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5·12”反思录
2009-08-11何雄飞
何雄飞
昨日途经广州体育中心宏城广场。
许多熟悉的声音从大喇叭里传出来,“大灾有大爱”、“人人伸出一双手”,一阵紧过一阵,不远处就是一字儿排开的赈灾福彩发售点,票样散了一地,人却见不着几个。
“现场抽中一万元!一万元!是谁?是谁?”转过一个弯后,突然有主持人在大喇叭里兴奋地大叫。
正午的烈日明晃晃地打在脸上,我脑门发热心跳加速,逃也似地加快脚步。
我虽然时常怀着要中五百万的梦想,却并没有去买赈灾福彩的冲动。
在“人人伸出一双手”撕心裂肺的呼喊声中,我眼前浮现的是北川县城那埋下了一万人的土堆,它现在芳草萋萋,非常适合于用观光望远镜瞭望,也适合旅客作为背景留影,但它的下面,该有多少双手伸着呢。
4月的一个下午,我站在北川中国科学院青年希望小学“女生宿舍”门前,三头肥猪正舒服地躺在阴影里,宿舍已经空空如也,只剩下前后两块黑板沉默着。
《法兰克福汇报》的一位记者同样站在这里,这位值得尊敬的同行平静地说:“我现在正在各地寻访家长,调查死亡学生的数目。”
一位绵阳的热心市民送我去车站,两边的路上随处可见热火朝天的工地,他说:“现在,绵阳的学校和医院,只要不是混凝土框架结构的,就算是好的也都要一一推倒重建。”
显然,刘汉希望小学的学生和老师们是幸运的,他们平安逃出生天,如今住在当地最好的安置点——绵阳八一帐篷小学里,受到大熊猫一样的礼遇。老师和学生时常会乘坐飞机前往各地汇报或演出。
当我来到八一帐篷小学时,板房里正传来一阵阵欢快的喇叭声,一个着迷彩服的小学生正捧着一个长嘴茶壶在练习倒茶术,教导主任肖晓川说:“这些是为六一儿童节准备的节目。”
在从成都前往重灾区的路上,随处可见“一手抓抗震救灾,一手抓加快发展”、“四川感谢全国人民”的标语。
在从绵阳到安县(北川新县城)的路上,尘土飞扬,一排排的水泥平房正在兴建,水泥厂、水泥搅拌机、建材业生意兴隆。
在任家坪村的一处斜坡上,一对老夫妇正在吃午饭,老婶热情地叫住我:“吃过午饭了没有,来,来,吃一点。”
她唏哩哗啦喝的是一碗菜粥。
他们住的是一个临时用树枝、篷布搭起来的小屋,老婶说自己平时就住在下面的板房,吃饭的时候会上来到菜地里弄点青菜吃。她边说着话,边往土坑里添柴,锅里正煮着一锅蕨菜,水开了,菜熟了,她又用铁钳把菜夹到地上,用炉灰搅匀,说是留着接下来几顿吃。
“感谢呀,感谢你们外省的呀,要不是你们帮助……我们怎么报恩呀。”老伯很激动,眼里闪着泪花。他有高血压,还有许多其他疑难杂症,穿着缝着补丁的蓝中山装,坐在门槛上,每说一句话都要用力地往门外吐一口浓痰。
我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不知所措。也许,在他们看来,我是一个关心灾区前来援助的外省人,而事实上,我不过是一群来灾区打捞故事、唤醒别人内心痛苦记忆的新闻客中的一份子。
老伯和老婶都差点在“5·12”地震、“9·24”泥石流遇难,好在都侥幸逃过,幸运的是,因为“9·24”泥石流,他们住进了板房。
只是村里的许多人却没有如此幸运,许多人至今仍没有找到尸首。其中有一户睡在二楼,女儿睡沙发,夫妇睡席梦思,“9·24”泥石流当晚,席梦思垫着泥石流冲下山去,直到第二天醒来,他们才惊觉自己与女儿已阴阳两隔,回天无力。
从2008年5月12日至2009年5月12日,我曾先后两次前往灾区,从最早关注灾难时刻的信息传播到今天寻访当事人口述一年之变。
这期间,见过热心救助者,逃出生天者,官僚推诿者,沽名钓誉者,心怀英雄梦者,发地震财者;乞怜者,坚韧者,戏谑者,冷漠者。
然而这一年,地震于我始终并未有所警醒。
除了最早一度沉溺于电视台的地震现场直播中,之后便慢慢恢复内心的平静,直至如今。
自己同身边的许多人一样,照常过着平静如水的日子,该吃喝玩乐就吃喝玩乐,该看碟就看碟,该干好事还干好事,该干坏事还干坏事。好人并没有因此变得更好,坏人也并没有因此变成好人。
就算是在受灾的四川人脸上,也照样是一副天塌下来当被盖的笑脸,板房里照样会三缺一就拉你坐下,有人说四川人“贱”,有人说四川人人都是“乐天派”。
有时,会作一个最坏的打算,如果当时地震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不知,自己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是否会因此发生巨大转变?
或许会,或许不会,谁知道呢。
但在2009年5月12日即将来到,纪念活动越来越热闹的日子,我只是自己一遍遍在心里默念:老天爷保佑,请不要把丧事办成喜事;老天爷保佑,请不要把纪念晚会办成庆典晚会;老天爷保佑,请不要把赈灾义演办成慈善秀场。
【选自《腾讯·博客》】
题图/难忘的记忆/辛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