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邻居（外一篇）

叶思雨

我家新买的房子在28楼。28楼,像不像住在空中?

我们这幢楼每层三户。这就是说,我家有两个空中邻居。能做空中邻居,是需要缘分的。还没搬进来,爸爸就嘱咐我:搬进去后,要对邻居有礼貌。远亲不如近邻嘛。爸爸的话,我听进去了;可初夏正式入住那天,我们刚出电梯门,却看到另外两个邻居正在吵架。

爸爸妈妈连忙上前好言相劝,可一点作用也没有。他们仍然吵着。好像他们做邻居的目的,就是为了门对门吵架。他们越吵越凶,最后简直可以说是凶神恶煞了。

“你缺德!”2802室的男人指着对门的男人说。2803室的男人反指着对门的男人吼道:“你他妈的,才缺八辈子的德!”

爸爸妈妈见劝解无效,便示意我进了自家的门。进门后,爸爸倒在沙发上,失望地闭上了眼睛。显然,爸爸觉得自己“远亲不如近邻”的想法有些天真。遇上这样的邻居,你还能指望有什么和谐的邻里生活?

的确,那两个男人吵起架来,面相都很凶。2802室那个男人,一头钢丝球一样的卷发,一看就是个不会顺从别人的人。2803室那个男人,更不用说,不仅面相凶,而且衬衣胸前的扣子也不扣,一条粗粗的金项链戴在有毛的胸前,活脱脱像个地痞。

恐惧并没战胜我的好奇。我把门打开一条可以继续窥视他们吵架的缝。这时,2803室颤颤巍巍地出来了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奶奶。老奶奶用拐杖指着卷发男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你太……不像话了!”项链男人对老奶奶说:“您进去,这事您莫管!”老奶奶进去后,项链男人咬牙切齿地说:“我有你好看的!”卷发男人毫不示弱:“我还怕你?”项链男人伸出食指,说:“好!那就等着瞧!”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着。尽管日子一直平静如水,项链男人并没报复卷发男人,但他所说的“那就等着瞧”这句话,一直像阴影在我心里挥之不去。我一直想不通:缘分所定的空中邻居,为什么会变成冤冤相报的仇敌?那天,我问爸爸:“他们两家,到底怎么啦?”爸爸遗憾而又失望地说:“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现在的人,楼越住越高,素质却越来越低!”

一天,我从学校回来,正好与项链男人一起上电梯。我本想与他打招呼,可他的表情有些可怕,特别是胸前那根粗粗的金项链,更让我产生莫名地恐惧。此刻的他,手上拿着一个长条形的铁盒子。那里面装的是什么?想到他发下的毒誓,我执意认为,那里面装的一定是什么凶器。这时,项链男人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手机:“……哦!这个血压表,我已经会用了。对,给我奶奶量血压!好,谢谢!”原来不是凶器,而是一个血压表。上帝保佑,他还会说谢谢!

日子仍然一天一天地过着。

学校放暑假的第二天上午,我站在阳台上,一边伸着美美睡了一觉的懒腰,一边低头朝楼下看去。突然,我发现楼下停了七八台扎了彩带的轿车。谁结婚?正当我左猜右想的时候,一个新郎模样的人,上了第一辆轿车,从走路的神态来看,好像是卷发男人。

为了得到证实,我开门走到楼梯间。果然,卷发男人家的门上,贴着大大的“喜”字。不知为什么,我又不由自主地朝项链男人家的门看了看。这时,门突然开了,项链男人走了出来。我连忙装出等电梯的样子,并按了电梯的下行箭头。

尽管项链男人当即反手关门,但我仍然发现,他家来了人,里面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一股怪怪的香气。我又想到他说过的那句话:那就等着瞧!项链男人出门后,望着对面门上的“喜”字,足有半分钟。

这个时候,电梯门开了。我不得不和项链男人一起走进电梯。我仍想与他打招呼,但他的表情,比任何一次都要可怕。这时候,项链男人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手机:“……是的,还是那件事要你帮忙。对,他们今天结婚!什么时间?明天早上五点,那时候正好没人。”他这么说着的时候,眼睛里充满了像是等待复仇的血丝。预感告诉我,他要报复卷发男人。

晚上看电视的时候,不时有欢叫声传来。显然,很多人在卷发男人家里闹洞房。爸爸对妈妈说:“正热闹着呢。”妈妈却对爸爸说:“现在的邻居,哪还像邻居?”妈妈的言下之意,大概是说卷发男人结婚,连喜糖也看不到一颗。

正说着,有人敲门。

我打开门,卷发男人把三袋糖,喜咪咪地递给我:“吃点喜糖!”爸爸妈妈连忙起身:“恭喜你!恭喜你!快进来坐坐!”卷发男人摆手说:“不了不了!我还有事!”卷发男人走后,爸爸妈妈便内疚起来。爸爸说:“要不要送点祝福的东西?”妈妈想了想,说:“明天,我买个洋娃娃,祝他们早得贵子!”

这时,我听到卷发男人在敲项链男人家的门:“李万强!请你开开门!”我又把门打开一条缝,卷发男人仍在敲门:“李万强!开开门!我请你吃喜糖!”可项链男人家就像没人一样,毫无反应。项链男人家不可能没人,吃过晚饭,我看到他们家又来了好几个人,而且都是个子高高的男人。这个时候,我又想到项链男人在电梯里打手机说过的话:对,他们今天结婚!什么时间?明天早上五点,那时候正好没人。

明天早上五点会发生什么?我把闹钟调到了早晨四点半钟。

闹钟把我叫醒后,我仍然把门打开一条缝,等待五点钟的到来。突然,项链男人家的门开了,感应灯随即亮了起来。几个高高的男人抬着一个非常笨重的东西出了门,他们没乘电梯,而是进了人行楼梯间。出于好奇,我尾随而去。

当我看清一切的时候,我惊呆了。他们抬的竟是用白布裹着、放在单架上的李奶奶的尸体。拐弯的时候,前后的人都说:“注意!注意!”项链男人提醒他们,说:“轻点!不要说话!免得冲了别人的喜气!”这时,我看到项链男人胸前的项链,一闪一闪,就像一颗轻易不会被人发现的、金子般的心。

这时,天渐渐亮了……

远逝的小黄狗

那年暑假,爸爸把我送到乡下爷爷家里,说是让我体验一下小镇的生活。

我和爸爸还没进门,就听到一阵“汪汪汪”不停的狗吠声从屋里传来,很凶,像个责任感很强的主人。进门我才发现,那不过是只很小的小黄狗。爷爷对小黄狗说:“莫叫了!莫叫了!是我孙子回来了咧!”爷爷高兴得不亦乐乎,忙着给我们倒水。爷爷的家,实际上也就爷爷一个人。

小黄狗虽说停住了吠声,可它一直望着我和爸爸,眼睛里的警惕迟迟没有消失。“记住,都是家里人!”爷爷望着小黄狗,指着我说,“这是我孙子,要在这里过暑假。”最后,爷爷望着我说:“长高了!的确像个初中一年级的学生了!”

爸爸走的时候对我说:“好好陪陪爷爷!”好好陪陪爷爷?我可不是来陪爷爷的,我是来体验小镇生活的。再说,学校正要我们利用暑期时间,写一篇“生活新发现”的作文呢。

爸爸走后,我在镇上逛了好几天,可什么新发现也没有。那天,我摸着渐渐与我熟悉的小黄狗的头,喃喃地问:“小黄狗,你说,我该写一篇什么样的作文呢?”爷爷说:“我看,你就写狗。”我说:“写狗?”爷爷说:“你没发现,我们乡下的狗与你们武汉的狗不一样吗?”

爷爷的提醒,倒真让我发现了狗的不同。武汉的狗,大都是宠物狗,不是毛长,就是腿短;不是耳朵大,就是鼻子小。总之,都像漂洋过海而来的外国狗。而乡下的狗则不一样,都是些土狗,它们的长相很朴素,身材很协调,与我在一些老电影里看到的狗完全一样。

说起狗,我倒觉得有点奇怪,爷爷以前是镇上中学的校长,怎么会喜欢狗呢?于是,我问爷爷:“您为什么喜欢狗?”

说起狗,爷爷就控制不住自己对往事的回忆。他也不管我到底懂不懂历史,自顾自地说开了:文化大革命开始那年,一只小狗流浪到我家,我给了它一点饭吃,它就不走了。没想到长大后,它知恩图报,成了我的保护神。红卫兵说我是镇上难得的反动派,无数次想抓我去批斗,可他们每次来,都被那条狗给吓跑了,我因此逃过了无数劫难。这就是我与狗的缘分。爷爷还说:你奶奶死后,我就一直以狗为伴。这只小黄狗,已经是我养的第八条狗了。爷爷这么说着的时候,他的手一直摸着小黄狗的头;小黄狗也一直蹲在爷爷身边,亲昵地摇着尾巴,像是一个可靠的接班人。

我喜欢上了小黄狗。

那天很热,我打了满满一盆水,还放了洗发香波,想给小黄狗洗澡。没想到,刚把小黄狗放进水盆,它却不知好歹地咬了我一口。我本能地喊了正在浇花的爷爷。爷爷见我右手大拇指被咬出了血,当即拉我上镇里的医院。爷爷在路上对我说:“你的爱心用错了,乡下的狗,是不爱洗澡的!”

在医院敷过药、打过狂犬疫苗回到家里,小黄狗好像知道自己做了什么错事,它夹着尾巴,躲在桌子底下。爷爷朝它吼道:“你出来!”小黄狗胆怯地走出来后,爷爷一脚踢向小黄狗:“叫你咬我孙子!”小黄狗委屈地叫着,再次躲到桌子底下去了。

第二天吃早餐的时候,爷爷发现我被小黄狗咬伤的部位出现了红肿症状,爷爷有些紧张,连忙拉着我再次上镇里的医院。到了医院,爷爷不停地问医生:“要不要紧,会不会出问题?”医生说:“最近在传狂犬病咧!天这么热,不能掉以轻心!今天加打消炎针!”

打完针回到家里,爷爷让我进到自己房间,然后要我关上门。爷爷操起扫把,追着小黄狗猛打。可怜的小黄狗被打得“汪汪”直叫,团团转。我说:“爷爷,莫打了,它还小呢!”可爷爷还是撵着小黄狗打,爷爷一边打一边说:“让你咬我孙子!让你咬我孙子!”最后,小黄狗一直被追打得钻进爷爷卧室的床底下,再也没有出来。

中午,爷爷给我做了不少好菜,不知为什么,我不太想吃。

午后,爷爷用喂食的小碗把小黄狗从床底下诱唤出来。爷爷没再打它,而是抱着它出了门。我问:“爷爷,你要把小黄狗怎么样?”爷爷说:“把它丢了!如果真是疯狗,再咬你,怎么得了咧!”半小时后,爷爷空着手回来了。空着手回来的爷爷,坐在靠椅上一言不发,可失落的表情却满脸都是,好像他扔掉的不是只小狗,而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就在爷爷呆若木鸡坐着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小黄狗的叫声。丢掉的小黄狗,居然又自己找回来了。爷爷本能地打开门,小黄狗像婴儿扑向母亲一样跑了进来。小黄狗摇着可怜的尾巴,在爷爷的脚下绕来绕去,它仿佛在说:主人,留下我吧!爷爷蹲下身子,用手摸着自己找回家来的小黄狗;小黄狗也伸出舌头,深情地舔着爷爷的手。

那一刻,爷爷的眼睛红了……

爷爷把我中午没吃的好菜,一样挑一点,盛在喂食的小碗里。小黄狗美美地吃着,它一定觉得,爷爷已经原谅了它。可小黄狗吃完后,爷爷把小黄狗装进一个小纸箱,提着它再次出了门。我又问:“爷爷,你还要把小黄狗怎么样?”爷爷没有回答我,但他出门的时候,脸上却带着一股义无反顾的表情。这次,爷爷一直到天黑的时候才回来。毫无疑问,爷爷一定把小黄狗,丢在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小黄狗再也没有回来。

几天后,我被小黄狗咬伤的红肿症状,渐渐消逝。我对爷爷说:“您不该把小黄狗丢了,它不是疯狗!”爷爷什么也没说,他只是把给小黄狗喂食的那只小碗,洗得干干净净,仍然放在原来的、随时准备再用的位置。

可是,小黄狗再也不会回来了。

爸爸来接我的时候,发现小黄狗不见了,便问爷爷:“小黄狗呢?”爷爷没有回答爸爸的话,爷爷只是对我说:“生活新发现的作文,还没写吧?”我说:“没有。”爷爷说:“我看,你还是按我说的,写狗,就写爷爷的那只小黄狗!”

我说:“我会写的!”不知为什么,我哭了。

责任编辑陈晓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