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赔重庆大轰炸:要胜诉更要真相
2009-07-27朱沿华
朱沿华
日本对重庆的空袭是历史上最先实行的战略性轰炸,日本政府也不可能在法庭上否认重庆大轰炸的真实存在
梅雨季节里的东京,阴郁闷热得令人几近窒息。拥有28年职业生涯的日本律师一濑敬一郎,即便是在这种天气的周六也依然要为即将开庭的诉讼而四处奔走。他自嘲说,在日本像自己这样的律师是没有专业的。交通事故、离婚、房地产、刑事案件……只要是能拿到律师费的案子他都“来者不拒”。
返回充斥着卷宗、书籍和各种资料的私人事务所,他已是满头大汗。这时,一个叫王选的中国女人打来电话,邀约他一起出席7月19日举行的一个名为“731部队的背景与殖民地医疗”的讲座。尽管工作很忙,但他还是痛快地答应了。
作为“731部队细菌战受害者对日索赔案”原告方律师团成员,一濑敬一郎与时任中方原告团团长的王选有过紧密合作。尽管2007年5月9日日本最高法院就驳回了中国原告团的起诉申请,终结了这场长达12年的官司,但对于王选和一濑敬一郎等人来说,围绕细菌战的战斗还远没有结束。
还在细菌战诉讼进行的过程中,一濑敬一郎与其他10位日本律师又踏上了另一段看不到终点的“法律苦旅”——重庆大轰炸对日民间索赔案。“这场官司也许比细菌战的诉讼耗时更久,胜诉的可能性却并不大。但是起诉不过是一种手段而已。重庆大轰炸应该更能促使对‘空袭有着切肤之痛的日本人反思战争罪恶——到底是什么导致了我们曾经遭受的苦难。”一濑敬一郎这样描述自己工作的意义所在。
“重庆遗产”
1937年11月20日,在淞沪战役中节节溃败直至首都南京沦陷的国民政府迁往重庆。大批民众与物资随之涌向陪都。转瞬之间,重庆成为战时中国为最重要的政治、经济、文化与外交重地、“自由中国”的抗战中心。
1938年2月18日,日本对重庆进行第一次试探性轰炸,拉开长达五年半的重庆大轰炸序幕。1938年11月30日,日本昭和天皇裕仁在东京召开“御前会议”,决定由陆、海军航空部队协同对重庆实施战略轰炸,通过造成大量平民死伤和财产损失来瓦解中国军民的抗战意志。同年12月,日军对重庆的“地毯式轰炸”、夜以继日的“疲劳战术”正式登场。“五三、五四大轰炸” “八一九大轰炸”“六五隧道惨案”……一个个惨绝人寰的历史画面与日军的《101号作战》《102号作战》计划一道被牢牢地铭记在人类战争史上。
据不完全统计,在1938年2月18日至1943年8月23日的五年半里,日本对重庆及周边的成都、乐山、自贡等地实施轰炸超过200次,出动9000多架次的飞机,投弹11500枚以上,造成万余人死于非命,财产损失不计其数。
对于重庆大轰炸的亲历者们来说,那段历史从来没有随着战争的结束而终结过。
“我和伯母乘船渡过长江。重庆市内已经被炸成一片废墟。人被炸飞的内脏、手脚就挂在电线和树枝上,还没被收容的尸体随处可见,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惨烈的“五三、五四大轰炸”如同一个永远无法醒来的噩梦始终纠缠着现年77岁的鞠天福。
对于反思战争的学者们来说,重庆大轰炸同样是一段仍在延续的历史,虽然他们选择了一个与亲历者完全不同的解读方式。
在由日本战争与空袭问题研究会编辑出版的《何为重庆大轰炸——另一场日中战争》一书中,日本的反战人士们这样写道:在被称之为“战争世纪”的20世纪,战争的工业化尤其是飞机与炸弹的结合使持续了数千年的战争形态发生根本性的变化。继德国在1937年4月的西班牙内战中对平民实施轰炸之后,日本对重庆的空袭是历史上最先实行的战略性轰炸。
这一战术思想在二战末期被自成都双流机场起飞的美军轰炸机报复性地运用于日本本土,广岛和长崎的核爆炸将其推向极致。
即便是二战结束之后,始于重庆轰炸的战争思想依然在从朝鲜到伊拉克的所有战争中延续,“9•11”恐怖主义事件则是这一思想的变异。对于国际社会来说,“重庆遗产”并不只属于过去。
陪那些受害者再走一程
1995年,一濑敬一郎从朋友那里听说,在中国哈尔滨8月将举行一个731部队国际研讨会。对各种反战和平运动的热衷和对“毛泽东领导下的中国”的浓厚兴趣,使当时已有多次赴华旅游的一濑决定出席这个原本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会议。但他没有想到, “一时兴起”竟会改变自己今后十几年、乃至几十年的生活。
在哈尔滨亲耳听到细菌战幸存者的血泪控诉,在731部队平房遗址亲身感受到的血腥与残酷震撼了一濑敬一郎。“虽然以前也读过一些书,但是血迹斑斑的实物还是更能刺激人的神经。当时我就想,应该也必须将细菌战受害者的感受和要求告诉日本人。”
这次哈尔滨之行也使一濑第一次了解到,原来有那么多日本人在研究日军侵华历史。听说浙江的细菌战受害者向日本驻华大使馆提交了要求赔偿的文件却一直没有得到答复后,身为律师的他感到,这次该轮到自己做些事情了。
也就是在1995年,战后中国民间第一起对日战争索赔案——花冈事件幸存者及死难者家属起诉鹿岛建设案在东京地方法院立案。这一事件无疑更加坚定了日本律师一濑敬一郎帮助细菌战受害者用法律手段讨回公道的决心。
4个月后的1995年12月,一濑和他的两名同伴前往浙江崇山村开启对侵华日军细菌战的调查。一年半以后的1997年8月,731部队细菌战受害者对日索赔案正式在东京地方法院立案。
2001年,为了调查731部队在重庆实施细菌战的具体情况,一濑敬一郎生平首次走进山城。在那里,等待他的除了细菌战受害者的泪水之外,还有重庆大轰炸幸存者的殷切目光。“当时就有大轰炸的受害者找来,要我一定要帮助他们打这场官司。”
细菌战官司“开战”四年,先后10余次自费赴华进行实地调查的一濑深知其中艰难。他劝那些大轰炸受害者:让日本政府和国民了解事实、迫使日本政府作出适当赔偿的手段有很多种,打官司只是其中的一个。我们不妨先试试其他方法。
从2002年开始,一濑敬一郎和他的伙伴每年邀请重庆大轰炸受害者赴日参加纪念东京空袭、广岛和长崎原子弹爆炸的集会,在活动中向日本民众讲述他们的亲身经历,宣传重庆大轰炸的历史。但重庆大轰炸的受害者们仍然一次次地恳请日本律师通过法律手段帮自己“讨回一个说法”,“我们家里死了人,事情不能就这么完了”。
2004年底,一濑敬一郎终于下了决心——不管有多难,陪着那些受害者再走一程。
促使一濑决定打这场官司的另一个原因是,在日本“显性的”重庆大轰炸比“隐性的”细菌战更不为人所知的现实。比起日本政府和军方从一开始就极力加以掩饰、战后销毁了大量历史文件的细菌战,重庆大轰炸不仅被《朝日新闻》等日本媒体作为日军显赫战绩在战时进行了连篇累牍的图文报道,更可在日本各种历史档案中找到极其详尽的记载。日本政府不可能在法庭上否认重庆大轰炸的真实存在。但是,对于这个铁证如山的史实,日本民众几乎一无所知。
一濑敬一郎说,细菌战在日本之所以有现在的知名度,与那场持续了10年的索赔官司有很大的关系。在法院审理731部队一案的同时,日本很多学会、媒体都参与到了关于细菌战是否存在的大争论中,仅日本国会就举行过3次专门答辩。
“通过法庭答辩告诉大家曾经发生过什么也许比最后的胜诉更有意义。”一濑敬一郎说。
2006年3月30日,重庆大轰炸对日民间索赔案在东京地方法院正式提起诉讼。40名来自重庆、乐山和自贡的轰炸受害者向日本政府提出谢罪和赔偿的要求。2008年7月4日和12月16日,成都22名、乐山45名轰炸受害者相继向东京地方法院提请重庆大轰炸索赔案的第二、三次起诉。
截至2009年6月19日,该案公开审理10次,18名中国原告亲赴日本进行了法庭陈述。写满日军战争罪行的数百页起诉书在提交法院之后又被全文刊登在了互联网上。
在法庭审理进行的同时,中日学者、律师和中方当事人在日本举行了6次题为“战争与空袭问题”的研究会,13次关于重庆大轰炸的学习会,并发行了12期会刊。
走上东京街头宣传轰炸事实,出庭陈述和出席和平集会也成为每一位中国赴日原告必然经历的“三部曲”。
“一早起来,(我)没有吃饭就跟着律师团去裁判所门前开展宣传活动,为下午开庭造势。上午大约10点左右,刚好有一群青年学生路过,其中一名男生表示知道日本当年侵华的这段历史。他主动上前为同伴索要宣传资料。在下午的庭审中,我发现那几名索要资料的日本青年就坐在旁听席上。”《成都日报》记者朱光泽这样描述着重庆大轰炸起诉的实效——虽然微小,却也将这段即将被遗忘的历史慢慢地渗透进日本的民众中。
其实,受对战斗人员和非战斗人员进行无差别空中轰炸之苦最深的恰恰是始作俑者的日本。重庆大轰炸在日本反战人士当中激起的反响格外强烈。
2007年3月9日,日本112名(2008年追加至132名)平均年龄75岁的东京大空袭受害者在116名律师组成的律师团的强力支持下,向东京地方法院提请诉讼,要求日本政府谢罪和总额12.3亿日元的损失赔偿。
按过去的经验,东京空袭受害者应该向加害者美国提出要求。但原告方明确指出,东京空袭是日军对重庆进行轰炸等行为导致的结果,是国家的责任。
“东京大空袭的发生与日军对中国重庆的轰炸有直接关联。本次诉讼就是要对无论是战中还是战后都对受害者置之不理的日本政府追究责任。” 该案的原告律师团成员中山武敏说。
虽然重庆大轰炸和东京大空袭两个索赔案的诉求不尽相同,但两案律师团与当事人遥相呼应,互相声援,进一步扩大了起诉的社会影响。
迄今,日本政府对受害者没有任何形式的谢罪和反省表示。一濑敬一郎认为,这一切都是不正常的。“没有对亚洲侵略战争的反省和进行切实的赔偿,中日两国之间就不可能建立起真正意义上的友好关系。当然,诉讼或是别的手段都不可能解决所有问题。但是通过各种方法影响民众,最终影响民选政府部分地解决问题却是有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