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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董韵事

2009-08-04

章回小说 2009年7期
关键词:草儿老头子古董

章 诚

日子数到1999年的时候,李辛未老头心里的紧迫感就特别强烈,因为报纸上、电视和收音机里都在宣传议论一个重要的话题——跨世纪。耳闻目睹,全世界的人都在忙着跨世纪,他们双河口的人也不例外,也在忙着跨世纪。辛未老头当然不知道这世纪到底怎么跨法,他是长年累月在这双河口狭窄的河道上摇着一只老渡船,运送过往的行人。这老渡船是旧的,太阳是旧的,瑟瑟的秋风也是旧的,只有人才是新的,而且有的人越来越新。辛未老头觉得别人是新了,可自己还是旧的,旧得不堪忍受。他寡言少语,心里想什么谁也不知道,毫无透明度,无怪乎双河口的人都叫他“未古董”。

未古董每天早出晚归在河里摇桨摆渡,天天如此,岁岁亦然,循环往复,数着历史的年轮。他想,跨了世纪也跨不开这条双河,跨了世纪能把他心里的那一截儿愁肠给跨开了,那就了结了他天大的心愿,他会好好地感激上苍感激新的世纪。或许,他要把那截愁肠连同他那陈旧的躯体一起带进新世纪。想起来,他就有种彻骨的疼痛,甚至于有些绝望。未古董不想绝望,但绝望就像一条忠实的老狗,时时刻刻都依偎在身边,挥之不去。长期的痛苦和绝望让他习惯于沉默寡言,同时也铸就了他惊人的忍耐力,这就是他被戏称为“未古董”的理由。他那截愁肠里到底装的是什么,连他的老伴都搞不清楚,更别说其他人了。

这天下午,雾霭沉沉,凉风习习,有人急急忙忙地要辛未老头儿赶快开船,说是天要下雨了。未古董不慌不忙,不哼不哈?熏他懒得跟人家鱲嗦。真要是下了雨,淋得像落汤鸡一样也值,他知道天气不会下雨,一点儿也不闷热,天跟人一样只是有点不舒服。江南深秋,常常久旱,河面越来越窄,河里的水都快干涸了,有的地方吃水都困难,天要整人是没办法的事情。有人又在催他开船,他只好拿起竹篙把船撑开了,一边撑船一边还在心里暗自叹息,秋旱绝粮春旱满仓啊!瞬间,老渡船就离岸一丈多远了,突然听到背后堤垸上有人大声地喊叫,古董老哥,等一等!

船开一丈,官都不让。这是老话,未古董回头一看,是李顺儿在疾速的飞跑中慌乱地叫喊。未古董没有犹豫,掉转船头去迎接李顺儿。李顺儿倒不是什么官,他就是双河口的一个普通村民,看他那样儿,既普通又非普通,大背头整理得很讲究,西装革履,胸前那根紫红色的领带晃晃悠悠,手里提着个黑色旅行包,俨然一个阔老板的样子。未古董并非目光势利要巴结这个李顺儿,实在是因为他们两人曾经有过一段非常的经历。可以说,李顺儿在未古董心目中是个很重要的人物。再说,李顺儿远道归来,成全他早点儿到家也是他辛未老头一贯的善意。

未古董在这双河里摆了几十年渡,一招一式那都颇见功夫,别看他年近古稀可力度惊人,几篙撑下去就让船滑到了对岸。别人都下了船,李顺儿坐着没动,他对未古董说,我有事情要告诉你,你把船撑到河中间再说吧。

未古董知道李顺儿在外地承包建筑工程,是个走南闯北的角儿,他那神情严肃的样儿引起了未古董的警觉,估计他真有至关重要的大事。未古董的心在急剧地跳动,想不出李顺儿会有什么重要事情,只好掉转船头,别人还以为顺儿丢了东西,要返回对岸去寻找,谁知船在河心就不动了。顺儿在提包里掏出了一包高级香烟递给了未古董,然后又递给他一支烟说,来,把“炉子”点燃。两人在船上对面坐下抽烟,水上空气凝重,吐出的烟就像烧窑一样烟雾缭绕,凝固了似的久久不能散去。二人促膝密谈至夜幕降临还未离去,他们的身影好像镶嵌在迷蒙的烟雾之中……

第二天,辛未老头就没有上船,摆渡的事儿暂由他大儿子临时替代。他有两男一女,女儿是老大叫树儿,1964年生的,早出嫁了;大儿子叫根儿,1968年出生,已结婚生子,孩子都上学了;小儿子叫草儿,辛未老头认为草儿是个操蛋的儿子,读书逃学,和一些顽皮的孩子打得火热,还常常偷人家地里的萝卜和瓜果。更让人生气的是,有一次,把人家的拖拉机给鼓捣到河里去了。后来长大了,为他成家找对象的事儿也让人伤透了脑筋,给他介绍那么多好女孩,他都不答应,最后领回一个不像女人的女人,可他却横着脸对家里人说,我乐意!怎么?

辛未老头想起这小儿子浑身就不自在。还有他那个老伴儿,村人们当面叫她王妈,背地里都叫她王婆儿。因为有一出王婆儿骂鸡的老戏,演的是一个泼妇,既凶狠又泼辣,骂起来内容丰富,尖酸刻薄,正好辛未老头的老伴也姓王,她也常常把辛未老头骂得蔫头耷脑,虽赶不上戏里的那个王婆儿,可也算个嘴巴厉害的女人。与她同龄的人敢当面叫她王婆儿,当然是戏称。虽然说王婆儿厉害,但人们还都承认她是个能干的女人,养育儿女,操持家务,里里外外一把手,把个家料理得有头有绪。就是因为能干,所以,不愿受制于人,不喜欢在人前低三下四,也不喜欢搞阿谀奉承,是个性情刚直的女人,脾气燥烈,要是燥起来了就火冒三丈,连消防车都难以扑灭。但是,她在小儿子草儿面前就像个女仆一样,唯唯喏喏。平时,她对别人也都很好,就是对辛未老头高标准严要求。要说起来,辛未老头也有不大可爱之处,他平时不多说话,有事谈起来就粗门大嗓,怒吼声犹如泰山压顶之势,把王婆儿吼得偃旗息鼓。为草儿的事,他斥责王婆儿是纵容小儿子的罪魁祸首,有一次,草儿在家里拿了一张大票子出去和同学进馆子,王婆儿发现她的钱少了,以为是辛未老头拿了,嘴巴像锅里煮粥一样数落不停。辛未老头不答理她,后来,他把草儿一审问,真相大白。他训斥草儿,王婆儿说算了,钱花了就花了。辛未老头的气就上来了,并认真透彻地骂了个言无不尽。王婆儿自知理亏,气得摔盆砸碗,不敢对峙。她只得瞅机会把输了的面子赢回来,如若辛未老头有什么不地道的事儿,王婆儿会变本加厉地以牙还牙,就算找回颜面和道理了。如今,辛未老头也正是含糊这一点儿,所以,他委琐地呆在家里,不敢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出来,他真的是痛苦极了,不知如何是好。披一件旧棉衣靠在沙发上,耷拉着眼皮儿,脸上松垮的皮肤交错出痛苦的纹路,雕塑般地拱在那儿,只有偶尔的咳嗽声说明他的存在。

王婆儿忙了家务忙菜园,又回来忙中午饭,忙了个半死,谁知老头子连碗都没有端。这时,王婆儿说话了,请个医生来你又不让,问你有什么事你又不说,昨天还好好的,今天这是怎么?是不是昨天碰到鬼了?

辛未老头长长地嘘了口气,并发出一声艰难而凄楚的呻吟,他是想以此博得老伴的重视和同情。他知道王婆儿是不会原谅他的,他只能在心里说,不是碰到鬼了,是碰到李顺儿了。你老是问有什么事,顺儿说的事儿能对你说吗?辛未老头想起王婆儿那火爆的脾气,浑身的肌肉都在哆嗦,如果跟她说了,估计后果不堪设想。

王婆儿死死地盯着他,几乎是吼道,你说话呀!一天就怂在这儿看到心烦,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怎么不能说出来呀?

要是平时,辛未老头儿就毫不客气地要质问,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但今天他无力反驳,像是被什么掐住了脖子一样,感到气虚心悸,无言以对。顺儿说的事情确实有点见不得人,这是他几十年的隐私,不是可以随便说出来的。他被王婆儿吼得像孙子一样不敢反嘴,仍然仰靠在沙发上,眯缝着眼睛,微微的鼻息,一副不久于人世的样子。有谁知道,此时的辛未老头犹如火烧乌龟,肚里痛。

王婆儿不知底细,看他那可怜样儿有点于心不忍,换了一种口气问道,想吃点什么?

辛未老头无力地摇了摇头。

王婆儿不想在这里磨蹭了。老天阴沉着脸闷了几天,开始露出点花花太阳,室内明亮了许多,她对老头说,你要不吃不喝,就到床上去睡,别老坐在这儿,受了凉更麻烦。说完就出去了,她要去问问别人,这老头到底中了什么邪。

王婆儿出去不久,李顺儿像幽灵一样出现在辛未老头的面前。他照样掏出烟来,两人又像点燃了炉子,搞得满屋烟雾朦胧。

李顺儿关切地问道,怎么样了老哥?

辛未老头皱了皱眉,眨巴了几下眼睛,然后用手在脸上摸了几把,一副为难的样子对李顺儿说,这事恐怕不行。你是不知道,三十多年前我跟这王婆儿结婚的时候就发过誓,赌过咒。我说过,谁要是有妻室儿女,就让他不得好死,天打雷劈,抛尸河堤。几十年过去了,现在突然把那事说出来,王婆儿怎么想?别人又怎么看?其实,我就说了那一次假话,人家还以为我一辈子在说假话,这张老脸还怎么见人?王婆儿她能饶过我吗?还有我家草儿那小子,他跟他妈一起会搞得家里鸡犬不宁的,只要把那事儿告诉了她,我就算活到头了。

李顺儿开着玩笑说,你都六十八了,花甲之年早过了,就是活到头了也不算短命嘛,还属于寿终正寝,要我说,足矣!

你的意思是让我把这条老命拼了?

李顺儿笑着说,不至于要搭上你这条老命。你这个人哪,真是上厕所不带纸——想不揩?穴开?雪。你要超脱一点,人们常说,无欲则刚嘛,你不要老是想到什么脸面,当年的那种环境也不能怪你嘛!人活在世上还不是为了儿女为了后代,别人怎么看怎么想你不要管,你把身边的王婆儿拿下就行了。她王婆儿也是六十开外的人了,你怕她跟你拜拜了?你怕她不给你吃不给你喝?你把钱攥到手上,怕什么?该咋办就咋办,迟说不如早说。

对。辛未老头觉得顺儿说得在理儿,他也觉得,大不了我不呆在这个家里,满天的云都散了。他说,今天晚上我就跟她摊牌,看她怎么着,不行,我就走。

李顺儿说,即使是走,你也不能真走,这个窝是你建造起来的,为什么走?走,不过是个手段,反正,要达到目的,就得多用点办法……两人在一起又谈了些具体事情,顺儿就准备回去,他说如果让王婆儿回来了看到不好。可他刚刚出门没走几步就碰上王婆儿回来,只好硬着头皮跟王婆儿打招呼,他笑着说,嫂夫人真是够忙的了,这又是到哪儿为人民服务去了。

王婆儿还是很客气地说,怎么不多坐会儿,这么快就走怎么行,进屋去,吃了夜饭再走。她还用手做了个让顺儿返回的动作。

不了。顺儿说,听说古董老哥不大舒服,我来看看,谢谢嫂夫人的盛情,我回去还有事儿呢,就不麻烦了。

王婆儿一仰脸带着笑意说,麻烦什么,你留下以后还可以给我减少麻烦。我听说,你昨天下午天黑之前在船上跟古董一起鬼鬼哝哝地哝了很久,今天,他就不上船了,你到底跟他说了些什么?

没有!顺儿笑着说,看来,我在嫂夫人眼里还是个危险分子,听你这么一说,那又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鱲?

我不跟你扯野。王婆儿认真地说,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就像中了邪一样不吃不喝,你到底跟他说了些什么就不能告诉我?

顺儿没法子就现编了一段儿糊弄一下,他说,我们在一起也就是闲扯,好久没有见面了嘛,他问我外面的形势,搞建筑业赚不赚钱,我说马马虎虎,只要工程承包得好,一年挣个几万不成问题。他说,他想让草儿跟我一起出去,让他也挣点儿钱。我说草儿结婚不久,恐怕耐不了寂寞,我还没有答应这事儿,就这,谈了很长时间。他可能是累了,让他休息几天,会好的。我还有些事儿要办,过几天又要走了,我得赶紧回去,拜拜!顺儿挥了挥手,急急地走了。

王婆儿进屋后感到一股烟味儿呛人,看到满地的烟蒂就知道他们俩谈了很久,谈些什么她一概不清楚,顺儿说的那些话显然是胡编乱造,既然是想让草儿出去挣钱的事,那老头子没有理由藏在心里。平时,老头子在家里无论大小事儿都和她商量,他还在外面承认他怕老伴怕得要死,他说,一个老头子在家里没一点儿怕惧,那不乱套了。所以,王婆儿也在众人面前大言不惭地说,老头子厉害得很,我有时候被他骂得狗血淋头。

话虽这么说,人们都清楚,这老两口是在卖关子,说明他家里的日子过得还很和谐,也很充实。如今,老头子迟迟不肯把心里话说出来,王婆儿就估计到这一定是一件很特殊很特殊的事。王婆儿进屋后看到老头子还是那副模样,真有点气急败坏,但她还是忍了。毕竟都是一把年纪了,有人说,无情岁月增中减,她也知道留在世上的日子不多了,何必呢!更关键的问题是把老头子的心里话给套出来。王婆儿特地倒了杯开水递给老头子,很关切地问道,昨天下午,顺儿跟你到底说了些什么?有什么事儿说出来我们一起担待,哪能一个人装在心里,别把自己憋病了,你说出来天就塌了?

老头子还是摇了摇头,他说,没什么事。

王婆儿盯着老头子问道,你跟顺儿都能说的事,为什么不能跟我说呢?未必顺儿比我还亲些?我们在一起也有三十多年了,如今,都一把年纪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未古董儿舒了一口气,很感叹地说,这事儿不好说呀!

是为钱的事儿吗?

未古董儿摇头,不是!

王婆儿见他开了口,就很温存地问道,不是钱的事,那到底是什么事?不管是什么事,如果是孩子们有什么不体面的事,只要你说出来,我都会依着你,你不信?

不是不信,是这个事情……未古董真要开始说的时候还确实不知从何说起,想起那一年“清理阶级队伍”的时候,他心里就有点打怵,王婆儿像母狮一样咆哮的劲头又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别看她现在说得那么好,那是老子静坐绝食换来的,真要说出来,就像防汛决了口一样,不好收拾,前车之鉴,他不能不考虑。

那是七十年代初期,一场清理阶级队伍的狂风刮到了双河口,未古董被两个基干民兵带到公社参加“清队学习班”。根据多方面情况判断,李辛未,根本就不姓李,据说他姓孙,他来路不明,政历不清,估计是个隐藏得很深的阶级敌人。办案人员想搞出点成绩,深挖细找,没想到真的就挖出了一条“大鱼”,他们大喜过望,一定要把这个李辛未的真实面貌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李辛未和一帮人被关在大礼堂旁边的一间房子里斗私批修,交代问题。白天运石子修路,晚上过堂受审,李顺儿也和他关在一起。李顺儿是作为右派分子有现行反革命行为关起来的:他没事在家里看一本外国小说,书里面夹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冲破黎明前的黑暗”,这可不是一般的问题,李顺儿想抵赖也抵赖不了。

学习班的重点当然是李辛未,他被那些人艰苦卓绝地审了三个月,审来审去把他审精明了:坦白从严,交代不完。所以,他的交代一成不变。他说,不知是几岁的时候,他在姑山的一座寺庙里跟一个姓赵的和尚扫地倒尿盆,经常在姑山渡口的船上帮忙划船。后来,寺庙里住进了很多当兵的,日本人来了在那里打了一仗,把那寺庙烧了,他便驾着船躲起来了。那时候他有十二岁多,一直在姑山渡口驾船,一九五四年发大水把他的船冲到双河口,他听说这儿姓李,正好自己也姓李,一笔难写两个李字,他就在这里安居落了业,一直驾船至今。家住哪里,祖籍何方,一概不知,连口音也是南腔北调。

办案人员反复地审,他就反复地交代,交代的那些话像戏剧台词一样都能顺流倒背。专案组的人气得手舞足蹈,一个个在他身上摩拳擦掌,把李辛未身上练得青红紫绿,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拳脚开导了以后,让他回答问题,他同样还是背那些台词。专案组的人只好采取一点迂回措施,把他老婆王婆儿找来,对她进行启发教育,并告诉她说,李辛未曾经在国民党部队里跟一个军官的女儿在一起,如今还藕断丝连,问她怎么办。于是,一场“王婆儿骂鸡”的闹剧开始了,她的阶级觉悟一下子就提高到了九霄云端,抓住李辛未厮打,臭骂,还踏踏实实地打了李辛未一个十分响亮的耳刮子,并决定断绝他的粮草。

好在有李顺儿的细心呵护和口边匀食,他才不至于挨饿,但他心里十分凄凉。别人打他,他不感觉痛,他只是一个信念,坚持就是胜利。唯有王婆儿那一耳刮子,确实让他痛心彻骨,骨髓里都感到疼痛。他的心在滴血,在哭泣,觉得这女人心里太狠了,人家也没让你打,就是叫你打,也没规定那么重的分量,简直是下死手,那凶神恶煞的样子,叫她杀人,她都敢。

二十多年了,辛未老头想起那痛苦的一幕仍然刻骨铭心,他还是想一走了之。他想,即便是走,也要说清楚了再走。

王婆儿坐在他对面催促着说,你吞吞吐吐什么?我说了,不管什么事,我保证依你。老头又眨巴了几下眼睛,手在脸上摸了几把,皱着眉说,顺儿在外面搞基建的时候,碰到了我那亲生女儿,我想去认她……

亲生女儿?王婆儿的脸立马就变了,急切地问道,什么时候又钻出个亲生女儿?

是的,是亲生女儿,去不去认她我还没想好。老头看到她突然拉长的脸,知道不是好兆头,他也豁出去,赌气地说,你要是生气你就再打我吧,我还是不会还手的。

王婆儿更加生气了,她知道老头还在记恨当年的那一耳光,她刷一下站起来凶到老头子面前说,当年的事我已经跟你赔礼道歉了,你还念念不忘?那也是他们教唆我那样做的,我能有什么办法?只怪那些吃皇粮的家伙没什么?本事,当年就没把你这事儿给查出来,还连累老娘受人作践!

谁连累了你?老头也吼着说,我是不想告诉你,你硬逼着我说,还没说完就闹,闹什么闹?我连累了你,又是谁连累了我?

你还有理?你那亲生女儿哪儿来的?你这老东西,瞒了我几十年了,不逼你,你还不想说,老不死的东西!王婆儿冲出房去,把门扇关得发出咣当的响声,在堂屋里又把凳子踢得噼哩啪啦地响,嘴里还在骂骂咧咧,她说老娘命苦,一生让人欺骗,让人作践,活得有什么意思……

辛未老头有点坐不住了,他打开后门,只见夕阳西沉,暮色苍茫。他沿着河边的小道,奔走在黄昏的旷野里。

王婆儿骂了一阵,气呼呼地拿着篮子到菜园里去胡乱地扯了些萝卜,摘了些长不大的秋辣椒。她还在心里怨恨那老东西当年应该把这事儿私下地告诉她,那时候没说也就算了,这次顺儿回来以后就该主动告诉她,太把人不当人了,在一起过了快一辈子的人,还摸不透他的心思,真是没意思。

她回到屋里还是气呼呼的,在厨房里仍然搞得乒乓地响个不停。晚饭做好了,她不得不进房去打个转,她猛一下踢开门扇,拉亮电灯,房里空空荡荡的。她快速地找遍了厕所,楼上楼下,房前屋后,河边树林,老头子影迹无踪。她着急了,询问码头代班的大儿子,又问了二儿子,谁也没见过爹。王婆儿怕老头子想不开寻短见,她心里慌了,最刚强的人往往最脆弱,心里涌了一下,鼻子一酸,眼里饱含泪水,央求儿子们赶快出去找爹。

儿子们问她,她敷敷衍衍地说,你爹病了,只怕是快熬不住了,赶紧出去找,万一有个闪失,你们担当不起那个名声。

王婆儿把压力转给儿子。一家数口像热锅上的蚂蚁,钻角钻缝儿地四处寻找。快到子夜时分,二儿子骑着车子回来报告说,他爹坐在双河镇汽车站候车亭里。

三里多路的行程,王婆儿一溜小跑地来到候车亭,她吩咐两个儿子先回去,她和老头子在后面慢慢走。

殊不知待儿子们走后,老头子执意不肯回去,他说就死在这儿算了。王婆儿知道他在说气话,也知道这老头的倔脾气,万一有什么闪失,我这老婆子也担当不起呀。

西斜的冷月照进候车亭里,老头子佝偻着身子裹着深秋的寒露瑟瑟发抖,一天没吃东西了,毕竟年近古稀的人,哪经得起这般磕碰。这时的王婆儿很可怜他,她觉得自己今天对老头子确实过火了点儿,本来已经向他当面保证过,不管他说出什么来,她都依着他,可自己没有信守诺言,一时脾气上来了反而还骂了一通。她知道这完全是自己的错,但又弱不得那个脸面,不想当面认错,心里感触还是大的,她扶着老头子伤心地哭起来了。眼泪原本是女人的专利,此时的泪水是伤心、是忏悔、是怜悯还是向老头子道歉,抑或是以泪水来求得老头子的谅解,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哭起来就不可收拾。

老头子知道她平时很少哭,这一哭反而把他哭得不知所措,他也是个软心肠的人,伤心的哭泣把他的肠子都牵动了。他声音颤抖地说,是我这辈子活得太复杂太艰难了,过去,我当着你的面发过誓赌过咒:谁有妻室儿女,就让他过河落水,抛尸河堤。我犯了咒星,死有余辜,只是,这些年连累你没有过上好日子我心中有愧。没法子,下辈子再还吧!阎王爷已经在向我招手了,我只想在走之前偷偷去见她一面,那孩子实在是太可怜了,见了面,我就走得安心了。

胡说什么!

不是胡说,我知道我的下场。

我是说,你这把年纪了,还讲什么咒星?王婆儿用手背拭着泪水说,当时,要你发誓赌咒,也是为了我家里的人,那时我才多大?二十多岁的黄花闺女,你都三十多了,我不拷问清楚,人家还说我找了个“二锅头”呢,说那些话也是为了一个女人的名声。如今都一把年纪了,既然是你的亲生女儿,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去看?

那你说怎么办?老头子咕哝了一句。

先回家。王婆儿说,回去好好商量商量,到时候把那闺女接来玩玩,是亲人就要在一起好好亲热一下。

不不不!老头子说,我没有叫她来的打算,我只是去看一看就行了。

王婆儿说,你还不相信我?我说叫她来就是叫她来,你还不不不什么?回去我们好好商量一下。王婆儿起身扶着老头子请他回家。在路上,未古董叹着气说,这事儿不好商量呀!尤其是草儿那小子,他肯定会生出很多枝节,我不想在他面前作什么解释,那孩子,包括那叶子,都没什么人情味儿。

我支持你怕什么?王婆儿知道老头子的倔脾气,怕他走到半路变卦,真要出什么意外,哭都来不及,现在的任务是把老头子劝回家。所以,她理直气壮地说,他一个小辈,有什么资格管老辈的事?还反了他不成?秋风阵阵掠过头顶,西沉的月亮把河堤照得朦朦胧胧,星星在固定的位置上抖动着细碎的微光,见证王婆儿的豪言壮语。

到家后,王婆儿就给他煮面条,还打了鸡蛋,待他吃完以后,又给他倒洗脚水,弥补这一天来应有的殷勤。然后,她嗔怪地说,这么大年纪了,像孩子一样发什么癫?我不过是说了几句气话,你跑什么?不要命了?我现在还是这么说,是你的亲生女儿,不光是你去认她,我也认她,多个亲人多份情,有女儿是好事,我想得通,你让她妈一起来玩,我保证热情接待。自古至今,有这种事的不是你一人,也不是我一人。

王婆儿的宽宏大度令老头子很感动,他十分伤感地说,她妈早就死了,那孩子一岁多一点儿她妈就死了。

死了?王婆儿惊疑地问,她妈早就死了,那李顺儿又怎么知道你就是那孩子的爹?

孩子没娘,说来话长啊!辛未老头叹了口气,才一五一十地讲了起来……

那是解放前夕,大概是一九四七年左右,那时候我只有十五六岁,在姑山渡口一带捞鱼摸虾,维持生活。那年三月,国民党一些杂牌队伍在姑山一带打仗,逼着我跟他们驾船,后来,他们就把我带走了。我在国民党部队里干了两年火头军。听说他们是个支队,我在队部里给那些当官儿的烧饭做菜。我们炊事班有五个人,其中有一个年纪老一点的是个小头目儿,姓钱,四五十岁了,人家都叫他钱老倌儿,是个兵油子,在长官面前还有点市场。他喜欢抽旱烟,经常要我出去帮他弄烟叶儿,他们也都很相信我,所以,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我就逃回了姑山,因为姑山有我一个相好的女孩子。她的父亲打死了几个日本人,一家人都被日本人杀了,她是死里逃生无家可归,就躲在那破寺庙里。我跑了几天几夜才回到姑山,河边山坡上我以前住过的那毛棚子已经不存在,我只好又到那个被日本人烧毁的破寺庙里去找那个和尚,他就是我小时候作为依靠的赵师傅。事隔两年了,赵师傅看到我突然回来特别高兴,他猜到了我跑回来的意思,就派了个人把那女孩子从一个村户人家找来了。

赵师傅对我俩说,她就交给你了,你要好好照顾她,这里不能久留,你们得赶快走,说不定那些家伙马上要到这儿来找你,让他们抓住就不好办了。你们沿着这条河往东南方向走,大约十几天的路程,找的那个地方叫瓦山,山下有个瓦街,山上有一座馨香寺,寺里的方丈钱师傅是我的师兄。赵师傅在屋里拿出一小串精制的佛珠给那女孩子戴在脖子上,这是我一件心爱的物件儿,就算传给你们吧,佛祖会保佑你们的,钱师兄见到这串佛珠他就知道是我让你们去的。赵师傅想了一下又说,牛儿,你得改个名字,以前你在我这儿叫赵牛儿,现在,你长大了,小名儿也不好听,再说,逃难的人更要改名换姓,不然就存不住身。我想,你是民国二十年生的,那一年是辛未年,你就叫辛未吧,好记。姓氏也要改,这年头只要能活命,姓什么都一样,赵钱孙李,是百家姓的第一句,你不跟我姓赵了那就姓钱吧。他想了一下又说不好,你本来就没钱,干脆就姓孙吧,孙辛未。你在我那钱师兄面前要像孙子一样尊敬他。他又说,这姑娘的名字也要改,你就跟我姓赵,叫赵花儿。可惜我没能力保护你们,望佛祖保佑你们,我会天天给你们烧高香,如果你们今后能记住我赵和尚,我就心满意足了,阿弥陀佛!

我当时很感动,双膝跪在地下叫着师傅给他磕了三个响头。赵花儿也跪下了,也给师父磕了头。就在第二天凌晨,也是深秋的季节,启明星刚刚升起,我和赵花儿跟师傅拜别后就上路了。

那次,我和赵花儿走了十多天走得筋疲力尽,一直到晚上半夜才赶到了馨香寺,那老方丈钱师傅确实是个好人,听了我们的遭遇以后,非常同情我们,在厨房后面清理一间柴房出来让我们住。那时候瓦街也不太平,经常有国民党的兵在那里骚扰,还住在寺庙里打牌喝酒,有一天,一个当兵的居然认出我来了,还叫着赵牛儿的名字,我拉着赵花儿赶紧逃到山上躲起来,是老方丈出面劝说他们才不了了之。

后来,老方丈就把我俩转到瓦街一个钱大娘家里,钱大娘是个佛教信徒,无儿无女,男人被国民党部队拉夫出去当兵多年,生死不明,钱大娘就信教行善,为来世积点阴德。我们住在她家也把她当做长辈,都喊她大娘,过得就像一家人一样。

王婆儿听到这儿迫不及待地问道,你那女儿到底是哪一年生的?

未古董说,那已经是解放以后的事了,她是一九五一年二月生的,孩子生下来以后,她问我取个什么名字,我说我们是在逃难,就叫个桃儿吧。她说好,就叫桃儿。那时候穷啊!我们住在钱大娘家里,我每天到河里去捞点鱼,煮些鱼汤给她催奶,还要拿鱼去换米,熬点粥来充饥。

那年月大家都苦啊!王婆儿叹了口气说,按说,解放了,赵花儿也不应该死呀。她怎么就死了呢?王婆儿不解其中的缘故。

老头子很痛苦地回忆说,这人在世上都是有定数的,该得如此。

解放了,国民党败了,他们的部队也四散逃命,但是,瓦山深处还有一些国民党的残渣余孽,躲在深山老林里想顽抗到底,那时候,共产党就搞清匪反霸,山里的残匪怎么抗得住?有一天夜里,大概是八九月份,钱大娘家里有人敲门,我把门打开一看,当时就傻了眼,我一眼就认出那个一身臭汗的老男人竟然是队伍上那个喜欢抽旱烟的钱老倌儿,我连忙闪到背灯处。钱大娘当然不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她对钱老倌儿说,你还活着呢?钱老倌儿其实也很厚道,他笑着说,我怎么能死呢?我没有跟你说清楚就死了,那就太对不住你了。

钱老倌儿回来是答应给山上探听消息的,那钱大娘劝他不要再跟他们来往,不许他出去,他在家里躲了三天,我们之间也谈了不少心里话,他说他不想再给国民党卖命了。就在第三天的晚上,有人撞门,我一听,知道不好,钱大娘哄着桃儿在睡觉,我和钱老倌儿迅速钻进了地窖。赵花儿打开门以后和钱大娘守着桃儿,一下子进来了好几个人,来人气势汹汹地问钱老倌儿在哪里,花儿说不认得什么钱老倌儿,这家里就我们娘儿俩过日子。那家伙说,你们娘儿俩还能生孩子?胡扯他妈的蛋!他上前一把抓住花儿的胸襟顶在墙上,问道,你说不说?花儿死也不说,那狗日的家伙就把花儿提起来一把摔在墙角里,花儿当时惨叫了一声,头撞破了,鲜血流了一地。正在这时,外面拥进不少的人,手里拿着枪,大声喊着不许动,并威严地宣布说,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剿匪工作队。我俩就从地窖里爬出来。我看到馨香寺里的老方丈也来了,他大概跟共产党早有联系。老方丈俯身去扶赵花儿,我连忙扑上前去喊着花儿,只见她睁着双眼看着我说不出话来,很快就昏过去了,半个时辰以后就咽气了,她死得太惨了。想起这件事,我心里就不得安宁。未古董说得十分伤感。

造孽呀!那女人真是太可怜了。王婆儿也听得心里酸酸的,她又问道,既然赵花儿已经死了,女儿没人照顾,你为什么还要跑出来?那不太绝情了。

不是呀!未古董说,你不知道当时的情况,解放军把那帮土匪的残渣余孽都抓起来了,钱老倌也带走了,听说还要判他的徒刑,我就怕到时候也脱不了干系。老方丈也同意我到外面去躲一躲,我把桃儿托付给钱大娘,那串佛珠也挂在桃儿的脖子上,我跟钱大娘说,我没有什么留给孩子,这是她妈妈留下的遗物,您千万千万要保管好,桃儿就拜托您了。钱大娘对赵花的死也非常痛心,她说花儿是为救她男人而死的,她要像照顾自己的孙子一样照顾好桃儿。自那以后,我就跑出来了,弄了些竹子和树枝扎了个木排,在河里捞鱼摸虾混日子。一九五四年被一场洪水冲到这里,碰到李顺儿,就在这里安了家,并又改姓了李。

王婆儿深有感触地说,那孩子一定吃了不少苦,没想到你年轻的时候那样的多灾多难,怪不得你在“清队”时,打死你也不说,其实你也是苦大仇深,说了也没关系。

老头子说,你知道什么叫关系,那些年轻人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你说点儿芝麻,他就当做西瓜来审,我在国民党部队里当了两年火头军,你要是说了,他就没完没了。他们想搞出一条大鱼,把我当老虎收拾。我总是个挨打,为了你和三个孩子,我就是被打死也不能随便说,如果说了那就害了你们一辈子。

老头子的心里话撞击着王婆儿的心扉,她深感惭愧和内疚,想到老头子为了自己的妻室儿女而受苦受难,活得太不容易了。失散四十多年的女儿一直牵挂着他的心,他怀着对家人的爱,极力忍受谩骂和毒打来换取儿女的平安,实在令人疼惜。王婆儿从心底发出了同情的呼声,她说,桃儿要知道你还活着肯定十分想见到你,你去把她接过来吧,我们一家人好好团聚一下。王婆儿还是没有忘记那句话,她关切地问道,那李顺儿怎么找到桃儿的?

未古董说,明天让顺儿亲自告诉你。

第二天中午,未古董的厨房里搞得香喷喷的,这是王婆儿的安排,她要动用一下家庭财政支出,把女儿女婿都请来。尽管是一家人,还是要搞餐酒席为好,酒醇菜香,饱食饱意,好多事儿就可以顺利解决,如今这世道兴这个。

未古董儿是前两年盖的新房子,一幢连五间的二层楼房,后面是厨房猪圈和厕所,是农村那种普遍的样式。中间是堂屋,东边两间是他自己住的,西边两间是大儿子根儿住的,小儿子草儿住在楼上,今非昔比,鸟枪换炮,都是老头和王婆儿拼命奔来的。

草儿结婚不久,新媳妇名叫叶子。李顺儿曾经在未古董面前说,造物主简直是个大混蛋,完全不负责任,有些漂亮的人实在漂亮得不得了,有的人就该那么丑,造物主也太狠心了,太不公平了。你看你家的新媳妇,干瘪瘪的倒也符合如今的时尚,不需要减肥,那也太瘦了嘛!脸蛋儿长得那么恶劣,鹰鼻鹞眼,颧骨立得老高,一张嘴巴笑起来大得吓人。胸前荒凉得像冬天的草地一样,屁股蛋子都没有,像个男人,怎么生孩子?名字还很贴切,叫叶子,黄皮柳叶。

未古董也有同感,只是没有顺儿说得那么有头绪,为了显示自己的正统,他装出一本正经地说李顺儿老不正经,这把年纪了还琢磨人家年轻女人。他也发泄了几句厌恶的话,说是草儿愿意,你怎么办?这叫歪歪锅对歪歪灶,王八看绿豆,对眼儿!他对顺儿说,你别看她模样儿不怎么样,但有一点是大家所不及的,她比她婆婆还精灵,一张嘴巴厉害得很。

新媳妇叶子每天吃了饭就去村头打牌,快中午的时候就回来了。这天中午,她回到家里看到堂屋里摆着大圆桌,杯盘碗盏放得整整齐齐,气氛很隆重。她有些不解其故,走进厨房里问嫂嫂,说是姐姐和姐夫都来了,既不是年又不是节,家里到底有什么喜事?

嫂嫂是个憨厚的女人,也是家里的好劳力,平时,只管做事不多言语,要是说出话来又常常叫人不大好受。她说,我只知道做事,管他喜事忧事,不做事就没有吃的,也不愿意吃自在食,没味道,更不愿意操闲心,你想操闲心就问婆婆去。

谢谢!叶子故作嗲声嗲气地回了她一句,既卖弄了她的情调又发泄了不满。她在心里骂道,一个傻不愣怔的憨婆娘,还想教训别人,你不做谁做?神气个屁!横了她一眼,径自上楼到自己房里去了。

吃午饭的时候,大家围着一张大圆桌规规矩矩客客气气,喝酒吃菜进行得很讲究很缓慢,甚至于很拘谨,都在想着这顿饭的来由,但谁也不愿意首先发问,特别是叶子,心里憋得慌慌的。

还是女儿先开了口,她叫树儿,是个实实在在的人。看到爹妈弄了这么一桌菜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爹病了我们也不清楚,去送信的人一说,把我们都吓死了,立马就赶过来了,什么也没有带,真是的!她愧疚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低着头,很尴尬地停住了手中的筷子。

妈妈接着说,病了好几天了,老病复发,差点儿死了的。

老病?新媳妇叶子惊疑地问。

是呀,那年被人打伤了,如今痨伤都出来了,年轻的时候扛得住,老了就经不起了。妈妈解释着,又对大家说,也没什么好菜,随便拈着吃。她看着树儿说,赶紧吃吧,你们也难得来一趟。

叶子不无妒意地说,敢情我们今日的口福还是沾姐姐的光,希望姐姐常回家看看。

小妹,你说哪里去了。姐姐说,爹妈今后的日子还不都是靠托你们。

妈妈对树儿说,沾姐姐的光怕什么?不是为了姐姐,我才不会弄这么多菜呢。她看了老头子一眼,笑着说,摸摸你们的牙齿长稳了么?

草儿说,姐姐今天不走了,让我们晚上还吃一餐吧!小儿子也表示了他的不满情绪。老头子盯了草儿一眼,草儿更来劲儿了,他昂首挺胸地说,妈妈的奶,人人有份,谁不想来吸一口?他说着还看了叶子一眼,显得很得意。

妈妈说,你吸少了?你姐和你哥吃奶都只吃到两岁就没的吃了,你五岁的时候还在吃奶,你还觉得不满足?不讲良心。

我不过是个比方,你扯哪儿去了?草儿辩解地说,要姐姐不走也没坏意,大家在一起,汤汤水水地吃一点,有多大个事儿?

老头子低着头气得咬牙切齿,他不想多说,只能在心里嘀咕,你们都成家了,眼睛还盯着爹妈干什么,那几个钱是老子撑船摇桨摇来的,老婆子喂猪养鸡,千辛万苦地挣来的,容易吗?成天不愿做事,净说些争吃争喝的事,没出息!他想得很难过,长长地叹了一声气。

大家听到这一声叹息,脸上顿时罩上一层淡淡的阴影。王婆儿连忙说,你想留姐姐在这里住一晚也不是坏意,吃点就吃点儿吧,不给你们吃又给谁吃呢?说起姐姐,有件事儿一直没有告诉你们,如今,你们爹也一把年纪了,身子骨也不好,就趁今天这个机会跟你们都说说。

树儿以为是说她的事情,把伸出的筷子又缩回来,双目直勾勾地盯着妈妈,其他人也以惊奇的目光投向妈妈的脸上。

妈妈说,你们还有一个大姐姐,分别了几十年了,前不久找到了。

大姐姐?没听说过呀。女儿问道,什么时候还有个大姐姐?

草儿也嘻皮笑脸地说,是呀,莫不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吧!

新媳妇叶子怀着无限的遐思,连忙问道,那大姐姐是不是在台湾找到的?

她问得天真可笑,把大家给逗乐了。叶子辩驳: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要不是跑到台湾去了,为什么早些年就没找到?

这话也不是没道理,大家的神情又严肃了。过去说爹有什么历史问题,反省,批斗,挨打,办学习班,弄得一家人惶恐不安。如今想起来,这位大姐在台湾还真有可能,于是乎,每一个人都有种想尽快知道的迫切感。

大儿子根儿只是看了妈妈一眼,他没说什么。他知道草儿嫉妒他,平时总说父母亲向着他,他就是老老实实做事,不喜欢多言多语,父母的话就是他的行动准则。

女婿坐在那儿也没什么动静,俗话说,女婿门外客,他作为客人不干涉李家的内政,需要他做什么,他义不容辞。他也知道草儿两口子的德性,男的是搅屎棍,女的是讨人嫌,吃菜不管咸淡,做人不知好歹的角色。他不想惹火烧身,言多必失,少说为佳。

女儿的感觉就不一样,她虽然是女孩,可也是家里的老大,她要为爹妈分担点忧愁,要维护爹妈在这个家里的绝对权威。她很亲切地问道,妈,那大姐年龄好大了吧?

草儿又抢着问,大姐在台湾找到的吧?

什么台湾!就在月城,离我们这里也就三百多里路,坐汽车大半天就到了。

草儿一听,像车胎放了气一样,没精打采地说,说不定就是个乡下女人吧!

姐姐横了他一眼说,你是街上的人?

新媳妇叶子说,街上的和乡下的都一样,都是姐姐。我是说,那位姐姐比这位姐姐大多少,听妈说过,妈到李家的第二年就生了树儿姐姐,再问就不好问了。她诡秘地一笑。

妈妈好像受了侮辱一样低下了头,但很快就抬起了头,她觉得这个新媳妇用心险恶想糟践一下婆婆,她感到气恼,就鄙夷地笑了一下,这一笑就笑出了计策。她想,谁也没见过那位姐姐,可以任凭想象,她不屑一顾地对大家说,聪明人往往都说些糊涂话,姐姐还有假的吗?父母亲还能骗自己的孩子?那个在外面的姐姐叫桃儿,这个在家里的叫树儿,桃儿未时下地,树儿申时出生,前后相隔不到一个时辰,桃和树本不该分开,只因那时候生活困难,粮食紧张,没办法,就把桃儿放生了。

妈,那就把姐姐接回来吧!树儿很感同情地说。草儿觉得好笑,他瞟了姐姐一眼,一脸邪念地问道,你听说过有个双胞胎的姐姐?奇闻啦!要不是舅舅去年死了,我得问问他去。

妈妈平时对草儿总是牵强忍让,今天实在有些生气,她的火爆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瞪着草儿说,你去问,你去把舅舅从土里边挖起来,问他是不是有这件事!你就会抬杠,钻牛角尖,好像我在欺骗你们,我告诉你们,我刚才说的全是假话,你把我怎么样?

妈,我们不是怀疑有这个姐姐,你不要理会错了,不是那个意思。叶子为男人解围。

不是那个意思那是什么意思?妈妈余怒未消地问。把新媳妇问得噘嘴巴,耸鼻梁,瞪眼睛,就像一只好斗的公鸡,昂头对峙,随时准备猖狂地一跳。

老头子瞟了她一眼,不便发作,他搞不清自己的儿子到底看中了那女人的什么。

婆婆毫不示弱地问,你说吧,不是那个意思,到底什么意思?

说就说,怕什么?叶子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说,反正,我到你们家也快一年了,你们总是在说假话,说做房子欠了多少债,草儿结婚又欠了多少债,分那么多债务要我们还,前几天找你们借钱,说家里一分钱都没有了,今天这一桌菜是哪儿来的钱?天上掉下来的?

妹子,爹的困难你应该理解,他的门户大,手边没几个钱也不行。树儿劝导弟媳妇。草儿抢着说,你们都一样,上次找你借几个钱,你借了吗?

我做正经事都没钱,哪儿有钱借给你去赌博呀!姐姐那揭发的语气里带着责备。

草儿不服气地说,不借就不借,别想在这儿诽谤我,反正,姐姐心里也没有我们这些人,我心里也没什么姐姐,如今,什么人都靠不住!

混账!辛未老头大吼一声,他铁青着脸看着草儿,他想教训儿子几句以解胸中的郁闷。他说,说碟儿就说碟儿,说碗儿就说碗儿,到处扯什么?还说什么人都靠不住,你靠得住?你扪心自问一下,在你身上花的钱还少吗?一提起有个姐姐的事儿,你们一口一个奇闻,一口一个没听说过,我过去死里逃生,被人抓去当伙夫,受人欺压,逃荒躲难,饿得没法,偷人家的猪食吃,你们听说过?桃儿的妈妈被人活活地撞死,你们听说过?我当年为什么不说?不是我不想说,是不能说!说了,会影响你们的前途,说了,这一家人的日子就不好过,你懂不懂?我宁可让人痛打,让人辱骂,也不能把那些事说出来你们知道吗?四十多年前,我就在开始欺骗,欺骗你们的妈妈,也欺骗所有的人。为了桃儿,为了你们这几个,我把那些年的事儿一直埋在心里。如今,形势好了,我再不说出来,就带进棺材里了,死不瞑目啊,也没有脸面去见她死去的妈妈呀!桃儿是我的亲生女儿,跟树儿没关系,在她不到两岁的时候,我就跑了。四十多年没见面了,别说我没有钱,如果有钱,在她身上花几百几千几万,就是把我杀了卖钱,我也愿意,因为我欠她的,我不欠你们的!未古董气得嘴唇痉挛。

像这样的姐姐有与没有还不都一样,既然是亲姐姐她为什么不来亲我们?草儿横着脸说,她不来亲我们,我们怎么知道,没听说过就是没听说过,你搞得那么吓人干什么?当初,你怎么不把我也送给别人?听你给我取的那个名字就知道你讨厌我,什么不好叫呀,叫个什么草儿!

哼!老头子一脸怒气地对草儿说,你懂个屁!这‘草儿的名字是你顺儿大叔取的,一会儿顺儿大叔来了你问他去。老头子问老伴儿,你到底请了顺儿没有?

请了请了!顺儿在外面走进来,他说,我刚走到门口就听到你们在争吵,没敢打扰你们,很热烈嘛!他拿了个凳子在门边坐下。

大家都起身请他入席喝两盅,顺儿推辞说已经吃过饭了,他说,你们家的酒我实在喝得不好意思了,等有机会再喝吧!

未古董说,你在外面听我们吵架,让你见笑了。顺儿笑着挥了挥手说,你说到哪儿去了,他们毕竟是你的孩子,没有你那个经历就没有你那个体会,有看法是可以理解的,他们讲现实呀,你不必计较。他对草儿说,你那“草儿”的名字确实是我取的,你觉得草儿这两个字不好听,不响亮,不时髦,很俗气是不是?你知道它的意义是什么?古人说,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你想,那生命力多么强!那是希望你要顽强茁壮地成长。古人还说,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也就是说,爹妈根本就没想让你这寸草来报答父母的恩惠。所以,还是有些意思的,父母怎么会是讨厌你呢?这有点儿风马牛不相及嘛!

他大叔,你是文化人,为他操了心他也不知道,也不会感谢你,说得再多他也不知道咋回事。王婆儿想岔开话题,她说,你能给我们说说你是怎么找到他大姐桃儿的。

你们赶紧吃饭,吃完了后,我就跟你们说说,要说找到桃儿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顺儿说,前不久,大概是中秋节的前夕,我在月城的建筑工地上碰到一位拉水泥的卡车司机,他的同行们都叫他周三儿,我才知道他姓周,四十七八岁,中等个子,人长得很精干。开始我也没有在意,当他的一车水泥卸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来了个女人找他,说有急事,什么事情不清楚,就看到那女人一脸着急的样子。细一看,那女人的面相好像在哪儿见过,有些熟悉。这就引起了我的注意。然后,我看到她脖子上戴了一串小佛珠做成的项链,马上就想到古董老哥跟我说的那些话,我便走到周三儿面前问他们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他们见我拢去了就不说了,还应付地说,没事没事。

我知道这如今的人戒备心理很重,就是在熟人面前也不是所有的话都能说,何况对我这个不认识的人更没必要告诉。不过,我仍然想问个清楚明白,我给他们套近乎说,有什么难事说出来,指不定我还能帮你们一把。

周三儿说,真的没事,他问我,你是哪儿的?我说我是这个建筑队的,我姓李。他又说,哦,李师傅。我说我不是师傅,我是跑堂的。他恳切地说,李跑堂师傅,你忙去吧,我们真的没事。

他的意思是想让我赶快走开,根本不想跟我鱲嗦。没办法,我只好直截了当地说,这丫头脖子上的项链挺好看的,谁给你的?她听我打听那项链特别敏感地看了我一眼,支吾地说,没人给我,是在地摊儿上买的。

我当然不会相信她的话,连忙说,我很喜欢你这根佛珠项链,在哪儿买的,我也去买一根。我走近她说,能给我看看吗?她说有什么好看的,几块钱的玩意儿。我还没来得及继续问她,那周三儿就把车发动了,她连忙上车,眨眼工夫车就开跑了。

一连好几天,再也没看到那个周三儿来运过水泥。我向其他司机打听周三儿的情况,才知道周三儿不是月城的,他家住在落霞口镇,因为买汽车,借了别人的高利贷,人家逼债,把他的车给扣押了。说不定他在四处借债挪钱,哪儿还有时间来装运水泥。

没办法,我又乘班车赶到落霞口去找周三儿,月城离落霞口三十多公里,到那里已是十一点多了,几经打听才找到他家。看他家关门闭户,无人在家,我就坐在屋檐下等待。午后一点多了,周三儿和那丫头疲惫不堪地回来了。见到我以后,周三儿对我说,怎么又是你呀?老人家,你有事就忙你的去吧,我们的穷事儿多着呢,没工夫陪你闲聊。那丫头见我这模样也附和着说,你真有闲工夫呀!还追到家里来了,我们家是穷光蛋!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你说不定白跑一趟。

我说,你们看我像个招摇撞骗的人吗?

周三儿说,如今这世道我见得多呢,谁知道你想干什么,反正,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你来晚了,我就那台破车子,已经被别人弄走了,除此而外,真的一无所有。

我说,年轻人呀,你就没想到,你们家还有一件宝物呢!周三儿冷笑了一声说,你想无中生有,我也没什么办法。我只想告诉你,到底想干什么就直说。

我说,我就是来打听一下,那根项链到底是在哪儿买的,我跑遍了月城也没见着,你们能不能给我指条明路。

那周三儿歪着头问我,就这个?我说就这个。他说,你到那个古董店里去问,一问就知道了。我笑着说,我就是那个未古董叫我来的,你们知道未古董吗?未古董就有这么一条项链,几十年以前他送给别人了,我如今就是在到处寻找这条项链。

周三儿说,我不知道什么未古董,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还是想劝你这位老先生,没事儿快离开这儿,别老在这儿纠缠。我也是心情不好,没闲心跟你东扯西拉。

我说,我知道你目前走到这一步确实很艰难,像你这种情况靠借高利贷就好比一个人掉在泥潭里,越陷越深啦!

那丫头问了一句,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我说,那天不是告诉过你吗,我姓李,是个跑堂的。来了,就是想看看你那串佛珠。

她又问,你为什么要看那佛珠?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到底想做什么?我说,能到你家里坐一坐吗,讨杯水喝也行,实在有些口渴。她打开门倒了杯开水出来递给我说,家里实在太乱太脏,你这么讲究的人还是不进去的好。

我还是坐在了门口的石礅上,他们也不好进屋,大约僵持了几分钟,我就对那丫头说,我是来向你打听一个叫赵花儿的女人。我看到她的神态惊讶了一下。就接着说,赵花儿已经死了四五十年了。那丫头说,既然死了那么久,你还问她干什么?

可是,她还有个女儿。我看那丫头的眼睛又惊异地看了我一眼。我漫不经心地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女儿姓孙,名字叫桃儿。那丫头的眉毛又皱了一下,不知该怎么回答,她看了我几眼,想了想说,我不清楚你说的这些事儿,也没听说过这两个人。

那周三儿也看了我几眼,又看着那丫头,似乎看出了点什么,问道,您怎么知道这些事?我一听他称呼我您了,估计有戏。我说,我是冲着她脖子上这串佛珠来的。接下来,我就发了一番感慨,这就不详细形容了,大概的意思是:这串佛珠是佛家长老积善积德,是保佑荫庇你们的见证,是件宝物呀!你还一直戴着它,说明你们没有忘记长老的恩泽,永远都有一颗善良的心,佛祖会保佑你们的。

您到底是谁?周三儿问。

我说我是孙辛未的难友、知己、好朋友,老哥们儿。那丫头眼圈红红地问我,你真的认识孙辛未?他如今还在吗?

我说他活得健健旺旺,几十年了,他就是想他的桃儿。你能把那佛珠给我看看吗?周三儿说,到屋里坐吧,坐下来再说。然后,我就被他们请到屋里去了。

我看了那串佛珠,每颗珠子上都有个?苈字记号,我说,这就对了。那丫头也承认她就叫桃儿,如今叫孙幼桃,跟周三儿结婚二十多年了,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就是日子过得有些拮据。她跟我介绍说,他们落霞口镇以前办了个化纤厂,周三在那个厂里开车,后来厂子垮了,他也失业了。没办法,两个孩子都在读书,姑娘读大学,儿子读高中,正是在艰苦磨难的时候,要花很大一笔钱,怎么办,就借钱买了台旧东风牌汽车搞运输。运输也不景气,高利贷的息钱像吹气球一样,见风长,光利息就是好几万,两个人急得像猴儿一样,四处跳圈儿借钱。我问他们还差多少,他们不好意思地说,还差两万。

我李顺儿这些年虽然没挣到什么钱,但两万块钱我还是出得起,我当时就答应借两万块钱给他们,不要利息,让他们尽快把车子取出来跑点儿生意,他们对我当然感激不尽,就跟我慢慢攀谈起来。我对桃儿说,前两年我到瓦街去找过她,那儿已经重新修了一条新街道,很多人都是乡下搬来的,他们根本不知道有个钱老倌儿。也有人说,钱老倌儿坐牢坐了七年,后来就死了。他家里那个老婆子好像是在粮食紧张的时候饿死的,具体情况谁也说不清楚。所以,一直没有你的准确消息。

桃儿说她很感激钱奶奶,也感激馨香庙里的那个方丈钱大爷,在瓦街的十多年生活就是靠钱奶奶照应,她还有机会在学校里读了四年书。我看出来了,她的幼年时期,日子过得凄凄惶惶,如今,两个孩子读书,又那么重的负担,正是人生的“乌江渡”哇,不容易!我得帮他们一把,帮贫济困是中国人的美德,何况是古董老哥的亲闺女。

在场的人都很受感动,低眉细眼地听着,就是草儿很挑剔地问道,那桃儿怎么姓孙?

李顺儿说,你爹就是姓孙,他叫孙辛未。

孙辛未?草儿很疑惑地说,那我是不是也姓孙呢?这就怪了!搞了这么多年,我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怪不得有的人常常训斥别人说,看你得意忘形的样子,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还真有这事儿。草儿又问道,姓孙就姓孙,为什么又改成姓李?

辛未老头说,谁愿意改呀,还不是为了生存,那时候,这地方几家人都姓李,咱改成姓李就是本家了,免得受人欺负。年轻的时候在姑山那寺庙里,有个姓赵的和尚跟我说过,这年头,姓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好好地活着。

草儿自言自语地说,要照你这么说,那全国人民都姓李,都是本家更好,结果,你还不是被人打得死去活来,姓李有什么好?

一个时候一阵风,你有什么办法?改姓也是迫不得已知道吗?未古董说,我原来还姓赵呢,情况一变,就不能姓赵了,你要姓赵就活不下去,我那时候就叫赵牛儿。

赵牛儿?草儿说,赵牛儿好哇,牛儿吃草,怪不得你让我叫草儿,就想吃我。他的话把一家人给逗笑了。

王婆儿嗔怪地说,吃你什么?你不吃你爹就算万幸了,亏你说得出口。人家顺儿大叔帮了那么大的忙,也没听你说声谢谢,就知道抬杠,不知道说句人话。

草儿说,我不就是这么一说嘛,怎么就不是人话呢?我还怀疑他出的两万块钱是不是爹叫他拿出去的,不然,他怎么就轻易出了两万块钱呢?

你这话呀听起来还是有人相信的。李顺儿说,因为你把钱看得太重了。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我出的这两万块钱你爹根本就不知道,我没告诉他,昨天我跟你爹在船上谈这件事的时候就没说我给钱的事儿,不信,你可以当面问。今天我说出来,只是想告诉你们,我跟你爹一样,吃过苦,受过穷,是在夹缝里度过来的人。过去,我是右派分子,受人管制,东脚不能走,西脚不能移,到哪里去挣钱?身上有五块钱就觉得很富裕了。如今,我之所以能挣几个钱,那是形势和政策给了我机会,要不然,我还是个穷鬼。如果说,要想超脱一点,假如我没挣到钱,我还是得生存下去。看到桃儿那么困难,那么无助,那么心急如焚的样子,我有点儿钱,怎么能袖手旁观呢?我也是饱受过贫困滋味的人,我知道很多难办的事都是非办不可的事,在关键时刻需要人来支撑,需要人来帮助,特别是她的苦难经历,我非常同情。看到他们在积极奋斗中遇到了困难,我作为一个长辈,作为是她爹生死之交的朋友,我能不帮助?因为我有能力帮助,所以,帮助了他们我感到很高兴,真的,我觉得自己的心情舒坦多了。

顺儿大叔有钱,当然可以高兴一次。我也希望你老人家什么时候对我草儿也高兴一次。草儿油腔滑调地说。

未古董瞟了草儿一眼,看他那涎面滑脸的样子就不舒服,那么点心计还想在李顺儿面前耍嘴皮子,顺儿是什么人?他是有学问的人,长辈,你一开口就想占点便宜,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李顺儿说,我这个人啊,不是在什么人面前都能高兴的。因为桃儿他们在积极奋进,艰苦创业,而且,困难即将过去,曙光就在前头,就像九火铜一样,再加一把火,就炼成了金子,所以,这个时候我乐意支持他们一下,不支持一下,良心上过不去,你不知道我跟你爹是什么关系?

不就是老哥们儿,还有什么关系?草儿说。

老哥们儿也要分档次知道吗?李顺儿说,一九五四年的时候,这双河两岸还没有堤防,大概就是两三尺高的一圈儿土围子。那年,山洪暴发,洪水铺天盖地,这个平畈里一片汪洋。那时候,这河边只住了两三家人,他们早就转移了。那天上午,我从单位赶回来的时候,水势凶猛,涨得特别快,一会儿工大水就上楼了,那土坯房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当时,在那无助的情况下,我感到十分绝望,心想,这一下子完了。突然,远处漂来了一架小木排,真是天助我也,我就大声地喊救命,那木排上的年轻小伙子像只水鸭子一样,全身湿透了,听到喊声,竭尽全力地扳住木排,左冲右突,拼命地让木排靠近房子,就这样,我们一家四口得救了。上了木排以后大约半个多小时,那房子就崩塌了,木板和家具随水漂流,一片惨景啊!我庆幸自己碰上了那一架木排,不然,早就葬身鱼腹了。那个驾木排的小伙子就是你爹,你说,我们是一般的哥们儿吗?是他给了我第二次生命,这叫生死之交。

王婆儿说,也别说得那么严重,房子倒了,人还可以逃嘛,不过,老头子帮了点忙就比较保险一些,几十年的事儿了还值得一提?倒是桃儿这件事,要不是你这么多年在外面帮忙打听,恐怕到现在也摸不到她的踪迹,真得感谢你李大叔。

草儿不乐意地说,我妈平常凶三恶四,其实,还是个菩萨心肠的人,桃儿是爹的亲闺女,又不是你的亲闺女,你比爹搞得还热闹!

王婆碍于李顺儿的面子没有生气,还挤出一丝笑意说,这是小孩子说的话,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的时候你就知道,人世间的亲情是很珍贵的。我不光是今天搞得这么热闹,我还要热热闹闹地把她们请到家里来热闹,还要把亲戚朋友都请来好好庆贺一下。到时候谁要说三道四,我就不客气了,你说是吗他顺儿大叔?

顺儿笑着说,我表示强烈的支持!也以桃儿的名义向你表示真诚的感谢!

王婆儿也笑了,她说你就不要再强烈了,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不不不!顺儿很绅士地说,我知道,你是个识大体顾大势的人,如果你当妈妈的有这样的安排,我敢说,全国人民都会支持你。

两天以后,李顺儿就又走了。临走的前夜,他又来到辛未老头的家里,老头说,你先去告诉他们,年底的时候,我一定去看望他们,让他们把家里的事儿理顺一下,抓紧时间挣点儿钱。如果,我马上就去,会打乱他们的计划,影响他们的收入,反而不好,你说呢?

顺儿很同意他的观点,觉得这未古董说的有道理,他兀自一人先走了。他是带着愉快的心情走的,他要把老两口的热情原原本本地带给远方的桃儿。

李辛未又一次在双河口引起轰动。二十多年前,传说他是个隐藏得很深的国民党特务,一个与人民为敌的历史反革命分子,折腾了很久,也没有搞清楚他到底怎么反对了革命;这一次,听说他找到了失散四十多年的女儿,还说他原名叫孙辛未,而且是李顺儿帮着找到的,是千真万确的事情,大家感到很震惊,也很高兴,觉得未古董这则新闻委实很吸引人。人们议论说,既然找到了女儿,那么,还有女儿的娘呢,听说她娘早死了,如此说来,这事儿就复杂了。消息不胫而走,不到一天的工夫,在双河口基本上是妇孺皆知。

辛未老头又重新登船荡桨,他跟平时没多大的变化,只是把胡子刮了个溜光,还是那样不哼不哈沉默寡言,如果你认真地看他,才发现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目光里有了新的内容,那就是多了几分亲和。

搭船过河的人在船上见了未古董都很关心地祝福说,听说你找到了失散多年的闺女,好呀!骨肉亲情,老年人谁不盼个家人团聚呀,恭喜你呀老古董!

未古董对别人的美言都报以热情的微笑,还说,感激您的关心。

消息传到了双河镇,政府头儿们听了很高兴,妇联主任带着几个人来到了辛未老头的家里表示祝贺,还表示说,等你们家桃儿回来的那天,我们组织一个欢迎会,好好庆祝一下,为我们妇女争点儿光嘛。

未古董老两口微笑着表示感谢,感谢领导的关怀,并慷慨激昂地说,到时候,一定请领导们光临。

时间说快也快,说慢也慢,辛未老头天天盼着李顺儿回来,待到李顺儿再一次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农历的冬月了。李顺儿穿着皮夹克,拎着黑提包,大背头仍然梳理得很讲究,他比辛未老头小三岁,但看起来却年轻不少,清癯而白净的脸上,那深邃的目光里透着干练和精明,他的神态有种永不消逝的乐观。他见到辛未老头笑着说,怎么样,我是专门回来请老哥启程的,只等你定日子了。未古董要顺儿决定日子,顺儿似乎早就成竹在胸,他说,我看冬月二十三日这天不错,日庚丙辰,辰属龙,你就像龙一样在水里搞了一辈子,你要是动身就是龙起驾,黄道吉日。这天是公历十二月三十日,过两天就是元旦,就是跨了世纪,对你来说,这次跨世纪就有特别的意义!既能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又可以与失散多年的女儿团聚,是件很开心的事。未古董高兴地点了点头,他说,一切听你安排。

日子敲定了,王婆儿也很高兴,她把老头子装饰了一番,说,你几十年都没离开过一次家,像绳子一样拴在码头上,吃了不少苦,这次出去好好散散心,不要搞得太寒酸了,让别人看到丢人,让女儿看到心痛。

动身的那天早上,太阳在雾霭中透着淡淡的白光,寒冷的北风拂在脸上冰凉冰凉的,未古董跟在李顺儿后面,精神抖擞,一点儿也不觉得冷。他也穿了件皮夹克,黑色旅游鞋,拎了个提包,他不习惯戴帽子,露着花白的板寸头,只是腰有点儿弯,跟顺儿走在一起还是很协调的。老伴儿和家里人都出来送行,村里的热心人也都出来祝福他们一路顺风,祝贺他父女团聚,望他早日把女儿接回来聚聚。李顺儿也满脸喜气,看到班车来了,他向乡亲们挥手致意,那神气儿就像个参加国际比赛的领队一样,拱手不迭。

李顺儿在外面跑生意,家里早就安了电话。桃儿家是个跑运输的主,也安了个电话,顺儿头天晚上就跟桃儿通了电话,把动身的日子告诉了她。这天下午四点多钟,安全到达桃儿的家门口。

桃儿和周三儿一直在家等候,看见一辆绿色的士在门前停下,他们赶紧出门迎接。李顺儿付过车费以后率先下车等候未古董,然后给他介绍说,这就是桃儿,这个是女婿周三儿。

桃儿看着爹,她没有像电视剧里的人物那样,扑到爹的怀里,而是细细地打量眼前这个精壮干练的老人,看着他那双和善而坚毅的目光,极力搜寻梦中的记忆。她曾经梦见过爹的模样是那么模糊,爹的衣服褴褛,一脸艰难和无奈,和眼前真实的爹相距甚远,但爹爹的脸庞轮廓和那睿智的目光,让她有似曾相识之感。辛未老头也看着桃儿,虽然已没了孩提时的稚气,可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上怎么也改变不了她妈妈赵花儿的模样。她的脸型像她妈,眼睛和嘴唇跟爹毫无二样,颈脖上戴着那串佛珠,是他刻骨铭心永世不能忘怀的记忆,这就是桃儿,他叫了一声桃儿。桃儿也叫了声爹,然后,接过爹手上的提包说,爹,一路辛苦了,进屋吧!又对李顺儿说,大叔,感谢您老人家。周三儿也随着喊爹喊大叔,一手扶着爹一手扶着大叔,并排走进屋里。

桃儿的家是一幢旧房子,是周三儿的伯父留给他的,周三儿的父亲过世很早,他伯父无儿无女,就把三儿抚养大。三儿上面是两个姐姐,都因病而离开了人世。三儿十八岁就当兵去了,退伍后照顾伯父几年,最后,伯父去世,他就顶了这个门户。虽然只有三间旧房子,可总算有个窝。三儿和桃儿成家以后,又把屋后面改造了一下,做了个大厨房,还有猪圈厕所和柴房,尽管档次不高,却很有实用价值。在落霞口这么个小镇子里,开始建楼房的人越来越多,周三儿也想建幢房子,苦于经济拮据,那计划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何年何月实施,只好听天由命。

未古董在屋里转了一圈儿以后,和顺儿一起回房里坐在沙发上喝茶抽烟,听了三儿的述说,他感到很满意。为了鼓励他们,未古董说,不要紧,如今的政策好,只要你们勤奋努力,在这个镇上盖幢楼房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你李大叔他们就是搞基建的,你们筹点钱,我再助一把,过几年,孩子们都毕业了,日子就好起来了。前一段,李大叔帮你们解了燃眉之急,最近的运输情况是不是好些了?

周三儿说,要不是李大叔呀,那就真的走投无路了,这段时间,我把借的那个高利贷还得差不多了,这台车基本上就是我的了,李大叔的钱要等一段时间才能偿还。

李顺儿摇着手说,别提那事儿,当着你爹的面,我跟你们说句心里话,那笔钱就算我投资了,只要你们过得好,我就高兴!

未古董说,那也不能要你投资,钱还是要还的,不过是个时间问题,以后再说。顺儿笑着说,以后,他们不忘了我就行了,在你那儿烧多少纸,在我那儿也烧多少纸,我就高兴了,对吧桃儿?

看你大叔说的,怎么能忘了您呢?您是我们的大恩人,又是我爹的老朋友,忘了谁也不能忘了您老人家。桃儿一张嘴还是很乖巧的,说得李顺儿高兴。

顺儿也感慨地说,你这桃儿真是个角色,比你那个妹妹树儿机灵。树儿也是个很实诚的孩子,不过,她就是没你这么能说会道,平时像她爹一样,少言寡语。他对桃儿说,我告诉你,我曾经给你爹取了个绰号:叫未古董。为什么叫未古董?那一年,我们两人在学习班遭难,后来,都放出来了,他为了感激我天天供给他的口粮,就告诉我说,他有个很乖巧的女儿。在我们那里,谁都不知道这件事,我当然也不敢随便乱说,就连他那老伴也不清楚。他一天到晚像个神像一样,很少说话,搞不懂他在想什么,所以,我就叫他未古董,那边的人都这么叫。现在,他这个古董被人识破了,他有你这么个聪明伶俐的女儿,以后可能就不会再那么古董了。

桃儿笑了,她说,我爹有您这么个朋友是他的福分,也是我们小辈人的荣幸。您今天一路辛苦,没什么好招待,待会儿多喝杯酒,稍等会儿,两个孩子回来就吃饭。桃儿介绍说,女儿是老大,叫周辛,儿子叫周未。是我给他们取的名字,他们听说外公要来,今天都要赶回来。

李顺儿问道,这俩孩子名字怎么写?

桃儿说,就是我爹那两个字,一个辛,一个未,用两个孩子的名字来纪念我爹,我也不知爹还在不在世,所以……

这样好,这样好。顺儿看到桃儿喉咙哽咽,眼圈儿的泪水打转转,连忙称赞说,你的心尽到了,是个很孝顺的女儿,我这古董老哥儿这辈子没有白古董。

正说之间,孩子们回来了。她姐弟俩约到一起回来的,女儿周辛大学快毕业了,长得眉目清秀,白白净净,高挑的个子,一笑脸上还有个酒窝。妈妈先给他们介绍了李爷爷,然后,再指着辛未老头说,这就是你们的外公。两个孩子叫着李爷爷,叫着外公,还给两位老人深深地鞠了躬。

未古董瘪着嘴笑了,笑得很艰难,他习惯地眨巴眨巴眼睛,用手摸了一把脸,连忙在胸前的内衣口袋里掏出两个鼓鼓囊囊的红包递给他们一人一个,说,外公没给你们买什么东西,一人一千块钱你们自己安排,这是外公的一点心意。

李顺儿也不含糊,拉开提包,数了二十张大票子拿在手上说,你们叫我一声叔外公,我就给见面礼,怎么样?桃儿说,李叔,怎么能让您破费?您帮了我们那么大的忙还没感谢您呢!顺儿还是摇着手说,不谈那个,看着这两个孩子,我就觉得很开心,我就是要这个名分。桃儿笑着说,您愿意当我们的叔外公,那是我们一家的造化,儿子,丫头,快给叔外公磕头。顺儿连忙扶着孩子们说,别折了我的寿,叫了叔外公就行了。他把钱给了孩子们,感叹地说,人生难得子孙兴呀!

桃儿一家盛情款待了爹和叔,尤其是顺儿大叔特别尽兴,他知道周三儿和桃儿竭尽了全力准备了这一桌酒席,这是他们的心血,是他们的情意,桃儿骨子里的真心实意溢于言表,血浓于水,骨肉情深,不是什么美味佳肴都能替代得了的。

晚饭后,大家围坐在后面厨房的火塘边烤火,闲聊的时候,听到电话响了,周三儿去接电话,只听他说明天不空,我家里来了客人,对,很重要的客人。就把电话挂了。

桃儿问他什么事。他说,还是上午来电话的那个老吴,他有一车饲料要运到机城,爹和叔都在这里怎么能去,我推了。

未古董说,你推掉干什么?明天,我和你叔公到月城去转一转,你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不要因为我们在这儿影响你的事情,后天就是元旦,树儿她妈想请你们一家都过去玩玩,你明天去跑一趟能赶回来吗?

李顺儿接口说,机城离这儿也就是一百多公里路,跑个来回没问题。你爹说得对,不能耽误你的生意,跑一趟起码也要搞个五六百块钱的纯利,何乐而不为呢?

桃儿也觉得二老说得有理,就跟三儿说,那你就去跑一趟吧,你跟他回个话,明天早点儿回来,后天一起回爹那边去看妈妈和弟妹们,一家人凑到一起不容易。

周三儿跟老吴回电话去了。未古董为自己的建议感到满意,他深有体会地说,挣钱也要瞅机会,错过了就错过了。光挣钱还不行,还要攒钱,乱花销的人一辈子也没钱。未古董问桃儿,周三原在镇里化纤厂下岗以后,每月还给不给点生活费?

桃儿说没有,厂子垮了以后,很多人都另谋生路,有些人把厂里的财产给瓜分了,就是房子和搬不动的机械在那儿,厂子已经荒芜了,我们也没指望厂里什么。

对,要靠自己努力。未古董说,我看周三儿还是个比较精干的人,你们走到一起也是你这一生的缘分,我看了以后,心里总算踏实了。我这辈子欠你们的太多了,想还也还不起呀!

爹,您说这话就不该了,我听钱奶奶说,您当时也是没办法才逃离瓦街的。桃儿说,钱奶奶都告诉我了,我妈和您都是逃难的命,所以,我叫桃(逃)儿,钱奶奶也不知您逃到哪儿去了,是死是活一点儿音讯都没有,她就把我当孙女养着,一九六二年她去世了,寺庙里的方丈爷爷把她安葬后,把她几间房子也变卖了,我就在寺里烧饭打杂,文革时期,那座寺庙是受国家保护的,也就没有被打砸。一九七〇年清理阶级队伍时,有人找过我,我说我是孤儿,什么都不知道。

后来有一次,我在瓦街买菜,几个愣头小子抓着我,要我脖子上那串佛珠,说是“四旧”是迷信,我死活不给。正在撕扯时,一个当兵的走过来吼着问他们干什么,才幸免了一次大麻烦。以后,我再出门的时候就不敢戴那佛珠了。那个当兵的就是周三儿,他本来在部队干得不错,有人告他和我有说不清的关系,就提前退伍了,他只当了四年兵。如果不是受了我的影响,说不定他会在部队长期干下去。

未古董说,那都是有定数的。

爹说得对。周三儿也过来了,他坐在爹身边笑着说,姻缘前世定,看起来,我们肯定还有前世的档案,说不定还有身份证呢!不然,我们怎么会牵扯到一起。

大家都笑了。一晚上,天南地北的话题扯得很晚,第二天,各奔东西,傍晚时分,未古董和李顺儿从月城回来等着周三儿的消息。等了一个晚上也不见周三儿的影子。第二天就是元旦,一家人惶惶不安,根本没有节日的气氛,两个孩子坐在一台十七吋的黑白电视机前看电视,未古董和顺儿偎在火塘边抽闷烟。到了中午,三儿像个泄了气的皮球,蔫不啦叽地回来了。一家人惊异地听着三儿的叙述……

饲料卸完以后,来了五六个年轻力壮的汉子,把车强行开走了。他们说,你们落霞口化纤厂的人把我们的车扣押了,你想要你的车,就把我们的车开来,以车换车。

周三儿说,我当时跟他们辩论说,化纤厂扣你的车,你应该找化纤厂,我这是私人的车,你们扣我的车没理由。那帮家伙不由分说,很快就把车开走了。后来,我和老吴一起去找公安交警部门,找检察院,他们说,大白天强行抢车当然不对,但事出有因,这里边的事情比较复杂,听说,他们差化纤厂的钱,化纤厂就把他们的车给扣了,他们也有他们的难处。三儿说,我是无辜的,你们不能把我夹在中间为难。那公安、检察部门的人说,这事儿只好麻烦你去跟你们那边的政法部门联系,咱们双方协调来解决问题。

三儿说,今天一大早我就赶回月城,去找交警和检察部门的老战友,他们也觉得这件事很棘手。关键是,机城不是我们一个省的,虽然是邻省,有些事不大好商量;另外,化纤厂那帮扣车的家伙,现在不知身在何处,五马分尸一样,哪儿找去?即便找到了,也未必能找到那台车,难啊!三儿本想请战友们吃顿饭,人家看他那猴急的样子也不忍心,让他赶紧回家,等节后再商量。

辛未老头心里也像火烧一样难受,坐在那儿急闷闷地不说一句话,只有顺儿听后暗暗地点头,他说,这事儿呀,依我看,咱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怎么治法?未古董问道。

国道从月城伸向机城,搞几个人在国道上,拦一辆机城的车,要拦高级车,让他们把三儿的车开来换车,不然,就别想要车。三儿好像有点触动,他安慰大家说,不要为这事儿着急,反正好事多磨,事情总会解决的,吃饭吧!让您二老担心了。

未古董自责地说,这事儿都怪我,我要不主张你去跑这趟生意,也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真是,我这人一生没走过好运,连累你们也跟着我倒霉。

爹,您这话说得我心里都难过。三儿说,这跟您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怎么能怪您?让您担心了我都不好意思,吃饭吧爹。

未古董说不饿,在顺儿的劝导下他喝了一点点儿酒,三儿对桃儿说,吃完饭准备一下,明天去双河看望妈妈和弟妹们。

未古董说,车子不弄回来,我怎么放心得下,回去了心里也不安宁,暂时不走了。

饭后,桃儿搬了个火盆到房里,要爹和叔公去看看电视,轻松轻松。未古董哪儿有心思看电视,他这两天基本上是魂不守舍。原以为高高兴兴跨世纪,没想到在焦急烦恼中跨进了新世纪,今天,太阳出来得太早,被忙碌的阴云蒙住,阳光缩了水,混沌而灰暗,天气干冷干冷的,跟平日没什么两样,电视上对这一天设计了那么多意义,可对于辛未老头来说,这不过是莫名其妙的一天。

责任编辑 刘成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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