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唤真正的现实主义
2009-07-24张柱林
张柱林
在据说文学活动已经多元化、个人言说盛行的今天,在大多数作家表明自己的创作不仅有现实主义成分,而且有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成分的复杂情形下,花费如此心血,用如此篇幅,来讨论中国当代现实主义文学的历史状况和现实主义理论的变化,是否具有较大学术价值和理论意义,是否对今天的创作实践具有提供参考的实际意义?读完李运抟教授的《中国当代现实主义文学六十年》,我想任何一位负责任的读者,都应会得出肯定的回答。
不管是作为美学范式,还是文艺实践的指导方针,在当代中国特殊的意识形态背景下,现实主义都曾经获得过独断的霸权地位,就像前苏联,“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就长期成为唯一合法的创作方法。这种霸权地位其实是柄双刃剑,既可以伤害其他不同的艺术趣味、美学倾向和创作方法,也可能伤害现实主义自身。而从1980年代开始,带着浓厚意识形态色彩的现实主义霸权开始崩解后,文艺界弥漫着将孩子与脏水一起倒掉的心态。许多作家和理论家,或闭口不提现实主义,或谈起也常常透露出不满或不屑的口气,这就是对曾经的现实主义霸权的报复。那么,现实主义是否就真的没有艺术生命力了?但不管诉诸历史还是现实,作为一种独尊的标准消失后,我们却发现现实主义反而具有了一种久远生命力。即使单是作为一种阅读经验,现实主义也不可能被取代。就像詹姆逊说的,“一切现代主义作品在本质上都是被取消的现实主义作品”,也就是说,它们不是根据自身的象征意义、或根据自身的神话被直接理解,而只能间接地通过一种想象的现实主义叙事而被理解。换言之,对一部现代主义作品的解读,总是要将其替换成一般现实主义小说的叙事,否则就无法理解。所以,在我们的文学世界中,现实主义是不可能被真正取消的。也因此,我以为《中国当代现实主义文学六十年》,不仅是一种值得付出学术辛劳的研究,同时这部视野开阔、材料翔实、思路清晰、思想颇为锐利的著作,也因而具有值得关注的理论意义和现实意义。
近三十万字的篇幅似乎不短,但要对纷繁复杂、变化多端的中国当代现实主义文学六十年的整体状况进行总结,理论分析、历史描述和材料选择都有相当难度。也因为这种难度,李运抟教授在这本专著中显示的学术努力是值得肯定的。作者采用历史描述、比较分析和史论结合的方法,条分缕析,将迄今为止的中国当代现实主义文学的整体面貌,给予了颇为全面的呈现;同时线索分明,重点突出,阐释精当。在中国当代现实主义文学的发展过程中,理论导引作用特别突出。研究中国当代现实主义文学发展史,要想更好地总结经验与教训,有些根本的理论问题需要认真分析。因此在进行历史描述时,此书又特别注意了对现实主义理论的分析。首先,对中国当代现实主义文学发展过程中的理论表现及其变化做了基本梳理,对革命现实主义文学和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理论体系的特殊性,进行了较深入的分析;其次,对现实主义重要理论和疑难问题进行了重点研究。作者重新探讨了传统马克思主义现实主义理论,尤其是影响深远的恩格斯的典型论;重新反思了前苏联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理论的影响;探讨了西方马克思主义现实主义美学特征。本书还特别注意了现实主义基本理论的介绍,厘清了一些人们以为是常识,而其实常常产生误解的关键问题和环节。理论分析中,又始终注意了联系创作实际,既加深了对创作实践和作品内涵的理解,又使理论问题落到实处,而不是空中楼阁,虚无缥缈。
作为一本文学专门史的研究著作,《中国当代现实主义文学六十年》对文学史的把握和爬梳是颇见功底的。全书采取历时性结构,以中国当代现实主义文学发展阶段为基本线索,描述了其曲折情形和主要特征;其历史描述力求客观公正,但并非材料的排列和堆砌。我们知道,在文学史写作中,各种材料的选择和甄别非常重要。本书在尽可能清晰描述中国当代现实主义文学发展脉络的前提下,注意了材料的代表性和典型性。而在历史描述中,作者视野开阔,将现实主义文学创作同当时的文学运动、文学思潮、文学流派的发展密切联系起来,更重要的是,作者在历时性描述中还注意各个阶段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状况,比较清晰地交代了中国当代现实主义文学发展的历史背景、时代特征、社会影响和主体意识情况。这在今天特别具有启发意义。在1980年代美学热和心理学热、“向内转”之后,文学研究出现了“去政治化”倾向,而这其实正是某种政治选择的结果。许多研究著作着迷于文学作品形式和作家个人趣味,甚至将文学史写成了文学体裁变化史,这固然能纠正前三十年过度政治化之偏,但将文艺活动视为完全自律的领域,仿佛文学作品可以脱离现实生活土壤和周围环境的空气,自足地生长在作家个人的温室中,这就矫枉过正,使论断失去了解释力。本书作者力戒此弊,总是将各种文学活动与当时的现实社会状况联系起来加以考察,其结论就比较可信。如书中讨论“两结合”这种独特的创作方法时,就认为其产生与“大跃进”时的特殊氛围有关。而在讨论新时期的所谓“新历史文学”时,作者不像一般论者那样只从形式着眼,致力于研究“新历史文学”的颠覆、解构和“反”等等否定性含义,而是从其重构历史的追求与言说历史的方式转变(从集体记忆到个人言说)人手,深入考察了“新历史文学”的发展情形。具体论述中,又提示当时意识形态领域的变化,如追求历史真相的历史意识的勃兴,与“告别革命”的倾向一起,促成了“新历史文学”的潮流。
作者始终将文学实践活动,不管是理论问题、文艺思潮还是某个流派或作家个人的创作,置于广大的社会语境中来加以审视,充分注意到了现实政治和经济等制度性“物质”因素对文学生产的制约,也充分注意了文学实践和文学发展不仅涉及其创作过程和生产机制,而且还涉及文学作品/产品的出版、传播和消费机制。后一个方面在现代文化生产机制中越来越重要。书中对“红色经典”的探讨就是一个例子。如果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那么历史作品也只有在当下被人阅读和关注才有意义。“红色经典”所以被称为经典,正是因为1990年代以降,中国出现了一股对“十七年”的“怀旧”热,重新出版和改编了当时一些有影响的作品。作者特别探讨了“红色经典”的改编情况,这是对文艺作品传播方式和消费方式的变化的敏锐反应。这种探讨也就特别具有启发意义。这些“红色经典”能在多大程度上称为经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什么恰恰在此时此地产生了对这些过去“经典”的需求。作者指出了“红色经典”的命名和改编热背后的原因,强调这种状况出现的根本原因是“政治动机和商业原则”。显然,在现代的文化和文学生产机制中,国家权力和商业资本的运作调控是决定性的,很难想象还有纯粹出于“游戏”而进行的文学生产。
作为全面探讨中国当代现实主义文学发展状况及其特征的著作,作者总是能纵观全局,将各种复杂多变的文学和文化现象置于历史脉络中,又能纵横比较,加深对文学活动和文学现象的理解。如讨论改革文学,并没有局限早期改革小说,而是将中国改革进程中后来发生的问题也带入观察和思考中,从而避免了割裂历史的危险,也深化了自己的问题意识。值得一提的是,全书虽然主要是高屋建瓴的宏观研究,但作者也常常显示了自己的“细读”功夫,对具体作品的探讨新意迭出,这也许是读者阅读这部厚重的著作时的意外收获。你不一定完全同意作者的见解和判断,但其力求出新的追求无疑是值得尊重的。
贯穿全书的强烈的现实关怀,是该著令人感佩的思想特征,这正和现实主义精神原则一致。书中可以看到,作者反复强调了“讲真话”、“按照生活本来面目描写生活”、“关注现实、直面人生、重视客观性”,这不单是一种理论诉求。在这个“娱乐至死”的时代,这无疑是振聋发聩的声音。作者呼唤的是真正的现实主义,也是一种文学活动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