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失败
2009-07-24周勇
周 勇
关键词:白鹿原 朱先生 文化心理 局限性
摘 要:《白鹿原》对关学传人、贤达朱先生,以其先师张载“为天地立心”的四句不朽名句为抱负而最终失意,映照出民族主流文化心理的缺憾。
朱先生是小说《白鹿原》中近神的大儒、隐者和贤达,彼岸世界无法企及的道德典范,靠半是想象的传说、读书人的理想以及历史典籍才得以流传存在。他的身世至今无人注意,但小说透露的信息足以证明他与关学大儒不但是精神上而且有着学统和道统上的血缘。而他乱世中的行止在先贤道德理想的照耀下则悲歌般浩荡而空幻,证明朱先生们还只是供奉在书院里,一代代用于励志怀古的道德偶像。他在向上的圣贤的道路上走向了向下的盛大凄清的失败,这证明了他的圣贤身份,更从负面映照出某种民族根性。
无以立心——俗世欲望的戕害
朱先生是近乎神人的关中大儒,他的学统也不是秘密。有一次,他曾应邀到南方讲学,其中说他“多年苦心孤诣凿研程朱”,“以期弘扬关中学派的正宗思想”①。张载“学有本原”,走的是自学成才之路,他创建的关学上无师承,往下似乎也没有继传,那么朱先生应该是关中理学家,而不是关学的传人。但是,无论从文中的细节还是人物的行动、事件来看,朱先生却是关学近千年后在它的发源地悲怆而传奇的承传者。
朱先生住的“白鹿书院”,原址是吕姓祖先的祠院,创建者也姓吕,他的那一代宋代祖先有兄弟四个,后来“齐摆摆成了四位进士”,“其中一位官至左丞相,与司马光文彦博齐名”②。这无疑指的是吕大钧及其二兄一弟,其中吕大防确曾于司马光殁后,接任帝国的丞相。吕大钧曾“与兄……率乡人为《乡约》以敦俗”③。而且在改朝换代的当口,朱先生草拟并谦虚地捧出的《乡约》,从其内容看则是吕大钧《乡约》的原文。及至他开始修县志的时候,请来的则更“全是关学派至死不渝的信奉者追求者”④,所以,朱先生的行止把他注解成了一位关学派的醇儒。不过,更多的时候他只是一盏被作者不时借光的指路明灯和道德典范,在远离俗世的白鹿原西北原坡上,在松柏森森的书院里清明地燃烧。他活动的范围既不能上达至庙堂,主要的功用又只是精神偶像,那么处江湖之远,他出场的次数和可资活动的领域就既有限又惊人了。
他善观天象,像一个多智的妖怪打着哑谜,在火热晴朗的夏日正午一言不发地踩着雨屐“叮咣叮咣”⑤
地穿过乡村的街巷,向正在谷场上晾晒新麦的农夫暗示一场即将来临的暴雨,不用说,所有那些讥笑他的庄稼汉的粮食被随后如注的白雨冲个精光。他自称为凡人,但他的内弟,接受过私塾教育的族长白稼轩则断定“那是一位圣人”⑥。但族长,这位国家伦理道德在等级金字塔底层的维护者和体现者,他所属的意识形态集团与醇儒的天道是上下两截世界,他并不知道,此行带来的这个有关地脉风水的秘密疑问必将陷大儒于不义。因为秘密一经点破,而世人又依法而行的话,他就在聚散无形,循环不已的天道运行中止步于“见闻之知”⑦。事态在红尘中的迅速逆转,使圣贤在一念之动中失去了“与天地同流异行”⑧的资格。因为天是有道德属性的,所谓“至诚,天性也”⑨,而“天道”对“人道”的要求又如此之高,能够达到“天人合一”境界的君子,必须是道德天生的选民,所谓“德性所知,不荫于见闻”{10},而“有思虑知识,则丧其天矣”{11}。在内弟迁移祖坟的铁器碰撞声中,“为天地立心”的瑰伟大门在朱先生面前沉重地合上了。
美好的空想——“为生民立命”
这样的审判也许过于严厉,可即使标准的制订者张载本人,这个“谆谆教告里闾”的模范官僚,辞归后安贫乐道苦学不倦,怀有“渐复三代”的政治理想{12},
从未被奉为圣人。清末举人朱先生本人从来未以圣人自诩,而且乱世的沧海横流中,也还有更重要的舞台正在搭建之中,使他能够挽狂澜于既倒或渡苍生于水火。在礼教的推行方面朱先生的成就和运气似乎都要好过关学的先贤。当年张载虽然穷其一生积极鼓吹,想“以礼教为学者倡”,力图先在读书的士人阶层培养宣传骨干,但“寂寥无有和者”,好不容易来了个吕大钧“独信之不疑”,令人感动地“执弟子礼”{13},这才带动了一批士绅追随。但即使凭吕氏四兄弟在地方煊赫的地位,他也只推行了《乡约》五年半,就在与国家权力在基层的碰撞中不得不暂告一段落了,随后这个《乡约》就几乎被世人遗忘。有宋以来,帝国的精神纲领和立政之本不是法律,而是伦理道德,但代表它的最高范本是经过朱熹注释的“四书”,而非自治色彩浓厚的《乡约》之类。可是,在这“大君”不再的20世纪初,仿佛九百余年后逝去的先贤们复礼的决心打动了上苍,他们中乃有人化身为朱先生,孜孜以求地抓紧关中这动荡而宝贵的短暂岁月,在白鹿原,这块巴掌大的地方来实现他们劝酬礼俗的久远愿想。结果,在每晚族长的威权下和一个乡村秀才恓惶的解说声中,效果好得可疑:从此“举凡偷鸡摸狗赌博斗殴”之类“顿然绝迹再不发生”,而且白鹿庄的村夫野老们“一个个都变得和颜可掬文质彬彬,连说话的声音都柔和纤细了”{14}。但即便如此,这也很难说是古礼在我国最基层乡间的胜利,因为树立它所倚仗的却是名教严厉的族长连同旧日的族规,况且随后的事实也与此述相反,甚至发生了族长的长子,也即未来的族长去私通一个声名狼藉的女人这样严重的事。而碰到这种情势,肯定也不是“按《乡约》办”,因为《乡约》只是一种“再使风俗淳”的美好言说与期待,靠儒者的谆谆口谕来施以教化,而没有倚重严厉的处罚手段,所以站在祭桌前,族长们要“一字一板地说:‘按族规办”{15}。先生刻在薄石板上的《乡约》是如此脆弱,如同多年以后他被红卫兵拖出墓穴的尸体,被后来成了土匪的农协负责人黑娃连同祠堂一起砸成了碎渣。在朱先生死后,《乡约》在人间就再一次苟存于那些残破的史卷里了。若干年后,时代依然动荡,朱先生以“人作孽,不可活”,这一行刻在青砖上而后带进他墓室的凛然昭示了自己的道德愤怒和先知身份,但他宋代的先师们“为生民立命”的道德使命依然并继续是个久远的梦想。
孤独的圣人——“为往圣继绝学”
但可贵的是,这位庶居的前朝举人始终力图走在张载拓荡的宽大而又寂寞的道路上。在他正式出场前,我们已经听到了他的一首《七绝》,诗的后两句是:“横空大气排空去,砥柱人间是此峰。”{16}而张载在评论一切哲学体系的时候,正是以“气”论来较是非。当然,本诗并未表达“太虚即气”的气本论思想,但张载曾描述过“气”的特质:“所谓气也者,非待其蒸郁凝聚,接于目而后知之;当健顺、动止、浩然、湛然之得言,皆可名之象尔。”{17}这种刚健、柔顺、动止、浩大而又洁净纯粹的东西,与其说是宇宙之气,不如说是一种健康博大的浩然人格。这一点结合他那篇被二程推崇为观天的“北斗”,“横渠之文粹也”的《正蒙·乾称篇》首段可以看得更清楚。这篇被程颐易名为《西铭》的著名文章开篇说道:“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浑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后两句说得尤其明白:天地的气构成人的身体,天地之性形成了人的本性。然后,张载表现了一种动人的彻底的博爱:“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凡天下疲癃残疾,惸独鳏寡,皆吾兄弟之颠连而无告者也。”{18}而在这悲悯伟岸的身形背后,是醇儒“躬行礼教”学贵致用的苍苍背影。关学宇宙观上的气本论与实践上要建立一种类似于“三代之治”的美好人间秩序是呼吸相应的。而在朱先生的言志诗里,这气势不凡的两句宏大抒怀应是这一理想九百年后于华山之巅坚决而又微渺的回声。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种彻底的人道主义使得一切世俗权力都要假惺惺地对它礼让三分,但这种彻底的民本思想实现的前提,却是我们帝国数百万无可救药的大小官僚皆为圣为贤。所以尽管他像他学统和精神上的先师一样,简朴地喝着红豆小米粥,从头到脚只肯穿出自贤妻之手的土布衣衫鞋袜,然后毫无希望地于兵荒马乱中捧出了那个《乡约》,但这一切“勇于自克,安行无悔”{19}的努力只能局限于那几间渐渐寂冷的书院。那些蔑视和忽略世俗权力与礼乐仪式,而试图直接呼吁于江山和人民以人道而非王道的学派,命运都不够好,墨家被孟子骂为“墨子兼爱,是无父”,而关学“上无师承,下无继传,南宋初年即告终结”{20}。朱先生书院里的学生已在新的地方有了新的信仰,他的最后一个学生是诚心来闻道修身的前土匪黑娃,朱先生大为感慨,教育他要“学为好人”{21}。他真的做到了,不过也必然他日后的下场是悲惨的:前败家子白孝文,这个被大烟、女人和饥饿收编与教育过现在是新政权的县长的人,以他来自流氓社会的经验,轻易地倾陷和镇压了这个关学古怪的最后的传人。其实先师在死前就给他指出了这一点:“不修身不正己而去正人正世者,无一不是欺世盗名”{22},而且自己也早就退而求其次:只求编成《县志》了。他把自己的心血一点一点挤在这纸上的乡土和江山上,书成之日,就是这个吐尽了丝茧的委屈的老蚕辞世之时。作为“不能不散而为太虚”{23}的万物之一种,先生在遗嘱中拒绝一切有碍他散而为“气”的事物——举凡棺椁,喧嚷的丧仪,坚固的墓穴,甚至一张蒙脸纸。移灵之日,人们还是自发地为自己的圣人在冰天雪地中浩浩荡荡地送灵出殡,这比起熙宁九年,张载卒于告归途中的临潼时“贫无以殓”{24}的窘况似乎要好很多,但我们仍不知道他是否为往圣继传了容易被遗忘和曲解的绝学,因为在中国,用于安排人间秩序的“道”从来都缺乏具体的形式,除了知识分子通过个人“内圣”的自觉修养来尊显外,恐怕都无法回避行道上“外王”的努力和事业。
虚幻的传奇——“为万世开太平”
这种追问,从孔子就需要惶惑地面对:“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但这条道路是何等的修远坎坷啊,14年劳而无功的列国漫游,使夫子深有体会,所以,他情不自禁地补了一句:“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25}既然兼具君子之德和人君之位的尧舜都不能完全做到,那么如果不“枉道以从势”的话{26},就只有在内心修养和坚持,以待时机了,所以孟子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27}而实际上,在君主社会,往往是权力来选择合适的“道”,或者是经过截肢的“道”寻求和依附于“势”。这种情况自古皆然。
“慨然有志于三代之治”的横渠先生为了“安百姓”,竟日“未始不以经界为急”{28},他念念不忘“仁政必自经界始”(语出《孟子·滕文公上》),依据《周礼》提出了他关于均平土地的“井田”设想{29},他在承认封建大统基础上的复古改良空想让神宗很满意,因为王安石的变法也是以“复三代”为号召的,“上悦之”{30},让他去跟王安石谈,但见面后他劝对方要“与人为善”,鼓吹道德感化,思想教育为主。介甫很不高兴,认为此人胶柱鼓瑟不合时宜,派他到浙东去管审判刑讯,下放锻炼去了。这样,他在时机最好的“达”的时候也要自绝于“得君行道”的可能;及至“穷”了,却又在老家买地一块,知其不可而为之地操练起救世的“井田”这种“仁术”{31}。于是,当朴野的君子之风自历史深处徐徐吹来的时候,这位帝国失意的礼官留给我们的,只是苍老焦灼又无比动人的道德容颜。
以此我们可以提前知道朱先生济时行道的过程,一旦有所作为,将会是多么轻松、盛大和缥缈了。因为这种不大会发生的壮举的完成,几乎必定需要得到和会得到某个信奉儒道的官僚的配合与支持。在他“禁烟犁毁罂粟的故事{32}”里,他“一手捉着犁把儿,一手从怀里掏出一张硬纸示于稼轩:‘哥奉县令指示前来查禁烟苗”,于是举原震动,“川原上下正在盛开的罂粟全部犁毁”。而新来的滋水县令到任后,“罂粟的红的白的粉的黄的紫的美丽的花儿又在白鹿原开放了”{33}。他只身赴乾州劝退清兵总督的冒险经历中,他打着恩师当年题赠的“学为好人”的条幅,加之一番救民于水火的慷慨陈词,于是巡抚息怒了,“二十万大军撤离了”{34}。大旱饥馑之年,曾“亲临白鹿书院,词意恳切地请求朱先生出山”{35}的郝县长,日后被证明是位共产党员,他在“排除了种种障碍阻力而表现了一种为民请命的凛凛气魄”之后,才得以委任朱先生为滋水县赈灾副总监。而一旦失去了这种支持,朱先生从新任县长那里连要几个《县志》最后石印的钱也难,被“轰出房子”{36}。这样,“为万世开太平”在文本中浪漫地沦为了一系列虚幻的传奇,甚至不如张载迂腐执著洄向三代的努力。
这位模范的关学派传人,在一个更无希望的年月不合时宜地以更小的规模重复着这一派先贤的风范,也重复着他们的失败。他们对当时的权力世界抱着一种狐疑的态度,而想以远古的盛世理想来引导和作用于当下的人民。小说中真正的灵魂人物是白稼轩,乡村道德与私人利益间真正的平衡者和操作者。理学道德和实用理念凭借着白稼轩才以一种庄严高尚的形式天然地黏合在了一起。但也由此,我们民族近世以来的主流由于过于注重实用性和从家族与自身私利来打算的权谋机变,而缺乏更悲悯宏大的关怀与深刻纯正的悲剧体验,反映到文学上就是隐含的作者以主流文化心理为视点的小说,其中难以产生与普世价值对话与应和的伟大作品。《白鹿原》的成就是与隐含的作者内视点相同的主要人物描写得相当深入,甚至给乡村的族长画了骨,但这同时也构成了它的缺陷和悲剧:这种被正确深刻地表现了的民族根性,其局限性阻止了它跻身于伟大作品的行列。
(责任编辑:吕晓东)
作者简介:周 勇,南京大学文学院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2007级博士生。
①②④⑤⑥{14}{15}{16}{21}{22}{32}{33}{34}{35}{36}陈忠实:《白鹿原》,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20页,第22页,第182页,第23页,第25页,第93页,第299页,第21页,第585页,第636页,第638页,第51页,第91页,第337页,第638页。
③{12}{13}{19}{24}{30}明冯从吾:《关学编》,中华书局,1987年9月版,第9页,第3页,第9页,第3页,第3页,第3页。
⑦⑧⑨⑩{11}{17}{18}{20}{23}张载:《正蒙》,见龚杰:《张载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76页,第80页,第59页,第76页,第80页,第145页,第116页,第206页,第238页。
{25} 徐志刚译注:《论语通译·宪问》,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213页。
{26}{27} 杨伯峻:《孟子译注》,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138页,第304页。
{28} 吕大临:《横渠先生行状》,见龚杰:《张载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第192页。
{29} 张载:《经学理窟·宗法》,同上,第186页。
{31} 张载:《近思录拾遗》,同上,第18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