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诗风词韵诉心声

2009-07-28苗作斌

百年潮 2009年6期
关键词:干校同志

苗作斌

1969年5月,中共九大刚开过,陈伯达除留下六七个人负责《红旗》编辑出版工作外,把其余的工作人员,包括已解放和尚在被审查的领导干部,如胡绳等,以及一般工作人员连带家属,都赶到在石家庄市郊区的红旗杂志社“五七”干校继续搞运动加劳动。干校由军宣队管理。一年后姚文元主管《红旗》,他把干校人员全部抛给中央办公厅管理(这时干校已由军代表按照中央办公厅的要求管理),并“指示”这些人不得回京和分配在党报党刊工作。我们在干校一呆就是6年。1971年后,干校军代表的管理权威一落千丈,政治运动和劳动量大大减少,大家读书、聊天时间多了,生活宽松不少。这时一股作诗热在干校的部分人中流行开来。发起者当推胡绳。正是他的诗作不断传出,引起大家的兴趣,在手中流传,口中吟诵,更有的唱和与仿作。王梦奎在1998年《胡绳全书》出版座谈会上曾谈及此事:“胡绳同志不仅是理论家和历史学家,也是一位诗人。他写诗,我们索要时,他随便拿一片纸写给我们,其中有一首后被误传为郭沫若呈毛主席的诗,在社会上流传甚广。在他带动下,几个人互相唱和,干校里出现了一股诗风。”

“诗粉勃发”的胡绳

从《胡绳诗存》中可以看到,他在“文化大革命”开始的第二年就已经有诗作了。从他被揪、被斗、被劳动改造时就“诗兴勃发”了,写有《扫地》、《登楼》等诗。这些诗当时只能自作自诵,绝对不可示人的,因而当时并无人知晓(被别人知晓就要坏事,被开批斗会)。开始外传、引人兴趣的是他在陈伯达被批后写的关于孙洁人的一首打油诗:

老板生得怪,肋骨缺三块,盯哨惹假马,照相上楼台。避风走得急,腰揣二百块,急煞姚阿斗,一把抓回来。害得大家苦,交出裤腰带。

孙洁人是红旗杂志办公室副主任,抗战时期就在白区参加了革命工作。1968年底清理阶级队伍时,忽然把他关起来,让他交代自己历史问题并揭发别人,他受不了工、军宣队的逼供信,一天晚上趁看守人员不备逃了出来。怎奈是一个老书生,连逃跑都不会,跑出禁闭室就藏在机关大院的一个角落。禁闭室发现少了一个人,就慌了手脚,忙让警卫关闭机关大门,到处搜寻,快天亮时终于找到了他。他当然很吃了一点苦头。此后,工、军宣队为怕别人效仿,一到晚上就把被关禁闭的人的裤腰带收起,早晨起床时再发还。诗写的就是这件事。每一句都有一个典故,干校人对此都心知肚明。胡绳与孙洁人是抗战时就认识的老朋友,以幽默的方式写出那个故事,既是对孙洁人对抗审查的一种同情,也是对这一期间审查闹剧的嘲讽。胡绳夫人吴全衡去干校看他,他把此诗读给她听,吴全衡笑得直不起腰来。这首诗一经流传,立即成了人人口中的谈资和笑料。这首诗反映了胡绳在当时严酷的政治气氛下的乐观精神状态和对“文化大革命”的态度。

胡绳的诗比较广为流播的还有《干校同学录》。胡绳在干校时间有四五年之久,与同志们朝夕相处,不仅一起吃住,一同劳动,还一起参加各种会议活动,更同部分同志一起受审查,一起挨批斗,彼此之间看得更真,走得更近,因而也就了解更多更深了。因此在干校后期,他把干校诸色人等,一一写入诗中,这就是所谓《干校同学录》。他观察细致,具体入微,以诙谐的笔调,巧妙的调侃,幽默的方式,把入诗的人物特色生动地表现出来,令人过目不忘,不仅深切感受到他对每个同志极其温馨的亲切,同时也使人对这位不苟言笑的老夫子有了新的认识:他竟是这样一位幽默有趣、乐观豁达、心胸博大的同志。

最近看到郑惠孩子写的怀念郑惠的文章中,引了一段郑惠记忆中的胡绳写的《干校同学录》:

玄曹空论长,废话最称王。量米姚家斗,拉鸡黄鼠狼。秀才称郑顾,胖子属钟张。骡小能生子,老牛本是羊。大包营菜圃,猴子管书房。邓胡分大小,朱刘论短长。布点心房巧,蜂窝口席张。

据我的记忆,他的《干校同学录》多是五律,几个人组成一首,上述引用内容,与我见到的有所不同,可见他写得很多,对有的人不仅写一次。比如对“秀才”,有“秀才称郑顾”,还有“秀才事耕锄,批孔又批儒”。又如写罗盛泉、杨文矩的,更精彩:“莫讶骡生崽,须知牛是羊。”这里有一个典故,编辑部年轻人学当时社会上到处乱扣高帽子,便互起外号开玩笑,杨文矩称别人是什么什么,别人便给他扣了个“你是牛鬼蛇神”,简称“老牛”的外号,谁承想“老牛”称呼从此叫开了,再没有人叫他原名原姓,久而久之,他自己也习惯了这个称呼。以至有一次外单位来人到干校找他调查事项,正巧遇到一位被审查干部,便向这位干部打听老杨在哪儿?那位同志以自己是被审查的身份,不便也不敢叫革命干部外号,便叫“老杨同志有人找”,喊了几声,老杨回头惊异地问:你喊谁呀?他因为听惯了大家叫他“老牛”,竟忘记了“老杨”是自己。

别看是打油诗,有些句子异常精彩,无论是平仄还是对仗都很讲究,除上面引的“莫讶”、“须知”外,像“无电急寻邓,扎针陕找苏”中的“急寻”和“快找”的搭配,应对和平仄皆佳。除了干部,胡绳也写司机和炊事员,如“开车一级刘”,“最喜王师傅,烧茄不惜油”等等。这些诗和写老杨的诗一样,属于“打油”一类,故在《胡绳诗存》中没有收入,所以有必要在此引述。

胡绳还有一首在干校流行甚广的诗,这就是那首被误认为是郭沫若呈毛主席的诗。这首诗原本是胡绳在20世纪70年代初写给中央的解放材料上附录的诗,即《胡绳诗存》中的那首偶感:

读书卅载探龙穴,云水茫茫未得珠。知有神方疗俗骨,难排蛊毒困穷隅。岂甘樗栎逃绳墨,思竭驽骀效策驱。犹幸春雷动天地,寸心粗觉视归趋。一次他儿子告诉他,社会上流传郭老一首呈毛主席的诗,胡绳一听很感兴趣,让儿子给他抄来。他一看笑了,说这是我写的。此事他曾对一些同志讲过。大道不通,小道盛行,这在当时真是多多。两年后他专写诗一首说明此事,两年前所作一诗误传出于某大家手笔答友人问:拙句吟成偶自娱,悃诚稍借短章输。此身不是诗人种,鱼目何曾敢混珠。诗中不仅表明胡绳的谦逊,更表达他写诗时的心境。

作为党的杰出的理论工作者,胡绳早就赢得大家的尊重。“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由于他参与了《二月提纲》起草工作,这注定他被揪斗、关“牛棚”、劳动改造的命运。他同当时许多被打倒的干部一样,对“文化大革命”那一套极端不理解,苦闷困惑。但他也非常清楚,他没有背着党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因此在一开始就以沉着坦然的态度对待这一切。还在运动初期,交代和批斗高潮一过,他就在禁闭室里找书读,让看守他的人为他购买新出版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来读,出一本,买一本,读一本,然后都在书的扉页上写下某年某月某日读毕。从这件事可以看到,在那样的政治气氛下,他都心定如斯,有把一切都不放在心上的气度。后来到干校,有条件可以看各种书籍了。在劳动、运动之后,他更是手不释卷。他诗存中就有“漏长堪夜读,频理

旧残书”的句子。开大批判会在干校是常事,当然不能看书。胡绳是被审查对象,没有发言权,只有听的份,更被指定坐在众人后面。这种“待遇”,倒给他一个“思想开小差”的机会。一次在村外树林中开批判会,有一位同志发现胡绳坐在马扎上闭目作沉思状,然口中却念念有词,细一听是在背诗。这样的事他自己也说过。

他的孙儿曾讲过这样一个故事:小时经常到爷爷书房找书看,一天下午,爷爷递给我一本《唐诗选》上册,让我从中随意抽取,读上句,他对下句。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很惊讶:很少有爷爷对不上来的诗,甚至还能说出哪首诗大概是在第多少页!我当时定是一副目瞪口呆的蠢样,所以爷爷挺得意,说这是当年在干校时的成绩。那时他一边扫厕所,一边背诗,这本上册倒背如流,爷爷说:“那时候,才真的是臭老九呢!”

“暗流涌动”的诗风词韵

正是在胡绳的影响下,干校一时诗风盛行,当然这些都是“暗流”,多是同志间私下传看唱和,更多的是很多同志写有诗作都秘而不宣,以免在那样政治气氛下招灾惹祸。就现在所知,除胡绳外,徐荇(1961年调入红旗杂志社任文艺组组长、编委)、吴江(1959年调入红旗杂志社任编委)都写了不少。徐荇在干校同我来往较多,他喜欢古典诗词,对辛稼轩的词更是情有独钟。平日一起散步时,经常提到辛词,有时还背上几句,说怎样精彩,怎样有气势有境界。有一次,他一边背诵《西江月·遣兴》,一边用手比画说老先生“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是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写得很传神,生动,表现出老先生的倔犟、傲骨和苦闷。

他之所以特别喜欢辛词,除词本身意境深远、语句美外,还有就是对辛弃疾当时被“投闲置散”的悲愤苦闷心情的共鸣。有时他把自己写的诗词抄给我看,有的原稿我至今还保存着。前些年他把干校所写部分诗作在报刊上发表,诗前写了小记:“七十年代在乡间(按:即指干校),略有吟咏,小唱而已。那时情景,实难忘怀;思之念之,不为无益。”

吴江在干校写了不少诗,当时未见,后见于他的《冷石斋忆旧》一书,书中专有一节,为《文化大革命藏诗辑录》,共计50余首,约近一半为干校所作,他在这辑诗前有个说明:“我平生不谙旧体诗词,‘文化大革命中不知何故却突然对此发生了兴趣,居然开始学习其韵律平仄,并断断续续地写了一些,或者这正如王国维所说,‘诗词者,物之不得其平而鸣者也。原名叫‘藏诗,就是可自怡不可示人之意。”又说:“现在时隔三四十年,拿出来看看,虽所作多不合诗格,一三五不论,孤平孤仄常有,但‘文化大革命中的境遇、心情与感慨幸赖此而得以保存一部分,也算是一种幸事吧。”

还有一位同志,在此不能不提,就是胡绳《干校同学录》中的“废话最称王”的王主玉,他是名副其实的诗人,是写新诗的,“文化大革命”前就发表过一些作品。“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大家忙于运动,自然不见他的诗作。但我记得一件事,1968年秋下干校前,由陈伯达一手导演的领导班子去京郊“看望”帮助农民秋收、搬运玉米秆的同志,当时他诗兴大发,即兴口占长短句一首:领导视察,干劲倍加!搬一个的搬俩,搬俩的搬仨!大家听后叫好,得到“鼓舞”。到干校后,也偶有创作,但多为调笑式的打油诗,念后大家哈哈一笑也就过去了,实际上他这时在潜心写一部歌颂北大荒农垦战士战天斗地艰苦创业的长诗,诗名为《雁回岭》,后来正式出版时还送了一本给我。

以诗达意,冀有所为

对于我们当时还算小字辈的青年人来说,原本对作旧体诗词是一窍不通的,这时对作诗填词也来了兴趣,只不过处在小学生习字的最初阶段一描红模,即你作一首诗,他填一阕词,大家互相传看,并对照诗词格律,查平仄,查格式,查音韵,发现问题,加以改正。这也是对那时干校寂寞、枯燥、封闭的生活,除读书外的一种调剂。对于干校大多数同志而言,作为由党培养的知识分子,理论工作者,不仅仅是被冷藏、被闲置、空掷大好光阴,更是被折磨、被损伤,在这种情况下,不甘心、不满意那样的生活,渴望那样的日子早一天结束,正常的生活和工作早一天到来,以使自己有所作为,对人民有所贡献,有所回报。今天重翻那时的诗作,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一点。胡绳后来曾对干校写诗事发过一番感慨,他说:“过去中国有句话,叫‘诗穷而后工。‘穷不是贫穷的穷,是失意呵,穷途潦倒之类的意思。这话在某种意义上有点道理。在这种境遇下面,才可能有这种感情,容易变成一种诗意。人家说,我写得最感人的,还是‘文化大革命中写的诗。”诗意者,以诗表达心意也。这也就是古人所说的“长歌当哭”吧。

借物抒怀,遇事感言胡绳1970年写有《梦回故寓》一诗:

细草侵阶路不斜,枝头红柿粲于花。飞来辽鹤原无迹,烂尽樵柯尚有家。四海翻腾惊岁月,一身俯仰乱蓬麻。犹思挥笔追班马,不用频嗟发已华。

据郑惠讲,当时干校军代表找胡绳谈话,说上边决定不让他留在党内,但可以另行分配工作。这对于有30多年党龄且对党有深厚感情的胡绳来说,实在是很难接受的。他立即陷入巨大的失望和悲痛之中。经过一段时间,心绪才慢慢平静下来,写了这首诗篇。正如郑惠所说,此诗“忧思沉挚,怅悒凄清,而又劲气暗转,寄傲深长,读来十分感人”。他由此引发感慨,依胡诗原韵和了一首相赠,胡绳读后很欣赏,并改了第三句,原句是什么样子我不得而知:

文苑风高激浪斜,当年征战笔生花。蹇驴颠蹶羊肠路,旧燕飞还百姓家。苦炼金睛迎紫火,勤除银蚁护青蔴。东坡不作凌空梦,犹赋新词笑发华。

从现在的句子看,一个跛脚驴在崎岖不平的羊肠小道上不好好低头干活,还不断尥蹶子,这就把“臭老九”的另一面——对于荒谬生活的不安分,活脱脱地呈现在人们的眼前。这是令人读了含泪叫绝的调侃。

胡绳在那样困苦的状态下赋诗“犹思挥笔追班马”的心境,一直不变,1972年写的《立夏》中有“疲马犹知思大漠,壮怀岂尽付流觞。为祛旧惑重开卷,偶赋新诗待插秧”;《七三年元旦大风》中有“万马争鸣多变世,百年强半未灰心。披荆斩棘有余勇,履薄临深须自箴。业绩不祈金石永,雪泥鸿爪要追寻”。1972年写的《赠友人》中有“伏枥犹存千里志,劳生岂为一身谋。文章未必垂千古,有骨应能斡万牛”。“有骨应能斡万牛”,这里的“骨”是风骨、骨气,有了这种骨气,1万头牛也是不能使之回转的。以后的事实证明了这一点。

徐荇有些诗也是这样。他以铁锹为题的诗共两首,一首五绝《银锹》,曰“喜看农家锹,银光可照人。锈痕随懒散,奋战出晶明”。这里含义无需说明。再一首诗《诉衷情·咏铁锹》:“年来随我战河荒,钝刃渐锋芒。偶因不挖闲置,蒙面锈痕黄。尖略缺,柄轻伤,质还良,整之犹可:翻地修渠,铲草挖塘。”他是以铁锹自况的。我至今记得,当年他将此诗示我,念毕愤愤地说,对铁锹尚且如此,何况人耶!对一个

人既不使用,又不放走,撂置一边,一困多年,这是要把人毁掉的1 1972年他在《七二年在石家庄干校写》中,也反映了这种心情,只是多了一些感慨和向前的勇气:

稚气书生情未除,芽萌尘俗淡忘初。闻琴忽略听弦外,见叶疏于问根须。不料常随闲话后,有心竞在漫谈余。无为慨叹峰峦曲,且扫温柔上险途。

1973年,他在《沁园春·夜巡谷场》中更写有“宜铭记,砺脑中镰斧,常有锋芒”。1974年在《满江红》一词中,他又写出:“泥水踩,生新力。书斋里,文弱极。锻纤指再壮,又能挥笔。”亟想工作的心情跃然纸上。

吴江的诗也反映了同样的心情。《青玉案·干校满四年记》有:“遥天续有风雷警,僻室深藏一身静。醉里抬头看异景:浩渺心海,云涛方沉,陡起忽千顷。”《请假回京视疾》有:“驰骋无期老相催,犹思万马夜衔枚。胸中块垒不成句,吐向青天化作雷。”“久闻力学竟无功,身踏危机始少通。老去自嗟心尚在,埋头岂必效书空。”

身在乡野,关心国事时刻关心国家大事,时刻关注世界风云,这是在党培养下红旗杂志社工作人员的—个共同的特点和习惯。也是中国优秀知识分子的传统。范仲淹《岳阳楼记》中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正是干校同志的心情写照。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即使是下放到农村干校,也依然如故。大家都清楚,个人命运永远是同大形势紧密联系在N的。

胡绳1973年初写的《村外》:“村外田边信脚游,雪溶处处麦田稠。忽惊世事雷霆急,遥想云涛万里舟。”同年写的《春节》:“皓雪三千里,人间又一春。浊醪村肆沽,旧友梦魂亲。捷报传南国,饕狼伺北邻。关河正多事,怅望欲忘身。”《枕上听广播》:“曙色初分梦乍回,土床白屋纸窗台。茫然欲问身何处,四海风云掀枕来。”正是掀枕风云,他又写了《越南胜利》、《渤海油田》,表达胸中豪气。

吴江1969年写的《沁园春·在干校过第一个冬天》:“望前路,冰天雪地,难限春光。……正密云相续,烽烟望断;熊罴百万,血染龙江。命令飞驰,备战备荒,记否当年鏖战场?闻风起,跃凌云山脊,指顾边疆。”另一首《念奴娇·北望战云》:“北望祖国边疆,鸣镝飞烟,铁蹄声声逼。……凭高念远,眼前多少英烈!”1972年写的《时事》更对当时国内国际形势,中美、中日建交,中苏交恶,都有形象说述,并感言“世界从此称多极,合纵连横迷雾重”。1974年作《评(水浒)声中作》,说“演了红楼又水浒,强人佳丽异悲欢。眼前形势君知否?‘大好还须拭目看”。

击浊扬清,批邪颂正从干校诗作中,可以清晰地看到作者强烈的爱憎。他们通过对革命老前辈、老领导、同事、朋友的怀念与崇敬,表达自己的爱与追求。几位同志都借陈毅逝世之际,写悼念诗宣泄自己心中的情绪。胡绳有《陈毅元帅逝世周年》诗;“大将星沉四海悲,英名不逐岁年移。风高淮泗军行急,霜重霸陵夜猎迟。剩有丹心悬宇宙,何尝丛棘蔽兰芝。当年风采疏趋谒,鲁钝长惭彗眼知。”吴江为悼陈毅写了两首,在长诗《悼陈毅》的尾处,写:“今念将军伤怀抱,世乱益思将军节。将军直言天下闻,凛凛风骨不可逼。魂兮迢迢没云天,中外哀声招不得。欲酹一樽愧无辞,举首惟见大野白。”在《为陈毅逝世一周年而作》中有“身岂殊功显,名因刚介尊。直言惊鬼蜮,肝胆明朝暾”。胡绳在闻知好友何伟不幸逝世时,写了《悼何伟同志》,怀念这位身经百战、后又在外交、教育战线工作,“文化大革命”期间被当做“走资派”打倒下放干校劳改的战友:“汉江当日集群英,烽火中原万壑惊。蹭蹬愈坚壮士志,啕濡多见故人情。冯唐待遣云中使,欧冶空闻匣内鸣,极目关山犹宿雾,难禁清泪为君倾。”对逝者这样,对生者亦如斯。1972年写了《上熊老(瑾玎)》诗(抗战期间,熊瑾玎曾是胡绳的领导),诗曰:“忆傍红岩事砚磨,不因颠沛怯风波。书同阅历常嫌少,酒助精神岂在多。浩浩乾坤图雀报,冥冥魑魅喜人过。殷勤老辈遥相问,仰止高山矢靡它。”1973年,他看到熊瑾玎诗作,又特写了《题熊老诗卷》,以抒情怀:“平生健步险为夷,白发萧萧志不移。早岁倾心朝北斗,暮年砥柱有深悲。何尝三木消英气,犹有余情赋小诗。革命隋怀潇洒致,典型长在树丰碑。”

诗词作者对同志、对战友、对正义有强烈情感,深挚关爱;对邪恶势力、阴谋家、政治骗子,以及由他们兴起的派性,恶劣文风,则有深刻的憎恶,在他们诗中大加声讨、挞伐。胡绳就写有《为政治骗子辈画像》、《调寄临江仙·沉渣》两诗词。《画像》诗为:“冠带沐猴颇自豪,纷纷鼠窟纛幡高。机心漫说马生角,蜜口阴藏腹是刀。雨覆云翻成底事,左撑右拄总徒芳。俯张百态形难遁,蚁梦仓皇笑尔曹。”《调寄临江仙·沉渣》词说:“泛起沉渣积垢,筑坛拜将称雄。跳梁小丑一窝蜂。破鞋充压寨,王八作先锋。窃国乱军本性,谣言诡辩家风。机关算尽总成空。昙花真瞬息,草露泣寒虫。”他对“文化大革命”兴起的文风十分厌恶,有《文风》为证:“长文拖沓水无油,老妪诵经人尽愁。闻道有碑称无字,一言不着得风流。”“味同嚼蜡厌浮词,波浅流孱故弄姿。不见大江东出峡,苍苍莽莽自雄奇!”“条分缕析辨芒毫,破伪存真笔似刀。不学庖丁解牛术,弩张剑拔浪称豪。”他用对比的手法,嘲讽“文革八股”的陈词滥调、语言元味,又虚张声势,借以吓人的恶劣文风。

徐荇诗词中这类也不少,如《浪淘沙·批资产阶级派性》:“伺官以为聪,捕影煽风,唇枪舌剑睚眦中。顺友逆仇惟派性,原则无踪。辩术也稍通,歪理重重,断章取义自英雄。粪土山头高过别,大局忘空。”面对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整人邪风,他的感受是“不料常随闲话后,有心竟在漫谈余。无为慨叹峰恋曲,且扫温柔上险途”。吴江有《追忆第二次庐山会议前后》:“白日岂容狐鼠豪,夜来忍听黑风高。健儿忽忽已垂老,孱贼狺狺未解刀。妄说天才群座惑,为窥神器上书劳。庐山投石惊天下,折戟沉沙逆骨销。”

不甘冷藏,期待未来大家都亟盼早日结束那种令人无奈被冷藏的生活,为党为人民做点事情,不要把大好光阴抛洒浪费掉了。因此一旦形势有了一点儿转机,心中便充满期待,这些在诗作中都有表达。当然如果初析诗作,不少是“吟咏冬风夏雷、村居望雨、田间插秧之作”(王梦奎语),还有歌颂“五七道路”、“大好形势”之句,但是细细体味,就会从中品出大家那种不要搞运动、不要大批判、安安静静地边劳动边读书的渴望、追求向往正常工作的心情。

胡绳写于1973年的《二月》:“冻解泥溶二月中,微寒拂面是春风。明朝走马任南北,看遍山花烂漫红。”他急切期望赶快工作之情跃然纸上。不久他回到北京,这种心情更为明显。1974年4月写的《陶然亭》中有“此心不与年俱老,又看城南浩荡春”之句,这里“城南春”其实不过是作者的“心中春”。1975年的《赠友人》有“十年成一别,又到花时节。还共少年游,何须叹白头”,同样反映出作者为在邓

小平同志领导下能重新工作而感到高兴的情怀。

徐荇1972年写的《蝶恋花·磨镰待割》就话中有话:“此际凉温常骤变,中午炎暑,晨昏寒秋味,冷热频催何所怨,年丰稻熟人锤炼。”这是对天气变幻的写实,实际是政治风情变幻的感受。1972年写的《忆秦娥·初冬雪》:“四季相寻终无绝,耕耘收种岂能歇。岂能歇,霜凝鬓角,火红心热。”由农耕四季相寻不断,进而含蓄地点出:正常工作也不能中断,何况“霜凝鬓角”来日无多呢!至于他的《贺新郎·暂不言别》更是他离开干校,走上新的工作岗位既不忘旧事又去意坚决的心情。“不言别”的不是那种生活,而是对那种生活留下的切身感受:“六载农田家在此,未叹人生离合。问何处余音难绝?远去儿时温柔曲,又渐忘、冷语肌肤裂。长夜读,情似铁。”

徐荇的《暂不言别》是有代表性的。记得干校后期一些同志相继分配工作离开干校时,差不多都写了类似表达心情的诗词。我也学别人的样,填了一首《木兰花慢·话别》。今日读来,谈不上什么诗的意境与诗的语言,只是把一些词句做些削砍与拼凑,硬塞进词的格律中而已。不过它的确也记录下了当时的一些想法和心情:

有深沉眷恋,岗南水,太行山。正打点行装,征鞍整备,忆念千般。昨天盼离早去,待登程却又分手难。同志相濡情重,波涛四海相连。六年,风雨迷烟,翻险浪,起波澜。纵道路曲折,分毫万里,有伴心安。时间,历经冷暖,怨恩一笑,互忘心间。来日同君忆旧,笑谈万水千山。

邓绍英当时“霉运”未过,尚在等待分配,见同志们纷纷告别,也不禁写了《水调歌头·五七战友告别寄语》并抄给了我:

曾饼耕南亩,更共击波沈。太行山麓磨炼,屈指六春长。锄镐分清良莠,斧锯亲知绳墨,成竹在胸膛。驽骥嘶槽下,引颈向疆场。今离去,浮四海,济三江。驰驱峻板无恙,马列壮心房。朝见扶桑善始,暮望崦嵫勿息,分秒必争强。路遇他年后,酒贺谱新章。(词后有注:扶桑、崦嵫各为日出、日落之所,均见《离骚》。)

由于干校同志有着共同经历、共同的生活内容,因此邓绍英写的虽是他个人的生活感受,但同志们的心是相通的。“四人帮”倒台后,他分配到湖北省社会科学院,并担负经济研究所的领导职务,工作、学术皆有成。新中国成立40周年时他带着爱人孩子来京,国庆之夜在我家观赏烟火礼花,真是圆了国家及个人的“酒贺谱新章”之梦。

(责任编辑谢文雄)

猜你喜欢

干校同志
同志
侯宗骐同志逝世
林向义同志逝世
群星当年耀黄湖
——共青团中央黄湖“五七”干校系列传记(之八)
OVER THE RAINBOW
FOR YOU, O DEMOCRACY
群星当年耀黄湖
——共青团中央黄湖“五七”干校系列传记(之五)
严良堃同志逝世
难忘老父亲的干校逸事
关于做好干校人才干部培训工作思考新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