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小说中的龙宫及信仰文化考述
2009-07-27沈梅丽
沈梅丽
内容提要:龙宫原为佛教文化意象,当其以文学意象的身份进入我国古代小说后,成为小说作品中的一个常见文学形象。受时代的小说创作潮流、创作群体以及受众层次变化的影响,唐宋小说与明清小说申龙宫的文化內涵及美学旨趣产生变化。历代小说中龙宫意象即在这种历史的变迁中不断发展丰富,构建起意蕴深厚的龙宫信仰文化。
关键词:古代小说龙宫信仰文化
中图分类号:B2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8705(2009)03-34-37
龙官作为宗教意象时,多指佛教发源地印度,唐人记录玄奘去印度取经经历时说他“搜扬三藏,尽龙宫之所储”。因佛教认为龙宫是佛法隐没时龙王护持一切经藏之所,所以又以其指代寺院,唐代李绅<龙宫寺碑》:“真(僧修真)已为异物,龙宫栋宇将尽。”或有寺院以龙宫命名,《广川书跋》卷六“张龙公碑”载隋大业年间,在祭祀梁武帝夫人郗氏的龙天主祠旧址处,造龙宫寺。当其以文学意象的身份进入我国古代小说后,其蕴意发生很多延展。
一、古代小说中龙宫的描写
第一、龙宫建筑的描写。唐传奇多从规模布局上写龙宫建筑,凸现其帝王宸居的特征,《柳毅传》写洞庭龙宫规模恢弘是“台阁相向,门户万千”;小说同时介绍了龙宫各宫殿的用途:灵虚殿接待客人,玄珠阁为洞庭君听经处,凝光殿为客宿处,举行宫宴则在凝碧殿、清光阁、潜景殿等。取材《柳毅传》柳毅传书洞庭龙宫故事的元代朱玉所绘《龙宫水府图》”,画中龙宫高墙、铜门透露出富贵威严之气,即以具象形式直观地表现出龙宫“王者居”特征。唐小说其它篇目亦多描写出龙宫建筑规模之宏巨:《苏州客》洛阳龙宫“有朱门甲第,楼阁参差”;《李卫公靖》霍山龙宫“朱门大第,墙宇甚峻”。
宋、元之后的小说还从建筑材料与内部装饰等细部,突出龙宫建筑的材质之富与装饰之华,《李百善救蛇登第》南海龙宫:“珠扉高阙,侍卫甚严。修廊绳直,大殿云齐,紫阁临空,危亭枕水,宝饰虚檐,砌梵寒玉,穿珠落帘,磨壁成牖,虽世之王侯之居莫及也。”《煎灯新话·龙堂灵会录》:“江湖之渊,神物所居,珠宫贝阙,与世不殊。黄金作屋瓦,白玉为门枢,屏开玳瑁甲,槛植珊瑚珠。”这段描写被《西游记》第六十回直接搬用。《救金鲤海龙王报德》西湖龙宫:“龙宫之宴不寻常,水晶宫殿玳瑁粱,明珠异宝锦绮张,黄金屋瓦白玉堂。”<聊斋志异,罗刹海市》东海龙王宫:“玳瑁为粱,鲂鳞作瓦;四壁晶明,鉴影炫目,”古代小说还从龙宫侍卫、仆从的数量众多、衣着华丽上,间接突出龙宫为“王侯”之地,《李元吴江救朱蛇》:“宫门内有两人出迎,皆头戴貂禅冠,身披紫骆補,腰系黄金带,手执花纹简,进前施礼。”
也有一些小说以其它建筑物作为描写龙宫的原型,描写较为简单,如《灵应传》灵应龙女龙宫状“如公署”;《酉阳杂俎》第557海岛上(东)海龙宫状似“天宫”,这种“天宫”之状的龙宫,是敦煌石窟壁画“经变画”中常出现的图像。
第二、龙宫生活场景的描写。唐传奇中对龙宫生活场景的描写多比附人间社会上流王公贵族的生活模式,其一是对龙宫宴饮场面的描写。《柳毅传》三写龙宫宴饮场面,凝碧宫盛宴描写最为繁富,小说首写大型歌舞表演场景:
初,笳角鼙鼓,旌旗剑戟,舞万夫于其右。中有一夫前日:“此《钱塘破阵乐》。”旌鍬杰气,顾骤悍粟,坐客视之,毛发皆竖。复有金石丝竹,罗绮珠翠,舞千女于其左。中有一女前进曰:“此《贵主还宫乐》。”清音宛转,如诉褥慕,坐客听之,不觉泪下。二舞既毕,龙君大悦,锡以纨绮,颁于舞人。
两支乐舞表演场面极其宏大,据表演阵势的特点判断,应屆宫廷舞乐,《旧唐书》“志第九,音乐二”记《破阵乐》属宫廷舞乐,为太宗所制。乐舞表演完毕,龙宫君臣“密席贯坐,纵酒极娱”,龙君击席长歌以答谢柳毅,并赠送各类珍宝,宫人们纷投绡彩珠璧。整个场面气氛热烈,珠光宝气、“重叠焕赫”。
宋以后小说描写龙宫宴饮场面不如《柳毅传》记叙铺陈,描写较为笼统,内容多因袭,《朱蛇记》写南海龙王宴请李元:“王乃命置酒高会,器皿金玉、水陆交错。后出清歌妙舞之姬,又奏仙韵钧天之乐,俱非世所有。”《李元吴江救朱蛇》西海龙王宫宴:“两旁仙乐嘹绕,数十美女各执乐器,依次而人。前面执宝杯盘进酒鲜果者,皆绝色美女。但闻异香馥郁,瑞气氤氲。”《龙堂灵会录》吴江龙宫宴,以歌行体描写:“长鲸鸣,巨鲛舞,鳖吹笙,鼋击鼓。……八音迭奏杂仙韶,宫商响切逼云霄,湘妃姊妹抚瑶瑟,秦家公主来吹萧。”“待以天厨八珍之异馔,饮以仙府九酝之深锺。”《西游记》对此稍加改动,变为第六十回乱石山碧波潭龙宫宴:“高堂设宴罗宾主,大小官员冠冕珠。忙呼玉女捧牙盘,催唤仙娥调律吕。长鲸鸣……青头鲈妓抚瑶瑟,红眼马郎品玉箫。”
唐传奇所描绘的龙宫不仅物质奢华,其间龙族对人世诗书更有渴慕。《柳毅传》中的洞庭、钱塘龙王,《萧旷》中的洛浦龙女等皆被写成能运笔成诗,但他们仍十分苦求人间诗文,正如东海、洞庭龙女所言:“苦爱人间文字不可得,常欲请一措大文字而无由。”(《许汉阳》)此文所写龙宫使用的文房四宝皆属上等制品,甚至有皇宫御品,许汉阳给龙女录诗时所用笔墨纸砚:“汉阳展卷,皆金花之素,上以银子扎之。卷大如拱,已半卷书过矣。观其笔,乃白玉为管,砚乃碧玉,以颇黎为匣,砚中皆研银水。”“金花之素,上以银子扎之”,据米芾《书史》所谓“金花之素”,又叫“粉腊笺”,是一种唐代发明的宫廷御用纸,纸上图案用金银勾画而成。而东海龙宫所藏文房四宝:“水精之砚,龙鬣之毫,纸光似雪,墨气如兰。”(《聊斋志异·罗刹海市》)从材质、色味角度描写笔墨纸砚的精材美质,突出其为富室贵人所用的特征。
及至明清小说,对龙宫生活场面的描写转至龙宫朝政、军队等,《天妃娘妈传》(明末)第11回以相当多的笔墨来叙述南海龙王宫的君臣早朝议政的情景,龙宫里戍卒巡边、龙王早朝、群臣议政、起兵御敌等场面的描写,俨然人间王国。小说所写龙宫的军事力量“龙兵”,《西游记》第41回已有描写,但《西游记》所说“龙兵”职能是辅助龙王降雨,此文中的“龙兵”,则是作为卫国御外的武装力量。“龙兵”的构成大致为:虾兵、鳝力士、蟹将、鱖都司、鉑太尉、鲤总兵、鳊提督、鳖帅等。五代义楚《释氏六帖》第48回:龙王水族部”条,收录“龙、龟、鱼、蛤、獭、蛇、虫蚁”等十门。义楚将水族类归到龙王属下,为小说家将鱼类说成是龙兵的主要组成者提供了文献依据。
综上可见,从唐传奇到明清小说对龙宫里生活场景的描写侧重点有不小的变化。
第三、对龙族谱系的勾勒。生活在龙宫的龙族有无谱系,佛经道典中原无记载,而古代小说言之凿凿,虽不免几分戏说的意味,倒也真实再现出古代民间龙王故事发展丰富的过程。
唐代小说对此描述属《灵应传》为完备,小说借灵应龙女之口将龙族族系渊源勾述为:
妾家族望,海内咸知。只如彭蠡洞庭,皆外祖也;陵水罗水,皆中表也。内外昆季,百有余人,散居吴越之间,各分地土。咸京八水,半是宗亲。……顷者泾阳君与洞庭外祖,世为姻戚。
这段文字虚实结合,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龙族聚居区域的三大块:西北的“咸京八水”,指京都长安地区的各水域;长江中下游的吴越地区,即以鄱阳湖(彭蠡)、洞庭湖到下游的钱塘、会稽东海潭等;再就是分布象郡石龙的罗水、陵水一带,即现今的广西境内。总体来看,整个龙族的聚居地呈现从西北到东南的斜跨式分布。二是龙族间亲缘关系的分布,灵应龙族称彭蠡、洞庭龙君“外祖”,为翁婿之亲;称陵、罗二水龙族“中表”,属表亲;称吴越各水龙族“内外昆季”,则当为堂亲或表亲;又咸京八水为同姓宗亲,曾与象郡石龙为姻亲。据考,《灵应传》灵应龙女所述海内龙族关系实将《梁四公记》、《柳毅传》两篇中的相关内容当成故实引用,构建成一种关系复杂的龙族谱系。
明清时期最有影响力的龙族谱系之说是:四海龙王为江河湖海所有龙族的领导中心。此说首见于《西游记》,清代无垢道人借《仙佛全传演义》一书对此陈述渊源:玉帝封敕孝子平和为四海龙王,并将各水域龙王统统归属于他的领导。后平和分封四个儿子分镇四海,其中以长子敖广守镇东海,并领导西、南、北三海。
由上文可见,唐宋小说与明清小说中龙宫意象的美学旨趣甚异,这与时代的小说创作潮流、创作群体以及受众层次不同都有关系。由唐及清,小说的作家群与读者群发生了变化,在文化修养、社会地位上来说都出现下移趋势。历代小说中龙宫意象即在这种历史的变迁中不断发展丰富,构建起意蕴深厚的龙宫信仰文化。
二、古代小说中的龙宫信仰文化内涵
第一、宝地意象。龙宫多宝已成为古代小说一个重要内容,历代小说写到的龙宫宝物种类较多,有金银珠绡类、医药仙方以及其它一些具有特殊功用的物品如钟鼓等。金银珠绡类财宝为各类玉制器物、明珠、丝织品等,《柳毅传》篇记龙宫有碧玉箱、红珀盘、开水犀、照夜玑,以及绡彩珠璧之类,明珠是小说家常描写的龙宫诸宝之一,它可用以照明、消灾,《四游记·南游记》记东海铁迹龙王拥有一颗名为“聚宝珠”的明珠,将此珠“挂于宫屋,满处光辉,可吞可吐,凡民一见,永无灾难。”《济公全书》:因水底昏暗,东海龙王敖广在龙宫挂夜明珠来照明。明珠亦可治疗疾病,《仙佛全传演义》第二回写平和盗取龙潭龙神口中明珠治愈其母失明的双目。宝珠治病的情节当取自佛经,据唐不空译《金毗罗童子威德经》记载,龙宫如意珠可作为外用药涂于患眼疾者的眼上,三日即愈。佛教常无限夸大如意珠的治病功能,同卷经文载述将明珠与三两菖蒲、安悉香蜜丸、甘松香和烧,可“救治万病”。佛教中的龙宫不仅为龙王居住的宫殿,还是现世佛法隐没时龙王护持财宝、经卷之所在”。
龙宫又多医药仙方,梁代宝唱所撰《经律异相》记载海龙王以七宝莲华承一道人人海治其头疾,龙王说“吾此海中多有神药,不愈我病,唯未得法药。”孙思邈救昆明池龙神索龙宫三十仙方的故事常为唐人津津乐道,《酉阳杂俎》、张读《宣室志》及五代杜光庭《仙传拾遗》等皆有载述,此事后为《宋高僧传》录。
此外,可作警报或联络之用的钟、鼓类亦属龙宫宝藏。《酉阳杂俎》第394条记白马从大河龙宫驮一面旃檀鼓回到于阗,挂此鼓于城墙头,可预报敌人的进犯情况。《西游记》第三回说东海龙宫有一面铁鼓、一口金钟,如果遇上紧急事情需召集其它三海龙王,龙兵们擂鼓撞钟即可通知。钟鼓可作联络之用的记载源于佛经,《祇洹图经》记龙宫藏有金鼓、银鼓各有十二面,是摩尼跋陀大将所造,原藏于黄金须弥山,佛灭度后被收入龙宫,鸣鼓可召集十方诸佛、十地菩萨。
第二、祈雨。北魏高允《鹿苑赋》有“祈龙宫以降雨”句,是说向龙宫祈祷天可降雨。《柳毅传》写洞庭龙女泾河岸边所牧羊群为雨工。我国古代民间有在龙宫庙祈雨的习俗,清庾岭劳人的《蜃楼志》记某年广东大旱,知府连日到龙宫庙祈雨;《福建通志》卷三“兴化府”记天旱时民众到“龙宫显应庙”祈雨和祈求“驱疠殄冠”,同卷还记载了宋代真德秀在龙宫山祷雨之事。
祈雨场所以“龙宫”命名的无论是庙还是山,都表现出在祈雨者的心目中,龙宫是与降雨有联系的。龙宫为龙王的居所,向龙宫祈雨与向龙王祈雨本质上应是一致的,《大云经·祈雨坛法》(唐·不空译)记载天旱祈雨时,在露地作坛,“在坛中画七宝水池,池中画海龙王宫,于龙宫中有释迦牟尼如来经说法相……于佛前右画三千大千世界主轮盖龙王。佛前左画难陀跋难陀二龙王。”
三、死亡之所的代称
早期佛经已出现将龙宫暗喻为死亡之所的描写,如东晋《摩诃僧祇律》卷三十二记龙女为报大林商人救命之恩,邀其人龙宫:“行伴先至语其(商人)家言:‘入龙宫去。父母谓儿已死,眷属宗亲聚在一处悲啼哭。”龙宫也是僧众灭度后的归所,《蜀中广记》卷九十“高僧记”:“唐贞元十五年,嘉州人任自信人洞庭湖龙宫,后有二僧相送出宫,一僧曰:‘凭附小信,至衡岳观音台,结真师付之云,是汝和尚送来,令转金刚经。至南岳,访真师,云汝和尚灭度已五六年矣。”龙宫的这种意义多见于清代小说,《鬼神传》第九回说江以定之子因犯水厄,拜契龙王为父。后来其子十八岁时落江身亡,巡江夜叉将其魂魄带至龙宫,“龙王指其魂魄变做一条乌龙,封为殿前水帅飞报龙神。”《野叟曝言》写文素臣在围攻困龙岛时落水时说:“独把一个不识水性的文素臣,掉入水晶宫,与老龙王去讲究三角算法,绝无踪影了。”语虽戏谑,“水晶宫”意指死亡之所的意思明显。清末小说《牛郎织女》写金郎的嫂子马氏看到金郎全身衣服透湿,便喝骂他是不是想到水晶宫去寻死。以上三例表明,民间观念是将水底龙宫与死亡联系在一起。
上文主要以考证来解释龙宫意象包涵的文化意义。龙宫是古代文学中一个常见意象,其信仰文化在民间社流播甚广,关于龙宫的种种故事传说、附会,历代文人多有批评,明谢肇淛《五杂俎》(上):“余谓龙以水为居,岂复有宫?即有之,亦当鲛宇贝阙,必不藉人间之木殖也。愚俗之不经,一至於此。”元代高德基在其所撰《平江记事》中说世传柳毅为洞庭龙女传书事“乃荒唐之说”。明陆相著《阳明先生浮海传》,此书记正德初王守仁谪龙场驿丞,道经杭州,为奸人谋害,投水中,因漂至龙宫得生还。清代《四库总目提要》评价此:说“颇诡诞不经,论者谓守仁多智,数虑刘瑾迫害,故弃衣冠伪托投江,而实阴赴龙场,故王世贞《史乘考误》,尝力辨此事为不实。”而关于《太平广记》记孙思邈曾救昆明池龙,得龙宫仙方三十首,散人千金方各卷之中的说法,清代纪昀于《备急千金要方》序言中认为“盖小说家附会之谈”,因而“固无足深辨焉”。
责任编辑张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