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包
2009-07-27郭学
郭 学
王大进把手从水龙头底下拿开,使劲摔了摔上面的水珠子,走到办公室的门口,推开门,用毛巾擦了手,然后坐在了椅子上,眼睛盯在黄敬孝媳妇的病例上,黄敬孝媳妇的子宫需要切除。
黄敬孝的媳妇五十六岁,是个地地道道的庄稼人,躺在医院里有十三天了,王大进除了有自己的小想法外,她的身体确实也不适合现在做手术。就在他乱想的时候,有人在敲门,声音怯怯的,不大连贯。王大进揉了揉眼睛,说:“请进!”
门吱的一声开了,进来的是黄敬孝,他耷拉着脑袋,一副邋遢的样子。王大进抿了一下鼻子说:“你不在病房里照顾老婆。来这里干啥?”黄敬孝挠了挠头皮结结巴巴地说:“大夫,你看俺们都来十来天了,也不知道啥时候能做手术,俺来问问——”王大进心里哼了一下,表面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淡淡地说:“你不要急,这样的手术,我们做了不是一例了,你放心好了,你坐下说。”黄敬孝低着头不住地搓手,见王大进不住地让,就挪到沙发边上,腚刚刚碰在沙发上,沙发就陷了下去,他的心里也咯噔一下。
王大进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又把眼睛放在了一本病历上,黄敬孝抬起眼皮看了王大进一眼,他的目光和荒芜了的草滩一样,没有一点光泽。王大进的心一软,回过头来说:“老黄啊!过过这两天,看看具体的情况,就给你媳妇做,我们也急啊一再说,嗯,有些事是急不得的!”黄敬孝吸溜了一下鼻子,红着眼睛说:“谢谢你啊!大夫,俺给你添麻烦了……”话没说完,就抱起了脑袋,不住地抽泣。王大进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看了黄敬孝一眼说:“这样吧!你先回去,有消息我和你说一声。”黄敬孝走了,王大进一转眼看见了他留下的一溜大脚印子,心里忽然和压了块石头一样。
不久,三楼的护士长诸葛燕就进来了,说:“王大哥,小韩过几天就结婚,你随不随啊?”王大进把手里的笔一放说:“小韩不是刚和她的对象散了吗?”诸葛燕:“哎呀,人家散了不会再找吗?这回人家找的是镇政府的公务员啊!”王大进倚在椅子背上,舒了一口气说:“现在的人,和我们那时候就不一样啊!刚散了温度还没凉,就又找了。速度快啊!”诸葛燕哈哈大笑,指着王大进说:“快一点,别啰唆了,小韩结婚,又不是你,发啥感慨啊!快掏钱吧!”说完,诸葛燕拍了拍桌子。
时近初秋,天有些凉了。外面的杨树叶子被风一吹,哗哗地响,有的叶子已变了色,黄绿交替,被阳光一照泛着耀眼的光芒。王大进看了看外边,感到心里空荡荡的,他站在窗子边,觉得有些时候,自己和叶子有些相似的地方。他把白大褂拉了拉,当时医院里买工作服的时候,仔细地询问了各位专家,王大进当时没大在意,他想只要是工作服就行了,不那么讲究,反正能工作就行,自己又不是女的,需要看看合不合身,没想到自己这两年胖得很快,感到有些小了。
从病房出来的时候,他没看见黄敬孝,只看到他老婆躺在病床上,旁边竖着输水的杆子,他和护士交代了几句,就关上了门。在经过洗手房的时候,他听见有人在和黄敬孝说话:“老黄,你这人啊!你就是不开窍,你想一想,你不给大夫送红包行吗!大夫能想着你啊!不是我说你,你早表示,会省不少的。”王大进听了,眉头紧了起来,脚步也慢了下来,他脸上的肌肉舒展了一些。
第一次收红包在十年前,那时王大进刚参加工作不久,第一次和主任上台的晚上,由于是第一次做手术,很紧张,晚上躺在床上睡不着啊!俩眼和铃铛一般,在夜里眨啊眨。他知道自己将走向一个新我,所学的东西有了用武之地,很兴奋。就在他要睡着的时候,有人在敲他的门,他一哆嗦就问:“谁啊?”来人不说话光敲。他有些烦了,开开门,借着灯光一看,来人穿着一件黑西服,打着一条深蓝色的领带,脸有些胖,上面的肉挤在一起,和肉葫芦一样,是白天的一个病号家属。王大进想笑,一想不礼貌,就强忍住,说:“是你啊!这么晚了有啥事?”黑西服说:“俺是20床的。”王大进说:“我知道,你有事明天和我们的主任说好了,我要休息了。”黑西服一脸的不屈,倚在门框说:“王大夫,这不明天要给俺娘做手术了……”王大进说:“我知道,你也快去休息,明天的事很多的啊!”黑西服还是不动,眼睛直往四下里看,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过了一会就凑到了他的跟前,猛地把一个东西塞进了他的手里。王大进吃了一惊,扎煞着手说:“你,你这是干啥呢?”黑西服连忙捂住他的嘴,说:“你看你这人,叫人知道了不好啊!”王大进的脸当时就像叫人抽了一样,腾地红了,结结巴巴地说:“你这是干啥,不行,不行的。”黑西服攥住他的手抽泣着说:“你不知道,俺娘到这一步不容易,手术好好的比啥都好。”王大进把东西塞给黑西服,说:“为大娘看病,是我们的责任,大娘看病已经花了不少钱了,要这样不是再给家里添负担吗,不行,你拿回去,把钱用在正地方。”黑西服有些急眼,拉住王大进的手说:“王大夫,我没有时间和你多说,俺还有很多事,你为俺娘尽了力,东西不多,你给家里买点东西,叫你娘也高兴高兴。”说完,不容分说往他的手里一塞就走了。王大进傻了一样,站在那里说:“你看你这人是咋了?你听我说——”黑西服连头也没回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王大进追了两步,没撵上,耷拉着脑袋回了宿舍,他的心怦怦跳得厉害,又出去看了看,确信没有人,才进了屋,打开一看,吓了一跳,里面有100元钱。他的头上出了一阵冷汗,忙从床上跳起来,不放心地又看了看外边,外面一片安静,他还有些不放心,散步一样地看了看拐角。
那一晚上,王大进没睡好,到了半夜,他猛地醒了,身上像刚洗了澡一样,全是汗。他从床上爬起来,盯着外面,树枝子哗哗地响,他抿了一把脸,开开窗户。窗户很破,一推就吱吱呀呀地,在黑夜里传得很远,他感觉这声音和锥子一样,直往自己的心里钻。忽然一阵风吹了过来,他打了一个寒战,禁不住抱起了双肩。
做手术时,老主任面无表情,王大进不敢看老主任的脸,他老觉得老主任知道一切——这件事和猫爪子一样,在他的心上来回地挠,痒痒得很。要不是老主任的提醒非出事不可。做完后,他们在医院不远处的饭店喝酒,黑西服很高兴,不住地劝老主任喝酒,老主任笑得很轻松说:“你小子,你不知道我们费了多大劲啊!这手术很麻烦的啊!”黑西服笑嘻嘻地给老主任端着酒说:“那是,您老受累了。”老主任脖子一扬,抿着嘴指着黑西服说:“你看你这孩子,下一回可不能这样啊!”大家一怔,接着哈哈大笑,慢慢地大家都放松了。王大进的心也慢慢地放到肚子里。
谁也说不清。从那以后王大进的心越来越硬了,要是做手术的时候,病人的家属不放在他口袋里一点东西,他的手就哆嗦,下刀也不稳,刀子和棍子一样的不听使唤,开始他犯嘀咕,这是咋了?后来才明白,他手术的成功与否竟然取决于自己收没收病人的红包,这叫王大进的脸上冒出了一阵冷汗。有几次他试着想改正,可是到了关键时候,他就顶不住了。病人家属往自己的口袋里放东西时,他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不笑也不恼,一
点风吹草动也看不见。也怪了,不管病人送多少,只要有就行,病人家属也是,只要见他收下,也放心地走了。他还记得前年,老丈人病得不轻,要做手术,老婆苗小琳叫他亲自做手术,说:“你看,爸爸头一次有病,你还不亲自做。别人做我不放心。”王大进的心里也想做,可是自己把握不住,就说:“这手术又不大,谁做还不一样啊!”苗小琳不愿意了,哼了一下鼻子,揪着他的耳朵说:“你看你,在这关键时候,你就掉链子了,这是我爸啊!他对你这么好,用别人你放心啊?”王大进的心里确实不大好意思,不得不答应下来,可是到了手术的那一天,他的头上却冒了汗,心里一点也不踏实,摸了好几次口袋,苗小琳急了眼说:“你咋了,头上净是汗?”王大进摆摆手说:“小琳,不行,要没有那点东西,这手术我做不下去的。”苗小琳指着他的脑袋说:“这时候了咋办啊!”王大进说:“要不这样,你把200块钱放在我的口袋里,这样我就踏实了,手也听指挥了。”没办法,苗小琳慌忙从钱包里掏出了200块钱放在他的口袋里。王大进用手摸了摸,脸上也红润了,胸膛也挺起来了,脚步轻盈地进了手术室。
黄敬孝一脸苦相的又来到王大进的办公室,王大进抬头看了看,说:“老黄,你有事吗?”黄敬孝努力地笑了笑说:“您看,这几天,为了俺老婆您受累了。”说的时候结巴得很,说完回头看了看外边,快步走到王大进的跟前,红着脸结巴着说:“大夫,俺没啥给您的,随便买点烟酒的。您别嫌少啊!”王大进习惯地摸了摸下巴,眼瞪了起来说:“老黄,你这是干啥?你不容易,咱不弄这个,这样不好的。”黄敬孝不听,一股脑地说完,把汗津津的一个纸包放在了桌子上。王大进站起来板着脸说:“你这是干啥!”话没说完,黄敬孝就拖着步子出了门,忽然王大进的脸红了,觉得有人给了他一巴掌,火辣辣的,站在那里愣了一样。
他的手攥得很紧,怕有东西从手里跑了。
晚上,喝小韩的喜酒回来,老婆苗小琳阴着脸坐在床上。王大进吃了一惊,忙扳过她的肩头问她咋了?苗小琳说,你就知道喝,喝,没别的事了。王大进一怔,苗小琳说:“又有啥事?”王大进边脱衣服边说:“你不知道,今天小韩结婚请客,我送红包了,得去。”苗小琳冷笑着说:“你挺忙的啊!”王大进说:“没办法啊!同事的份子得随,要不工作开展不好啊!”苗小琳说:“我给你说,有正事,要送大红包!”王大进一愣说:“是吗?啥事?你弟弟要结婚吗?”苗小琳说:“不是,我听说乡镇医院要换一批院长啊!咱要活动一下啊!”王大进顿了顿说:“是啊!我做这么些年的副主任医师应该活动活动了,要不就晚了,你提醒的很及时啊!就是这事不好操作啊!”苗小琳说:“你看你这一点出息,要我咋说你啊!”王大进钻进被子,搂住老婆就亲,苗小琳拍了他一下说:“你看你,没正事。满嘴的酒气。我去那屋了,你自己睡吧!”
这事难住了王大进,他不知道咋做,加上又喝了酒,半夜里就醒了,肚子难受得受不了,翻来覆去地合不上眼,只好瞪着俩眼胡思乱想。说实话,他真不知道咋做,别看他收别人的挺顺手,要是他还真张不开嘴,但是这事必须做,要知道和他同时晋级的,有的当了好几年院长了,就是自己在原地走,他很不服。以前他不这么想,他觉得只要自己实惠就行,可是一次同学聚会刺激了他。去年春节后,他接到了同学的电话,说要在县城聚会,他没说二话就拿了3000块钱去了,没想到,喝完了酒结账的时候,同学们都争着去,他眯着眼心里琢磨,这是咋了,今天不一般啊!也要上前抢着付账,一位老同学拉住了他说:“老王啊!你别充胖子了,人家都是公家请客啊!”王大进和吃了一只苍蝇一样,手愣了半天才放下来,觉得他们都不是玩意,同学的聚会都叫他们糟蹋了。他们都当院长了,手里有了权利,想咋的就咋的,只要不出大把,谁也奈何不了他们。
局长对王大进的印象不错,每一年的“先进工作者”的表彰会上,局长都会过来,拍着他的肩膀说,你就是王一刀,很好,在基层为农民服务很辛苦的,我得谢谢你啊!说完就实实在在地和他喝了一杯,王大进很感动,端杯子的手直哆嗦,酒都撒到手面子上了。王大进觉得局长和自己很熟,和哥们一样,心里湿漉漉的。
苗小琳的话叫他有些犯怵,他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晚上,苗小琳从包里拿出了一个卡,说:“我和你说,我弄了一个卡,里面有五万块钱,你给李局长送去。”王大进的眼瞪得和铜铃一样大,心和针扎了一样痛:“啥?五万块钱!”边说边从沙发上蹦了起来。苗小琳用眼角扫了他一下说:“你急啥,你看你这点出息,要想得到,谁不拿个三万五万的。你不知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这个道理啊!”王大进的脑袋耷拉了,手抚着头皮说:“你看这事,不管咋说,我有些心疼啊!”苗小琳白了他一眼说:“我还不知道啊!这不是小数目,咱不得不这么做,咱不做有人做,就那么几个位子,有的人和急了眼一样,是你死我活啊!”王大进摸着卡,卡有些凉,硬硬的,很小,握在手里和刀子一样,卡得手有些疼。他咬了咬牙说,就这样吧!你啥时候去送?苗小琳一听说:“这事得你去,我去不行。”
夜晚,天有些凉了。王大进站在李局长的楼下,腿有些打弯,他扶住一棵梧桐树,定了定神,他想,我进去以后咋说:“李局长,我是官庄镇医院的王大进,我来看看你啊!”这句话在肚子里转了半天,他又想:“不对啊!不合适啊!局长没病没灾的,我说这个他还不生气啊!”他蹲在地上,心里直扑棱,他的手紧紧地握住薄薄的卡片,卡片勒进了肉里,几乎和骨头贴在了一起。他叹了一口气,刚站起来,就听见有人朝着这走来,他的头上出了汗,慌忙走开。他看见旁边有一堵破墙,他就闪了过去,不小心,脚踩在了一块破砖上,破砖头不老实,反过来砸在了他的脚面子上,疼得他咧了咧嘴,手也放在了肚子上,心口跳得厉害。
王大进走出来,看了看四周,一点动静也没有,他挠了挠头皮想:“这太难了,以前收别人的,没这么费劲啊!这活真不是人干的。”他又在楼下转悠,就是没有勇气朝上走。就在他犹豫不定的时候,他听见了有人说笑着从南边走过来,他头上的汗都出来了,要再回到破墙后边已来不及了,他灵机一动,就腾腾地上了楼,楼道很黑,他的脚差一点踩空,心也扑腾一下,要掉出来一样。他扶着栏杆跑到了六楼。心口揣了兔子一样直扑腾。他的手按在肚子上想:“他妈的,这下可受罪了!”听到没有动静了,他小心地下了楼。昏暗的灯光,和火一样打在肩上,火燎燎的。
再不进去,天就晚了,局长就要休息了。他终于鼓足了勇气,脚刚一踏上台阶。就听见胡同口有停车的声音,回头借着灯光一看,还是一辆警车,他的心里咯噔一声,就愣在了那里。他看见有几个人从车上下来,朝这边走过来,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要喷出来一样。他觉得那张小小的卡片是一张大网,不知道将要套住谁。
王大进攥紧了拳头,他觉得手心里湿漉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