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农军
2009-07-29弋舟
弋 舟
我们大学同学聚会,一个叫金农军的,得知我老婆是名大夫后,摸出张化验单让我老婆看。原来是张“乙肝”检测单,其他项目都盖着“阴性”的戳,只有“表面抗体”一项,被敲上了“弱阳性”。金农军就是针对这个“弱阳性”向我老婆求教的。我老婆很专业地告诉金农军,没事的,一点问题都没有!放心吧,你以前注射过乙肝疫苗吧?这个结果只是说明你的抗体数量不是很多了,你可以接着再注射一次疫苗,那样抵抗力就加强了!
金农军这个人我并不熟,读大学的时候大家不是一级的,只是这些年在类似这样的聚会中见过几面,才彼此有了些印象。说实话,我对此人的感觉一般,究其原因,还是要说实话,无外乎他看起来似乎比我们大家都要混得好一些。金农军在得到我老婆的点拨后,神色并没有释然。他这个人总是这样子,每次聚会都是一副落落寡欢的模样。对此,我们只能这样理解:富人嘛。这样说起来,做一个富人也委实有些难,愉快了不对,忧郁了也不对,反正大家多少都会觉得一个富人不怎么顺眼。基于这种心理,我就认为金农军不太地道了,喏,我老婆给你的起码算是个好消息吧?就算你是个富人,对于一个好消息也该有所表示吧?笑一下,或者起码把锁着的眉头舒展一下,不过分吧?何况,我老婆在给他解答的时候,的确是称得上热情啦。
我拍了拍金农军的后背,张口便来了一句,我说,老金你就是个“弱阳性”男人。
这句话当然算是个玩笑,一出口,我自己觉得堪称神来之笔。用“弱阳性”来定义金农军这个人,实在是很恰当的——这个毛发柔软,脸色白净的男人,实在是,太弱阳性了。其他人都夸张地笑起来,笑得是有些离谱了,超出了一个玩笑所限定的那种程度。没办法,谁让金农军看起来似乎比大家都要混得好一些呢?金农军也笑了,原来他一笑,居然会显得这样温顺。
我发现,把金农军放在戏谑的气氛中,他一下子变得比较让人顺眼了,如果我们把一个看起来混得好一些的人调侃一番,我们与这个人相处就会和睦不少。大家都觉得自己的腰杆在金农军面前硬了一些,贬损了他作为一个富人的优势。但是,在对金农军施行过这种比喻意义上的暴力后,我突然感到了一阵内疚。金农军一边温顺地笑着,一边抖动那张化验单,那样子,挺让人不忍心的。所以,我打算给予他特殊的补偿。其他的表示我做不来,跟一个富人亲昵是要冒舆论风险的,我只有回家后写一写金农军了。尽管我跟他并不熟,但本着一番善意来虚构一个人,这正是我拿手的事情。
金农军从小就是个好孩子——我愿意这样善意地开始说起——比如说考大学这件事,母亲让他报考生物专业,父亲让他报考历史专业,为了讨好他们两个人,金农军就两个专业一起报,结果却录取到中文专业。那一年,周围邻居的孩子们被大学录取的寥寥无几,而金农军家,却可以像在菜市场买青菜一样地挑拣专业,因为金农军的父母根本不用担心自己的儿子是否会落榜。
可能金农军的父母也认识到他们的儿子真的是太好了,如今这么好的一个儿子要离开他们,这就使得他们担忧了。最后他们决定让金农军只身一人去学校报到。他们的逻辑是:该让金农军自己去广阔天地中经历风雨了,作为第一次历练,就让从未出过远门的儿子,一个人跨越上千里的路程,走进大学,走进风雨。
父母的决定让金农军有些惶恐。他仔细回想了自己的成长经历,发现自己真是一棵温室里的花朵——居然从来没有一个人离家超过三十公里。而且,唯一的那次三十公里的“远行”,还给他留下了灾难性的记忆。十岁那年,金农军在暑期被送到三十公里以外的外婆家住。外婆的一位邻居,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每次见到金农军,都会像一只老母鸡似的,张开翅膀,咯咯咯地扑过来,不是在他脸上拧一把,就是在屁股上拍一下。金农军幼小的心灵对这种骚扰非常憎恶。他天生是一个内向的孩子,排斥开玩笑,更排斥恶作剧,他很羞涩,过分的亲呢比过分的冷待更能令他不安。那一天,这个母鸡般的女人又一次袭击了金农军。她咯咯咯地笑着扑过来,她的笑脸在金农军眼里有着魔鬼般的狰狞。她用一只粗糙无比的手按住金农军的肩膀,控制住他,另一只粗糙无比的手闪电般地直插金农军的短裤,挤进去,在他的小鸡鸡上凶狠地揪了一把。这太令金农军震惊啦,一颗幼小的心啊,几乎滴下血来。金农军认为自己蒙受了奇耻大辱,在十岁的年纪上就痛不欲生。于是,他采取了激烈的报复——把鼻子里的鼻涕吸进口腔,然后充满仇恨地向着魔鬼吐出去,飞向那张咯咯大笑着的嘴里。这口鼻涕仿佛就是金农军所有的勇气,随着它的离去,金农军一下子丧失了全部的斗志。金农军飞快地跑掉。他需要远离魔鬼的视线,使她永远抓不到自己。于是金农军挤上了返城的长途客车,擅自离开了外婆家。三十公里的路,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意味着什么,你们是想象不到的。一路上金农军恐惧万分,许多邪恶的童话和传说在脑袋里此起彼伏,让他对自己的行为后悔莫及。他甚至宁愿没有那么豪情万丈地反击过魔鬼,甚至觉得那个女人也没有那么令人厌恶,被她揪一下小鸡鸡又如何呢?如果可以让一切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金农军甚至宁愿被她再揪一次。
一进家门,父亲在惊愕之余,却爆发出了令金农军终生难忘的愤怒。他蛮以为回到家里就会得到安慰,就会成为父母的甜心宝贝,未曾想到,得到的却是一顿疾风骤雨般的痛打。父亲的确是被吓坏啦,儿子的自行其事让他后怕不已,他不得不用痛打金农军一顿来舒缓自己的情绪。金农军做下这样鲁莽的事情,有理由吗?没有。他怎么能够说出理由呢?那是多么令人难以启齿的恶行呦,他怎么去给父母形容那个女人?怎么去诉说她卑鄙无耻的行径?金农军说不出口,他只好被痛打一顿。当天夜里金农军就大病了一场,患上了严重的肺炎,高烧不断,在高烧里噩梦不断。从此,就落下了病根——每当面对重大的危机时,金农军心理的负担就会转化为生理的疾患。
最终,金农军还是接受了父母的决定。他从小就是听话的好孩子,他不会违抗父母的安排,只有怀揣一颗惶恐的心,踏上未知的远方。
金农军永远记得自己孤身一人坐在车厢里,苦着脸,向车下的父母挥手作别的情景。火车启动的一刹那,昏暗的车厢突然间变得明亮。因为黄昏中的车外落下了细雨。于是随着细雨的降落,随着火车的启动,金农军开始瑟瑟发抖。金农军发抖,首先是基于恐惧,然而除了恐惧之外,还有其他明确的原因。金农军可以感觉到心里面确凿地存在着某样东西,让自己颤抖不已。金农军不知道那是什么,但这个家伙根深蒂固,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金农军不停地抖着,到了深夜都毫无睡意。他的身边坐着一个猥琐的男人,这个男人毫不客气地把脑袋枕在金农军的腿上睡觉。这就成为了金农军的负担。因为金农军在发抖,尤其是两条腿,跳动着,膝盖撞着膝盖,好似在给某支曲子打着铿锵的节拍。金农军不愿意被人发现自己的颤抖,这毫无疑问是令人羞愧的事。他对于自己发抖的厌
恶甚过对于这个男人肮脏的脑袋。他努力抑制着,和自己做着绝望的搏斗,期望自己的腿稳如磐石,成为这颗肮脏脑袋舒适的枕头。但是太艰苦啦。好像跑了一个马拉松那么长的路,金农军的腿终于不再属于自己,它们脱离了金农军的束缚,像是被弹弓发射出去一样地,骤然弹了起来。酣睡的男人受到了莫大的惊吓,嗷地一声蹦起来。在梦中被一只巨大的弹弓射中脑袋,发生这样的事,谁都会有点魂飞魄散。男人惊魂甫定,就指着金农军破口大骂起来,全是些令金农军咋舌的下流话。屈辱的眼泪来得势不可挡,金农军觉得非常委屈,为了自己控制不了的身体,为了落到头上的这些辱骂。
尹毛就是这时候出现的。尹毛头发凌乱,胡子拉碴,仿佛电影里从前线溃败下来的国民党大兵,身上似乎还残留着一股浓烈的羁旅气息。他的这副模样,使金农军根本不能想象,这个人将会是自己大学时代里的一位学友。
尹毛一把推开辱骂金农军的男人,威猛地把一只脚踩在座位上,摆出一个非常够劲的姿势,像一个真正打抱不平的好汉那样厉声喝道,欺负一个孩子算何本事?
看到这条好汉的第一眼,金农军的内心就萌生出无边的好感。他是救金农军于水火的英雄,给金农军以温暖的大哥。金农军身体里那个唆使自己发抖的家伙,奇迹般地在一瞬间烟消云敞,仿佛咣的一声,被关在了黑屋子里。直到若干年后,经历了更多的纷乱与挫败,尹毛永远地从金农军的世界消失,这个在金农军身体里作祟的家伙,才像一朵邪恶的花儿那样,重新绽放,使金农军不得不信,只有尹毛,才可以将其囚禁。
猥琐的男人完全被尹毛镇住,表情狼狈地换到了另外的座位。
你没事吧,小兄弟?尹毛过来问金农军。
金农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
在其后的旅途中,他们相互认识了对方。得知大家居然有着一个共同的目标,都是那所大学中文系的新生时,巨大的甜蜜感让金农军要晕倒。日后,直到他第一次对异性有了憧憬,才体会到当时那种甜蜜的滋味,居然有着怀春般的浓郁。
尹毛身上那股浓烈的羁旅气息是有来由的,事实上,那时候尹毛的确刚刚独自徒步沿着黄河浪迹了一圈。这样一个特立独行的人,不成为一个诗人,几乎是无法想象的。尹毛也的确是一个诗人,已经有相当数量的作品发表在各类神圣的文学杂志上。那个时代,文学着实是“神圣”的,一个青年诗人所受到的尊崇,顶得上十个教授。金农军是何等的幸运啊,生命中第一次远行,就遭遇了一位诗人。这完全出乎父母的意料,他们的乖儿子刚刚脱离了家庭的呵护,就找到了另外一双更加辽阔的翅膀,得到的是诗意的庇护,足以抵挡糟糕、恶劣的生活。
尹毛在火车上向金农军朗诵:啊,那个睡眠者没有任何谨慎的痕迹,睡着,然而却是在梦着,却是在发烧,他怎样沉浸其中,现在他是个胆怯的新人,他怎样被纠缠在内心活动那不断蔓延的鬈须里……尹毛的声音让金农军不能抗拒,深陷其中。当时金农军以为这是尹毛的作品,后来知道了,其实是里尔克的。但这根本动摇不了金农军对尹毛的迷恋。金农军是一个单纯的少年,虚荣,怯懦,但也像所有的男孩子一样,渴望刚毅和力量。他太愿意去亲近一个像尹毛这样有男子汉气概的人,似乎这样就可以使自己也变得高大热烈。
金农军一直怀疑尹毛的名字是他自己改的——没有人可以平白无故地拥有这样一个只有诗人才佩享用的名字。就像他,只能叫金农军,而尹毛,作为一个诗人,就叫了尹毛。
在文学神圣的年代里,一个诗人所享有的优待是无以伦比的。尤其还是一位青年诗人,那就更了不得啦。要知道,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文化是属于青年的,甚至大学里的师长都得对他们刮目相看。比如,他们的班主任尚可老师,对于尹毛的态度就是几近娇惯的。尚可老师不比她的学生们大多少,美丽,傲慢,对待一切都是一种俯视的姿态,但她毫不掩饰对于尹毛的欣赏,迁就,容忍,像恋爱中处在弱势的一方,让人觉得,如果哪一天传出了他们的流言,非但不会令人惊讶,甚至还会让大家产生众望所归的欣慰。在这样的气氛中过活,尹毛当然是意气风发的,俨然学生领袖。至于女生的追求,简直多到纷乱的地步,其中的佼佼者,就是大眼睛,有些混血嫌疑的丁瞳。
丁瞳从尹毛众多的追求者中脱颖而出,完全是凭借了混血的优势,与时髦的文学无关。尽管丁瞳也和其他女生一样,陷在时代的潮流之中,以女孩子天生的手段把诗意调弄成一张虚无的表情,不分昼夜地挂在脸上,但连金农军这样阴差阳错考进中文系的人都看得出,大眼睛丁瞳的虚无,实际上只是一件表明身份的饰品,就像她追求尹毛一样——和一个青年诗人谈恋爱,这本身就是八十年代最时髦的风尚。
大学二年级暑假时,尹毛率领金农军和丁瞳前往黄河。那个时候,青年们热衷于“流浪”、“游走”这样的历险行为,将之视为地理和精神意义上的双重突围。突围和历险是诗人的特权,尹毛当仁不让;丁瞳是浪漫而时髦的女大学生,风尚所在,在所不辞;金农军呢?金农军为什么要去流浪?他不知道,他没有理由,他的梦中没有天空飞翔的小鸟,没有山间轻流的小溪,没有宽阔的草原,没有橄榄树,他为什么要流浪远方?金农军只是尹毛的一条尾巴。他已经无法离开尹毛,离开尹毛,金农军就会一无所依。也许有一天,金农军想,自己也像尹毛一样,有了桀骜不驯的眼神,有了胡子拉碴的面孔,但在这些造型全部实现后,他也仍将难以确定,届时就真的会自由飞翔。
徒步沿着黄河走一道,对于尹毛是重温,他不仅具有文明的精神,更具有野蛮的体魄,而对于金农军和丁瞳,当然就成了考验。他们都有些忐忑。尹毛深邃地看着他们,眼睛炯炯发光,立刻照亮了金农军的心。同时,那种恋爱般的滋味又笼罩了金农军。这时候金农军已经知晓了一些非异性间的爱恋关系,这样的事情在世界文学史中屡见不鲜,似乎许多伟大的天才都有这方面的倾向。金农军哪里敢以天才自居,他从小就是循规蹈矩的乖孩子,所以每当这种滋味涌现,金农军就觉得非常难堪,脸火辣辣地发烫,内心的挣扎,是别人难以想象的。直到今天,所有的偶像与禁忌都已坍圮,回忆起那时的情怀,金农军仍然会忧伤得不能自己。
说是徒步,实际大多数路程是利用交通工具完成的。他们时而汽车,时而火车,颠簸着,途中选择一些不甚荒凉的地段步行。之所以采取了这种相对轻松的走法,尹毛解释说,是考虑到了金农军和丁瞳的实际能力,如果是他只身行走,一定是完全靠两只脚来丈量大地的。金农军当然相信。
黄河远没有金农军想象的宏大,然而,你也看得出来,那个时候的金农军,整个人的状态是趋于卑下的,能够这样走一遭,已经足以让他获得一份成就感了,甚至心里面还有了一股流离失所的诗意。
那个年代,旅馆的管理还是比较严格的。每次投宿,都是金农军和尹毛登记在一起,丁瞳独自住在另外的房间。走到郑州时,金农军却目睹了这两个人做爱的情景。在一家条件还算不错的招待所
下榻后,金农军决定下去打个电话给父母。一路上他没有和家里联系过,心里认为既然飞翔啦,就不要做一只风筝,还有绳子被人拽在手里。那天金农军突然决定问候一下他的父母,路程过半,可能他其实是想向父母炫耀一下。在楼下的服务台,金农军十分骄傲地跟母亲说了几句话。母亲在电话里告诫他,出门在外,钱一定得放好,要是被人偷了,会遇到大麻烦的。金农军知道母亲让他把钱放好的方式是什么——就是卷成卷,塞在内裤里。金农军简单扼要地告诉母亲,他已经是大二的学生了,这样浅显的道理是不用对他讲的。其实他们的钱都是交给尹毛管理的,即使想丢,也无从丢起,这总比内裤安全得多吧?这个话题让金农军不愉快,挫伤了他小小的尊严。所以他很快地挂了电话,回到楼上去。
金农军推开门,就看到了赤裸着下身的尹毛和丁瞳。这两个人可能是为了抢时间,所以上身的衣服都还穿着。但他们料不到,金农军会这么快地回来。金农军也料不到,会劈面看到这样的情景:丁瞳两只胳膊撑在床上,弯着腰,内裤掉在脚面上,体毛葳蕤的尹毛站在她的背后,像一只大猩猩般快速地动作着。丁瞳像只鸟似的尖叫了一声。金农军连门都忘了替他们关上,像匹马似的撒腿就跑,
金农军这匹马在楼下撞翻了一个服务员,冲出了招待所,不遗余力地奔跑在烈日炎炎的郑州街头。有些东西脱离了身体,跑在了他的前面,是灵魂吧?谁知道呢。金农军并不是一个善于奔跑的人,体育课上跑一千五百米,每次下来金农军整个人都会瘫掉。但这一次,金农军跑得轻松无比。他是那么的轻盈,驭风而行,甚至有了滑翔的乐趣。直到泪水呛进嗓子里,剧烈的咳嗽让他不得不停下,扶住路边的一棵树,干哕起来。金农军不知遭泪水因何而来。他愿意把这看做是自己的成长。他已经二十岁了,他还是处男,但已经在被窝里偷偷地释放过自己。今天,他看到了真实的性交,于是,就流出了眼泪。这滑稽,但也庄严。
就这样,怀着成长的心情,三个人走到了甘肃。
金农军还记得,那是一个叫做“什川乡”的地方。他们走在黄河边的石头上,身边是烈日下炫目的河水。空气亮得让人受不了。脚下的石头滚烫并且坚硬,坚硬的滚烫对于他们的脚来说,如同刀刃。在被太阳晒得打颤的空气中,出现了两个当地的汉子。他们几乎是全裸着身体迎面而来。距离还十分遥远的时候,他们就打起了口哨,用方言凶巴巴地吆喝着。不祥的预感从金农军的心里升起,他去看尹毛。尹毛显然也感觉到了危险,脸阴沉着,不动声色地从裤兜里掏出一样东西,塞在金农军手里。是一把匕首,阳光在刀刃上一闪。金农军立刻觉出了寒冷,皮肤在夏日凶狠的阳光下泛起一层鸡皮疙瘩。丁瞳畏葸地挤在他们中间,裙摆缠绕着他们的腿,成为他们的牵绊,让他们的步履跌跌撞撞。
危险终于近在咫尺了。对方在他们的鼻子尖前面站住,完全没有绕开的可能。三个大学生像《水浒》里卖刀的杨志,遇到了躲避不开的麻烦。挑衅者中的一个响亮地说了句什么。金农军都没有听明白意思,尹毛上去就是一拳。金农军太紧张啦,之前的每一步行走,都像是在拉着一张弓,弓弦已经满到了绷裂的边缘。尹毛的这一拳,仿佛拉弓的那只手瞬间松开,嗖!金农军神经质地猛然挥出了手中的匕首。他没有看到血,直到今天,金农军都无法确定刺在了对方具体的哪个部位,他只是听到哞的一声,像牛的低吟。
然后就是无尽的奔逃。金农军有了一段时间的失忆,大脑一片空白。直到被阳光剌醒,他在突然之间恢复了意识。阳光迎面而来,仿佛一把光芒四射的刀,砍中了金农军的头。身边是已经跑到虚脱了的丁瞳,脸比纸还白,两只大眼睛像濒死的鱼一样向上翻着。她整个人都挂在金农军的胳膊上,轻如鸿毛。他们已经跑在了公路上。他们毫不犹豫地拦下了一辆长途客车,跳上去后,才发现尹毛不见了。
他们别无选择。客车的终点是兰州,到达时,天一下子就黑了。浓重的夜即使城市跋扈的灯光都无法穿透。也许是他们的心情太沉重。他们怎么能够不沉重呢?他们行了凶,魂飞魄散地逃遁,身在异乡,并且囊空如洗。母亲的警告应验啦,金农军没有丢掉钱,却丢掉了尹毛——那个怀揣着他们所有钞票的人。更为严峻的是,这又岂是钱的问题?丢掉了尹毛,他们就丢掉了灵魂,飘飘然无所依傍。
金农军和丁瞳蜷缩着走在陌生的城市里,谁也无力说出一句话。他们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不知道自己往哪里去,说得尖锐些,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夜晚的天空下起了小雨。雨水加剧了他们的迷惘,并且很快就下大了。他们像真正的乞丐一样,摸进了路边一根庞大的水泥管道里。这根正待使用的建筑材料摆在异乡的街道边,宿命般地等待着他们的进入,他们流浪,可不就是为了走到它的面前?
在管道里人是无法直立的,他们也无力直立,一进去就自然地躺下去。管道的弧度致使他们的身体必须部分地叠加在一起,缠缠绕绕。这都是宿命。后面发生的事情,金农军无法为之梳理出令人信服的头绪,只有疑惑——人在如此艰难的境遇下,居然还会做下如此之事。他们拥抱在一起,塞塞窄窄用手探索对方的身体。金农军含住了丁瞳的乳头,委屈的感觉油然而生。他没有任何经验。丁瞳引导着他。
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在一个落荒而逃的夜晚,在一根宿命的水泥管道里,金农军听见骑在自己身上的丁瞳说,尹毛在哪里?
这个时候,雨停了。管道外面漆黑的天际蹦出一颗很大很亮的星星。是啊,尹毛在哪里?但是金农军刚刚迈出了人生重要的一步,暂时摆脱了尹毛对于他的精神控制,他幡然醒悟,原来自己很早之前就爱上了丁瞳哇,只是这份爱,被尹毛的光辉硬邦邦地覆盖了。金农军看看天上那颗钻石般的星星,再看看丁瞳的大眼睛,不由得就要联系起当时最流行的歌曲:你的大眼睛,明亮又闪烁,仿佛天上星,是最亮的一颗!这是金农军青春时代唯一清晰的抒情记忆,他不是一个诗人,但也有了讴歌的愿望。
凭借丁瞳身上的几块钱,金农军和家里取得了联系。打电话时金农军哭出了声,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悲伤。
丁瞳勃然大怒,向金农军训斥道,哭什么哭?笨蛋!
笨蛋?金农军受到了惊吓,止住了哭声。是啊,他当然是个笨蛋,他需要被丁瞳牵引着,才能够进入她的身体。另外,丁瞳身上居然还有几块钱,这也令金农军佩服,虽然数目微不足道,但是,说明对于尹毛,丁瞳并不像他金农军那样彻底的毫无保留。
父亲一位在兰州的老友救济了他们,使他们得以还乡。
开学后不久,尹毛也安然无恙地回来了。他用平淡的口气交代了他的遭遇:被暴打了一顿,搜去了所有的财物,但他仍然坚持完成了既定的行程,然后就回来啦。至于身无分文的他是如何克服困难的,个中细节,他不说,金农军是不敢问的。
金农军不能够正视尹毛的眼睛。他鄙视自己,甚至觉得自己刺向甘肃汉子的那一刀,就是一个诡诈的阴谋,为的是能够拽着丁瞳逃跑,笔直地奔
向那根水泥管道。他遗弃了尹毛,背叛了友谊。这个想法把金农军吓坏了,直接的后果,就是恐惧作用到胃上,造成胃出血,几乎要了他的命。金农军被同学们七手八脚地抬进医院,送上手术台去开膛破肚。但大夫们的刀下错了地方,他们修补了金农军的胃,却忽略了他的心,而那里,才是金农军真正的病灶。这其间丁瞳怀上了尹毛的孩子,来医院堕胎,顺便到病房看金农军,一样的脸比纸白,两只大眼睛像濒死的鱼一样向上翻着。
金农军的心痛甚于他的胃痛。
他们三个人仍然常常聚在一起。金农军连丁瞳的手指都再也没有碰过。金农军妒嫉他们吗?上帝作证,绝对没有。妒嫉这种事情,是两个基本上对等的人之间才能发生的,而金农军,对尹毛有的只是仰望,他没有资格去妒嫉尹毛。但是,金农军无法从脑子里根除可耻的念头。每个夜晚来临的时候,金农军一闭上眼睛,就会不可逆转地想起丁瞳的身体。有时候臆想自己和丁瞳做爱,丁瞳骑在他身上,用手扶助着他进入她的身体;有时候臆想尹毛和丁瞳做爱,他们站立着,尹毛在后面大猩猩般地晃动;有时候他和尹毛的角色会互换一下。但仅限于这两种姿势。因为这是金农军仅有的经验。
金农军在被窝里幻想着丁瞳,一次次重复地让自己虚弱下去,内心的负罪感让他窒息。他无地自容,不敢将自己弄脏的被褥晾晒在光天化日之下,只有半干不干地睡在里面,用自己的体温来烘烤。金农军日复一日地潮湿着,悲伤地走向腐烂和霉变。不断地在剽窃着一个诗人的情人,如此的罪恶,怎么能是金农军那颗赢弱的心可以承受的呢?
接着又发生了意料不到的事情。新学期的后半段,尹毛突然莫名其妙地被校方开除了学籍,再次沦落到江湖上去了。原因根本没法探明,校方讳莫如深,惹人徒费猜疑,就连丁瞳都不明究竟。而且尹毛走得干净利落,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没有缠绵悱恻,没有一杯浊酒尽余欢,他像一条真正的汉子,在一夜之间,连同他的行李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也许这是他刻意谋求的——在庸常之外游走,流浪,似乎就应当是一个诗人的义务与本分。后来,当那场历史事件发生时,金农军从心里庆幸尹毛的过早退场,如若不然,他必定会深陷其中的。
作为一个与生俱来的好孩子,金农军当然不会卷进那样的飓风当中,他顺利地从大学毕业,分配到了相当不错的工作单位。
尹毛像传说一样地消失了,金农军就得到了丁瞳。这些都是宿命。
他们结婚了。新婚的夜里,伏在丁瞳身上的金农军依然那么笨拙。他还是不得要领。尹毛消失后,他们谈了将近三年的恋爱,金农军都无法和丁瞳做爱,照旧靠着手淫来安抚自己。尹毛一次次在金农军的潮湿中浮现,像阴暗墙壁上发霉的水渍,历久弥新。丁瞳也从来没有主动要求过。金农军知道,她和他一样,他们都是尹毛巨大羽翼下面的雏鸟。
新婚之夜,金农军从丁瞳的身上下来时,嘴唇无声地嚅动了一下,说了一句他一时并不明白的话。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嘀咕的大概是什么话,必然是什么话。
这话当然是:尹毛在哪里?
从此他们每次做完爱,金农军的心中都会来上一句:尹毛在哪里?这成为了一个规律,类似生理步骤,像前戏、高潮、平台期一样。
结婚后不久,有一次金农军的母亲在电话里问金农军,丁瞳和他在一起时,是不是处女?这真令金农军失控,有生以来第一次做下了忤逆的事。他居然向母亲反问道,你和我爸第一次性交时,是不是处女?母亲在电话那头怪叫了一声后,从此再也没有对金农军发出过任何声音。
丁瞳分在一所中学做语文老师。金农军对丁瞳没有任何要求,虽然她完全称不上是一个合格的老婆。大部分有些知识的女人有的毛病,丁瞳都有,比如清高,比如懒惰。但金农军能够容忍,因为她曾经是一个诗人的情人。金农军承担了所有的家务,做饭,洗衣服,打扫房间,还学会了缝被子。金农军天天向上,从一个好孩子进步为一个好丈夫。这样的生活没法不平静,因为金农军从不制造麻烦。
可是,婚后大概三年左右,丁瞳重新又拾回了对于诗歌的迷恋。这真是奇怪。要知道,这个时候已经是一个新的时代了,整个社会的风尚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新的阶层诞生了,成为了人们新的偶像。金农军顺应了潮流的方向,并且居然富有起来。金农军的上司辞职经商,鼓励金农军和他一起去奋斗,就像当年金农军的父母希望金农军去广阔天地经历风雨一样。金农军从小就听话,习惯于对权威者言听计从。他们下海做起了书商,由于以前的单位正是这一行业的管理者,所以公司得天独厚,运作得相当顺利,在很短的时间里就积累了大量的财富。
还是有些阴差阳错的意思,金农军成为了一个富人,而丁瞳,却要和整个时代,和金农军背道而驰,去做一个诗人。矛盾不以金农军的主观意志为转移,它们将再一次以诗歌的名义光临金农军的生活。丁瞳似乎越来越鄙视金农军,她在一次盛怒中,高声地贬斥金农军为“麻木、庸俗的家伙,一头在泥泞中快活地打着滚的猪”,正是因为了金农军这些猪的存在,才使得“诗意的栖居”成为了泡影。这个罪名太大啦,金农军无论如何不敢承担,他这样一个脆弱而怯懦的人,居然会挤占了诗人的地盘。金农军还是能够容忍丁瞳。她的诗意有着永远的虚无面目,这种虚无和大学时期没有本质的区别,依然是流畅的和曼妙的。丁瞳需要诗意,也需要上千块钱一顶的帽子。金农军不能给她诗意,但却能给她帽子。金农军还自费替丁瞳出版了一本诗集,至于价值如何,他无从判断。金农军是“一头在泥泞中快活地打着滚的猪”,对于丁瞳的诗,没有资格进行评论。
这个时候,他们有了一个儿子。金农军决心再接再厉,继续成长为一个好父亲。
可是丁瞳却越来越不肯合作。金农军越是成为一个“标准”的好男人,她就越是没的商量地厌恶金农军。难道她真的希望金农军成为尹毛吗?如果金农军真的去流浪,谁给她买帽子呢?这么简单的问题,丁瞳当然不屑于思考。她辞了职,现在她完全有条件这么干。后来丁瞳干脆长期带着儿子回她父母那里去住了。
一个人躲在自己巨大的房子里,金农军又回到了大学时代,臆想着丁瞳,臆想着尹毛,忧伤地抚慰着自己。社会上遍地都可以寻到色情交易的场所,金农军加入的那几家高级会所,更是不乏靓丽并且安全的性伴侣,可是金农军宁肯活在潮湿里。金农军一天天地苍白,总是恍恍惚惚,他被自己彻底地戗害了。
甚至,金农军还面对过更为致命的诱惑。在一家网球俱乐部,金农军结识了小史,一个喜欢穿浅色棉布衬衫的漂亮男人,二十年前就到了美国留学,如今是一个有着中国血统的美国人。小史回到国内,担任一家跨国医药公司的中国代理,一年中至少有一半的时间在国外或飞机上度过——如此看来,游走和流浪也并非只是诗人的特权。在俱乐部汗流浃背地打上一通网球,金农军和小史经常一同钻进浴室里淋浴。在如烟似雾、令人双眼迷离的蒸汽里,小史过于白皙的身体仿佛有着神的光
芒,给金农军的视觉以及心理造成强烈的冲击。金农军惊讶一个男人会有如此细腻光滑的皮肤,以金农军有限的经验,至少丁瞳的皮肤也不过如此。金农军甚至有恶毒的愿望,希望在替小史搓背时,能够搓出大量的污垢。可即使他使出吃奶的劲头,也不过只是把这个男人冰雕玉琢般的身体搞出一道道的血斑,让自己陡增自惭形秽之感。金农军渴望自己也如同小史一样的一尘不染。他在去打球之前就提前认真地清洗自己,为的只是不在小史面前显出污秽。这就有种特殊的感觉了。金农军对于一个男人,产生出微妙的情感。这种情感金农军既陌生,又熟悉。金农军怀疑自己的性取向,没有道德的评判,却有心灵的唏嘘。更为关键的是,金农军从小史的目光中,也看到了同样的情怀,而且更为炽热。小史看金农军时的目光充满柔情,令人心旌摇动。
在寂寞的日子里,金农军终于应邀前往小史的住处。小史挣着几十万美金的年薪,却不愿住进别墅,而是在市中心唯一保留下的旧街买了一座独门独院的老房子。小史穿着中式的布衣布裤,宛如一个真正的恋人在等待着金农军。院落里有着修剪得非常齐整的草坪,他们依偎着躺在草坪上,看着蓝色的天空,听着时远时近的鸽哨,内心所涌动的那一种情感,无以言说。小史的双唇向金农军的脸贴过来。金农军万分紧张,都有了一种抽筋的感觉。但是小史的嘴唇冰凉而柔软,多情而缠绵,渐渐驱散了金农军的焦虑和不适。金农军闭上眼睛,一种凄凉的幸福感爬上心头。小史含住了金农军的嘴唇,他的口腔中有一股青草的气息,淡淡的腥,淡淡的甜,包裹住金农军的唇舌。随之而来的,是身体的反应。小史灵活的手指穿进金农军的衣服,一寸一寸地抚摸他的身体,腋下,胸膛,肚脐,直到腹股。金农军的欲望浓稠到不能自己。但是,在欲望决堤的最后时刻,金农军绝望地逃走了。
金农军从小史的怀抱中挣扎着出来,衣衫不整地冲出他的世界,他们的泪水,各自汹涌。
小史在身后向金农军哭喊,别丢下我一个人在这里!
然而,对不起,小史,对不起,也许你不懂,迄今为止,在金农军心里,尹毛和丁瞳的分量都毫无缺损,完整如一。他们是雌雄合体的偶像,金农军长久地降服在他们的权柄里。
可金农军毕竟是快四十岁的男人了。长生不老?那是《黄帝内经》里才有的功夫啊。他在百无聊赖的时候,参加了大学同学的一些聚会。金农军出现在大家面前,这个白白净净的商人让大家感到陌生,没人知道是谁邀请了他。后来总算有人想起来了,拉着人小声嘀咕,金农军,他是金农军,89级的,现在牛逼了,是个书商。这样金农军就成了聚会中的异类。在一群“不牛逼”的人当中,一个“牛逼”的人有什么好果子吃呢?况且,他还是个书商。这帮同学们大都是吃书本饭的,饱受出书之苦,如今一个书商混了进来,大家没理由不冷眼相看。金农军坐在角落里,安静地听着昔日同窗们对时代发牢骚。有时候他也会主动和人交流一下,比如摸出张化验单向我老婆请教。这类聚会上有一个重要的内容,就是老同学们扎个堆,互相收集笑话,在要解闷的时候不至于张口结舌。所以大家普遍地言辞轻佻。我就是在这样的气氛之中把金农军说成是一个“弱阳性”男人的。但是金农军的温顺让我内疚了。也许对于一个“牛逼”的人心生恻隐,是一件能够令我沾沾自喜的事。
有一天我老婆回来对我说,你们那个“弱阳性”同学生病了,就住在我们医院。
我想了一阵,才明白我老婆说的是金农军。我老婆说金农军刚刚切除了一只乳房——据说,这种手术每实施两万起,才有一起是落在男人头上的。真的是糟透了,这样的彩票也能被金农军中上。他这个人内心的负荷实在是太多了,转嫁在肉体上,曾经弄坏过他的肺,弄漏过他的胃,如今居然向他的乳房下手了。上次聚会,金农军亮出的那张化验单,就是手术前常规检查的一项结果,可能那时候,他已经知道了自己身有重症,可能他接下去,还很想跟大伙说说他的乳房吧?但是,却被我的“弱阳性”堵回去了。这么一想,我就不免自责了,捉弄一个身有疾患的人,算个什么事呢?我多少有些不安,仿佛觉得是自己那个“弱阳性”的比喻诅咒了金农军。要知道,男人的乳房虽然比起女人来风险小得多,可一旦发作,恶化的速度和程度都要比女人高得多。我老婆告诉我,倒霉的金农军住在医院里却并不悲观,起码没有怨天尤人的意思,证据是,金农军替一名素不相识的农村妇女承担了高昂的手术费用。那个贫穷的妇女很可怜,生命一如发生病变的乳房一样岌岌可危。是金农军拯救了她。
我正在“本着一番善意”虚构金农军这个人,我老婆却带来了这样的消息——虚构照进了现实,甚至,金农军这个“牛逼”之人,比我所能够赋予他的“善意”,更加慈悲。
我买了个花篮去看望金农军。金农军对自己在医院里的角色像我一样拿不准。他谨慎地看着我,好像那个被探视的患者更应该是我,而他却是那个畏首畏脚地捧着花篮的人。我认为我来得早了点儿,大清早的,谁对什么事情有把握?
有人打电话给金农军,居然是大学时代那位美丽的尚可老师。尚可老师在电话里对金农军说,为了评职称,她需要出版一部著作,但困难是巨大的,她只有求助于金农军了。这当然没有问题,金农军让她到家里来谈。他已经好久没去公司了。现在的金农军,刚刚大病痊愈,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尚可老师依然美丽,几乎和金农军的记忆完全一致。她穿着白色的裙子,美好的体形依然如故。她没有直接切入主题,先是和自己的学生追忆起似水流年。金农军虚弱不堪地埋在沙发里,胸前被剜除的地方,让他感到自己的身体空空荡荡。内心的潮水向眼睛里涌动。金农军是多么期望哭泣。但他把眼泪憋回肚子里。他已经不是一个少年啦,他的儿子都已经十多岁了。
但尚可老师却对金农军说,你可真是个孩子!
她说,第一次见到金农军时,那个躲在尹毛背后单薄、苍白的少年,就让她产生出了母亲一般的感觉。金农军会心地笑了,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反正他记得:多年以前,尚可老师是娘,尹毛是爹,金农军不过是一个听话的乖宝宝,他们是幸福的一家人。这真让人愉快。
追忆之后,尚可老师终于谈到了正题。她从包里取出厚厚的一沓书稿,很客气地摆在金农军面前。《新时期中国诗歌回顾》,这个书名立刻让金农军振奋起来,他迫不及待地去翻看目录,寻找着尹毛的名字。但是没有。“尹毛”这两个字就像它的主人一样,无影无踪。金农军感到自己整个人,都像胸口的那块肉一样,空空如也了。
后来,在操作尚可老师的这部书时,金农军查阅了手头所有能够找到的关于那一时期的诗歌资料,居然无一例外地找不到他的尹毛——这个金农军心目中唯一的诗人,消弭在关于那个时代的所有记录里。世界破碎了,空前的失落让金农军无所适从。
那天尚可老师捧出书稿后,紧挨着金农军坐下,她用一只温暖的手抚摸金农军的脸。事后金农
军才知道,当时他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泪流满面了。尚可老师在自己的学生面前,再一次萌生了丰盛的怜悯。金农军的头埋在了尚可老师的两腿之间,女性独特的气息,终于让金农军放声恸哭。尚可老师的手是温暖的,身体却是冰凉的,她掀起自己的白裙子,任由金农军潮湿的双手伸进去,自由地摩挲。尚可老师的两只乳房呈现在金农军面前。金农军从来没有在清晰的光线下看到过女人的乳房,丁瞳是他唯一的女人,她没有给过金农军这样的机会。尚可老师把金农军的头揽进去,柔软是女人最朴素的力量,尤其是现在,一只女性的乳房,足以令丧失了乳房的金农军周身颤栗。尚可老师一如当年,安慰金农军,鼓励他,循循善诱,诲人不倦。但是金农军无法坚硬。他已经虚弱到了这么一个地步。最后,尚可老师几乎是无奈了,她从金农军的身上离开,两只胳膊撑在沙发上,圆硕的屁股向后寂寞地翘着,发出了一声伤感的叹息。这一声叹息,应该永远地回响在金农军的生命里。金农军在尚可老师的叹息中,找回了青春时代无尽的欲望。那一年,他在郑州一个招待所里看到的情景翩然浮现:丁瞳弯着腰,两只胳膊撑在床上,大猩猩般的尹毛站在她的背后,快速地动作着。
采用完全一致的姿态,金农军也像大猩猩一般地成功了。只是,没有人因为金农军的成功而像匹马儿般地不遗余力地奔跑。从尚可老师身体里退出的一瞬间,金农军仍在心里习惯性地默念:尹毛在哪里?但是显然,这一刻,他判自己做一个卑下者的徒刑已经服满了。
尚可老师这时候也已经是一个少年的母亲了,她的丈夫是中文系讲授古代诗歌的教授。但这并不妨碍金农军对她的眷恋。他们一边做爱,一边讨论《新时期中国诗歌回顾》的出版问题。从她的嘴里,金农军知道了当年尹毛被学校除名的原因。原来,诗人尹毛和一位教授尚在读初中的女儿发生了关系。这还了得?校方当然不能姑息养奸,顾及受害者的名誉,校方含糊其辞地处理了尹毛。那个女孩子的模样,金农军还能依稀记得,她长着一只向上翘起的小鼻子,有着一种无辜的纯洁之美,像童话里的小红帽,但却遇上了尹毛这只大猩猩。金农军突然间有过这样的冲动,想问问尚可老师,她有没有和尹毛上过床?嗯,有没有?但最终还是没有问。金农军天生就不是一个尖锐的人啊。
终于,像金农军当年目睹了他们赤裸的身体一样,丁瞳也目睹了金农军和尚可老师赤裸的身体。这还是宿命。
金农军从梦中直挺挺地坐起来,充满疑惑地看着身边酣睡的尚可老师,仿佛醒不过来似的,僵直在一片茫然中。梦中丁瞳和尹毛裸露着下身向他走来,炙热的阳光颤动着,在他的周围挤来挤去,波光一样地潋滟。他们一步步地向他走来,经过了非常漫长的岁月才站到了他的面前。金农军的眼中充盈着泪水,忘情地敞开胸怀去拥抱他们——我的兄弟,我的爱人。倏然,尹毛的手扬起来,匕首像一道酷热的阳光向他劈来。
金农军起来赤裸着走出卧室,丁瞳果然坐在客厅的沙发里,脸上挂着她惯有的虚无。赤裸着的尚可老师,睡姿何其地不雅,目睹了不雅的尚可老师后,丁瞳的虚无仍旧何其地优雅。有什么好说的呢?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第三天下午,金农军和丁瞳去街道办事处办理了离婚手续。他们很快达成了协议,财产的百分之八十给丁瞳,儿子给丁瞳。这样,金农军就几乎是尽失所有了。
金农军开车送丁瞳最后一程。一路上他们沉默不语。快到丁瞳父母家时,她突然对金农军开口说道,其实儿子不是你的。金农军不理解地回过头去看她。她又重复了一遍。这太无聊啦,金农军认为这个女人是在讲笑话。但是她接着说,儿子是尹毛的,其实尹毛一直生活在这个城市里,多年前,他们就重新接上了头,金农军替她出的那本诗集,实际上也是尹毛的。
金农军的手在瞬间颤抖了一下,车子的方向稍稍偏离了轨迹,但是又迅速地恢复了方向。
丁瞳下了车,离金农军而去。金农军默默地坐在车子里,心里面没有一丝波澜。车上有儿子的照片,就摆在金农军的眼前。金农军是深爱着他的,在“做一个好父亲”的鞭策下,从小金农军就对这个孩子百般疼爱。金农军从口袋里摸出杆笔,在儿子的照片上画起来。儿子可爱的小脸上渐渐地被金农军涂满了胡子碴。尹毛的面孔渐渐显露,逐步惟妙惟肖地清晰起来,仿佛电影里从前线溃败下来的国民党大兵。原来他一直潜伏在金农军的生活里。金农军想,尹毛会不会也经常性地臆想他金农军和丁瞳的做爱?朋友啊朋友,你可曾想起了我?如果你正承受不幸,请你忘记我。这真让人伤感。
后来金农军对我说,那天,当他发动起车子的一瞬间,黄昏的光线突然间变得明亮,因为黄昏中的车窗外落下了细雨。
于是,随着细雨的降落,随着发动机轻微的轰鸣,这个失去了乳房,失去了财产,失去了老婆,失去了儿子的富人,开始瑟瑟发抖。金农军终于知道了,那一年,自己第一次离家远行时无法遏制地颤抖的原因——那个家伙长久以来柔韧地蛰伏在他的心里,确凿无疑,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它觊觎着,无时无刻不在伺机荼毒他的生活——那就是,一个人一无所有的,孤独。
2009年6月4日改毕
责任编校王小王
弋舟主要作品年表
2004年:
短篇小说《锦瑟》——原载《天涯》2004年第5期,
入选《天涯小说精选》,2007年获第二届“黄河文学
奖”中短篇小说一等奖
中篇小说《捍卫所有的妹妹》——载《飞天》第9期
2005年:
短篇小说《噤声》——载《西湖》第2期
短篇小说《假如明天来临》——原载《儿童文学》第
5期,入选《儿童文学十年精华——一路风景》《第
五代儿童文学大系——特小说》
长篇小说《巴格达斜阳》——载《作家》第12期
2006年:
短篇小说《仁慈》——载《飞天》第3期
短篇小说《我主持圆通寺一个下午》——载《天涯》
第6期
长篇小说《蝌蚪》——载《作家》第9期
2007年:
短篇小说《时代医生》——原载《作品》第2期,《青
年文摘》转载
短篇小说《谁是拉飞驰》——原载《山花》第6期,
《青年文摘》转载
短篇小说《桥》——载《文学界》第9期
中篇小说《天上的眼睛》——原载《飞天》第1期,
《兰州晚报》连载
中篇小说《伪生活》——载《鸭绿江》第11期
中篇小说《锦鲤》——载《西湖》第12期
2008年:
短篇小说《嫌疑人》——原载《花城》第2期,入选
《21世纪中国文学大系——短篇小说》
短篇小说《蒙昧处》——载《青年文学》第4期
短篇小说《黄金》——载《星火·中短篇小说》第4期
短篇小说《把我们挂在单杠上》——载《山花》第8期
短篇小说《鸽子》——载《文学界》第9期
短篇小说《龋齿》——载《飞天》第1 2期
中篇小说《碎瓷》——载《中国作家》第9期,《作
家文摘》连载,甘肃文学论坛北京之旅——小说八骏
研讨会入选作品
2009年:
短篇小说《寰球同此凉热》——载《天涯》第3期
短篇小说《赋格》——载《山花》第7期
中篇小说《凡心巳炽》——载《天津文学》第7期
长篇小说《跛足之年》——敦煌文艺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