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义无国界
2009-08-04邵洵美
《欧洲内幕》的作者
约翰·根室①的登龙术
约翰·根室(John Gunther)的《欧洲内幕》(Inside Europe),销去了几十万本;他挣得了几十万块钱;获到了新闻记者最荣誉的地位;今年春天由美国几家著名日报的一个联合机关请他到远东来采访新闻材料;四月底从汉口到上海,我便见到了他。
他有一个小时候的朋友是我最相好的朋友,所以到上海的第二天晚上,他吃了夜饭,便来看我。
我的房子小,人多;所以把楼下的小房间隔成两间:一半作卧室,一半作饭厅和起坐室。我又把前面沿院子的一个洋台装了长窗作为书室。这书室只有十二尺开阔,五尺进深;放了书架书桌和椅子,便没有什么空间了。约翰身高七尺,体重三百十二磅,这房间便让他塞满了。
也许是我们的尺寸大小相差得太多了,这会见便一些也没有什么严重性了;我们一句客套话都不说,立刻热得像是已经交了十几年的朋友。他忽然对了我的书架叫怪,他说:“怎么?你的书和我的书简直一样:每一本我爱好的书你都有!”
“可是,请你宽恕我,我没有你的《欧洲内幕》。你知道,这些书还是我以前买的,现在再也没有能力了。你的那本书要十几块钱,足够我们半个月的米。”
“你的判断力是对的,我做了你我也情愿多吃半个月米。”
可是我却有《欧洲内幕》的中译本,恰好前几天那位出版人丁先生拿来送给我的。我对约翰说了,他很快活;我又对他说,我预备请一次饭,把译书的杨先生介绍和原作者谈谈:我们于是决定了一个日子。到了那个日子,我们竟然大家都喝醉。
关于他的事情,我知道得太多了:我的那位最相好的朋友时常拿来当笑话讲的。他开始写作的时候是希望成为一个小说家的:他的一个短篇小说集虽然很得批评家的称赞,可是究竟不会有大成功。他于是想出了个聪明法子。他把欧美现代名作家的名著一本本去仔细读了,写成一篇篇的恭维论文寄给这些作者;他又推说这些书评都是一个著名的日报请他写的,为了他太佩服作者了,所以他愿意他们自己先读一遍,他们有意见更不妨发表。“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些名作者的心目中立刻便都有了约翰·根室这样一个名字。他自己的书出版了,他便寄给这些名作者去指教,他们便都写篇书评报答他:他于是也著名了。《欧洲内幕》如此地大成功,据说也未始不是为了他交游广大的关系呢。
这当然是笑话;可是我们从这个笑话里,可以知道约翰是怎样一个可爱的朋友。否则为什么欧美的名作家没有一个不愿和他交游的呢?
我倒又有一个笑话了。欧洲有句谚语:“隔村的诗人是天才,隔壁的诗人是疯子。”所以一个第一流新闻记者,到了你的书室里,又和你玩了五天,给你的印象,当然难免是个“笑话”了。
两个青年诗人
——奥登②与奚雪腕③
史诺夫人想和几位留在上海的中国作家会会面,我们于是决定了一个日子,由我去请大家吃夜饭。
在前一天的晚上,史诺打电话来说,有两位新由汉口来上海的英国作家也希望能加入我们这一个饭局;我当然说欢迎。谁知道两位竟然是一向佩服的奥登(W.H.Auden)和奚雪腕(Christopher Isherwood)。
奥登是现代英国青年诗人的领袖。他发表了十几首诗以后,便被当代的权威批评家承认了他的地位;在他第一部诗集出版的时候,他的诗已成了一个学派了。奚雪腕年纪更轻,还不过二十五岁,以和奥登合作了一部诗剧而得名;但是他更擅长于写小说,近有一个集子在英国、美国同时出版。
史诺和我说出他们两个人的名字,似乎不知道中国竟然也有他们的读者。当我对他说了我非特是他们的读者,并且是他们的爱慕者时,他简直快活得叫了起来,他立刻把我这几句话转告给他们。
当我说佩服一个人时,我是的确真心佩服的。他们年纪如此轻,但是他们的作品绝不只是流露一些天才;他们对于人生深切的理解,随时显示着大家的风度。
到了那个晚上,奚雪腕有病没能来。奥登的相貌我以前在杂志里看见过,但是我没有想象到他会那般高大。假使不是他那种文静的态度,细洁的皮肤,人家一定会当他是个运动员呢;而他走路的神情又是那般地像牛津剑桥两大学船赛的竞赛员。
他的确在牛津读书,毕业还不到五年,曾经做过中学校的教员。可是谈起话来,绝对不会使你感觉到他是做过教员的;反之,他却还保持着学生求知的习惯。他到中国来,虽然也是为的采集战争材料,但是我们的谈话,始终没有脱离过诗的范围。他要知道中国近代诗的情形,外国近代诗在中国的境遇;他特别感到兴趣的是战争开始后的新诗与民歌。他说在汉口时,曾得到过几首翻译;但是语辞的老套和意象的平凡,使他非常失望。
一切的问句都让史诺夫人抢着回答了,我虽然大半不能同意,但是我并不觉得有争辩的必要。
隔了三天他来约我上华懋饭店晚膳,在饭桌上我们又重提起了新诗与民歌的话。我为了他的要求太热切了,便造了一个谎。我说我新近读到一首民歌,或者更适宜呼作军歌,是极有文学意味的。他要我译几句给他听,我便临时造了四句外国新诗式的东西。他忽然兴奋起来,要求我把全诗译给他。他隔天要动身,竟然当晚便要跟我去拿。我一方面得意,一方面慌张;吃好了饭便一同到我家里。我绞尽了心血,总算把这个难关解决了:结果便是那首杜造的《游击歌》④。
英国有一个名词,叫做Hoax,我们可以译作“骗局”;而英国的文学界,更多之谓“文学的骗局”。我这篇《游击歌》的译文便是“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直到今天还隐隐地暗喜着这一个小小的“外交胜利”。
那晚上和奚雪腕也会了面。他们两人合送给我一部合著的诗剧《登山》。
这部诗剧我早已读过几遍了:文字的新妙和意象的伟大,使我虽然答应了他们把来译成中文,但是始终不敢动手。(完)
注:
①约翰·根室(约翰·根舍)后来又写了本《亚洲内幕》,内容冒犯了宋美龄姐妹。
②奥登,1907年生于约克郡,被认为是继叶芝和艾略特之后英国的重要诗人。晚年常在纽约和奥地利乡居。1953年获博林根诗歌奖,1967年获美全国文学勋章。1973年病逝于维也纳。
③奚雪腕,现在翻译成伊舍伍德。
④奥登与奚雪腕回国之后,合作写了Journey to a War《战地行》,1939年由纽约兰登书屋出版。书中有:“我在此插入另一首诗歌,那是我们在上海听到的。那首诗歌是关于敌后游击队的,系邵洵美先生所译”之句。
他们始终不知道这首诗的作者就是邵洵美本人。邵洵美后来想:既是他“译的”,就应当有其“中文原作”。于是他将它重新用中文写过,加了四句,仍旧以《游击歌》为题,以笔名“逸名”发表于《自由谭》第1期。
游击歌
时季一变阵图改,
军装全换老布衫;
让他们空放炮弹空欢喜,
钻进了一个空城像口新棺材。
英雄好汉拿出手段来,
冤家当作爷看待;
他要酒来我给他大花雕,
他要菜来我给他虾仁炒蛋。
一贪快活就怕死,
长官命令不肯依;
看他们你推我让上前线,
一把眼泪,一把鼻涕。
熟门熟路割青草,
看见一个斩一刀;
我们走一步矮子要跳两跳,
四处埋伏不要想逃。
冤家着迷着到底,
飞艇不肯上天飞;
叫他们进攻他们偏退兵,
叫他们开炮他们放急屁。
一声喊杀齐反攻,
锄头铁铲全发动;
这一次大军忽从田里起,
又像暴雨,又像狂风。
几十年侮辱今天翻本,
几十年羞耻今天洗净:
从前骂我的今天我剥他的皮,
从前打我的今天我抽他的筋。
看他们从前吹牛不要脸,
今朝哑子吃黄连;
从前杀人不怕血腥气,
今朝自己做肉片。
从前放火真开心,
今朝尸首没有坟;
从前强奸真开心,
今朝他们的国里只剩女人。
眼目晶亮天老老,
真叫一报还一报;
但看某月某日某时辰,
连本搭利不能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