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政治思想的文化特性
2009-07-27李洪华
李洪华
内容提要:作为近代湖湘士人的代表人物,曾国藩的显赫事功与特定的时代背景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同时他的政治思想又集中体现了诸多鲜明的文化特性,既充满着“恢复民族固有美德”的守成性,又蕴涵了“倡导社会自强新政”的维新性,还很大程度上折射出“执两用中、刚柔互用”的中庸性。
关键词:政治思想文化特性守咸性维新性中庸性
中图分类号:B249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8705(2009)03-30-33
中国传统文化集大成者曾国藩的一生,经历了鸦片战争,镇压了太平天国运动,倡导了洋务运动,处理了天津教案,大体上说,这也代表着其政治生涯的不同阶段。其好友欧阳兆熊曾经说过:曾国藩“一生凡三变。……在京官时,以程朱为依归,至出而办理团练军务,又变而为中韩。……此次出山后,一以(黄老)柔道行之。”这个说法基本上勾画出作为政治家的曾国藩一生三个时期的重要思想特点。概而言之,曾国藩政治思想的文化特性,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恢复民族固有美德”的寺成性
传统中国文化是以儒家的伦理纲常为核心的儒学文化体系。作为封建社会官方意识形态的孔孟学说,犹如“天之经也,地之义也”,已经深深扎根于中国人的心理结构。曾国藩一直对孔孟之道奉若神明,他赞颂孔子为“圣之盛也”,并表示要像韩愈那样“非经不效,非孔不研”:还说愿意“终身私淑孟子”。所以从总体上看,曾国藩是当时维护封建传统文化思想的一个主要代表,他的政治思想承袭了儒家特别是程朱理学的许多“美德”,折射出封建社会浓郁的文化色彩。
太平天国革命爆发后,曾国藩为挽救“礼崩乐坏、学绝道丧”的社会道德危机,重建封建伦理秩序,在出师前发布《讨粤匪檄》,声称:“自唐虞三代以来,历世圣人,扶持名教,敦叙人伦,君臣父子,上下尊卑,秩然如冠履之不可倒置。粤匪窃外夷之绪,崇天主之教,……士不能诵孔子之经,而别有所谓耶苏之说、《新约》之书。举中国数千年礼义人伦、诗书典则,一旦扫地荡尽。此岂独我大清之变,乃开辟以来名教之奇变,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于九原!”这篇檄文,主要目的是希望“抱道君子”们“赫然愤怒,以卫吾道”,藉以重新树立起儒家意识形态“合法性”基础的信念。在太平天国部分地改变了自己的民族认同的同时,曾国藩却以中国传统文化作为精神支柱,迎合了传统知识分子的人生信仰。毛泽东早年曾经指出:“洪秀全起兵时,反对孔教提倡天主教,不迎合中国人的心理。曾国藩即利用这种手段,扑灭了他”。萧一山先生也说:曾国藩并不仅是“为区区一朝一家而效忠,实为拥护中国数千年固有之名教”。曾国藩站在维护中国传统文化的坚定立场上反对太平天国,从政治上来说毫无疑问是保守的,因此有学者说他是“传统文化对太平天国逆反作用的最重要的人格化代表”。儒家学说其内在的道统观念,必然包含着强烈的文化守成性,对湖南士人的性格及其思想会产生相当大的反作用。曾国藩同封建统治阶级和封建制度始终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其政治思想也必然残存较严重与明显的旧思想文化的痕迹。
作为理学复兴的主要人物之一,曾国藩“以为义理之学最大”,“择其切于吾身心不可造次离者,则莫急于义理之学”。理学的昌盛,可以说是衰落已久的儒学之复兴;但在处于封建晚期的曾国藩身上,从某种意义上说并没有焕发出多少新意。这其实也说明了一个不争的事实,即以程朱理学为代表的封建传统思想,随着社会历史的发展,已越来越暴露出它的巨大惰性和虚伪性。“宋明理学是封建社会后期的统治思想,为强化封建社会后期的统治服务。从政治作用来说,理学是思想史上的浊流”。曾国藩以维护清朝政权和固守儒学礼教为己任,在理论乃至于实践上都极力标榜封建伦理道德。他早年把程朱理学视为猎取功名的敲门砖,通过对“礼”的道德鼓吹和教化,试图以“礼(理)经世”为旗帜恢复和规范封建统治秩序。事实上,晚清以理学为核心的儒家传统文化,已日趋退缩和保守,也很难发挥其救危扶倾的历史功用,理学复兴实际成了回光返照、落日余晖。有鉴于此,有人把曾国藩视为“近代政治与文化保守主义的奠基者”,而他对理学的高扬,梦寐追求的只是“人心正、风俗淳、教化行”的典型封建秩序,因此最终只能成为“近代政治和文化保守主义思潮的重要来源”。由此可见,中国传统文化相对不变的内在特质对曾国藩政治思想及文化心理守成性的影响,恐怕是不言而喻了。
二、“倡导社会自强新政”的维新性
儒家学说虽然有内在的“率由旧章”的保守性格,但也有丰盛的变动不居的开放精神。李泽厚先生说过:“儒学生命力不仅在于有高度自觉的道德理性,而且更在于它有能面向现实、改造环境的外在性格”。这也是作为中国传统文化主体的儒学文化实用价值的主要表现所在。随着历史的演进,儒家文化有过理论形态的变更,但其开放的姿态和经世的精神是长久不易的,展示的都是一种安邦治国、济世救民的博大胸怀。从这个意义上说,儒学并不仅仅是一种学术,其本意“是道也,是学也,是治也,则一而已矣””。经世也不再只是一种抱负,而更是一门救世的学问,并成为近代中国志士仁人变法图强、谋求中国从传统走向近现代的原动力。
作为“同治中兴”功臣的曾国藩,在被时代的洪流毅然推到历史的波谷浪尖后,秉承传统文化的学术底蕴和经世思潮的求实精神,整肃政风、倡学西洋,不仅敢于针砭时弊,革旧图新,而且还在一定程度上冲破了中国传统文化心理模式和政治思维习惯的某些藩篱,打开了向西方学习的窗口。这些都是曾国藩务实革新精神的生动写照,更是构成其政治思想的重要精神依托和道德力量。
对于清政府所面临的种种现实困境,曾国藩认为仅仅依靠道德说教和价值灌输是远远不够的,还必须关心实情,注重世务。道光二十三年(1843),他在给贺长龄的信中说:“今日而言治术,则莫若综核名实;今日而言学术,则莫若取笃实践”。秉着这种务实作风和匡世精神,曾国藩在京十余年,前后分别作《应诏陈言疏》、《议汰兵疏》、《敬呈圣德三端预防流弊疏》、《备陈民间疾苦疏》、《平银价疏》等奏疏,愤俗而忧时,从举荐人才到刷新吏治、体恤民生,生动体现了儒家那种“躬自入局、荷道以躬”的实用理性的宗旨。不仅如此,在京翰林期间,他还注意“详览前史,求经世之学”;与其良师密友探讨为学治政之道,常是“以实学相砥砺”。他极力推崇顾炎武的“明道救世”之学,说:“读书在通经术、谙世务。经术通,则义理人而内心有主;世务谙,则闻见博而应事不穷”。所以他把值得考究的“天下之大事”分为十四宗,并强调研究这些问题,“皆以本朝为主,而历溯前代沿革之本末,……前世所袭误者,可以自我更之;前世所未及者,可以自我创之”。事实证明,曾国藩后来所以能成为洋务运动的创始人,就在于他能够通经致用、与时变通,提倡学习外国科学技术,倡办近代军事工业。他后来提出的“师夷智以造炮制船”为主要观点的洋务思想实际上即是经世思潮在新的时代背景下的功能转换。
到两次鸦片战争以后,中国社会不得不面对一套新型的国际秩序以及承认一种比自己更优越的文明形
态。为了排除外国侵略这个“最直接的威胁”,“负责筹办夷务的政治家们”就必须尽快地“将一系列新的概念和制度移植到传统的国家观念和行政管理体制中去”。所以在剿灭太平天国以后,曾国藩就同李鸿章说:“鄙意北方数省因循已久,……东南新造之区,事事别开生面,……自强之策,应以东南为主。阁下虽不处海滨,尚可就近董率。购办器械,选择人才,本皆前所手创,仍宜引为己任,不必以越俎为嫌。”萧一山先生认为曾国藩这种“革新者”的精神,即在于“接受西洋文化之优点,以炮船为自强计,藉机械科学而推动新事业”。从外来文化中汲取思想养料,推动自身变革,这是儒家思想中的主变因素。相对于大多数顽固保守派的言论,曾国藩在办理洋务问题上,既看到传统文化特别是儒家精神不能抛弃,又看到西方科学技术必须倚重,既突出中学的主导地位为条件,又确认西学的辅助作用之价值,其价值观念和行为方式确实是认识上的一种深化和进步。从这点而言,以曾国藩为中心的中小地主阶级政治势力,作为“新的政治力量,较之于腐朽不堪的权贵旧臣是颇有锐利精神的”。对于曾国藩倡办洋务事业、接受西洋文明的事实,后人如此评价道:“自鸦片战争及八国联军后,……国人犹蔽于故见,以不谈洋务为高,即有倡议改革者。率为群议所阻。曾氏独能不狃于苟安,不拘于成法,而作自强之运动,积极提倡洋务。……为新法奠定基础,开风气,造时势,洵难能可贵也”。
三、“执两用中、刚柔互用”的中庸性
综观曾国藩一生的思想倾向,他是以儒家为本,杂以百家为用。儒、法、道等各家学说,在其政治生涯的不同阶段均有体现又略有差异。曾国藩对各家思想的圆融贯通,完全体现了中庸“权变”的本性,“所谓‘三变者,乃其写字、治学、立身、处世因时世而措之宜,所谓‘执两用中而已”。因此可以说,不明白中庸的道理,便无法理解曾国藩的全部思想。曾国藩由于能够把握那个时代,“承流寻源,‘知本好古,以成就他的经世之礼学,发挥中庸文化的精神”,这也是其伟大之处。
曾国藩的“经世之礼学”是以中庸之道为基础的。其在近代史上之所以名声大噪,影响深远,并非单纯出于他的道德文章,而主要在于他善于吸收各家之长,融会贯通,付诸实践,且取得显著成效。一方面,曾国藩主张摈弃门户之见,会通汉宋之学。汉学、宋学各筑壁垒,“党同妒真,判若水火”,严重削弱了封建专制主义思想的统一基础。对于这种现象的危害性,他明确表示对“汉、宋二家构讼之端,皆不能左袒,以附一哄”,“君子之言也,平则致和,激则召争”。因此主张化敌为友,相得益彰。曾国藩是以“经济之学”即他所言的“礼学”来“通汉、宋两家之结,而息顿渐诸说之争”,所以说他“论学兼综汉、宋,以谓先王治世之道,经纬万端,一贯之以礼”。不可否认的是,这种做法旨在协调地主阶级内部的政治思想派别,共同对付农民革命。另一方面,曾国藩认为儒学与诸子学之间并无难以逾越的鸿沟,主张对诸子百家兼师并用,各取所长,以加强自身修养,提高治国本领。咸丰十一年(1861)正月,他在日记中写道:“以禹、墨之‘勤俭,兼老庄之‘静虚,庶于修己、治人之术,两得之矣”,又说“若游心能如老、庄之虚静,治身能如墨翟之勤俭,齐民能以管、商之严整,……偏者裁之,缺者补之,则诸子皆可师也,不可弃也”。同治七年(1868)十二月,他又写道:“吾曩者志事以老庄为体,禹墨为用”。这都反映了曾国藩善于运用各家学说以灵活处世的“权变”之术。“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毋庸讳言,在曾国藩身上,熔铸了中国传统文化的诸多基因,而对于统治阶级有用的思想,他无一例外地采取“拿来主义”的态度,这主要原因,又是与他尽心全力“为封建统治阶级尽忠报效的政治志向和经世致用的治学作风分不开的”。在治理军政的过程中,曾国藩认为世上万物是千差万别的,亲亲与爱民不同,仁民与爱物有别,“不知其分而妄施焉,过乎仁,其流为墨;过乎义,其流为杨一,所以应该“当严则严,当宽则宽”。这恰恰体现了以“时宜”为条件,不偏执于一端的中庸精神。
作为晚清名臣,曾国藩既“承往古衰朽之续”,又“开近代风气之先”,实现了从理学家到洋务派的转变。但是理学家多主张对外抵抗,但思想趋于保守,反对“以夷变夏”;而洋务派多主张妥协投降,但思想较为开明,提倡“师夷长技”。曾国藩以中庸之道使二者兼具而统一。他认为。“天下之道,非两不立”,阴阳、刚柔、仁义、得失等,无不如此。尤其是咸丰八年(1858)以后,他特别重视“刚柔互用”的运用,认为:“刚柔互用,不可偏废,太柔则靡,太刚则折。刚非暴虐之谓也,强矫而己;柔非卑弱之谓也,谦退而已”。在“强矫”方面,他主张“好汉打脱牙和血吞”,但是强调自胜,而不在胜人:“吾辈在自修处求强则可,在胜人处求强则不可”。在“谦退”方面,他注重谨小慎微,做到“有福不可享尽,有势不可使尽”、“情愿人占我的便益,断不肯我占人的便益”。同治六年(1867)正月,曾国藩在家书中总结道:“自戊午至今九载,与四十岁以前迥不相同,大约以能立能达为体,以不怨不尤为用”。曾国藩追求“修齐治平”的人生范式,因此在“治国平天下的政治视阈里,“刚柔互用”也成为其处理与清廷关系和对外事宜的国家政治活动的普遍原则。在镇压太平天国以后,曾国藩深谙明哲保身、韬光养晦之道,主动提出裁撤湘军,自释兵权,以求得“花未全开月未圆”的完满结局。在近代中外交涉中,一直有“好言势者”和“好言理者”:势讲的是强弱和利害,理讲的是善恶和是非。曾国藩在办理天津教案后,认为处理对外事宜“理势并审,体用兼备,鲜克有济”。“理势并审,体用兼备”二语,既包含了鲜明的“制夷”成分,又反映了明显的“和戎”意识,是身处中西交锋之际的中国人共有的心态。曾国藩正是在“理势并审”的前提下走上了一条妥协与抗争的道路。
责任编辑林建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