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网

李有干

晨曦抹去一层薄雾，渐渐抹亮了天空，果园现出了它的轮廓，一棵棵苹果树像身着绿装的勇士，雄壮而有序地排列着。风从旷野上吹来，树叶瑟瑟地向一边翻卷，露出累累的果子，个个都有拳头大，被坠弯的枝条用棍棒支撑着，才没有被压断。

这里，原是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地，后来被秋阳爸承包下来，洼地开垦成稻田，地势高的十多亩地栽上了果树，也就三五年时间，便有了一座美丽的果园，如同缀在田野间的一颗绿宝石。在七月的暖风和阳光的抚摸下，果子由青绿变成浅黄，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因为果园远离村庄，这时一步也离不开人，白天要防鸟，夜晚要防贼。从放暑假那天开始，秋阳就被爸派到果园来，驱赶啄食果子的鸟儿，夜晚由他爸来看护，父子俩白天黑夜轮班倒，守着被人称为摇钱树的园子。

湛蓝的天空，悬挂着一轮火圆，阳光被风吹得一尘不染。鸟儿擦干被露水染湿的翅膀，闻到向四处漫溢的果香，三三两两地汇集到一起，在园子的上空不停地翻飞，此起彼落的噪叫声，使沉静了一个夜晚的果园变得热闹起来。它们把果园视为乐园，香甜的果子则成了它们猎取的美食。它们非常挑食，往往在这个果子上啄一口，觉得不够香甜，又去啄另一个。尖尖的喙每啄一下，果子上就会留下一个洞眼。有了硬伤的果子，在烈日的暴晒下开始腐烂，不时响起啪啪的坠落声，树下便有了许多半生不熟的果子，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酒糟味。

眼看快要到手的果子，被鸟儿白白地糟塌掉，秋阳实在有些心疼。他爸把荒地开垦出来，栽上果树，松土浇水，除草施肥，整枝治虫，不知流了多少汗水，才有了眼前生机勃勃的景象。他爸说从树上坠落下来的不是果子，而是一枚枚硬币。因此，他对果园的看护特别用心，站在高高的土堆上，一看到有鸟儿飞来，就挥动着很长的竹竿，“喔嘘喔嘘”地大声吆喝，在半空中就把它们赶走。开始这方法很管用，鸟儿听到吆喝声就飞得远远的。可是没过几天，鸟儿察觉到竹竿和吆喝对它们并不构成多大的威胁，胆子也就大起来。看到秋阳赶来，就从一棵树上跳到另一棵树上，和人玩起捉迷藏的游戏。几天下来，秋阳的腿跑肿了，嗓子叫哑了，咽口唾沫都疼，收效却不大。他从家里拿来搪瓷盆，用木棍使劲地敲打，“哐哐”声比他的吆喝声要响亮得多，鸟儿不知他敲打的何物，吓得不敢靠近。但又圆又大的果子，对它们太具有诱惑力了，几只胆大的鸟儿经过几次试探，发现搪瓷盆的“哐哐”声和吆喝声没有区别，也就肆无忌惮地落了下来，其余的鸟儿也跟着一哄而上。

秋阳使尽各种招数，都无法把鸟儿从果园里赶走，家里过年时放剩的鞭炮，成了他最后的绝招。每当有鸟儿飞来，秋阳就点燃一个爆竹，随着轰然一声巨响，炸得纸屑满天飞扬，惊恐万状的鸟儿飞走了，鸣叫声渐远渐淡，消失在村野一团幽静里……

秋阳像个忠诚的哨兵，从早到晚头顶烈日，不知疲倦地守卫着果园。

远天出现一团黑影，像飘来一片乌云，到近处才看清是群鸽子，龙卷风似地扑来，从果园的上空呼啸而过，忽又呼啦啦席卷而回，碎纸屑一般撒下。这是冬寒家养的鸽子，少说也有二百多只，飞起来遮天蔽日，落到果园里占住一大片地面。冬寒家靠养鸽子下蛋，每年能挣不少钱，但鸽子落到人家屋上，会把屋面糟蹋得不像样子。晒在门前的粮食，也会被鸽屎弄得污秽不堪，村里人无不怨声载道。冬寒家把鸽子在笼舍里关了几天，眼看下的蛋少了，只好又把它们放出来觅食。

鸽子不吃果子，只在树下觅食草籽，对果子不会造成伤害，但秋阳还是想把它们赶走，因为它会招来更多的鸟儿。秋阳刚举起竹竿，冬寒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干啥？”

秋阳说：“管管你家的鸽子，都飞到果园来了。”

冬寒问：“鸽子吃果子了？”

秋阳说：“没吃果子，但会引来别的鸟儿。”

冬寒说：“赶不走鸟，别拿鸽子出气。”

本来，他们是再好不过的伙伴，在学校里同一个班级，上学放学同去同回，形影不离。半年前，秋阳家刚撒进地里的谷子种，被冬寒家的鸽子刨食一空，秋阳爸气愤至极，把手里的铁锹掷了过去，一只鸽子被砸死。冬寒爸不依不饶，说被砸死的是只种鸽，花二百多元买的，两家人争吵不休……发生这件事情后，秋阳倒没往心里去，对冬寒依然像往常那样亲热，可是冬寒不理不睬，见到秋阳总是把脖子一扭，互不相识似的掉头就走。老师批评了冬寒，叫他不要把家里发生的恩怨带到学校来，影响同学间的团结友爱。冬寒的态度虽有改变，但心里的疙瘩并没有完全解开，对秋阳总是心存戒备，生怕鸽子再次受到伤害。

秋阳看到鸽子在果园里跳来蹦去，如入无人之境，想把它们赶走，但看到冬寒脸冷冷的，又怕引起他的不满，最终还是忍住了。

两人默默地坐着，也不知在等待什么。

几只乌鸦在头顶上盘旋，眼看就要落下来，秋阳不得不挥动竹竿，觅食的鸽子受到惊吓，咕咕地叫着。冬寒站了起来，怒视着秋阳。

乌鸦落到果树上，一口接一口地啄食着果子。

秋阳放弃了驱赶，忍气吞声地坐了下来。冬寒显得很尴尬，走出果园时打了个唿哨，觅食的鸽子像是接到撤退的命令，一阵风似的飞走了。

果园里撑起一张大网！

网用白尼绒丝织成，细得像头发丝，撑起的几根竹竿把网绷得很紧，呈斜坡形张开，遮住半个天空。这网具有很强的粘性，鸟儿一旦撞上去，就会被牢牢地粘住，越是挣扎缠得越紧，很快就会被窒息而死。

这是秋阳爸的杰作。

秋阳再不用挥舞竹竿，再不用敲打搪瓷盆，再不用大声地吆喝，要做的事就是把挂到网上的鸟取下来，因为网线很细，承受力不大，粘到的鸟儿多了，会把网坠倒。秋阳虽然恨死了那些贪食的鸟儿，但看到它们被网粘住，发出凄厉的惨叫，绝望地挣扎着，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说没就没了，秋阳觉得这种做法过于残忍，想把网放下，又怕过不了爸这一关。秋阳最担心的是冬寒家的鸽子，如果撞到网上被粘死，真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子。他不想和冬寒再生出事情来，过去的那份亲热，始终留在他的心里。

秋阳看到有鸟儿飞来，就站到网下挥舞着竹竿，不让它们靠近。然而，这些贪婪的家伙，对他的好意并不领情，仿佛可怕的网并不存在，一如既往地在果树间穿梭，挑选最大的果子啄食。几只喜鹊飞来了，毫无顾忌地俯冲而下，秋阳没来得及挥动竹竿，飞在前面的花喜鹊就撞到网上，头朝下脚朝上地倒挂着，拼命挣扎也无法脱身，一声声哀鸣，把另几只喜鹊吓坏了，在果园的上空飞来飞去地噪叫，直到灰喜鹊无力挣扎，它们以为它死了，才朝远处飞去。秋阳把花喜鹊从网上挑下，想放它一条生路，可是它翅膀上的羽毛被粘脱，已经失去了飞翔的能力，蹲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秋阳觉得它非常可怜，就在树下用枯草和落叶做了个窝，把它放进去，又捡来几只落在地上的果子，放在窝边给它吃。

太阳在晴空移动着，那份暖意使人昏昏欲睡。秋阳打了个盹，忽被鸟叫声惊醒，睁眼一看是一群喜鹊，有三十多只，愤怒的叫声震天撼地，看得出它们不是来觅食，而是发泄失去同伴的愤怒。喜鹊们如一颗颗重磅炸弹，前赴后继地直冲而下，有的啄他的头，有的用翅膀扇他的脸。秋阳毫无还手之力，只能用手遮住头脸，一动不动地蹲在网下。喜鹊们折腾够了，才陆续散去。

惊心动魄的一幕，使秋阳非常感动，鸟儿也知道保护自己的同类，人为啥就不能相互理解、和睦相处呢？

第二天早晨，秋阳到树下一看，灰喜鹊死了，是在树上撞死的，树干上有斑斑血迹，仿佛它知道同类再来不但救不了它，还会像它一样被网粘死——为保住同类的性命，它选择了死。

秋阳对灰喜鹊的死肃然起敬。

灰喜鹊翅膀上的羽毛仍粘在网上，被风吹得一飘一飘的，像一面黑色的旗。秋阳没有把它清理掉，挂在那里可以告诉所有的鸟儿，果园里有一张会使它们丧命的网！

从果园里撑起网的那天开始，冬寒的心里也蒙上了一张网。思来想去，总觉得那网不是对付鸟儿，而是冲着鸽子来的。有他家的鸽子，就不能有这张网，他想找秋阳叫他把网扯了，但网张在人家果园里，他没有理由说三道四，秋阳也不会按照他的意愿去做，冬寒就想悄悄地把网毁掉。他带着镰刀悄悄潜入果园，看到秋阳守在网下，一见有鸽子飞来，就小心翼翼地把它们赶走，没有丝毫的敌意，才使他没有下手。

这天傍晚，鸽子飞进笼舍以后，冬寒仔细数了一遍，发觉少了一只鸽子。经过几年时间的训养，鸽子已经形成一个群体，不会被其它鸽子拐走，而且附近几个村子没有人家养鸽子，也不像是损坏庄稼被人打死。因为自从和秋阳家发生纠纷，村里人都知道一只鸽子值很多钱，谁也不会自找麻烦赔这冤枉钱；是被鹰叼走了？平原不是山区，没有鹰来，肯定是撞到果园里的网被粘死了，但没抓到证据，秋阳不会认账。

冬寒装着没事的样子，一步三摇地走进果园，把每棵果树都仔细看了一遍，什么也没有发现。网上挂着的一团羽毛，不是鸽子留下的。

秋阳走过来问：“看啥呢？”

冬寒在土堆上坐下，说：“看这网能不能粘到鸟儿？”

秋阳笑道：“你捉只鸽子来，试一下不就知道了。”

冬寒说：“我家少了只鸽子，肯定是撞到网上了。”

秋阳变得警觉起来：“没有……真的没有。”

冬寒说：“网应该撒到河里去捕鱼，支在果园里就是捕捉我家的鸽子。”

秋阳说：“果园是我家的承包地，你管不着。”

冬寒说：“地被你家承包了，天空属于大家的，把网拆了！”

一个要把网扯下来，一个横过竹竿不让动手，互不相让，一直僵持着。一群鸽子飞来，发出刺耳的啸声，两人同时仰起头，仰望着天空，才没有动手打起来。

天空阳光灿烂，飘过一抹棉絮似的白云。

冬寒离开果园时，留下一句不轻不重的话：“把网拆了，不要自找麻烦！”

秋阳骂道：“活该……”但没有骂出声，骂在心里。

冬寒走在回家的路上，发现堤脚下有一团雪白的东西，跑过去一看，是鸽子的羽毛，附近有个黄鼠狼的洞窟，洞口留有密密的爪印，说明鸽子在这里觅食时，遭到黄鼠狼的袭击丢了性命。冬寒错怪了秋阳家支在果园里的网，心里感到有些不安。他也不想和秋阳闹翻脸，过去曾是要好的伙伴，因家庭矛盾有过一段时间的冷淡，为什么就不能重归于好呢？他想找秋阳认个错，却又撕不开脸面，没走几步又折了回来。

一天，冬寒看到两只鸽子因争食打了起来，争强好斗的白鸽子啄灰鸽子一下，灰鸽子立刻还以颜色，扇白鸽子一翅膀。灰鸽子向远处飞去，白鸽子仍不放过它，穷追不舍，在半空中扭成一团，眼看就要坠落到地上，才不得不分开。它们持续不断地纠缠着，直至双方都精疲力竭才停了下来。冬寒一直关注着这两只鸽子，生怕它们再发生战争，两败俱伤。可是出乎他的想象，同住在一个笼舍里的两只鸽子，很快就和好如初。先是好斗的白鸽子头一点一点的，亲亲热热地叫着，好像在向灰鸽子认错。灰鸽子也不再生气，给白鸽子梳理着羽毛。灰鸽子张开翅膀，尽情地享受着同伴给予的一份温暖……这一切，使冬寒看到动物尚能以宽容的态度对待同伴，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和秋阳消除隔阂呢？难道人还不如鸽子！

冬寒没再犹豫，飞快地奔向果园。

此时，秋阳正被惊恐困扰着——一只鸽子撞到网上被缠死了，不知会惹出多大的麻烦。看到冬寒飞奔而来，连忙以手当锹在树下挖了个坑，把死去的鸽子掩藏起来。

冬寒一走进果园，就告诉秋阳丢失的鸽子找到了，凶手是黄鼠狼。冬寒说：“对不起，我错怪你了。”

秋阳没想到冬寒会向自己认错，而且态度十分诚恳，于是，秋阳也如实说：“刚才有只鸽子撞网了。”

冬寒怔了一下：“在哪儿？”

秋阳把冬寒带到树下，从坑里挖出那只死去的鸽子，说：“值多少钱，我赔。”

冬寒虽然心疼，但还是咬了咬牙，说：“就一只，算了。”

秋阳说：“你爸知道了，又要到我家去闹。”

冬寒想了想说：“你不说，我也不说，不就没事了。”

秋阳攥住冬寒的手，生怕来之不易的这份友情在不经意间溜走。冬寒问果子还要几天才能采摘？秋阳说再过一个星期就能开园。冬寒说把网拆了吧。秋阳问是怕鸽子受到伤害？冬寒说既是又不是，鸽子可以在笼里关几天，大不了少下几个蛋，但果子越成熟香甜味越浓，很多的鸟儿会被网缠死。冬寒喜欢鸽子，也喜欢鸟儿。

秋阳爽快地说：“拆，现在就拆。”

冬寒问：“你爸会同意么？”

秋阳有把握地说：“我爸晚上才来守园子，白天把网放下，天黑前鸟儿归巢了，再把网撑起来，鸟儿不会受到伤害，我爸也不会发觉。”

冬寒说：“白天我来帮你一起赶鸟儿。”

秋阳立刻把网放了下来，和冬寒抱成一团。两人不约而同地放声大笑，盘旋在半空中的鸟儿，仿佛被他们的笑声吓住了，纷纷向远处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