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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德庸 幽默是一种救赎

2009-08-04

南方人物周刊 2009年30期
关键词:朱德庸人物周刊外星人

徐 梅

这个社会已经形成了单一的价值观,就是人人都做CEO。就好像所有的动物,无论羊、牛、鸡、兔子,全要求变成狮子。其实只有狮子会成为狮子,其它动物被逼成了疯子

30岁的时候,朱德庸忽然画腻了,“我要去当飞行员!”

那时他的《双响炮》已红了5年,走到哪里都有人认得这位“刻薄的婚姻观察家”。

连他父母也跟着出了名。

“我妈妈出去买菜,常有人说,哎呀,你儿子画的是你跟你丈夫吧!”

老太太赶紧摆手,“不是,不是我们,是别人!”

人红事多,新书只出了一个星期就卖光,出版社欢天喜地地赶着加印,他却闷闷不乐起来。

“忙到没有任何感觉。以前画画的那种乐趣再也没有了。”

不想画了!他很郑重地告诉太太,“我要改行!去开飞机!”

“能开飞机的人很多,如果台湾有人可以做职业漫画家,那个人就是你!”太太冯曼伦的劝阻令他受用,于是带着“虚荣和满足”画了下去。

他连续推出《醋溜族》、《涩女郎》、《什么事都在发生》、《绝对小孩》等漫画,总销量超过1000万册。

2009年7月18日起,他在内地的出版合作方为他推出“朱德庸幽默艺术二十年”全国书店联展。发布会上他诚恳地告诉大家,“我出每一本书心里都想,肯定不会有人要看要买的,大部分时间我都处在心虚状态。”

出名只是红利而已

旁人让他总结这20年的成就和心得,他嘿嘿笑了。

“这个问题很巨大啊!我真的没有想过要给自己一个什么样的评语,我对自己能靠创作为生感到满足,但我也不认为我很了不起。”

“我最早画《双响炮》时想法单纯得不得了,天啊,有人跟我约稿,有钱赚了!”

到后来,作品的影响越来越大,他希望能有更多的延伸,吸引更多的人投入其中。“如果某个小孩跟他妈妈说,‘我要画漫画。他妈妈说,‘很好,前途无量。那就好了。像我们小的时候,如果这样说,妈妈就会一巴掌打过来。”

可是,“做一个榜样”的雄心常常被他的贪玩消磨掉,更多时候他“宅”着,顽强抵御着出版方的催稿压力,“听音乐、煮饭、玩猫”,缓慢而单纯地生活。

他笑嘻嘻地说,“名利是成功的红利,我整天跟我的猫还有我的家人在一起,名声这个红利其实我并没有怎么享受到。”

其实在1997年至1999年的两三年间,他也有过一段忙碌得丢失了自己的日子,回想起来,他说那些日子里自己是“病了”。

“最初的时候,你还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忙碌,后来你完全忘了原因,也不去问不去想原因,整个人陷进工作里了。”

约稿电话不断,钱源源不断地进来,“自己简直像一部印钞机一样!”

每天都在工作室亢奋疯狂地画啊画,回到家躺在沙发上两眼发直。太太最早发现了他的病态,“哎,你怎么都不会笑了?”

太太再三提醒他放慢节奏未果,一日,终于怒了,“再这样下去,我跟你离婚!”

不由分说给他买了去欧洲旅游的机票,“停了我所有工作,好像一下子把我的插头给拔掉了!”

机器猛然停止轰鸣的那一刻,他发现自己“不会笑也不会玩,脑子都是懵的!”

这场“病”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后遗症,“我花很大的精神去调整我的生活、我的家庭、我的一切。这一切都是在所谓‘成功之后,一天一天被扭曲掉的。我必须把扭曲的部分一点一点地恢复过来。到现在,每次开工忙碌前,心里还会很紧张。”

其它动物被逼成了疯子

在那之后,他画了《什么事都在发生》,这是他个人最钟爱的作品之一。

这本书里他画了90个故事,都是关于人生困境的,爱情、婚姻、理想、沟通……他惯有的辛辣笔锋演进为悲悯荒凉,画出忙碌的现代人生命底色的苍白荒谬。

他希望提醒终日匆匆赶路的现代人,“抵御成功对人的扭曲。”

“整个时代变得太快了,它让个人的价值观全部没有了,人没有根了,他的价值观永远是这个社会给他的,或者这个社会已经形成了很单一的价值观,就是人人都做CEO。就好像所有的动物,无论羊、牛、鸡、兔子,全要求变成狮子。其实只有狮子会成为狮子,其它动物被逼成了疯子。

仿佛怕世人听不见自己的规劝,他索性以更直接的方式来了一声断喝,推出新作《大家都有病》。他从不隐瞒自己从小就患上的自闭症,笑言自己“跟地球人沟通比跟猫沟通困难得多”。

“每次见记者我都要做长时间的心理建设。我在台湾不太参加活动,更不要谈记者会这些。大部分时间呆在家里,偶尔跟我太太出去吃饭,永远只去熟悉的几家,以前曾经试着开发新店,但都觉得失败,最后还是回到经常去吃的几家店。”

更多时候他感谢自闭,“自闭不表示智障,因为自闭,我几乎不去应酬外人,保持很轻松又很清醒的状态,反而会让我耳聪目明,不会被很多外界的东西干扰。”

冷眼观察世界的时候,他觉得那些丧失自身价值观,一味想活给周遭看的人其实病得比他严重得多。“我认为再也没有一个时代比这个时代更充满着疯子,99%的人心里都是有疾病的。”

逼迫着所有动物都变成狮子的时代本身同样病得不轻,“这个时代就是这样荒谬混乱,你只要出门就会遇到麻烦,永远是‘天不从人愿。但是天不从人愿只限于好事,坏事一定是随人愿的。”

他用画笔描摹世人的病态,那些瘪瘪歪歪,看上去不那么美的人儿像是我们集体无意识的缩影——溺于消费,耽于事功;渴望获得,吝啬给予。

有人说,朱德庸是把严肃藏在玩笑背后的,“一直在为人生这件事不断发言。”

他本人对自己的“发言”态度更为慎重,“幽默是现代人反击无奈人生的最后一击,我们从没有碰到过像现在这个时代这么混乱的时代,幽默于我来说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事,它不单单是我作品的要素,它更是一种救赎。”

有个声音告诉我:就是她了!

“我的生活一定是排在工作前面的。”他有意放慢了出书的节奏,“慢慢地去画。”

20多年来他一共出了21本书,有时候两年才出一本,“我的出版商没把我杀了,已算仁慈。”

“老实讲,如果把我关在一个房间里面,有床,有椅子,有音乐什么的,三餐从门缝里面弄进来,我大概3个月就可以出本书。但我会衰竭得很厉害。我不认为一个人一年出四五本书还可以让作品变得很好,不可能的。就像一个人娶了10个太太,他的精力不可能像只娶一个那样。”

他在杭州西溪湿地买了一栋别墅,有读者建议他把二楼整个墙面都用自己的漫画人物做墙纸,他笑着说,“每天一睁眼就看到满墙由自己创作的漫画人物,会不会产生一种工作的压力呢?就像一群孩子整天望着你,向你要吃的。”

还有人建议他把风景最美的露台改造成一个工作室,他的回答是,“我原本打算在那儿没事烤烤肉,做做日光浴,搬张凉椅享受一下人生。如果造一个露天画坊,那不就又变成工作了吗?我的创作皆源自生活,而非生活来自工作,只要舒舒服服享受杭州风情,自然就会灵感源源不绝。”

此次全国联展,他也是揣着私心来的。儿子朱重威刚刚结束了高考,考上了台大生物系昆虫学专业,他想让儿子放松一下,把这次全国签售“当作一次家庭旅行”,让他北京、西安、成都、沈阳,大江南北好好走一道。

常常有人诘问,“把婚姻画得那么恐怖,害得我们都不想结婚,结果你自己躲进了围城里,过得那么幸福!”

他认真地厘清原委,“我画过那么多不快乐的婚姻,并不表示我没法从婚姻中得到快乐。我有一个“空难理论”,就是说如果结婚是一场空难的话,所有的人都栽了,我会是幸存的一个!我的幸福是我和太太共同努力的结果!”

他与太太的恋爱甚是有趣。当时冯曼伦是一家报纸的主编,曾向他预约面谈稿件。朱德庸说:“我在电话里听她的声音很好听,按我的经验,一般声音好听的女人样子多半不敢恭维。第二天便赖在床上不愿出去。老爸骂我不讲信用,我就硬着头皮出家门。没想到一见到那个女孩,有个声音就告诉我:就是她了!”

朱德庸跟随摄影记者去拍照的间歇,朱太太告诉我,“我大他很多岁,当时他说要跟我结婚,我其实是抗拒的,觉得没这个必要,两个人好就行了,不一定非要婚姻的形式,那样也许会很累!”

儿子朱重威张大了嘴,“啊!妈妈,你这样想过?你们不结婚不就没我了!”

你要把我画进去哦!

人物周刊:你的幽默都是开普通人的玩笑,有没有画过讽刺政治的时政类漫画?

朱德庸:画过的,在台湾我们叫政治漫画,根据政治新闻来画。在我离开《中国时报》之后,每逢台湾选举,《中国时报》还是会叫我回去画,大概画了两三年我就再也不画了。成名之后,有些参选的政治人物找我,让我帮他们画漫画形象,用来拉选票,我都是拒绝的。你们要骗自己去骗,不要拉上我。

我觉得在台湾,政治并不是当作理想在做,政治是一种事业,或者说生意。政治人物的话没有一句是值得听的!

台湾全民参与政治是最坏的典范。其实政治根本不该成为生活的重心,人生活中有很多是值得去关注值得去做的,台湾把政治炒到最高点,我是不上这个当的,离它越远越好。

人物周刊:你不留情地画出人性的弱点、生活的荒谬,这种特质会不会让你比较爱挑剔,不容易交到朋友?

朱德庸:人有两个本性,一个是偷窥,一个是暴露。很多人喜欢我的作品,本身是一种偷窥,因为他可能没法注意到别人那么多的事情。像暴露呢,就是很多人主动跟我爆他自己的料,甚至说你要把我画进去哦!如果画了你要告诉我你把我画在哪里哦!被画了会很开心。

人性的暴露狂特性从现在的博客上充分显示出来。每个人都去开博,把自己所有事情都放上去,希望好多人都来看,没有人看还会生气。(哈哈大笑)我觉得人就是暴露狂和偷窥狂的结合,我自己也是。

人物周刊:很多人会说,你是因为已经成功了,才可以说那种退一步海阔天空的大话。

朱德庸:人一生一定会走很多岔路的,就看你愿不愿走回来,我也有过很盲目的时候。“我停不下来”很多时候只是一种说辞。

如果选择大家认同的“成功学”生存方式,可以预期我的钱会比现在多很多很多,但我会丧失我自己的生活、家庭的生活、跟太太之间的感情、跟小孩相处的时间以及这些年在我的小生活里面累积的点点滴滴的回忆。

把这些全部丧失掉,换来很多的财富,把事业做得非常大。可是在将来我走的那一天,哪一种记忆会让我觉得我这一生没有白来?

人物周刊:你画过漫画《外星人回家》,自己有没有想做一个外星人?

朱德庸:当然!我一天到晚都在想!十几年前我跟我太太说过,如果有一天一架飞碟停在我的窗口,一个外星人跟我说,“我要带你走,你要不要跟我到外太空去看一看?”我一定说,“好!”

我太太说,“你对我们不满意吗?你要走了,我跟小孩怎么办?”我说我也舍不得,可是跟一个外星人到外太空去的那种未知的吸引,我没法抗拒。差不多就在半个月前有一天我突然又想到这个问题,突然觉得我不要跟着外星人走了。我还问过我太太,说我是不是老了?

人物周刊:你会一直画下去吗?

朱德庸:不知道。可能继续画,也可能就不画了。或者继续画,但跟出版无关。会怎么样我现在还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不管做什么选择,我的事情我都可以自己做主,这是让我开心的一件事。

(实习记者蒲秋如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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