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在可解不可解之间
2009-08-04蔡登山
蔡登山
偶读左舜生半世纪前的旧著《中国现代名人轶事》(香港:自由出版社,1951),在《张季直及其事业》一篇的附录中,特别提到“张季直与沈寿”。1930年,左舜生读到了出版不久的《张季直九录》和张孝若写的《南通张季直先生传记》,使他下定决心要到南通去看一看。因为他认为:“当清民交替之际,国人谈教育,谈实业,谈自治者必首举南通,事虽发动于一隅,而影响则及于全国。”他对于张謇(季直)发生了极大的兴趣,虽然当时张謇已去世4年,左舜生还是决计去南通一游。
而关于张謇晚年与沈寿的一段历史,左舜生此行,不免也要想起这段逸事。但是,他对两位已不在世的当事人是相当敬重的。他在传习所看到教师循循善诱,想到“寿执教时之规模,殆犹有存者”;他在谦亭小坐,看到布置得体,便“想象当日茶灶药炉之景象,慨叹不置”;尤其是当他这个颇以湘绣自夸的湖南人在博物苑看到几帧沈寿的刺绣作品时,从此竟“绝口不敢谈湘绣矣”。何况他所看到的还不是“沈绣”中的精品呢。
左舜生拜谒了张謇墓后,又前往黄泥山沈寿墓凭吊,“以表敬意”。当他站在沈墓前,“默念其与季直此一段因缘,终觉人生在可解不可解之间也”,有相当多的感慨。南通的友人讲了些余觉在南通的情况给他听,他觉得余觉的处境也有值得同情的地方。他甚至想:“以此史材,结构成一剧本,得一能作内心表演之丽人饰沈寿以演出之,当不难博得世间若干儿女之眼泪也。”
沈寿(1874—1921)原名云芝,字雪君,号雪宦,别号天香阁主人,1874年生于江苏吴县阖门海宏坊。父亲沈椿,曾任浙江盐官,酷爱文物,富有收藏,后来开了个古董铺。雪君自幼受到家庭良好的艺术熏陶。她七岁弄针,八岁学绣,由于天资聪颖,好钻研,进步极快。起初她绣花草虫鱼,后来以家中收藏之名画作蓝本,绣制艺术性较高的作品。十六七岁时,便成了苏州有名的刺绣能手。她和姐姐沈立在苏州海宏坊出售绣品,“二沈”绣品渐渐有名。当年,沈雪君与来苏州游玩的绍兴秀才余觉(初名兆熊,字冰臣)在游春时偶然相遇,进而相识相恋。三年后,光绪十九年(1893)余觉来苏州入赘成婚。
余觉年少有才,善于书法绘画。婚后两情缱绻,郎绘女绣。当时雪君的绣艺虽然高超,但构图立意仍未脱“金玉满堂”、“福禄长贵”的庸俗模式。余觉善于接受新事物,早晚研究,从构图、色调、意境、成法等各方面加以改进,绣品更加有名,后夫妻及姊在苏州开绣馆授课。1900年余觉回浙江以余兆熊之名参加乡试,得中举人,但未授官,仍回苏州辅佐雪君事绣。他描写婚后生活是“乃至半日废书,半日研绣,余则以笔代针,吾妻以针代笔,十年如一日,绣益精,名益噪。”“余无妻虽智弗显,妻无余虽美弗彰”,余觉在其《痛史》中写的这些话,应该是很公允的。当时在上海有一家刺绣世家“露香园”,主人姓顾,创始于明朝,子孙多半擅长丹青,与刺绣相得益彰。入清后,“露香园”所绣的花鸟条幅,几乎被王公贵胄们视为拱璧,殊难求得,“顾绣”因而名声大噪。现在余、沈合作完成的绣品真是璀璨夺目,出神入化,看过的人都说:“针端夺化,指下生春,已经凌驾露香园之上了。”
光绪三十年(1904年)10月,慈禧太后七十寿辰,清廷谕令各地贡寿礼,余觉听从友人建议,决定绣寿屏进献。他们从古书中选出《八仙上寿》图和《无量寿佛》图作为蓝本,很快勾勒上稿。雪君在这组作品中倾注了很多心血,从用针到配色,都反复斟酌,经过三个月时间,终于绣成了一堂八幅的《八仙上寿》图,以及另外三幅《无量寿佛》图。余觉辗转托人,呈献清宫。慈禧见后,大加赞赏,称为绝世神品。除授予沈雪君“双龙宝星”四等勋章外,还亲笔书写了“福”、“寿”两字,分送余觉夫妇(沈雪君从此更名“沈寿”)。并随后奏准设立女子绣工科,专门培养刺绣人才,由沈寿任总教习,余觉为总办,每人月薪200银元。1904年11月,农工商部派余觉夫妇去日本考察,学习外国美术教育经验,前后三个月。沈寿在传统绣艺的基础上,参照日本的美术表现手法来制作绣品,余觉融合西画用外光来表现物体明暗的手法,共同创造了具有独特风格的“仿真绣”。沈寿在所著《雪宦绣谱》中谈道:“既悟绣以象物,物自有真,当仿真。”这样的绣品,画面富有立体感,再现了大千世界的真实风貌,开创了苏绣的新纪元。
1909年,沈寿运用仿真绣法,以铅笔作稿本,绣制了《意大利皇帝像》和《意大利皇后像》。这两幅作品1911年送往意大利万国博览会展出时,以其逼真的形象、精妙的绣艺,轰动了意大利朝野,获得了博览会的“世界最高荣誉奖”。展出后,清政府将这两幅绣像送给了意大利皇帝和皇后,意国政府回赠一枚最高级的“圣母利宝星”。1912年11月,意驻华公使又转达了意帝和意后对沈寿的谢意,并赠给她一块贴有皇家徽号的嵌钻石金表。这两幅绣像在1915年美国旧金山的“巴拿马—太平洋万国博览会”上又获得第一金质大奖,赢得了更为广泛的声誉。
1910年,清政府在南京举办南洋劝业会,时任江苏咨议局议长的张謇被任命为审查长。当时有一幅顾绣董其昌书大屏需要鉴定,张謇特地请来沈寿。绣品刚打开,沈寿即断定为真品。沈寿之于绣,能悟象物之真,能辨阴阳之妙,自谓:“天壤之间,千形万态,入吾目,无不可入吾针,即无不可入吾绣。”张謇惊其才识,这也是后来1914年决定于南通女子师范学校设绣工科,请沈寿来主持之缘起。
名报人及小说家包天笑就是在这次南洋劝业会上见到余觉、沈寿夫妇的,据他的《钏影楼回忆录》载:“那时沈寿年在三十多,端庄贞静,不减大家风范,待客殷勤,饷我以茶点。但有两女郎,一为十七八,一可在二十许,跳跃欢笑,颇为活泼。余觉告我道:‘这两人乃是小妾,痴憨如此,这个年小的,预备送到日本去学绣,日本有刺绣一科,属于美术学校,中国却没有,得此基础,将来庶几有传人。辞出后,我想沈寿自己也还不过三十多岁,竟让他的丈夫纳妾,而且一纳就是两人,谁说妇女善妒是天性呢?(按,后知沈寿有隐疾,性冷感症,故亦无所出。)……我当时正在编《妇女时报》,归时乃索得沈寿的照片,及其制品的照片。随后,余觉又寄来他的赴日学绣的小夫人照片,姿容曼妙,手张日本绢伞一轮,含笑睇人,亦印入《妇女时报》中。”
1911年辛亥革命后,女子绣工科停办。沈寿和余觉到天津,开设了“自立女工传习所”。1914年,张謇在南通创办女工传习所时,沈寿被聘为所长兼教习,余觉任南通平民工场经理。所内设速成班、普通班、美术班和研究班。速成班主要学绣枕套、台布、服饰之类的实用品,普通班绣花卉、人物、飞禽走兽之类,美术班则学习比较高级的艺术绣,美术班毕业的优秀生再进入研究班。在教学中,沈寿主张“外师造化”。绣花卉时,她摘一朵鲜花插在棚架上,要学生一面看一面绣。绣人物,她则要求学生把人的眼睛绣活,绣出人的精神来。她在南通“授绣八年,勤诲无倦”(张謇语)。
沈寿精心绣制的另一幅杰作《耶稣像》,用一百余种丝线绣成面部,表情逼真,绣工精细,在1915年美国旧金山的万国博览会上荣获一等奖,当时有富商愿出13000美元收藏,沈寿坚决不卖。张謇也认为中华艺术精品是无价之宝,不可以金钱交易而流失海外,于是派人去美国将绣像取回,珍藏于江苏南通博物院(可惜这件珍品在1938年日军侵华时不幸散失,成为一件憾事)。沈寿深感“先生知我心”,而余觉则因失去一大笔财富而愤愤。沈、余之间的感情原本不睦,这时裂痕更深了,沈寿也由此患上肝病。
沈寿染病,张謇经常探视,并延医诊治,亲自煎药,又将自己“濠阳小筑”的前院,波光潋滟、垂柳依依的“谦亭”让与沈寿居住。沈寿则以自己的秀发代线绣成了张謇手书的“谦亭”二字白绢横幅,献给张謇以示报答。张謇赋诗答谢,
其一:
记取谦亭摄影时,柳枝宛转绾杨枝;
不因着眼帘波影,东鲽西鹣那得知?
其二:
杨枝丝短柳丝长,旋绾旋开亦可伤;
要合一池烟水气,长长短短覆鸳鸯。
这两首《谦亭杨柳》诗,借物喻人,爱恋之情十分露骨。评者水心先生认为张謇“缘情绮靡,老尚多情”。而在余觉的眼中,这无疑是张謇的情挑之作。余觉在《余觉沈寿夫妇痛史》中说:“阅张謇此二诗,题曰《谦亭杨柳》,借物喻人,赋而比也,第一句记取谦亭摄影时,及末句东鲽西鹣云云,即知当日吾妻在谦亭东帘内,为张謇雇人摄影,张亦在西帘内,以自己之影,同时摄入,人在帘内,只见影像,故诗之第三四句云:‘不因着眼帘波影,东鲽西鹣那得知?噫!鹣为比翼鸟,鲽为比目鱼,皆夫妻之喻,吾妻非张謇之妻,何可比为鹣鲽。其第二首诗首联云:杨枝丝短柳丝长,旋绾旋开亦可伤。明知吾妻屡违张意,不肯仍居谦亭而言,一则意短,一则情长也,两诗皆用一绾字,绾者勾引也,一则曰柳枝宛转绾杨枝,自言极力勾引也,再则曰旋绾旋开亦可伤,自言一再勾引不成也,故第三第四句曰要合一池烟水气,长长短短覆鸳鸯也。”
对于张謇的一往情深,沈寿却出奇的冷静。她先后回了三首诗给张謇。
前二首是咏《垂柳》:
其一:
晓风开户送春色,重柳千条万条直;
镜中发落常满梳,自怜长不上三尺。
其二:
垂柳生柔荑,高高复低低;
本心自有主,不随风东西!
第三首是《咏鸳鸯》:
人言鸳鸯必双宿,我视鸳鸯尝独立;
鸳鸯未必一爷娘,一娘未必同一壳。
这无异于告诉张謇,罗敷有夫,古井不波。
而此时的余觉已堕落到不务正业,守着小妾还要去嫖娼狎妓,花天酒地,惹出许多纠纷。迫沈寿回苏州不成,余觉便向张謇借了一笔钱,自己去上海创办了“福寿绣品公司”。在上海他更是沉湎酒色,不能自拔。将苏州的房产全部卖掉,拿去上海挥霍光了,再来找沈寿要钱,吵架……余觉这样的一再取闹,加重了沈寿的病情,以致沈寿每天都离不开药罐了。
张謇“惧其艺之不传”,便在延请名医为其治病期间,征得她的同意,由卧病在床的沈寿口述,张謇记录整理其刺绣艺术经验,历经数月,写成《雪宦绣谱》一书。张謇在绣谱的序言中说:“积数月而成此谱,且复问,且加审,且易稿,如是者再三,无一字不自謇书,实无一语不自寿出也。”由此可见,这本绣谱确实是沈寿四十年艺术实践的结晶。此书共八章,从线与色的运用,刺绣的要点到艺人应有的品德修养,以至保健卫生,都有比较完整的阐述,堪为我国第一部系统总结苏绣艺术经验的专门著作。1919年《雪宦绣谱》由翰墨林书局出版,之后,又译成英文版,取名Principles and Stitchings of Chinese Embroidery(《中国刺绣术》)。1927年江苏武进涉园重印此书。1984年南通工艺美术研究所出版了简体版的《“雪宦绣谱”译白》。2004年山东画报社出版了《雪宦绣谱图说》,将绣谱译成白话并配以大量的图片。
完成《雪宦绣谱》后的沈寿已经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1921年6月8日,沈寿与世长辞,时年48岁。时已年近七旬的张謇全然不顾自己的身份、地位、名声,扑倒在沈寿的遗体上号啕大哭。按沈寿的遗愿,张謇把她安葬在能望见长江和苏南土地的黄泥山南麓,墓门石额上镌刻着张謇的亲笔楷书:世界美术家吴县沈女士之墓阙。墓后立碑,碑的正面镌刻着张謇撰写的《世界美术家吴县沈女士灵表》。
此后,张謇杜门谢客,早晚与沈寿的遗像相对晤,一口气写了《忆惜诗》四十八首,缠绵悱恻。
沈寿去世后,余觉撰《余觉沈寿夫妇痛史》,指责张謇“矫命霸葬,诬死蔑生”。此文在上海最有名的小报《晶报》上逐日连载,喧腾一时。包天笑在《钏影楼回忆录》中说,当时余觉在愤恨之余,写了一册《痛史》,登载了张謇的亲笔情诗,精楷石印,来找他,要他介绍这《痛史》登上海各报。包天笑没有接受,并且告诉余觉,以张謇在江苏的名望,上海各报是没有一家肯登的。后来余觉找上余大雄的《晶报》,余大雄常言,凡大报所不敢登、不愿登的,《晶报》都可以登。果然《痛史》一出,上海滩为之轰动。而张謇也在他自办的《南通日报》上刊载辩驳文章。余觉认为沈寿的墓碑不题余门沈氏等字样,是不合理法的。愤恨之余,想把沈寿的棺柩移葬他处,并声言要和张謇打官司。如此纷扰喧闹了些时日,到张謇病死后才不了了之。
张謇与沈寿之间这可解不可解的情谊,于是成为不断被后世提起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