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绿地”上的高尔夫球场
2009-07-31杨正莲
杨正莲
高尔夫球场项目能够得以遍地开花的奥秘,其实来自于高尔夫球场建设与房地产开发的项目捆绑。
从1984年香港首富李嘉诚在广东中山修建中国大陆第一家高尔夫球场开始,中国的高尔夫产业已经发展到500多个高尔夫球场的规模。在这25年中,高尔夫作为一项贵族运动,伴随着中国富人的增多而逐渐得到推广。但球场建设的高峰期,却在2004年之后,北京三分之二的高尔夫球场,也正在这一阶段建成。
但颇具讽刺意味的是,球场数量激增的这些年份,恰恰是中央政府明令禁止高尔夫球场建设的年份。
2004年10月,《国务院关于深化改革严格土地管理的决定》要求,继续停止高档别墅类房地产、高尔夫球场等用地审批。
此后连续三年,发改委和国土资源部一再发文,禁止高尔夫球场用地和开发。禁令主要是控制城市建设用地的浪费和铺张。但禁令之下,假借“公共利益”之名获取土地用作商业开发不可避免。公共利益,再次成为城市政府谋求土地的一项名号。
“公共绿地”上建起了高尔夫球场
北京燥热的夏季,坐落在北京市海淀区四季青乡闽庄路南的北京香山国际高尔夫球会,却显得一片幽静和清凉。
“他们从来不对外做广告。”附近四季青乡门头村的村民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让此地显得异常幽静的原因,不仅仅在于其身份介绍的尊贵:球场所在之地,自明朝起便是帝王龙脉所在。也许还因为,这个球场项目的建设,审批立项的功能,并不是高尔夫球场。
这个占地2800亩的高尔夫球场项目,由北京润地房地产综合开发公司投资兴建,在2005年开工建设。2006年初步建成。
这一项目所在地,本来审批立项的功能,是一个绿色体育休闲园。
北京市发展和改革委员会网站显示,2005年9月7日,北京绿色休闲体育园项目获核准。建设内容为管理用房及配套设施。其中,并没有高尔夫项目。
两年前,香山国际高尔夫球会项目就因为未批先建而被媒体曝光。北京润地房地产综合开发公司副总经理朱森当时向媒体承认:“该球场土地属于四季青镇,在北京市的总体规划上应为绿化带。受政府委托,润地公司投资两亿余元建成了目前这样一个以高尔夫球场为主的绿色体育休闲园。该项目规划建设用地面积60余亩,是指绿地管理用房、配套措施的建筑占地面积。高尔夫球场所占的2700亩地,是包括绿化带在内的总面积。”并表示:“球场属于未批先建,公司将补力相关手续。”
香山国际高尔夫球场,并非唯一一家建在绿化带内的球场。在北京加快绿化隔离带地区建设、“引资建绿”的政策背景下,自称占地2700亩的北京万柳高尔夫俱乐部,其所占地块的规划项目,原本是向社会免费开放的万柳体育公园。而位于朝阳区的鸿华高尔夫球场,也是在当地政府以“建设绿化隔离地区”名义强拆之后建设而成。
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博士彭剑波,历经两年对北京市的高尔夫球场进行调研之后得出结论:高尔夫正式球场和高尔夫练习场的建设,侵占了北京市大量的绿化隔离地区。
中国高尔夫球协会场地管理委员会副主任韩烈保此前披露的一组数据表明,涉及原有绿地(包括公园、植物园、绿化隔离带等)改建的球场,占球场总数量的14.29%。
2006年10月21日,在《京津冀地区城乡空间发展规划研究二期报告》发布会上,两院院士吴良镛教授曾建议,应将建在绿化隔离带的高尔夫球场,恢复为公共绿地。
绿化隔离地区是北京城市总体规划的有机组成部分,是指城市中心地区与10个边缘集团之间以及各个边缘集团之间的绿化地带,涉及朝阳、海淀、丰台、石景山、昌平、大兴六个区的26个乡镇和4个农场,旨在实现“绿化达标、环境优美、秩序良好、经济繁荣、农民致富”的总目标,并要求“不得搞房地产开发和任何工业项目”。
“首先是地方政府违规”
明令禁止之下,高尔夫球场为什么能够蓬勃发展?
香山国际高尔夫球场在2007年遭媒体曝光之后,据说有关政府部门介入了调查。而附近门头村村民湛士勤告诉《中国新闻周刊》:“高尔夫球场在2007年遭媒体曝光后,至今仍在运营。”
2009年7月17日下午两点左右,《中国新闻周刊》记者来到香山国际高尔夫球场的北侧正门,却被保安拦下,并被告知:“了解入会信息,要先拨打前台电话咨询。”就在记者离开的刹那,另外两辆奔驰车长驱直入。
2008年4月8日,北京市环境保护局的一份信访事项答复意见书称:“我市的高尔夫球场建设控制一直是市发改委牵头,在国家和市里有关要求下,我局从2000年后未再对高尔夫球场进行过审批,‘绿色体育休闲园没有向我局申报‘环评,也没有取得环保部门批准。”
而海淀区城管监察大队在2008年9月27日的一份信访问题回复中表示:“关于四季青门头村地区有违法高尔夫球场问题,海淀城管大队经查,高尔夫球场已取得营业执照,有《规划意见书》。”这份意见书同时认为,此问题应该由规划部门查处。
地方政府到底在高尔夫违规建设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目前尚欠缺具体个案的翔实证据。然而,仍然有一些迹象值得深思。
在2007年的新闻报道中,香山国际高尔夫球场的开发商、润地公司法人代表张坤曾经向媒体强调,他们公司是在四季青镇政府委托下,才出资建设这样一个并不赚钱的项目的,“北京市有40多家高尔夫球场,大多都是使用绿色休闲园的名目报批,而且大多是未批先建。”张坤说。
地方政府的默许显然不再是秘密。北京林业大学高尔夫教育与研究中心主任韩烈保就认为:“就中国现存的500多个球场而言,没有任何一个球场不是经过审批的,区别是市、县还是镇批准的,如果说违规,首先是地方政府违规。”
清华大学博士彭剑波的调查显示,在北京,就有政府部门及下属开发公司直接参与球场开发。
“贵族运动”的财富效应
高尔夫运动迄今已有500多年的历史,因绿色、氧气、阳光、散步为主要特点而快速发展成为国际化的“贵族运动”。
有调查显示,目前能够消费高尔夫的人群,月收入大都在5万元以上。在目前普遍以吸收会员为主的运营模式中,个人会籍费一般都在几十万甚至上百万元人民币。
然而,业界却普遍认为,单靠纯粹经营高尔夫球场基本不可能盈利。
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北京某高尔夫球场老板告诉记者,建设一座18洞标准球场,需要购买土地1200亩,加上建设费和球场维护费等,差不多需要投入3亿元人民币,高达23%的税费更是挤压了其盈利空间。
据这位高尔夫球场老板介绍,按北京市目前的平均消费价格看,打一次球每人的花费在600元左右,一年必须接纳4万人次才能收支平衡。但这项“贵族运动”,在中国却尚未普及到这种程度。
高尔夫球场项目能够得以遍地开花的奥秘,其实来自于高尔夫球场建设与房地产开发的项目捆绑。一旦某地产项目周围有了高尔夫球场,附近的房地产项目便可迅速升值,土地财富的效应也将迅速放大。
清华大学博士彭剑波的调研结果显示,别墅区与高尔夫正式球场的共生系数为0.11,也就是说,一亩高尔夫正式球场用地配套开发了0.11亩高档居住区,“北京市目前6721公顷的高尔夫正式球场用地,伴生大约开发了739.31公顷的高档居住区。”彭剑波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以香山国际高尔夫球会为例,在该球场的西侧,一路之隔就是“御墅临枫”小区,开发商同样是润地房地产综合开发公司。御墅临枫占地21.88万平米,建筑面积25万平米,目前在售联排别墅30套左右,均价达30000元~38000元/平方米。而该楼盘在高尔夫球场尚未建成的2005年,平均售价仅为8000元/平方米。焦点房地产网提供的该楼盘二手房目前参考价为44821元/平方米,若以2005年的均价计算,该楼盘升值近4倍。
同时,对于依赖土地财政的地方政府来说,依靠高尔夫球场带动周边的地产价值,不仅能够获取更高的土地收益,更有利于招商引资。
在这种共同利益下,对于农村用地的国家征收、征用得以在地方政府推动下强力推进。而被拆迁户,却无议价余地,甚至产权难保。
北京市海淀区四季青乡门头村,从2000年12月27日起就被北京市纳入绿化隔离地区。原处于绿化隔离带地区的11个自然村和十几家乡镇企业,因此需要全部搬迁。该村土地经评估确认,基准地价为2500元/平方米,基准房价为800/平方米,从2005年开始拆迁。如今,紧邻门头村的“御墅临枫”楼盘,每平米已近4万元。
门头村村民湛士勤在当地拥有产权私房。他认为补偿款太少,一直不肯搬家,“要搬也可以,那就用产权来置换。”然而,湛士勤得到的信息却是,住进回迁房好几年的邻居们至今尚未见到相关证件,“也就是说那房子是违法的,什么证件都没有!万一房子出了问题我找谁?”
湛士勤看到的房屋拆迁补偿协议显示,涉及产权的款项中,只有要求村民在同意搬迁并领取补偿款之后、要将原住房产权证明或使用证明上交、并由对方统一注销的说明,而并无承诺办理新搬回迁房的产权表述。
如今,湛士勤的疑虑已经超越了自家产权房本身,他开始怀疑政府以绿化之名要求拆迁的真实目的。
“既然是绿化,为什么要砍掉果树?砍了果树再建球场就算建设绿化隔离带了么?”走在闽庄路上,望着高尔夫球场所在的方向,湛士勤念念不忘当年的苹果树、桃树和樱桃树。
高尔夫球场低调的围墙里面,有湛士勤关于门头村600亩果蔬地的美好回忆。然而这位在当地生活了将近60年的北京汉子,如今却没了踏上那块土地的资格——他没有月收入5万元以上的显赫背景——他家有几间用作澡堂的平房,曾经带来过租金5万元的年收入。
湛家澡堂已经因为周遭搬迁而停业,几间砖瓦平房岌岌可危,偌大的村子就只剩11家还在原地孤零零地撑着。湛士勤寻求司法救济多年,眼下仍然看不到出路:“说不准哪一天就被强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