放心下来,不过想一想还是反问道,照你这么说,水柳就是水边长着的柳树了?我二大爷点点头。确切地讲,我二大娘的疑心并没有因为我二大爷的简单解释而释然开。“水柳、水草”像是两个稀奇古怪的符号紧紧地凝结在她心里,有形无形的就有一种堵塞的感觉,就有一种憋闷的感觉。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二大娘心里明白,我二大爷一时一刻都没放弃回大河湾村的念头。
堂哥与堂嫂,两人骑青梅竹马,起小一块长大。长大后两人偷偷地谈情说爱,却遇见一个大问题。按照婚姻法,两人出五服能结婚。按照当地习俗,两人同宗同族又不能结婚。这种时候,我二大娘果断地做出一个英明决定,成全了一对痴情男女的这桩姻缘。水柳改姓,在“水柳”前面加上一个“曹”字,一切难题都迎刃而解了。我二大娘振振有词地跟村人说,水柳原本就是人家曹家的血脉嘛,水柳认祖归宗是理当的。其实,我二大娘这么决定,自己的内心是痛苦的,族人的情感也是难以接受的。好在有婚姻法管着,两家大人没意见,族人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我二大娘最后重点交代水柳一句话,你改姓曹,心里也不要想着自己就是曹家人,至少娘活着不许你去大河湾村认祖归宗什么的。
我家的堂哥水柳言不由衷地答应一声“唉——”。
女人的心肠坚硬起来是可怕的。我二大娘觉得堂哥轻轻松松的一句“唉”很是靠不住,就逼迫他对着姥姥、姥爷的遗像发誓,说娘活着一天,你决不能踏进大河湾村半步。
我家的堂哥水柳发誓后,就一直恪守着誓言几十年,真的没有回过一趟大河湾村。
一转眼几十年过去,堂哥都快六十岁的人了。他跟前的两个儿子早几年就先后成家,独立过日子。年前腊月天,我二大娘倒头死去,堂哥觉得自己也老了,决定从这一年起再也不出去打工了。眼下堂哥就想着去做一件事,早一天回一趟老家大河湾村,不说认祖归宗,最起码是一种情感的皈依吧。年初五一大早,堂哥扛着锄头迫不及待地下茶地,就是想着看一看茶树长个什么样子,就是想着亲手炒制新茶带回老家去做礼物。
——爹爹(爷爷)奶奶呀,你们还认我这个流落在外乡的孙子吗?
二
我二大爷为何会千里迢迢去皖南山区做人家的上门女婿呢?这话一说就长了。
话说这一年,我二大爷受雇于一位茶叶商人,一起去皖南山区订购茶叶。这位茶叶商人姓叶,人称叶歪嘴。有人说叶歪嘴的嘴歪是娘胎里带的,也有人说叶歪嘴的嘴歪是做生意遭劫匪被土匪打的。叶歪嘴嘴歪,不好说话,做茶叶生意在田家庵却是头一家。田家庵在大河湾村东四十华里,是一处大码头,是方圆百里的主要货物集散地。一年四季,田家庵的码头上都是货物云集,船只穿梭不断,生意十分兴隆。往年清明节前后他都是逆水而上,从凤台上岸,经寿县,去霍山,至舒城,以经销霍山黄芽、六安瓜片为主。这一年叶歪嘴遇见一位神秘的人物,这人交代一件神秘的事情。听说失传多年的极品名茶“雾里青”在皖南山区复现了。这人花重金差遣叶歪嘴去寻访,说是为了见一位要人,办一件要事。具体见哪一位要人,办一件什么样的要事,这人就闭口不谈了。这人自己不去,请叶歪嘴代劳,自有他的道理。说开来,叶歪嘴毕竟是个茶叶商人,皖南山区多少有几个生意上的熟人,寻访“雾里青”毕竟有诸多的方便之处。“雾里青”从明朝起就被列为贡品,由于不明的历史原因,渐渐地消失了。正因为如此,极品名茶“雾里青”失而复得才显得尤其珍贵。那一年,我二大爷正好十八岁,就在田家庵码头的叶歪嘴茶庄上常年帮忙。我二大爷跟着叶歪嘴一起去皖南是做苦力,也是做保镖。他对此行的真正目的却一点不知晓。
离开田家庵码头,两人一直往南走,越合肥,经安庆,过长江,转头朝着东南方向,直奔石台而去。正是清明前后采茶的好时辰,到处是长着茶树的山地,到处是采茶的村人,到处是采茶人的歌声,甚至连空气中都弥漫着茶叶的清香味道。这一天天色尚早,两人就找一家客栈住下来。一路上最受累的自是自己的两只脚,两人住下的头一件事就疾声吆喝店小二,快一点打来两盆洗脚水,舒舒服服地烫一烫。叶歪嘴是个中年人,身体不如我二大爷强壮,也没有我二大爷经踹(折腾)。有点疲惫,有点困乏。洗着洗着,两只脚一舒服,便困得挺不住。叶歪嘴吩咐我二大爷说,我先睡一会,吃晚饭的时辰你喊醒我。我二大爷嘴上说一声“好——”,一颗心早跑到窗户外面去。我二大爷在心里说,在这么好的一处地方,我不出去玩一玩、溜一溜、看一看,呆在客栈里不是傻蛋吗?
叶歪嘴在客栈里睡觉,我二大爷沿着客栈前面的一条小路,一边看着山间的景致,一边往大山深处走去。不知不觉,我二大爷转过一座大山又一座大山,竟然迷路了。在淮河两岸确定方位感很简单,淮河东西走向,堤坝东西走向,房屋坐北面南,这些事物呈现在淮河两岸是方方正正的,印在头脑里也是方正方正的,不容易迷向。皖南山区的大山是圆圆溜溜的,小河小汊是弯弯曲曲的,连着人家的房屋都是依山而建,不一定坐北面南。按理说,太阳的方位是不变的。淮河两岸的一轮太阳,也就是皖南山区的一轮太阳。可这种时候,太阳早已落山,整个天空布满浓厚的乌云。这么一来,我二大爷迷路是必然的,然而在山里迷路又是可怕的。起初,我二大爷按照他头脑中认为的正确路线,愈走偏差愈大之后,才想起问一问采茶的村人。哪想到我二大爷一张嘴一说话,立刻陷入另一种困境之中——语言不通,他说话人家听不懂,人家说话他也听不懂。天色渐渐地黯淡下来,我二大爷有点惶恐了。他低头看一看脚下走过来的一条路,明明是路,却危机四伏。从这一刻起,我二大爷对路有了不同往常的理解:是路,不是路;一步错,步步错。
最后我二大爷被采茶的村人带到村里的一户人家里。这户人家一共三口人,夫妻二人带着一个闺女,正在饭桌子上吃晚饭。村人把我二大爷送过来,是因为这户人家的男人早年间跟着徽商做生意去过不少地方,会说官话,许多地方的语言他也能听得懂。他与我二大爷一搭腔,就笑呵呵地说,我知道你是哪个地方人了?蚌埠人!我二大爷说,不算远,一百多里路。不说那时,就说现在,淮南人与蚌埠人说话依旧十分相近。俗话说,百里不同俗,十里不同音。淮南与蚌埠相隔着一百多里路,两地人说话却差不多,真是有点不可思议了。这家男人说他去过蚌埠,去过淮河下游更远的扬州,就是没去过田家庵。我二大爷说,田家庵跟蚌埠、扬州相比只是一个小码头罢了。这家男人说,大码头上有小生意人,小码头上有大生意人,不在乎码头大小,只在乎你生意怎样去做。他说我这一辈子跟着别人后面做生意,挣钱都是别人的,到老返乡还是两手空空的。我二大爷说,我也是个跟在别人后面跑腿的。这家男人仔细地看一眼我二大爷,意味深长地笑起来说,我说嘛,你这么年轻要是做老板,就真是了不得了呀。这家男人话里的意思是,他看着我二大爷就不像一个经销茶叶的老板。不过这家男人还是客气地央请我二大爷坐下来吃晚饭,说那家客栈不算远,就在过去的另外一个村子里。
就在这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这户人家的姑娘一手端着一碗稀饭,一手拿着一块馍馍,一并塞进我二大爷的怀里。我二大爷很客气地摆手,说我家顾主还在客栈里候着我呢,怕是这一会早等急了。姑娘一张脸通红说,你不接饭碗吃饭,你就走不出这个家门。姑娘跟着父亲学一点官话,她说话我二大爷能听懂。半天路跑下来,我二大爷早饥肠辘辘,心想吃饭这么好的一桩事,还用得着你一个姑娘家“逼迫”吗?我二大爷接过饭碗,张开大嘴就要吃,却被这家男人拦住了,说这位客官你慢一点吃饭,候我把话说清楚。
原来这里人家有一种习俗,姑娘要是看上哪个小伙子,想招上门女婿,就把他领回家,当着父母面,端一碗饭递手上,小伙子要是接过饭碗,吃下去就说明同意了。当然这么做需要两个前提,一是姑娘的父母要看上这个小伙子,二是小伙子也要看上姑娘的父母、还有她的家。当然这两个前提的前提是,姑娘与小伙子要两心相悦,两心相许。现在落实到我二大爷头上,姑娘是一厢情愿,他却一点都不知情。这家男人毕竟见过世面,他拉我二大爷去一边,把来龙去脉说一遍。一方面交代清楚风俗的内涵,愿意当上门女婿,当上了就回不去。家近回不去,家远更是回不去。另一方面交代清楚闺女的情况。他们夫妻中年才有这么一个闺女,娇生惯养长大,说一不二,说二不一,任性得很,倔强得很。这家男人把这么一番道理说透彻,要我二大爷做选择,愿意当上门女婿就坐下来吃饭,不愿意当上门女婿就走人。我二大爷定神定睛看一看这个家,看一看这对老夫妻,最关键是看一看这家姑娘,就坐下身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我二大爷自作主张、这么快就答应这门婚事,是基于如下三点考虑的。第一点是我二大娘当年长得确实不错(这一点后来我从我母亲的嘴里得到了证实),一下就把我二大爷的魂勾住了;第二点是大河湾村连年遭水淹(主要原因是1938年蒋介石为了堵截日本鬼子过黄河南下,从河南花园口扒开黄河堤坝,黄河水黄黄汤汤地一泻千里而下,冲进淮河河床,淹没数万亩良田,淹死上万名百姓,更主要的是淮河从此失去自己的入海口,变得大雨大灾,小雨小灾了),村里光棍一茬一茬地往上长,我大爷那年二十一岁了,连个提亲的都没踏上门,我二大爷要是在家里排队找老婆的话,不知道要候到驴年马月去,面对长期打光棍的危险性,面对眼前这么一个漂亮的大姑娘,哪里还有不点头的道理呀;第三点,也是最主要的一点,我二大爷想与人家姑娘先把一锅生米煮成熟饭,而后伺机带着一起跑回大河湾村。
我二大爷吃过一顿晚饭,这桩婚事就算确定下来。这家男人很慎重,在对待闺女与这个外乡人的婚事上,采取许多有悖当地风俗的变通办法。比如说,允许我二大爷先回大河湾村跟自己的父母商议后,再返回头完婚不迟。时限两个月。两个月回头,这桩婚姻就成;两个月不回头,这桩婚姻就散。姑娘对她父亲的这一决定,早已哭得泣不成声。这家女人自然向着闺女,说自家男人,那有你这么向着外乡人说话的呀?这家男人说,人家外乡人也是父母所生、父母所养,不管怎么说,孩子的一生大事,做父母的总应该知道吧?在这一点上,我二大爷倒是绝情又绝意,不愿回大河湾村跟我奶奶爹爹(爷爷)说一声,连回客栈见一面叶歪嘴都不愿意。道理很简单,叶歪嘴不同意,带着他一起走,这桩婚事散摊子;回到家父母不同意,这桩婚事同样散摊子。我二大爷心里明白,十有八九,叶歪嘴不会同意,我奶奶爹爹更不会同意。
我二大爷说,我的家我当。
这家姑娘破涕笑起来。
实际上,这一天这家母女俩就在山上采茶,傍晚下山的时候,见过我二大爷这个外乡人一面。那一刻,他像一只惊慌的野兔疾走在山间小道上。我二大爷穿一身灰色夏布衣服,腰间系一条擦汗的白色洋布手绢,梳着油光光的中分头,一副那时的典型商人打扮。这家姑娘站住看一会我二大爷,我二大爷急赶走道却没顾上看这家姑娘。她问她的母亲说,娘,这个生意人这么急匆匆的是干什么呀?她的母亲说,这里有什么生意好做的,莫不是当谁家的上门女婿找不着门槛吧?这家姑娘“嚓啦”一声脸上红起来。春节前,她的父母操持着给她说一门亲事,她看不上人家,死活不同意。她说自己找,不要父母乱操心。她的父亲很开明,说你自己找就你自己找,我们做父母的省心了。她的母亲一边埋怨丈夫惯闺女,一边埋怨闺女说,看你赶明能找个什么样子的男人。这家姑娘没料到,这个外乡人七拐八弯的会走进她家门,会走进她心里。
一夜过去,这家姑娘变成我二大娘。
在这里我得插叙一件事——那些天,我二大娘与她的母亲天天上山采摘野生茶叶。自家有茶园,干吗还要上山去采野茶呢?这里一说,就牵扯到“雾里青”了。也许我二大爷的老丈人就是隐藏在这片大山里,信誓旦旦地要炒制出极品名茶“雾里青”的众多民间茶人之一吧。年年炒制着,年年炒制出来的茶叶都不理想。极品名茶“雾里青”是一种什么样子的茶叶,没有谁知道。一种谁都不知道的茶叶,只能存在于民间的传说中。在许许多多的传说中,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极品名茶“雾里青”必定是用野生茶树上的芽叶炒制出来的。这些完全处于野生状态下的茶树,终年与阔叶林、野山花等植物相拥相伴,从而造就其独特品质。
那时正值解放前夕,国土一片混乱,老人常常感慨地说,看来“雾里青”只能重现于太平盛世,而不是眼下的多事之秋呀。若干年过去,茶叶专家来这里真的潜心开发出极品名茶“雾里青”,算是被老人有意言中。这期间,茶叶专家就寻访过年岁已高的我二大娘,她一边述说着当年上山采摘野生茶叶的行进路线(以此寻找野生茶树的具体生长方位)以及她父亲炒制茶叶的详细过程。不知不觉间,一个身穿灰色夏布衣服、腰间系一条擦汗的白洋布手绢、梳着油光光中分头的年轻商人,从岁月的风尘中渐渐地清晰走来。我二大娘豁牙的嘴巴微微地一笑说,你个死鬼呀,我怎么会一眼就看上你了呢?
那一年,我二大爷这么一做坑害了叶歪嘴。叶歪嘴一觉醒来,不见客栈里有我二大爷,直到天黑依旧不见人影,惊慌了,赶忙派人去找,山上山下,山前山后,找到半夜,还是没找见。那时临近解放,到处兵荒马乱,劫匪,逃兵,流弹,暗刀。叶歪嘴判断我二大爷怕是凶多吉少了。我二大爷失去踪影,叶歪嘴也就失去寻访“雾里青”的兴致,隔天一大早就离开此地,回返田家庵。
一趟皖南,我二大爷不明不白地丢失了,叶歪嘴怎么跟我们家人交代呢?其实也没什么好交代的,托一个中间人把大致情况跟我们家人说一说,赔付一点现大洋了事了。直到解放后,直到1958年,我们家人才见着我二大爷一家人,才明白我二大爷当年失踪是怎么一回事。
三
三十过年,初一、初二、初三串门走亲戚。初四——戳事,出门——惹事。年初四呆在家里不出门,我堂哥就做着回老家的准备了。先是搬过几根干木桩,拿出一把锯子“哼哧、哼哧”把木桩截成一段一段的木头,再使斧头把木头劈成一块一块的劈柴。
堂嫂听见动静,走出家门问,你劈劈柴干什么呀?
堂哥说,烧火。
堂嫂说,你骗人。
村里有一口很大的沼气池,家家户户烧沼气,哪里用上烧劈柴。
堂哥诚恳地说,炒茶。
堂嫂还是不相信地说,你更骗人了。
一连好几年了,家里都是采茶不炒茶。这话怎么说呢?前几年村里就组织起茶叶生产合作社,负责统一收购采摘的鲜茶,而后统一炒制,统一销售。卖鲜茶比自家炒制茶叶、自家销售茶叶收入还要高。所以堂哥说劈劈柴炒茶,堂嫂说他是骗人。
堂哥跟堂嫂说,往年家里不炒茶,今年炒,带着回老家看亲戚。
堂哥的这么一句话点破炒茶的玄机,也点醒堂嫂一颗糊涂的头脑。堂嫂想,是呀,婆婆死后,男人是该回老家看一看了。一件搁下几十年的事,现在重新提出来,堂嫂再问话就显得特别的谨慎,特别的小心。
堂嫂小心翼翼地问,你带着两个孩子一起回去?
堂哥家是两个儿子,大儿子在镇子上搞建筑,算是一家建筑公司的技术员。小儿子在茶叶公司里工作,专门负责炒制“雾里青”。岁月轮转,极品名茶“雾里青”终于面世,而且自家儿子就参与这种极品名茶的研制工作,你说用多少言语能够说清楚堂哥、堂嫂的一份情感呢?
堂哥说,他兄弟俩忙他们的,我一个人回。
堂嫂说,连我都不带?
堂哥一脸茫然地说,几十年没回去,不知道老家现在还有哪些人,也不知道叔叔大爷哪一个还活着?
堂嫂说,正是那边的情况不清楚,你一个人回去我才不放心呀。
堂哥让步说,那就我俩一起回去吧。
这些年堂哥在外面打工,家里的脏活、重活都落在堂嫂身上。现在堂嫂依旧不下堂哥。堂嫂一把夺过斧头,“咔嚓、咔嚓”劈起劈柴比堂哥利落多了。堂嫂劈几块劈柴,想一想,又停下来。
堂嫂问,我们家炒什么茶叶呀?去二孩子他们茶叶公司里买,什么样的茶叶没有呢?
堂哥说,自家炒的茶叶合心、合意。
茶叶连带上情感因素,就花钱买不着了。
堂嫂还是说,我看到时候还是要从二孩子那里买一点最好的雾里青茶叶带回去。
堂哥说,那么名贵,我们家讲起那个排场,也没必要去讲那个排场。
堂嫂说,我看有必要,买不起多,买少,让老家人尝一尝我们这里最好的茶叶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
堂哥在外打工二十多年,家里也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土地分开那一年,家里有几亩茶地,几亩庄稼地。几亩茶地每年炒茶卖不出好多钱,几亩庄稼地种庄稼,吃剩的余粮也是卖不出好多钱。可以说,一连好多年都是靠着堂哥外出打工维持着这个家。后来,别人家把庄稼地种上果树。堂嫂在家也把其中的部分庄稼地种上果树。这样从表面上来算,家里收入提高了,可实际上两个孩子长大了,上初中、上高中,家里的支出更大了。堂哥在外面奔波这些年,认证这么一条死理,下一代人不能没文化,就是外出去打工,也要做一个有文化的打工者。没文化,缺技能,光靠一股笨力气,外出打工也挣不着钱——这就是堂哥外出打工二十余年总结出来的血泪教训。堂哥在外面一年一年拼上命地挣钱,两个孩子在家里拼上命地读书。堂哥拼命挣钱把两个孩子送到镇子上、县城里住校读书,两个孩子拼命读书把自己最终送到省城的学校去。大儿子上的是一所中专学校,学建筑,三年毕业后在一家建筑公司当技术员;二儿子上的是一所大专学校,学茶叶,三年毕业后在一家茶叶公司炒制茶叶。按理说,两个孩子工作、成家后,堂哥就不需要外出打工了。可一年一年的堂哥照常外出,一年不落。要说以前堂哥打工是为这个家,后来堂哥打工就为自己了。
这话怎么去说呢?
每一年的清明节,不管堂哥在东西南北的哪里打工,他都要在这一天赶到老家的这座城市,从淮南火车站下火车,再坐车到田家庵码头上。当年我二大爷就是从这里出发,到皖南山区。现在堂哥从皖南山区辗转返回头。田家庵离大河湾村四十华里,有誓言阻拦着,堂哥信守着不愿跨进大河湾村半步。岁月流转,物是人非,田家庵码头不见昔日的繁华,不多的几条船停靠着,往来着。一只铁皮渡船,不时地穿梭两岸,摆渡过往路人。沧桑不变的是眼前的这条淮河,它依旧静静地流淌着,静静地述说着。
堂哥在淮河岸边站一站,看一看,就回打工的地方了。我二大娘活着时,堂哥要是不外出打工的话,每一年的清明节就没办法来田家庵。
我二大娘临死的时候,堂哥在她跟前。
我二大娘问,儿呀,你这些年瞒着娘偷偷地回过几次大河湾村?
堂哥语气坚定地回答说,一次没回过。
我二大娘说,看你个傻孩子,娘的话就这么管用吗?
堂哥说,你是我娘,我应该听你的话。
我二大娘说,你明年就能回去了。
堂哥说,我回,也带着我大(爸)你俩一块回。
堂哥说的是两位老人的灵魂。
我二大娘没有回话,脸上挂着微笑死去了。
按照堂哥的理解,我二大娘同意了。
从年初五开始,我家的堂哥水柳天天扛着锄头去茶地。茶地没活干,就坐在地头一边晒太阳一边打着盹。这一天,我家的堂哥水柳做了这样一个白日梦。梦境里,春暖花开,阳光明媚,正是采摘茶叶的好时候。令人奇怪的是,一个个茶芽根本不需要堂哥伸手去采摘,它们自己伸展开一对对小翅膀,“扑棱棱”地飞离茶树,飞落在堂哥挎着的篮子里。而后,堂哥、堂嫂,还有我二大爷、我二大娘,四个人一起回到大河湾村。这是怎样的一个村子呀!四周被水包围着,村前村后到处长着水柳,到处长着水草。水柳就是长在水边的柳树,一根根柳条垂挂着伸进水里,撩拨着水面。水草就是长在水里的水巴根草,一片片水草就是鱼虾的天然乐园。水是水柳、水草的血液,哪里水多,哪里的水柳就长得旺盛,哪里的水草就长得旺盛。最典型的要数庄台前面的一溜水塘。水塘四周被水柳围困着,水塘里边被水草侵占着。一个小男孩赤脚走进水塘,拽着垂挂的柳条打悠悠。一个小女孩赤脚走进水塘,在水草间逮小鱼捉小虾(这个场景应该是水柳模糊记忆的复活。这个小男孩就是八岁的水柳;这个小女孩就是六岁的水草)。我们家人像是知道我二大爷一家回老家似的,全都走出村头迎接着。老人,孩子,男人,女人,密麻麻,黑压压,差不多有几百口子人。堂哥问我二大爷,这些都是我们一家子人?我二大爷点头说,我们家明朝年间从山西老鸹巷来大河湾村已经四百多年了,就怕一家人还没到齐全呢。堂哥慌张起来,他带回去的那么一点茶叶怎么去分配。堂嫂也是战战兢兢的,不知道怎么办。我二大爷说,谁的辈分长,谁的年岁大,茶叶就送给谁。我二大娘否定我二大爷的办法说,拿这些茶叶泡茶招待全家人不就够了吗?一眨眼有了一张大桌子,一眨眼有了无数只青花杯。堂哥、堂嫂先是拿出最好的极品名茶“雾里青”。冲泡在杯中的“雾里青”不仅有一股特殊的清香,而且还有一缕白色的雾气上升,久而不散,茶色清碧透明,一根根饱满秀丽的茶芽,开始渐渐竖立于杯中,上下浮动,犹如一群仙女在云雾中翩翩起舞。我们家人紧紧地围着茶桌,惊奇地看着这茶叶制造出来的奇特景观,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有一个人伸手去端茶杯。
梦里梦外,是梦非梦。我家的堂哥水柳坐在地头欣慰地笑了。
责任编辑苗秀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