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叙事的影视化美学倾向
2009-07-24汪登存
汪登存
随着影视在大众精神娱乐中占主导地位,文学日益边缘化已成为不争的事实。如何让时下的文学走出低迷的困境?如何让文学期刊在市场化的竞争格局中求得生存和自救?面对消费市场的淘汰法则,作家不得不考虑读者的消费需求,以便创作出适合读者阅读口胃的小说文本。本文从《中篇小说选刊》中挑选三个文本,剖析当前小说创作在选材趣味、情节模式和结构套路上追求影视化的美学特征。
一、聚焦流行的世俗欲望
随着活命意识的深入人心,文学不再承载高蹈的理想、道德、良知、正义的主流意识形态功能,对形而下的生存现场的扫瞄,对世态人情的洞察,对欲望狂欢的裸呈,构成了当下作家普遍的写作姿态。央歌儿的《大战》(《中篇小说选刊》第4期)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时下流行的生存现象学的解读样本。小说选取家长望女成凤的热点生活题材,父母对女儿高中成绩下滑的焦心如焚和父母辈情感关系处于冷战状态的一段实录,使小说具有普泛的阅读趣味而赢得众多文学选刊的转载。这篇小说之所以走俏,是因为它描写的生活对准了普通市民的现实困惑和心理诉求。
1.中产生活的幸福梦。小说以“我”的口吻讲述一对母女的关系由紧张到趋向缓和的过程。女儿菁菁就读于一所省重点高中,因早恋而导致学习成绩陡然下滑。既然出人头地的希望全押在高考这座独木桥上,考不出高分意味着跟一流大学无缘。当初“我”是通过高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学,成了高考的受益者。“我”后来在追求生活品味上,能穿上CK牌牛仔裤,阿迪达斯运动鞋,能天天开车接女儿上学放学,能住上一百多平米的大房子,这些都是高考带来的实惠。可眼下的残酷事实是,女儿因年轻和幼稚,抵抗不住爱情的诱惑,竟然和一个叫于柏的小男生感情上打得火热,“我”哪能不动用一切手段来阻遏女儿这场荒唐的早恋呢?在“我”看来,幸福不可缺少的要素——孩子、房子和车子这些不达标,人生有何质量可言?这种实用主义的生存姿态,完全是用钱的多少来衡量情感的深浅。一种强劲的世俗心理,使小说定格在琐碎的、感性的、自私的个人世界。庸俗的生活情调,市民趣味的蔓延风气,使小说的叙述最后让女儿向母亲的势利眼光缴械投降,终于认同现实中的爱情交易规则:“我们现在这么小,未来的变数好难讲,与其指望青蛙变王子,还不如直接就找个王子呢!”
2.情感危机的都市病。小说中的“我”跟泽俊因爱情而结婚。俩人上高中时彼此就偷偷暗恋,在青春的梦想里,双方哪怕为恋人付出生命都愿意。没想到的是,当女儿开始品味爱情的时候,他们的爱情却到了尽头。朝夕相处的生活,不仅仅是因为熟悉而分手,更大的隐患是人的情感的不稳定性,使欲望中的男女说不清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好多的愿望,够得着,却抓不住。”步入社会的红尘男女一方面在现实中摸爬滚打了一番,完成了原始积累,有点钱,有点地位,另一方面在情感的利益化追逐中,一切都以不顾此失彼为考虑焦点,在通透世故之后,很难相信爱情的童话。“我”和泽俊遭遇的离婚战中,每轮的深层交锋,尤其是触及财产分配问题时,彼此见识了对方最恶心的一面。爱情真相的还原,使人变成了在环境和遗传影响下的本能式冲动:“爱情是什么?它在生活中仅仅是一种装饰,一旦生活暂时蒙上了一层阴影,它总是最先被牺牲掉。”在爱情的幌子下,裸露的是冰冷的现实法则:“钱可防身,可以让人处变不惊。”由于灵魂的缺席,人在金钱和物欲的包围中,享乐主义的幽灵跟人结成最亲密的伴侣,陪伴人的颓废和孤独。
二、情节的镜头式呈现
商业化的浪潮,使文学带有浓浓的人间烟火气,从前的先锋文本实验被靠边站,小说日渐向影视脚本靠拢,从而使小说的情节展开方式呈现出镜头式的场景化的审美视角效果。这种写作模式在张子雨的《树上停着一只什么鸟》(《中篇小说选刊》第3期)显得特别突出,它更接近剧本的叙述套路。
1.人物的场景化呈现。《树上停着一只什么鸟》的选题是爱情与金钱的故事,这虽然是被写滥了的,但张子雨却用一种新颖的形式来表现,从而给人耳目一新的审美感觉。杨槐树与米兰的爱情在小说一开场就以分手的场景来抓住读者的阅读兴奋点,作者却置身事外,完全靠人物对话交待爱情结局,给人一种如临其境的逼真感。米兰一心想找一把现成的梯子,然后一级一级地站到巨人的肩膀上,而从乡下挤入城市的杨槐树缺少必要的优势资源让米兰留下来,显然分手是势所难免的。此后退出杨槐树的视线的米兰在小说的最后却以令杨槐树震惊的方式现身,原来她傍上的巨人竟然是梅局长的前夫,一个从官场上下海的房产开发商。人生充满着惊人的相似性,杨槐树是靠上梅局长的肩膀才脱贫致富的。杨槐树和梅局长相识相交的过程,是以一幕幕的场景展示出来的。先是一个陌生人的电话,给杨槐树打开一道机会的缝隙,接下来杨槐树以一个杜撰出来的人名为借口来拜访梅局长,并以送一块奇特的菊花石给梅局长留下好印象。巴结官人的关节打通后,杨槐树就直奔主题地获取自己所要的猎物,破产的纺织厂的那块地皮顺利地经杨槐树之手拍卖成交,杨槐树由此拿到了一百七十五万元的佣金。如意的算盘得到满足后,小说又峰回路转地借梅局长之口,说出杨槐树的下套全在梅局长的掌控之中,“你在靠近我,我也在走近你”。就这样一个权钱纠缠的故事被一环扣一环的情节链组接起来,娓娓道来,引人入胜,故事的收场既出乎人的预料,又在让人信服的情理之中。小说中人物的生活和性格都靠人物的自身演示来展现,作者一直退居幕后,用一种影视化的叙事效果给读者提供阅读的快感。
2.人物内心世界的意象化。《树上停着一只什么鸟》对难以捕捉的人物的内心世界,不用作家的想象式叙述,而是套用影视语言所擅长的意象来再现。小说一开始就以蒙太奇的镜头对准一棵老槐树,再对槐树深处的一个近乎完美的鸟巢和一只爱美的鸟作特写式聚焦。树和鸟的意象,其实是杨槐树心境的外在显现。在接下来的情节推进中,每当杨槐树心潮难平时,树和鸟的意象就会反复地出现。直到小说收场时,鸟的意象再次出现来点染主题:“这是什么鸟?”杨槐树问。“牡丹鹦鹉,又叫‘爱情鸟。苏红说。”至此,杨槐树和苏红的情感关系以鸟的意象作了形象的诠释,让人在回味中思绪悠悠,感喟绵绵,收到了极佳的审美震惊效果。
三、结构的顺序推进模式
小说的基本面是故事,而故事是对一些按时间顺序排列的事件的叙述。行动中的人物,因果线索完整的情节,具体明确的场景,这些因素组合成一个个社会生活中的事件。《上山钓鱼》(《中篇小说选刊》第2期)讲述的故事并不新鲜,但讲述的方式却很吸引人,显然作者对读者的阅读趣味把握得很到位。
1.事件的线性叙述。《上山钓鱼》围绕修村级公路的事件统摄全文,小说一开场就是老村长张二炮找暴发户唐不拽出钱给村里修路,原来张二炮在当村长时没把路修成,留下一个不雅的绰号,他从村长的位上退下来后,
想跟唐不拽商量把村路修成,以了却一块心病。由修村路这事儿,牵引出县秘书张成和葫芦顶镇镇长陈保国,这俩人都想借修村路给自己捞取好处。镇长陈保国把修村路当作自己的政绩工程来抓,眼睛紧盯着唐不拽皮革包里的钱。县秘书张成也不甘示弱,对龙飞村修路这项大工程,他跟唐不拽研究了一下午。但官场充满着难以预料的变局,张成不小心得罪了李县长,从秘书的位上被贬去编《政府工作动态》,陈保国也从镇长的位上被弄来编《决策与参考》,俩人成了难兄难弟的一对搭裆。俩人眼看对修村路的事帮不上手了,没想到一块长有老枝嫩叶的灵异之石竟然又给修村路带来了希望,县委罗书记得了张成送来的这块灵异之石;很快招来一帮这委那局的一把手,召开现场会,要把全县第一条村级公路建成通车。可是,路却修修停停,眼看就要铺到龙飞村了,最后却成了豆腐渣工程。小说以修路为线索,串起一个又一个节外生枝的故事,情节迭宕,新奇迭出。整篇小说遵循着开端、发展、高潮、结局的叙述模式,事件的来龙去脉清晰可见,随着叙述时间的层层推进,故事的结局让人在叹服中水到渠成。
2.人物的并置关系。《上山钓鱼》以修村路作为故事的叙述框架,表达的深层寓意是权钱交易的现实问题。这样的故事已经被写滥了,但作者的高明之处在于让人物始终处在意想不到的难堪境遇中,通过人物之间的纠缠关系来试探人的私欲的展现过程。无论是唐不拽,还是张成和陈保国,在作者的笔下都是叙事的主角,都是打着修路的幌子,其实是满足自己的私欲。作者通过并置人物的叙述,用意是让人物在行动和目的的比照中,看清人物的真实意图和内心世界,从而表现腐败问题的复杂形态。小说最后借曾任县记者的许龙飞之口,说出了农民同样也腐败的残酷现实的主题。在利益面前,所有的人都扭结成一团,从而构成一张整体性腐败的社会关系网。
四、结论
通过对《大战》、《树上停着一只什么鸟》和《上山钓鱼》三个文本的解读,我们对小说的影视化叙事美学不得不作出冷静而清醒的反思。
小说是一门语言艺术,如果一味迎合读者的流行阅读趣味,而不去追求语言的暗示性、联想性的审美效果,这将降低小说的本体魅力。套用影视化的叙事规则,必将阉割语言在开掘人的内心世界、思想细腻而幽微的波动,生活多层面的胶结状态等方面的优势。影视的场景化、视觉化的可感形象,容易限制人的想象的深度和广度。过多戏剧性的动作展现使叙事缺少应有的铺垫和必要的过渡,人物的心理世界也往往被遮蔽。过多镜头语言的对白使叙事呈现出零散化、碎片化的重复,使文本缺少紧凑的逻辑联系。
简而言之,在影视剧本里,人们从形象里获得可视性;在小说文本里,人们从形象里拥有感悟和联想。不同文体有着质的规定性,遗憾的是时下小说的影视化叙事却使这一界限变得晦暗而暧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