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追问
2009-07-31文星传
文星传
高楼外还是高楼,落地窗外还是落地窗。妻子面对着阳光站在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阳光明媚,天蓝得格外透彻格外深远,所以逆光的妻子背影就显得有些暗淡了。她背着手站在那里,不像个律师,倒像个法官。她身边是一盆竹子,那竹子和她一样,笔直修长。妻子说:“整整一个下午你都到哪去了?打电话也不接。”
我说:“签完合同我们就到酒店去了,你想想,一切都搞定了,我和李总能不喝几盅?你看,我这有发票,金地大酒店的。”
“哼,你以为我不知道啊,李总说热菜还没上你就离开了。”
“人多,喝酒的时间长嘛。热菜上得晚,所以我就提前走了。”
“王浩,你别以为我在意你跟哪个女孩在一起,我没那意思,你爱跟谁在一起,就跟谁在一起。我是怕你喝多了,我12点半给李总打的电话。李总说你刚离开酒店,我当时还好高兴呢,以为你终于知道躲酒了,身体第一嘛。”
我真不该在妻子盘问我的第一时间里说谎的,现在为了圆我的第一个谎言,我不得不接着编出一个又一个的谎言,就像吹起了一个肥皂泡一样,我不得不吹下去了,直到把肥皂泡吹破为止。
“那是那是……”我不着边际地说。
“什么那是那是啊,你放着这么大一个客户不好好应酬,瞎跑什么啊。什么时候学会不爱江山爱美人了?”
自从我用小娜当司机后,妻子总是这样酸酸地和我说话。我很后悔用了个女司机,而且是个很漂亮的女司机,可也不能马上就换人啊,好歹我是一个规模不小的装修公司老板,朝令夕改,那不是闹笑话吗?妻子还算是个有相当修养的人,她不吵闹,甚至从不正面说这件事。她说话相当的艺术。而且有时候还有些幽默感。譬如她曾经赞美过小娜的长相,她是这样赞美的,“你那个宝贝司机长得不错,真是个当电影演员的料。演妲己最合适不过,神形兼备。”你看,她现在又来说我什么不爱江山爱美人了这类话。
“哪里有什么美人美人的,我不就是提前离开了一会嘛。”
妻子还想再说什么,她放在桌上的手机就响了。她看了看号码。就说:“算了算了,我没工夫和你计较,你爱美人就爱美人去吧,懒得管你。我该走了,这是个法律援助案子,上午开庭,我不能不到。”说罢,她就“喀喀喀”地一路下楼了。今天她穿的是一双蓝色的高跟鞋,她认为这种颜色既庄重又个性。
我一直不愿意和妻子说那天的真实情况,那天我真的什么也没做,正是因为什么都没做,我才不愿意和妻子说的。那天我一大早就起来了,我要到一个矿区去签个合同。那个矿区改造棚户区,有十几栋新盖的楼房要装修,在一系列暗箱操作后,我中标了。这是我今年最大的一个单子,我当然很重视。本来我是想带司机去的,后来想到妻子的唠叨,想到不应该让更多的人知道内幕。所以临行前,我给小娜打电话说,今天不用她去了。小娜在电话那头有些惊讶,问为什么。我说:“别问那么多。”
那个矿区离市里有50多公里,中间有截路段正在维修。我就拐进了一截废弃多年的路,那条废弃的路在许多荒凉的山丘之间蜿蜒,和一条类似小溪的河流并行。路面已经裂出了许多的缝,那些缝隙里长出了大片大片的荒草,把整个路面都覆盖了。那是一处没有人迹的地方,只有连天的荒草。我的车在荒草丛里不时地惊起一些青色的蚂蚱,它们蹦来蹦去,有时候就蹦到我的挡风玻璃上。空气里还荡漾着青草和水腥的芳香。
我就是在那段废弃的路面上看见那双眼睛的,那双眼睛空空洞洞的,没有任何意思,不是呼救,也不是企求,只有本能的求生欲望和挣扎,它很麻木地注视在路面。那双眼睛镶嵌在一张如同白纸一样苍白无力的脸上,那张苍白的脸在草丛里拼命地仰起,后面是一个满是污血扭曲的身子。他的手和腿显然都不能动弹了,只有脸能仰起。他前面那段路上的青草都倒伏着,有刹车的痕迹。毫无疑问这里发生了一起车祸,而肇事司机早已不见了踪影。那双眼睛肯定看到了我。但它并没有如期地闪出光彩,依然是那样空洞地望着路面,显然它对我的到来依然是不报希望的。
我在那双眼睛前放慢了速度,你应该相信我当时确实是有着某种欲望的,我的脑海里闪过把他抱到车上的想法,我不是那种麻木和无动于衷的人。何况这只是举手之劳。关键是谁能证明他不是我撞的呢?万一救不活怎么办?我不在乎救一个人,但我很在乎面对一具无主的尸体。他不是我的亲戚。也不是我的朋友,甚至连脸都不熟……
我四下里看了看,旁边居然连一个人影都没有。我真希望旁边能有个人,哪怕只是一个围观者也行,我不需要他们做什么,只要能为我做个证就行,那样可以省却我许多的麻烦。我再一次去看那双眼睛,我心里希望能看见一点企求,不,那怕他只是看看我,证明他看见有人来了。可是那双眼睛依然只是看着他前面的那段路,依然没有表情,只有本能的挣扎。我想我们是陌生人,其实是不相干的人,于是我踩了油门,迅速地离开了那双眼睛。有几个青色的蚂蚱跳到我的挡风玻璃上。
李总不愧是阅人无数的领导,他很快就发现我的神色有些不对头。他问我:“王总,怎么?有什么事?”
我知道李总最近犯过一次心脏病,好容易才抢救过来。我就皱着眉头指了指心口说:“慌,我这里慌得狠。”我的话让李总吃惊不小。所以当我提出离开时,李总对那些拦我的人说:“让他去让他去,别为难他了。”
其实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离开,我不认为是因为那双空洞的眼睛,我与他非亲非故,凭什么就这样。我只是想从那里再经过一次,也许只是对同类的好奇,对别样的生命我是不会这样的,
当我再次来到那条废弃的路上时,那个扭曲的身子已经找不到了,在他曾经躺着的地方只有一片倒伏着的杂草。有的杂草上还沾着些许的污血。我不知道那双空洞的眼睛是否已经合上了?我想也许那个人此刻正躺在雪白的病床上,他的上方悬挂着一个输液瓶。他身边坐着他的妻子,或者别的什么亲人。当然也许他正躺在太平间的某个冰柜里,就是说他去了那个凡是人都最终要去的地方——天堂。他会对上帝说什么呢?他说,他本来可以不去那个地方的,因为在他倒在草丛里的时候,从他身边过去的没有一个是他的亲戚或者朋友。他说,那些从他身边走过的同类最终都没有停下来,所以他只好来到天堂。
我当然也是那些同类中的一个。这次我在那片倒伏的草丛旁停下了车,我把手机关了,并且打开窗子点起一支中华香烟。我开始有点浮想联翩了,我想这个倒在这里的人应该也是吸烟的,但他不会抽中华牌的,因为他扭曲身子上的衣服很脏,也很不值钱,他不会去买中华牌香烟的。那么他会吸什么牌子的香烟呢?也许他并不吸烟,他只是喝一点点的酒,总是喝的半醉,他不敢喝得大醉。他那样的人是不会大吃大喝的,也许他很想大吃大喝,只是他的老婆不让他大吃大喝,或者他口袋里根本没有可以供他大吃大喝的钱。他肯定有一个很厉害的老婆,那个老婆常常把粗胖的指头点在
他的额头上,或者点在他的鼻尖上数落他,为什么要数落他呢?因为他不会挣钱……
他的母亲有多大呢?60,或者70?不,从他的年龄上来判断,他的母亲应该不会超过65。他的母亲的头发应该是斑白了,眼睛应该是花了。假如他母亲见到躺在冰柜里的他,会是立刻就晕倒。还是会哭得昏天黑地呢?也许他母亲会骂:你这个不孝之子,咋就让白发人送黑发人!
他有一个儿子或者女儿,正在家里等着他买回去一个玩具小车一个美丽的发卡,他肯定已经答应了他们,或者他们正在幼儿园里等着他去接,毫无疑问他注定是要去晚的,那么他儿子或者女儿,是一屁股坐的地上赖着不走,还是拉着他的衣角说爸爸不好呢?
总之,那天我就那截废弃的路上这样胡思乱想了整整一个下午,从1点到6点,整整5个小时。这就是妻子说我失踪的那一段时间,我不想把这件事告诉妻子,谁都不想告诉。
早早的我就回家了,这几天大家都知道我“心慌”,我暂时可以不去应酬了。其实干我们这行是不能拒绝应酬的,拒绝应酬就等于自杀。我真的盼望妻子早点忘却我失踪的那个下午,我自己也早点忘掉那双空洞的眼睛。
推开门,我还没来得及换拖鞋,就听见妻子在厨房里说:“今天回来挺早啊,看来你身上的负罪感起作用了。”
我的一只拖鞋找不着了,我不得不悬着有一只脚四下望着。妻子从厨房里过来,手里还握白白的抹布,看见我把一只脚悬在空中,就说:“哟,你的演技越来越高了,都学会金鸡独立了。表演给谁看呢?”
“谁表演啊,我的拖鞋少了一只。”我说。
妻子看看自己的脚,就笑了起来,说:“那你就穿我的吧,我可不是故意给你小鞋穿的啊。主要是咱家没有美女穿的鞋,你只好将就了。”
妻子的拖鞋比我的脚小了将近一公分,穿在脚上确实有点不舒服,脚后跟梗得慌,但我愿意容忍。我就穿着那小了一公分的拖鞋在屋里走了一圈,然后坐在沙发上。妻子在屋里擦桌子拖地,走过来又走过去,就是没有跟我把拖鞋换过来的意思。直到最后坐到饭桌上,她才狠狠地踢了一下我的脚脖子把我的那只拖鞋甩到我脚下。我们刚把拖鞋换过来,她又起身跑到客厅里把电视打开。我们家的客厅和餐厅是用木格子隔开的,在餐厅里也一样可以看电视。这一阵子妻子在看一个曲曲折折,没完没了,没有尽头的韩剧。每天晚上她都要坐在沙发上哭哭笑笑地看上一阵子,看到悲愤或者惊喜处往往就要举着拳头照我的肩膀和脊背上擂几下。电视打开后老婆就又回到饭桌上,她指着一个穿西装留小平头的男子对我:“看见没有?就这个,就这个男人,在外面找了个小三。对小三比对老婆好多了。好好看吧。你正好学习。”
“什么话,我哪有小三。”我说。
“王浩,我不跟你计较就不跟你计较了,你还理直气壮了啊。我告诉你,我早就看出来了,你这两天心里有事,你以为你瞒得住我啊?”
我真的无话可说了,也说不清啊,那个下午给我带来了不小的烦恼。恰逢这时,电视剧里那个穿西装留小平头的男人搂着他的小三走到风雪里去了,他们相拥着,走得很浪漫。这让妻子的愤怒达到了顶点,她说:“你们这些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我急忙把身子偏到一边躲避妻子高高举起的拳头,在电视机前,我几乎要为所有男人的过失担当责任。尤其是有了那个失踪的下午以后,这种情况有点愈演愈烈了,我必须为电视剧里所有出轨的男人付出代价。那个下午,那双让我不愿意说的空洞的眼睛,实在害我不浅。
我坐在沙发上看了看表,又看了看表。我决定今天不那么早出去了,我觉得我必须把那个下午所发生的一切全都告诉给妻子。妻子站在落地窗前,正准备朝下面俯视。她出门前总是这样的,要先朝下面俯视一下,往往还要发几句感慨:“这芸芸众生啊,你说,要是没有律师行吗?那要有多少人蒙受不白之冤啊。”她对自己的律师职业很有些自豪感,感慨完后下楼的脚步就特别的清脆而且有力。我趁她还没来得及发感慨。赶紧说:“今天你晚点出门吧,我有话想和你说。”
妻子有些惊讶地回过头,我又把那话重复了一遍。妻子朝我挤了挤眼睛,说:“你说吧,要讲真话啊,不管对你有利没利都要是真话。不然我就帮不了你。”她又挺直身子,把手背到身后,那语气那样子简直是把我当作她的当事人了。
于是我点燃一支香烟,把那个下午发生的一切和那双空洞的眼睛都一五一十地对妻子说了。妻子听完后长长地出了口气,很有点欣慰。她说:“你怎么不早对我说啊。没关系的,你不用担心,你不负任何法律责任。法律规定,国家有关部门专门在危险区域设置的救助人员、或者对人民生命财产安全承担保护义务的公安人员,其身份决定了其有救助的法定义务。而对于一般公民而言,是不需要负这个责任的,你没有任何责任。其实你早就该给我说了,我就看出来你心里有事。”
我说:“这又不是什么光彩事。我不是不想说嘛。”
“这也不是什么丢人事。没偷没抢的。当今社会有几个人在那样的情况下会停车?谁愿意多那事啊。”
“旁边要是有个证人,我也许会停下来的。”我说。
“是啊,你没做错什么,你和大家一样。”
“你说的也对。我就是老想那双眼睛,给我印象太深了,主要是我第一次见到那样的眼睛,那样的眼神。”
“什么样的眼神?”
“垂死,我第一次看到人垂死的样子,实在忘不掉。”
妻子沉默了一会,桌上的手机响了,她拿起手机看了看号码,说:“我该走了,我预约了一个当事人。”说完她把我嘴上的烟拽了过去,然后按在烟灰缸里拧熄。就站起身子“喀喀喀”地下楼了,她今天穿的是一双紫色的高跟鞋,她现在认为紫色皮鞋的既庄重又温馨,更适合她。
在送妻子去她事务所途中,妻子多次提醒我说:“注意安全,别跟没头苍蝇一样。”
“没关系。”
“什么没关系,出了车祸就后悔莫及了。”
“我知道,尤其是不能在偏僻的地方出车祸,肯定没人管。”我说。
妻子说:“神经病!你赶紧把那双所谓的眼睛忘了吧……”
我不知道为什么那双眼睛总会时不时地在我脑海里闪现,在我驾车的时候,在我睡觉的时候,甚至在我吃饭的时候。那双旁若无人而又空洞的眼睛,还有那张苍白的仰起的脸,那种本能的行为。
妻子下车后还是很不放心,她拍打着汽车的窗子说:“要不你到那里烧一柱香去吧,了却一下你的内疚,那样也许你就不会再去想这事了。”她拍在玻璃上的手指头圆圆的。肉乎乎的。当初她的那双手可不是这样的,那时她的指头像葱条一样,我从倒车镜里看见妻子变了形,格外的胖,格外的饱满,那张脸整个都凸着。
我说:“试试吧。”
离开妻子的事务所,我就又把车驶向那条废弃的路,我想我应该去做点什么,放上去一个花圈,或者点上一柱香,算是我的一点祭奠吧。可我还是什么也没带,我不是怕花那点钱,那真的不算什么,只是我觉得那太多余,说实话就连来这里一趟我都找不到任何理由,我觉得自己真成了一个多事的人。他是我的什么人吗?亲戚?朋友?熟人?什么都不是。我欠了他什么吗?不欠。我撞了他吗?没有。我只是在路上碰见了他,只是萍水相逢了那一瞬间。他甚至看都不看我,他自己也肯定认为我没有道理去为他做什么。
那条废弃的路段上还是荒草连天,太阳正当空。我下了车,那片曾经倒伏的草已经全都复苏了,又竖起来了,竖得笔直。青草上也已经没有了血污,我知道是雨水是露水,是它们把灾难的痕迹从这里冲刷掉了,让这些生命又滋润了起来,让它们继续茂盛地生长,植物也是有上帝的。我跨进那片草丛里,青色的蚂蚱弹到我的大腿上,然后它们又弹到更远的地方,或者一个跟头栽到我脚下,青草味和不远处小溪的水腥味扑鼻而来,小溪里肯定有小鱼在生动地游着。
我再一次把我的手机关上,我在那片曾经倒伏的草丛里坐下。点着我的中华牌香烟。我就在那片草丛里吸着烟,一支,又一支……整整一个下午,我都在那里吸烟。我看见我的烟圈旋转着,在空中慢慢飘散,我想起我的童年在这样深的青草丛里捉大肚子蝈蝈,抓蜻蜓的情景。我知道那样的岁月一去不复返了,我想从今天起我就会忘掉这里曾经有过的那双空洞的眼睛,那张拼命抬起的脸。我会忘掉的,我还有很多要忙的事。
我会忘记这里的一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