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火
2009-07-24肖建国
作者简介
肖建国,男,1952年10月生于湖南嘉禾县。当过下乡知青、工人、编辑、副县长、专业作家。毕业于湘潭大学、鲁迅文学院、北京大学。现为广东花城出版社社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72年开始发表小说,迄今已出版长篇小说、中篇小说集、短篇小说集、散文集等17部。主要作品有《左撇子球王》《中锋王大保》《上上王》《中王》《男性王》等。作品曾获首届庄重文文学奖、首届湖南优秀文学艺术作品奖、《青春》小说奖、湖南省青年文学奖等二十多个奖项。1991年后中断小说创作,《短火》系重出江湖的第一部中篇。
我们那地方管手枪都叫“短火”,管县政府的人习惯叫“挎短火的人”。“短火”是土话,古已有之;“挎短火的人”系专指称谓,历史却不长。这有典故。解放初期的湘南山区,残余的土匪蛮子还很多,他们三两成伙,昼伏夜出,四处窜扰。常常地夜深人静时从县城背后突然进出一声冷枪,“砰——叭”,惊扰得老百姓一夜一夜不敢上床睡觉。为了巩固政权,保卫安全,上级给县政府的工作人员都配了枪。从县长科长到马夫伙夫通信员,一人一根“短火”挎起。他们都拦腰束一根皮带,另一根皮带从左肩上斜斜地挂下来,把“短火”挎住。“短火”都有酱紫色枪套套着,枪把上飘着一缕红缨子。他们也戴军帽,打绑腿,穿解放鞋。他们也出早操。每天天亮,他们在县政府门口的空坪上整好队,由县长亲自喊口号:立正——稍息——。立正!向左转——齐步走。20多个人列成两路纵队,出街口,绕义公祠,到东边城门口,再折回头,沿街道南行,一直走到墟坪上,拐弯回到县政府。他们在街道上行走着的时候,一律操正步,并无喧哗,只是头抬得很高,手臂摆动很大,带动着腰下“短火”上的红缨子也一荡一荡地,特别撩眼,显得英气勃发,不同凡响。他们经过的时候,好多小女崽小媳妇都从半开的铺门里探出半边脸,火辣辣的眼睛紧追着看。看队伍里的小后生,看他们“短火”上的红缨子。他们常常骑了马在城外的旧城墙上狂奔,踢起一团一团的烟尘,郁积半空,久久不散。他们也有几次跟随部队出城追剿土匪,据传都十分枭勇,每次都有斩获。自从县政府的人挎上“短火”,消灭了几股散匪,镇压了两批恶霸,我们那一带果然清静下来,太平了。老百姓都可以睡落心觉了。“挎短火的人”在老百姓心目中成了一种象征,有了至高无上的威势。哪家豪绅隐瞒了财产,“去,喊挎短火的人来!”哪里发生了窃案,“赶紧,报告挎短火的人!”邻里吵架了,吵得不可开交,“好喽,请挎短火的人来评个公道!”两口子黑夜里在床上打抱箍子架(这也是我们那地方的土话,书面语叫“做爱”),有时候老婆矫情,憋足了劲滚来滚去,抵死不从。男人便咬牙威胁道:“你要嫌老子的‘短火不够劲,老子去喊个挎短火的人来!”老婆顿时软下身子,摊手摊脚地随男人搬弄了。但有时也会相反,老婆听了那种威胁却更来劲,突然兴奋了,耸着光身子叫道:“好啊好啊,去叫挎短火的人来啊!——不去叫你是我的崽!”有一次,南门口小井巷的打卦婆难产,在家里折腾了一天一夜,接生婆来了几个,神也跳了,香灰水也喝了,艾也炙了,滚水也熏了,还灌了参汤,打卦婆痛得撕天喊地地嚎,可就是生不下来。家门口的巷子里站了很多人,听着打卦婆一声高一声低的嚎喊,且声气渐来渐弱,都在心里想:只怕这人会保不住了。正在这当口,县政府的伙夫出来挑水路过巷口,一条鲜红的红缨子在大腿和水桶之间飘扬。小把戏眼尖,一眼看见,就像看到了天神降临,高声叫道:“挎短火的来喽!”人们也都跟着叫起来:“挎短火的来喽!”声音轰雷一般。接着就听到房子里打卦婆猛然厉叫一声,随后就有一个接生婆冲出门来报喜道:“生了!生了!——生了个带把的!”
打卦婆给儿子取个名字叫:火生。
从此,“挎短火的人”成了一个神话。
一
火生长到18岁了。
火生有个诨名:潲桶仔。这诨名也是母亲打卦婆取的。
我们那地方,差不多的人都有个诨名,都是依据形体和特性而取。比如干牛肉、双下巴、塌屁股、疤眼皮、五仔螳螂、二癞子。火生的特点是饭量大。特别大。小时候,打卦婆的奶水是很足的,两坨奶子胀鼓得像猪尿泡,轻轻一点,奶汁就像箭一样射出来。可是还不够喂毛毛。另外还要加喂一碗米汤。稍长,火生弃奶吃饭,饭量大得吓人。打卦婆从墟上买回一只粗瓷海碗,给他专用。海碗很大,直径能有半尺,一碗盛得下半斤米饭。半斤米饭又哪里够?火生三扒两扒,也不要菜,转眼就没有了。打卦婆就将自己碗里的饭再减些给他。一边减一边唠叨:“饿痨鬼!这样的吃法,只怕要把一个家都吃穷去。”光吃点饭,是不至于把一个家吃穷去的,打卦婆的责骂里其实更多的是怜爱。他们家不富,但也不是很穷。那时候她的男人做点小生意,收入不高,但是稳定。而打卦婆身怀绝技,会打卦(她的名字就是这样来的)。说来真是神奇,她只凭一筒米,一枚铜钱,就能把冥冥中的一些事情算得清清楚楚。哪家丢失了东西,哪家走失了小把戏,哪家的老人病了还能活多少时日,哪家的媳妇偷了什么样的野老公,请她打一卦,就能算得出来。(不过最后一种她是不给人算的。她说,那种事不能做,缺德!)每次算卦,酬金不少,主家都会塞给她一个红纸封包。此外她还懂挑疳结。小把戏闭食,或是整夜啼哭不止,都来找她。每回人请,不论她是不是正忙,起身就去。到了,撑开小崽崽的嘴巴,看看伸出来的舌苔,点点头,从袖子上拉下一根针(她的衣袖上长年别着几根针),在火上燎一燎,叫大人把小崽崽抱紧了,自己攥住了小崽崽左手,大拇指顶在小崽崽中指第一节的节环上,使针在指尖上轻轻一点,一滴血冒出来。那血紫黑。第二天,主家道谢来了,随手还带点礼物,那礼物都是很轻的。两只鸡蛋,一筒米,一包点心,一个嫩南瓜,或是半个猪心。如此而已。打卦和挑疳结的事不是天天有,但也隔几天就有一回。于是打卦婆家的饭桌上,隔三岔五地就会添上一盘炒鸡蛋,或是一碟火焙鱼。火生刚刚吃了两年米饭,家里出了点变故,父亲死了。父亲一死,家里立刻断了经济来源。那时候打卦婆的绝技已经不能再干了。政府找她去训了话,给人算卦属于封建迷信范畴,必须禁止。如果再干,严惩不贷。打卦婆知道,“严惩”的意思就是开批判会,戴高帽子游街。她当然不会去找时背。可是他们还得生活。她得把儿子养大成人。打卦婆悲痛是悲痛,却能想得开。她知道这就是命。人活一世,有时候是要认命的。她也不打算再嫁人了,就靠自己的一双手,要把俩娘崽的生活托起来。天地这样大,她不信会混不饱两个肚子。鸡都能找到食,鸟都能找到食,何况她这样一个大活人哩。打卦婆咬咬牙,把生活的担子挑起来了。她真是像一只勤快的麻雀子,到处扑了去找食吃。她槌石头,挑河沙,背竹子,给人舂米。县城附近的钟水河,有一段急水,上行的船常常搁浅,她也去帮忙背纤。她挤在一群年轻后生里边,一样地斜着身子,躬腰出力,一样地喊着号子,一声不落。
春天,她上山扯野笋,捡蘑菇,捡地衣,挖地菜子(她把地菜子和碎米子粉做成粑粑,香气冲人)。秋天——秋天真是个收获的季节,她去捡稻穗,捡棉花,捌红薯,捌花生。冬天,她踏着大雪进到十几里路以外的南岭山上,摘毛栗子。她把毛栗子用文火煮熟了,晾干。晚上,她在县政府门口的街边上摆个小摊,卖毛栗子。她跟前的团箕里,满满一团箕的毛栗子上面,插了一只小竹筒。一竹筒毛栗子,卖一分钱。一个小把戏跑过来了,手里举着一张一分钱的黄票子。打卦婆抄起一握毛栗子,哗哗地倾进竹筒,堆得溜尖了,然后,一手接过票子,一手把毛栗子倒进小把戏两手合起来的手掌里。打卦婆看着小把戏颠颠地欢喜地离去,她心里也好欢喜。她还在猫公岭下开出一块荒地,按季种上白菜,茼蒿,茄子,大头菜,南瓜,苦瓜,丝瓜,还有葱、蒜、辣椒。这样,她家的饭桌上四时都有了新鲜菜蔬。她照旧给小毛毛挑疳结,还是随叫随到。但是她不再收受礼物。收钱。三角钱,五角钱,多少不拘,但得是钱。偶尔也有人偷偷来找她算卦,她一口就回绝了。她觉得世道这么好,天地这么大,只要肯出力气就找得到钱,何必还去做政府禁止的事情。她也不想发横财,只求人能敷出,身上穿得暖和,一日三餐能吃饱肚子,就满足了。她一门心思,就是要让独伶崽火生吃饱穿暖,赶快长大成人。她真是把儿子当作了掌上明珠。可是她又不能像人家一样,时时把儿子在手里捧着。她得每天出门做事,得赚钱。于是每天出门前,她煮好一鼎锅米饭,舀出来在米筛上摊开晾着(我们那里,很多人家习惯早晨做好一天的饭,摊放在米筛上——米筛系竹子编就,有密密细细的洞眼,透气通风,不会馊饭)。米筛在饭桌上摆着,让火生随时可以取食。一锅米饭,按说俩娘崽一天都够了。可是傍晚打卦婆回到家,米筛都空了,一家人的饭,让火生两顿就吃光了。后来粮食紧张,不能每天一锅白米饭了,打卦婆就在米筛旁边再放两个烤红薯,或是一碗萝卜丝。每次火生仍然吃得精光。连烤焦了的、黑黑的、硬硬的红薯皮都没有留下。打卦婆觉得这儿子的肚子真是有点不可思议。有时不免会又爱又怜地唠叨几句:“崽啊,崽啊,你这肚子哪里装得下那么多东西喽!这真是跟门口的潲桶有得一比啊!”
潲桶仔这个诨名,就叫起来了。
潲桶仔很对得起他的母亲。他的身体,像化肥催着一样,看着看着长起来了。奇怪的是,他那样能吃,身体却并不胖,只是长高。十几岁时,就长到一米七几了。身材颀长,四肢匀称,皮肤黝黑,眉眼清秀,一点不像母亲(打卦婆是一张圆脸,两道粗眉,一坨蒜头鼻)。潲桶仔七岁发蒙,后来又上了中学。他的学习成绩不好,总是排在班上最后一名。刚上小学时,他的算术不错,心算尤好。老师说出两组数字,别的同学还在纸上加减乘除,攒眉计算,他却已经在心里把答案计算出来了。他对数字天生有一种敏锐。进了初中,一学代数,他就蠢了。他脑子里就像一团乱草,那些数字和公式怎么也理不清。读书不如人,他的劳动却是强项。学校里每个星期有两天下午是劳动课,每学期还有半个月的学农活动。挖土,锄草,种菜,种烤烟,平整操场,培育棉花钵,打农药……他都一学就会。他常常还反过来当老师教同学们怎么做。可是劳动好毕竟替代不了学习成绩。他勉强读完初中,再升不了学,就回家了。
潲桶仔没有考上高中,打卦婆倒也想得开,没有说他一句重话。她觉得不读书了,回家找点事做,照样过日子。
打卦婆去找了居委会,找了搬运队,找了竹棕社,找了铸造厂,他们都同意让他去。但不是正式的,是临时工。潲桶仔跑去几个地方看了。一看之下,大为丧气。搬运队是什么?拉板车。铸造厂做些扒锅鼎锅,也叫“厂”。竹棕社一色的老头子,看一眼都烦,成天坐在一起做事,人都会死。再说,他受不了按点上班下班的规矩。他想着自己正是青春年少,风华正茂得如一枝柳树条,随便插在哪块地上都能发芽长叶,活得有滋有味,摇曳生津。
他给自己找了个事:挑煤炭。
这是件自由职业,是个体力活。我们那里家家户户都烧煤饼。可是县城里不产煤,挑煤要到去城十五里的张家煤矿,途中还要过一趟钟水河。县城里有闲劳力的人家,一般是自己去挑了煤回来,做成煤饼,自产自烧。但更多的人家是买现成的煤饼。这种煤饼,此地独有。煤饼的做法也是别处少有的。煤炭先要过筛,把块煤筛出来,另作他用,然后,在煤粉里掺入黄泥少许,浇上水,赤了脚在上面反复踩踏。这也有说法,叫:踩煤炭。我们那里也有专以帮人踩煤炭为业的。踩煤炭也是要有一点技术的。但更多的是要有韧劲。一脚跟一脚踩过去,翻转来,再又踩一遍过去。如此七八遍,直到煤泥不沾脚了,就是和匀了,踩黏了,再把煤泥耙拢到一堆,一个个团成饭碗大小,拍在墙壁上。是好把式的都会在煤饼上留下清清楚楚的巴掌印,五指张开,深浅有致。巴在墙上的煤饼,往往要三五天,甚至七八天,才能风干,才干得透。所以,在县城小巷里的一些砖墙上,长年巴满了煤饼,形成一道黑乎乎并不太雅观的风景。外地人到这里,总要驻足观看一阵,捉摸不透那满墙的煤饼是做什么用的,又是怎样巴上去的。县城里有一帮没有读书的半大孩子,就是以挑煤炭卖煤饼为生的。潲桶仔经常看到他们挑着一担煤炭,满头大汗风快地走进城来。经常看到他们打平伙,在丰和墟坪的小摊上吃馄饨,吃油炸糍粑,偶尔还喝酒,快活得不得了。
潲桶仔这个年纪的人,都向往快活,向往自在。
打卦婆是个开通的人,想想儿子到搬运队铸造厂那些地方做临时工,实在比挑煤炭好不了多少。虽然那样名义上好听一点,可是他们这种人家,要这种名义做什么呢?他们要的是实实在在能赚钱,有饭吃,就行。
她带着潲桶仔到墟上去挑了一担箩筐,一根扁担。
潲桶仔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去挑煤炭的情景。早晨5点钟,按照约定的时间,他同伙伴们在城边的义公祠门口会合了。一行人挑着空箩筐,出城门,过石桥,走过一条石板路,进入山边小道,往张家煤矿走去。那时候已经是秋天,空气很清凉,天空很高,很蓝。有风吹过,路边的树叶、庄稼叶,就沙沙沙地响。露水下来了,头发上,脖颈上都润润地,满含湿意。到了钟水河边,一条木船停在渡口,一个船工拄着长竹篙坐在船头上。他们一个一个跳上船,把箩筐并拢放下,坐在架起的扁担上。船工过来找每个人收了过河费,拔下篙,把船往对岸撑去。船工长得很瘦小,年纪也不小了,身手却很敏捷。船工在船帮上来回蹦跳着,一根竹篙在他手里提起,又戳下,提起,又戳下。河水撞击着船身,“哗嚓——哗嚓——”地响。
河水好清亮。
上了一道岭。那岭叫猫公岭。岭上乱石峥嵘,杂树丛生。站在猫公岭上,就看见了张家煤矿巨大的煤堆。一群人像风一样地刮下山去。
潲桶仔还清楚地记得卖炭赚到钱时的兴奋。他在墟坪上刚刚站下,买主就来了。买主是个中年妇女,微胖,穿一件三个口袋的干部装。过完秤,潲桶仔随口报出一个钱数。中年妇女在心里默了一阵,点头说:“没错!——你这后生算数好快啊!”就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钱来,一张一张数给他。一张一块的。一张五角的。一张一角
的。又一张一角的。又一张一角的。最后是一张五分的。潲桶仔一张一张地接过钱来。接住~张,心就兴奋地跳一下。以前他都是拿钱出去买东西,这一次是自己赚钱回来了。他把钱接完了,攥在手里,心还咚咚咚地跳了好久。他在心里算了算,这一担煤赚到了一块一角六分钱。
他把赚到的钱给母亲买了一顶大斗笠。母亲经常风里来雨里去,有张大斗笠,给她好遮风雨。
潲桶仔挑煤炭挑了快一年了,已经很熟练,很自如了。初上道时,他只挑80斤,很快就能挑一百斤了。他也跟同伴们一样,学会了一些小小的偷奸耍猾的技巧。他在煤矿装煤时,会把块煤先码在箩筐底下,上面再盖煤粉(块煤比煤饼的价钱贵很多)。他知道块煤该怎样码才能躲过检查的铁钎。过磅秤时,他知道把煤筐放得尽量靠后,或是用脚尖偷偷地顶在磅秤后面,这样,一百斤煤往往能多出一二十斤分量。过渡时,他不再按规矩交船工五分钱,他会用花言巧语,装穷叫苦,说得船工只收他三分钱。但他不坑买主。有的人为了多赚点钱,故意把煤饼做得又厚又大。厚大的煤饼很难干透,重量也就不一样。也有的人的煤饼不是风干的,是晒干的。晒干的煤饼里头还是潮湿的。还有的人,干脆就直接在踩煤炭时多掺黄泥。这类花招,他都不做。打卦婆把新扁担新箩筐给他时,就嘱咐过,我们是本分人家,靠出力赚钱,那种事做了缺德,千万不能做。潲桶仔也觉得不能做。他年轻,有的是力气,只要多跑一趟张家煤矿,那点小利就赚回来了,何必哩!所以,他做的事情都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清清楚楚。卖煤时,他会让买主挑出任何一块煤饼敲开来看。看干没干透,看黄泥掺得是不是适度。过秤时,他总会让秤杆尾巴翘得高高的,让买主欢喜满意。
潲桶仔长到18岁时,居委会主任把他的名字编进了基干民兵排。基干民兵是要持枪的。(是真枪哎!)他跟随民兵们去操练过几次。每次操练,他把枪扛在肩上,跟着队伍操正步。“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大家走,他也走。大家喊,他也喊。还练卧倒。练瞄准。练突刺——刺!他觉得很兴奋,神气极了。
可惜每次操练以后,枪都要收回去。每次他心里都感觉怅怅的。
二
潲桶仔18岁那年,闹起了文化大革命。
运动在县城是轰然而至的。一夜之间,大标语、大字报就贴满了县政府的门口。潲桶仔平日不读书不看报,对国家的事情,知道很少。他不知道文化大革命是怎么回事。他不明白好多人怎么一下子就疯了,狂了。他更不清楚街上的大标语、大字报,为什么火力都是对着当官的。他看到学生们砸菩萨,砸牌匾,砸石狮子,烧雕花床,爬上屋顶敲龙头屋檐,感到十分惊奇。有一段日子,到街上去看游行的队伍成了每天必修的功课。每天挑煤回来,洗过澡,换件干净衣服,他就上街去了。街上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巷子口,商铺里头,政府门前,这里那里,都聚着一堆一堆的人,都等着看游行的队伍。远远听到锣鼓声、口号声,人们知道队伍要过来了,都兴奋起来,倏地转身,朝前张望。游行的队伍真是威武雄壮,个个抬头挺胸,意气风发。照例是几十面红旗打头,然后是一队锣鼓响器,后面才是大队伍。到了围观人多的地方,锣鼓声停下,队伍里就呼起了口号。口号都是有人指挥的。一人领呼,百人呼应,真如山呼海啸,声震屋瓦。游行的队伍真多,从早到晚,接连不断;游行的人精神真好,天天呼喊口号,声音总是洪亮。潲桶仔常常在学生游行的队伍中,看到昔日的同学,个个穿着整齐,左臂佩着红袖章,精神抖擞的样子,不免神情黯然。有一次看到领呼口号的竟是初中时的同班同学雷仁宝,顿时兴奋起来,跟着队伍一直走到了丰和墟坪。他很难想象这位早先学习成绩并不怎么样的同学怎么竟成了学生领袖。
其实人们最喜欢看的还是牛鬼蛇神游行的队伍。那些人过去都是有头有脸有权有势屁眼里起旋风的角色,现在一下子成了人下人,动不动就拉出来游街示众,那神情真是狼狈至极,沮丧至极。那些人一律头戴高帽,胸前挂块白牌,上书本人名字,名字上用红笔打了叉。名字上打叉是什么意思呢?潲桶仔以前看过枪毙死刑犯的布告,那些名字上是用红笔打了叉的。难道这些人都那么坏,都是该死的么?!常常也有例外,胸前挂的不是自牌,是铁板(怕有三四十斤重吧),是扫把(扫把是特制的,硕大无比),是痰盂,是犁头,是一串破鞋。有一次一位老头的胸前挂的是一只尿桶。老头年纪不小了,头发都花自了。尿桶也有不少年代了,桶底都被尿碱沤得已经泛白。尿桶里不至于还存有残尿,但气味是浓郁的,不会散的。老头走不几步,就吐了。吐得哇哇的。一边吐,一边还走。一边走,一边还吐。旁观的人无不掩鼻。看到这些人走过,路边的人就会指指点点,小声议论:谁谁谁是县长,谁谁谁是书记,谁谁谁是部长,谁谁谁是局长,谁谁谁是科长,还有谁谁谁是主任……议论中有惊愕,有惋叹,有幸灾乐祸,有切齿咒骂。也有人只看,不议论,一言不发。这些人的背后,当然都会有一段历史,有很多故事。这些人潲桶仔都不认识,很陌生,很遥远。他只是漠然地看着。天天看。看了还想看。看久了就会抬头看看屋瓦,看屋瓦上面的天空。他有时也会想象他们在位时会是一种什么样子。不知为什么,他去想象的时候,心里会泛起一丝淡淡的快感。
潲桶仔没有想到,自己也被卷入运动的漩涡里去了。
那是个傍晚,天还没有黑透。潲桶仔已经吃过晚饭,在门口的石板上冲了水,竹躺椅也搬出来了,蚊香也点上了(是一种锯末掺硫磺搓成的蚊香,拇指粗细,状如水蛇,对人、蚊都有很强的杀伤力),正准备躺下休息,有人急匆匆来通知他:全体基干民兵到义公祠门口集合。
潲桶仔磨蹭着不太想去。第二天他是要起早床去挑煤炭的,晚上耽误了瞌睡,找谁要误工费?后来想想,还是起身去了。
潲桶仔踢踢踏踏走到义公祠门口,基干民兵排已经集合完毕,出发了。他跟在队伍后面,扯着前面的人问了问,才知道,晚上造反派的人要到县武装部抢枪。他立即明白了,这是要我们去守武器仓库啊。他感到这件事情很大,很神圣,不觉紧了紧步子,小跑起来。
县武装部在城东,孤零零的一个院子。院子很大,空地很多。三面是农田,一条马路从门前经过。院子里全部黑了灯,只能凭夜色勉强分清哪里是办公楼,哪里是家属楼,哪里是仓库。潲桶仔这队人一进去,大门就在背后关上了。潲桶仔随着队伍,经操坪,绕过办公楼,走下一片洼地,到了武器库门前。一群人在门前排成了三列横队,手挽手,摆出了众志成城视死如归的架势。潲桶仔顿时紧张起来,双手攥拳,瞪大了眼睛望着前方。他感觉身上的汗直涌出来。
四周很静。好静。
天上有星星闪烁。
猛地,他听到前面大门“眶当”一声倒了,接着就有呐喊声轰起来。不一会,就见黑压压的一大群人像山洪一样从缓坡上冲下来。看着看着近了。就听有人发一声喊:“赶紧跑啊!”潲桶仔还没有反应过来,眨眼工夫,周围的人就撒腿跑了。霎时不见了踪影。
潲桶仔愣在了那里,没有动。
事实上他再想动也动不了了。洪水一样的造反派队伍已经卷到跟前,将他裹挟住,撞门而进。
一进武器库,造反派们就四散跑开,找枪去了。潲桶仔靠在门框上,瞪眼喘着气。紧张,害怕,恼怒,各种情绪在他心里交集。有人摁亮了手电筒,在黑暗中晃来晃去。他听到有撬箱子的声音。有人低声叫喊:“这里一箱步枪。”“这是什么?——卡宾枪,卡宾枪!”他看到陆续有人抱着枪跑出门去了。忽然,他听到一个沙嗓子高声叫骂起来:“捅他娘的,这枪都没有枪栓!”他觉得这沙嗓子好熟悉,好像是中学同学雷仁宝的声音。他睁大眼睛,想要寻找这个声音。他觉得在这种场合能有个熟人,多少有点依靠。可是这时候身边“哗嚓”一响,什么箱子砸破在地下了。有人拿手电筒照了照,兴奋地叫起来:“哈!短火!一箱子都是短火!”听到叫声,鬼使神差地,潲桶仔一下子扑在箱子上,嘴里直说:“不能抢!短火不能抢!”先前那人逼到眼前,揪住他的头发,说一声:“嘿呀!这里还猫了一个死保皇派!”一用力,把他揪起来,掀翻在旁边。立即过来几个人将他按住在地上。他听到那人在叫:“找子弹。赶快找子弹!”就有几个声音说:“没有子弹。什么子弹都没有!”那人转身过来,一脚踏在潲桶仔的屁股上,咬牙切齿地问:“子弹在哪里?”潲桶仔怎么知道子弹在哪里?他不知道。那人怒喝一声:“不说?打!”拳头和脚板下雨一样地打下来,结结实实地砸在他身上。他痛得在地上打滚,一双手死死地抱住脑袋。这时他又听到沙嗓子说话了。沙嗓子远远地说:“还不说?来点重的,抄东西打!”过一会,就有一柄枪托重重地砸在手臂上。他只听到骨头“咔嚓——”一响,忍不住惨烈地叫出一声。
潲桶仔痛死过去了。
潲桶仔醒过来时,四下里寂静无声,造反派们早已跑了,无影无踪。潲桶仔只觉得一身都痛,尤其左手臂痛得无法忍受。他估计是骨头断了。他想喊叫,可是不敢出声。他不知道这武器库里还隐藏着什么危险。他慢慢坐起来,又站直了身子。黑暗死死地拥裹着他。他突然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憎恨。他感到好痛,好累。他万没想到事情会变得这个样子。他想着明天肯定是不能去挑煤炭了。接下去的一段日子都挑不了煤炭了。他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但他顾不得那么多了。他现在只想着赶快回家,赶快见到母亲。然后,躺到床上睡一觉。
潲桶仔用右手捂着左手臂,慢慢走出库门。外面有风。风过处,路旁的矮树“沙啦沙啦”地响。他感觉轻快了许多。武装部的院子里仍然没有电,漆黑一片。他踩着一地的夜色,虚虚地顺漫坡走上去。他看见了操场上巨大的白色标语牌:“提高警惕,保卫祖国。”他看看右边的家属楼,又看看左边的办公楼。楼房都不高,都黑着灯。他忽然很想大叫一声:“有鬼吗?”张了张嘴,终是没有出声。
潲桶仔在大门口捡到一把“短火”。他出门时踢到一块东西,捡起一看:一把左轮手枪。他在电影里见过,有的特务和国民党军队副官用的就是这种左轮手枪。他心里一阵狂跳,热血上涌。转头看看后面,仍然不见人影。他想了想。又想了想。一咬牙,把短火藏进怀里,紧步出了门。
马路上的路灯都亮着,照在树叶上,闪闪地反光。路灯光黄蒙蒙的,但他觉得很晃眼。他真希望一路都没有灯亮才好。他踩着路边的树影往前走。低着头,弯着腰,脚步散乱。这时候他感觉到手臂没有那样痛了。他的心思都集中在怀里的短火上。他觉得像揣了一座山。
可是他还是没能避得开人。在东门口他被一声断喝截住了。抬头一看,一群红卫兵挡在面前。都戴着红袖章,手持棍棒扁担,有人肩上还扛了一支枪。这里的灯光很明亮,照得他们的脸色很凝重。潲桶仔一时有点慌乱,答话时结结巴巴。他说自己回家。
红卫兵问道:“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钟了?”
潲桶仔没有手表,不知道时间。他摇了摇头。
“告诉你吧,快12点了!”
潲桶仔就“哦”了一声。他没想到这么晚了。
红卫兵突然厉声问道:“你是不是回家?”
潲桶仔本来可以理直气壮地回答,就是回家。他也可以以凶对凶厉声反问,我是不是回家关你们卵事?可是他今天心虚。他怀里藏了把短火,那是露不得的。他有天大的火气也只有忍。他就怯了声说:“当然是回家。”
“你家住哪里?”
“小井巷。”
“你叫什么名字?”
“姓李。李火生。”
“你不要骗我们啊!我们会查得清楚的。”
“你们查啊!这条街上,没有不认识我李火生的。”
潲桶仔到底没能忍住心里的火气,一边说一边昂起了头。话音落地,就见黑影里有个人转身走过来。走近了,潲桶仔忽然高兴地叫一声:“赵-运-生。”
赵运生跟他是初中同学。他一直不明白,赵运生学习成绩并不好,表现也一般,却年年担任班干部。同学那几年,他有时看不起赵运生,有时又很佩服他。
潲桶仔没有想到这时候会碰到他,感到见了救星一样。
赵运生笑笑地说:“真的是你啊,火生。”
“不是我是哪个?!”潲桶仔委屈地说:“我要回家,他们拦住我的路。”
赵运生就对那些红卫兵说:“这是我的同学,人家是贫下中农,基干民兵哩!”
潲桶仔抬了抬头说:“就是,就是,他们还不相信我。”
赵运生掸了掸手说:“走吧,你赶快走吧。”
赵运生看他走出几步,忽然又叫住他:
“哎,你不能走街上。”
潲桶仔疑惑地回头望他。赵运生跟过来,小声说:“前面会要打仗哩。”原来是造反派抢了武装部的枪,跑到县政府,占领了办公大楼。保守派组织和四乡的农民包围了县政府,守住各条大街,准备攻门。现在正街的各个街口都站了岗,闲人免过。——搞不好还会当作造反派捆起来。
“那怎么办?我不能不回家呀!”
“绕点远路吧。走小巷子。——哎,我送你走一段。”
赵运生拿出一个红袖章,给潲桶仔套在手臂上。两人返回原路,下田埂,从城外绕过去。
潲桶仔忽然问道:“你刚才怎么把我的成分都改了?我家是手工业者啊!”
赵运生说:“你蠢啊!手工业者跟贫下中农不是一样的?说你是贫下中农,省得费口舌解释。”
潲桶仔觉得赵运生真是很精,暗暗佩服。
到了一处巷口,赵运生站住,潲桶仔点点头,顾自走了。
潲桶仔回到家,摸摸怀里的短火,还在。短火早已被汗水浸湿了。他褪下臂上的红袖章,在黑暗中望着上面的“红卫兵”三个字发了一阵呆,就把短火包了,塞进煤堆里。
潲桶仔摸着黑爬到床上,放开了四肢躺下。他忽然听到城里枪声大作,像炒豆子一样好激烈。他想这一定是进城的农民向县政府里头的造反派发起进攻了。他不知道子弹能不能把县政府大门打穿。他不知道会不会死人。他暗暗地庆幸,好在自己回到了家里。
他听到母亲打卦婆被吵醒了。打卦婆窸窸窣窣地起了床,开门出去。好一阵,打卦婆返回来,把门闩死了。打卦婆站在门背后,惊惶地问:“外面是不是在打仗?是不是在打仗?”
潲桶仔恶声应道:“鬼打架哩!”
他忽然感觉到左手臂钻心地痛起来。好痛。
三
潲桶仔找医生看过,他的手臂被打成骨折了。医生给他敷了药,上了夹板,撕一条布筋把手臂吊在胸前。伤筋动骨一百天。潲桶仔几个月都不能做体力活,不能挑煤炭了。潲桶仔很沮丧,又十分恼火。他不知道这个账该算在谁的头上,该去找谁。找基干民兵排长?排长在武斗中被打死了,尸都没有收到。找居委会?居委会主任早已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天天挂牌游街,诸事不晓。找县武装部?县武装部认得你是谁。找造反派?那是找死!
“那天晚上你看清楚下手打你的人了么?”打卦婆问潲桶仔。她觉得这个崽真蠢,谁打的他都不清楚。
潲桶仔极力地回忆那晚的情景,抿嘴摇头。天那样黑,人那样多,他吓都吓晕了,哪里看得清人。
而且,就算知道是谁,他敢去找么?
但他终究是心有不甘。有一天,他忽然很兴奋地问打卦婆:“不是说你会算卦么?给我打一卦算一算?”
打卦婆淡淡地说:“好多年头不做那个事情了。不会算了,算不灵了。”
打卦婆到底还是偷偷地算了一卦。那天潲桶仔不在家,她量了一筒米,用麻线刮平,找出三枚铜钱,算了好久。
吃晚饭的时候,她重提旧事,似乎不经意地问潲桶仔:“在武装部的那天晚上,硬是没有你认识的人?”
“说了好多遍了,没有。”
“熟人也没有?朋友也没有?同学也没有?”
潲桶仔想了想,说:“听到有一个像是同学的声音。”
“叫什么名字?”
“雷仁宝。有个诨名,叫雷牯子。”
打卦婆把手放在桌子底下,掐了一会指头。她的眉头皱拢来,凝了一会神。豆大的汗珠子纷纷掉在饭桌上。
临了,她抬手拢了拢头发,什么也没有说。她看着只顾埋头吃饭的潲桶仔,在心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从此,她再没提过这件事。
潲桶仔伤了手臂,一段时间都挑不得担子,只能闲在家里。看着母亲每天早出晚归出外面赚钱,想着自己现在又要让母亲来养,心里很难受。潲桶仔难受的时候就在家里转圈圈,从外屋走到里屋,从里屋又走到外屋。走累了,站下来,就以头撞墙。撞得墙壁咚咚响。
潲桶仔的家很小,只有两间房屋。里屋是睡房。那是间狭长条的房子,并排横两张床铺,就没有多少空地了。两张床顶头的地方隔了块纸板,半人来高,算是挡一挡母子二人的生活。没有衣柜。靠墙摆了张宽条凳,衣服就乱堆在条凳上。门角弯里躲了一只尿桶。潲桶仔常常在晚上听到打卦婆屙尿时尿桶里溅起的沙沙声,大气都不敢出。最丰富的是床底下(两张床铺的床脚都用土砖垫高了,为的是能多放东西)。鞋子,袜子,纸盒子,铁丝,电线,旧轮胎,烂瓦罐,烂脸盆,没有戥子的秤杆,只剩半截的锡酒壶,生锈的马钉,什么都有。还有十几只腌菜坛子。坛子有大号、中号、小号。大的水桶般大,小的状如拳头。都很旧,很有年头了。坛子里腌着萝卜、酸菜、豆角、刀豆、大蒜、大头菜、霉豆腐……随季更换,长年不断。里屋四壁无窗,出大太阳的天气这里也是暗暗的。所以,睡屋里永远飘浮着一股尿臊混合了腌菜还有汗臭的有点难闻的气味。
外屋比里屋明亮。外屋的顶上有几块亮瓦,可以把外面的光线漏进来。外屋的功能很多。是杂屋,是厨房,是饭厅,偶尔来了客人,也坐这里。外屋最显眼的是三堆煤炭:一堆煤饼,一堆块煤,一堆碎煤。都码得整整齐齐,界线分明。他家的灶也很大。地灶。灶膛有脸盆大小,一次能填进十多斤煤。墙是砖墙,没有粉刷过,砖块疙疙瘩瘩地到处龇牙咧嘴。依着墙缝钉了很多竹钉子,家里的箩筐、水桶、斗笠、蓑衣、脸盆、脚盆、渔网、渔篓、蒲扇、火钳、筛子、锄头……一应物件,悬挂其上,琳琳琅琅,竟都各得其所。煤堆旁边,迎门处,摆了一张神台。神台真是小得不能再小了,只有半张条凳大。神台上供着天地君亲的神牌,前面摆了一只铜香炉。神台后面,没有钉竹钉子,没有挂物件,索素净净。每到初一、十五,打卦婆都要在香炉上点三炷香,对着神牌拜三拜。神台上积了好厚一层香灰了。
这家人家最有特点的还是门口的石门槛。他们家房子小,门小,可是门槛很宽厚,青石凿成,横约尺许,坐在上面,夏凉冬暖。小时候潲桶仔就常常蜷在这里等母亲回家,或是捧了一海碗饭,坐在上面埋了头猛吃。
潲桶仔一个人在家里,是很难呆很长时间的。每天的很多时候,他都是到外面去转悠。
潲桶仔家在小井巷的尾子上。出门往左,走百来米,过一口四方井,出巷口就到了正街上。出门往右,转一个弯,是一排厕所。厕所的门,总是有关的,有开的,有半关半开的。顺石板路走到头,有一口大水塘。水塘旁边,一条溪水静静流淌。溪水的源头在北门口,一个叫珠泉的地方。珠泉水是我们那里的八景之一,一口用条石圈成半圆的很大很大的泉水。水旁盖了一座凉亭,自然就叫了珠泉亭。泉水很大,很汹涌,安静时可以看到鸡蛋大的水泡一串串往上冒。泉水很清澈,水底的水草、细白卵石、游鱼,清晰可见。泉水绕着城边流下来,流了几里路,流到潲桶仔家门前了,还是清洌洌的。泉水清凌、甘洌、略甜,县城里面好多人家,南门的、西门的、东门的,都到那里挑水回家。夏天的傍晚时分,常有小女崽挑了珠泉水,沿街叫卖。桶绳上挂一只小竹端,一分钱一端。喝不够可以再加一端。潲桶仔很喜欢这条溪水。每天早晨,他都是在这里洗脸刷牙。夏天的晚上,他会坐在溪水里泡着,泡很久。沿溪水上走,约半里地,是义公祠。义公祠门口好热闹,从早到晚都有人在那里下军棋,下跳子棋,玩纸蛤蟆(外地叫纸板),打泥炮,打抱箍子架。义公祠再过去,走一座石头拱桥,就是野外了。潲桶仔去张家煤矿挑煤炭,就是从这座桥出城进城。桥下面有一蔸樟树,树冠浓密阔大,每次回到这里,他都会放下担子歇一歇。吹吹凉风,看看流水,他觉得什么劳累都没有了。
现在潲桶仔每天会逆着溪水走一趟。正街上仍然有游行的队伍,但是少了。围观的人也少了。人们都没了兴趣,疲了。潲桶仔还不只是没有兴趣,简直有点反感了。他觉得在城边清静的地方逛一逛更适合自己的心境。他真的就是闲逛,没有任何目的,打发时间而已。他的穿着很随便,套件背心,着条短裤,吊着左手,晃荡晃荡地赤脚在溪边游走。溪水两旁,隔不几步就蹲了小女孩,洗菜,洗碗,洗衣服,偶尔也有就着溪水剖鸡剖鸭剖鱼的。常常有小女孩眼睛走神,失手让衣服漂走了,就会夸张地尖叫一声。听到叫声,潲桶仔站住,看着衣服漂近,脚一伸,勾了上来。小女孩一路欢声跑拢来讨要衣服时,他却不给。他把衣服举高了,说:“叫一声伯伯!”以他的年纪当然是没有做伯伯的资格的,但他要占人家一点小便宜。通常地小女孩都会跟他斗几句杂嘴,热闹一番,到底还是会甜甜地叫一声“伯伯”!于是他把衣服甩几甩,甩掉水滴,给回小姑娘,大笑着离去。潲桶仔总会在义公祠门口流连很久。他给下军棋的做做裁判;给打抱箍子架的做拉拉队,喝彩助威;给打纸蛤蟆
的参谋制定规则。什么事他都能搅和进去,但不参与。义公祠的偏门墙下,有一个租连环画的书摊,常常有小把戏拿银毫子租了书看,他悄悄跟过去,伸长了脖子凑着看。小把戏看多久,他看多久。别人回头看他,他会冲着笑一笑,喝声:“看什么?赶快翻书啊!”他在这里,感觉很自在,很神气。时间长了,难免口渴。这好办。过去几步就有水井,掬几捧水一喝。想撒尿了,站在河边上,撸起裤子对着河里哗哗地尿。碰巧了有女人家路过,人家也不回避,只是略略侧了脸,紧走几步。走过去了,才咯咯咯地笑。一路走,一路笑。
到半下午,肚子饿得叫了,潲桶仔走原路回到家,生火炒饭。县城里的很多人家,中午都是两碗冷饭就点剩菜,几下几下吃完,很简单,很快捷。可是潲桶仔生在穷人家,却养了个富贵肚子。他是不吃冷饭的。他喜欢吃炒饭。他还只用猪油炒饭。他把剩饭转到炒菜锅里,端到门口的三脚铁架上,点燃柴火(他是挑煤卖的,家里堆了好多煤炭,但他家很少烧煤。春夏秋三季都是烧柴火,只有到了冬天才烧煤。所以,他家门口的墙壁被柴烟熏得焦黑),待锅热了,才挖一坨猪油,擦着锅边慢慢转动。他看着猪油慢慢溶化了,渐渐浸进米饭里去了,心里好快活。他把柴火退小一点,慢慢地、不断地翻动米饭。只一阵子,香味飘起来了,半锅米饭油汪汪的,晶莹、清爽、结实,锅铲都有点撬不动了。潲桶仔把炒饭盛到海碗里,堆得溜尖。他觉得猪油炒饭真香,真好吃。
吃过饭,潲桶仔从水缸里舀一瓢水喝下去,困意也就上来了。他一屁股坐到石门槛上,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耸肩垂头,眯起了眼睛。有风从巷口推过来,抚在身上,感觉十分松爽。他很快睡着了。他似乎做了个梦,又似乎什么梦也没有做,反正过一阵就醒了。他睁了睁眼,身体却懒懒的,直不想动。太阳光还很强烈,晃得脑子发晕,他就又闭上眼睛,想心事。其实他这个年纪的人,会有什么心事呢?没有。但又好像心事不少,还很重。心事之一:那天晚上县武装部仓库的枪支既然都没有枪栓没有子弹,为什么还叫他们基干民兵排去守卫呢?为什么叫他们去了,武装部里自己的人却都跑光了呢?这个心事,潲桶仔一直在想,想了好多次,总想不明白。那件事情,就像粒生命力极强的草籽播在他的心里,一遇雨水,就刺刺地往外长,扎得他心里无比毛躁。
闲逛,吃饭,睡觉。潲桶仔每天这样过,时间真是飞快。夏天结束了。秋天也过去了,白天开始变短。潲桶仔的胸脯上、大腿上都长出肉来了。
他的左胳膊好了。
潲桶仔重操旧业,又踏上了去张家煤矿的路途。几个月不干体力活,身体娇气了。一百多斤的担子压到肩上,腿弯子有点发虚。十几里的路程,他比往常要多歇两次肩。开头几天,他感到很累,一天比一天累。回家躺到床上,骨头发软,浑身酸痛。可是他咬着牙挺过来了。只要挺过这一关,眼前是海阔天空。他很快就恢复了原来的体力,百十斤的煤担子,不用太费劲就挑回了家。这时候已经到了冬天,天气转冷,家家户户烧煤的用量增加,煤炭的生意更好了。于是潲桶仔也给自己的劳动加了码。他上午挑了一轮煤回来,吃两碗油炒饭,歇一歇,打个瞌睡,再次出门,到天黑边子又挑回一担煤。或者干脆一次挑两副箩筐去煤矿,都装了煤,分作两担,轮换着挑回来——挑一担煤先走出一两里路,放下,扛着扁担原路返回,把另一担煤再挑到前头去,再又返回。如此几个来回,到吃中午饭时,两担煤就挑到家了。问他累不累?——不累。还省下五分钱。原来过渡时,他把两担煤一起搬上船,船工只数人头收钱,让他混过去了。
潲桶仔真是做得发狠。不到一年时间,挑烂了三副箩筐。做好的煤饼在家里堆不下,就码在了门口的巷子里,靠墙码成一长}留,半人多高,上面用石棉瓦盖了。有人来买煤,随时都有。他们家的生活,有了一些变化。小饭桌上,隔天就有一碗米粉蒸肉,或是一碟辣椒炒泥鳅。潲桶仔给自己买了双半统套鞋,一到雨天就穿了到处串门。
这段时间发生了两件事。
一件事情是收缴枪支。文化大革命中最乱的时候,一些枪支流散到了民间,政府在大街上贴出公告,限期收缴。公告上还措辞严厉地写道,如果不按期上缴,查出来将严惩不贷。宣传车也上了街,高音喇叭从早到晚高声喊叫,催促上缴枪支弹药。潲桶仔看到公告,突然想起自己在家里还藏着一把短火,吓了一跳。潲桶仔急忙回家,关上门,闩好了。捡回短火的那天晚上,他是随手塞在煤堆里的,第二天趁打卦婆出门时,他把短火转移到床底下,藏在一只烂布鞋里。他爬到床底下,把烂布鞋找出来。短火还在,红袖章也还在。他现在才有心情将这把短火好好地看一看。这是一把真的短火,通身铁铸。短火真好看。黑晶晶的。沉甸甸的。他在枪管和准星上轻轻地揉捏,一股细细的电流,就直通心底,不住震颤。他的出生,跟短火有关。他从小就喜欢短火,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情感。从小到大,他玩残过好多短火。木头做的,竹子做的,铁丝做的,纸板做的,泥做的。现在握在手里的,却是一把真正的短火。他在电影上看到一些高级首长,或是女特务,用的就是这种叫做左轮手枪的短火。那些人身上的左轮手枪枪套很特别,像一只钱包,只把枪身那一块块兜住,枪把、枪管都裸在外面。一根宽皮带松松地斜斜地笼在腰上,把枪挎住。拔枪的姿势才潇洒。“啪!”无名指勾开暗扣,刷一下拔出短火,扬手指住对方。那个神气,啧!潲桶仔抬高手臂,把短火平举起来,斜眼瞄着。他一扣扳机,撞针发出轻轻的一声脆响,转轮飞快地转了一下。这声脆响,让他又想起了在武装部那天晚上的情景,心里突然生出一股莫名的恶意。他想他是不会把短火交上去的。那么,把它丢掉?河里,塘里,井里,神不知鬼不晓,一丢了之,一了百了。
可是潲桶仔跑到外面转了一圈,原样子回来了。他到了四方井,四方井上挑水的人排成了队。他到了碧落塘,塘基上坐了一个老者钓鱼。老者定定地坐着,倒影落在水面上,一动不动,那架势不知道会要坐好久。他到义公祠前面的桥头上呆了一阵。桥左桥右,人来人往,人流不断。他捡起一块断砖,丢到河里,“嘭”一声,浪花溅起好高,人们纷纷转过头,看他,也看浪花。潲桶仔跑了一圈冤枉路,一头汗水,到底没有把短火丢出去。
潲桶仔返回家里,把短火掏出来,再又细细地看了几眼,越看越舍不得。他不管这把短火是不是会给他带来灾祸,决定留起它,找个鬼都寻不到的地方藏起来。他为自己的这个决定感到了一种兴奋,心也定下来。他走进里屋看了看,再返转到外屋。抬头看看屋瓦,又低头看看脚下的地。好像哪里都不安全。后来他一眼看到神台后面的墙壁,一个主意就打定了。他在神台后面的墙壁上抠下一块青砖,挑坨猪油把短火涂抹一遍,用红袖章包了,再裹上两层塑料薄膜。他把短火抱在胸前,给菩萨敬了一炷香,然后,塞进墙洞里,照原样把砖头合上去。他调了半盆灰浆把砖缝填好抹平了。一切天衣无缝,滴水不漏。
一切做好,他忽然感到心里一阵恐慌,手都没洗,跑出去逛了半天,才又回家。
第二件事更是吓了潲桶仔一大
跳。那时候文化大革命已经到了后期,一潭浑水,正在很快沉净。号称造反派的那些人彻底失势了,听说他们的头头有的逃走,有的被抓起,还有的怒而倒戈,写了好多揭发材料,有的则黯然沉沦,遭遇各是不同。潲桶仔偶尔听到一点两点传闻。并不在意。那些人他都不认识,爱走运走运,爱背时背时,跟他没有痛痒。他只当茶余饭后听人讲古。
忽然有一天,居委会主任拿着土喇叭,挨着巷子喊过来(居委会主任刚刚官复原职,她又神气得不得了了,穿一件灰咔叽中山装,剪短了头发,声音很尖),通知每个人第二天上街看游行。潲桶仔好久没有看过游行了,突然旧戏重演,不知道会有什么新花样,便感觉到了好奇。第二天他起了个黑早,挑一担煤回来,太阳还刚刚出山不久。吃过饭,换了件干净衣服,就出门到街上看热闹去了。
街上好热闹。那真是万人空巷,人头簇簇。街道上空拉起了好多横幅。横幅的一头拴在这边屋檐上,另一头拴在那边屋檐上,遮天盖地,气势轰轰。所有的店铺,大门洞开,铺板子也都卸下来了。街道两旁,以滴水檐为界,人挨人都站满了。临街的人家,都跑上楼去,打开木窗子朝下看。
潲桶仔挤出巷口,在人堆前面刚刚站稳,游行队伍就过来了。果然气势不同以往。先是几个手拿电喇叭的干部模样的人在前面开道,不断地让人们往两边让一让,再让一让。接着是三列手举红旗的纵队,几十面大红旗在空中呼啦啦地飘过。红旗后面是两队荷枪实弹的民兵。民兵之后,隔了一小段距离,是八面铜锣。每面铜锣由两人抬着,旁边一人敲打。八根锣槌跟着号令,有节奏地一齐猛敲:“瞠!——瞠!——瞠……”锣声震天。好多人赶紧捂住了耳朵。跟在铜锣后面,走着一群造反派头头,一律五花大绑。这群人脚步凌乱地缓缓地走过去。潲桶仔漠然地看着,忽然心里一沉。他在队伍后面看到了一张熟人面孔。那是他的初中同学雷仁宝,也是被粗麻绳横一道竖一道地捆着,双手反剪在背后。他看到雷仁宝嘟着厚嘴唇,目光散乱,脚步趔趄,他也觉得自己的腿脚都软了。他没有想到雷仁宝怎么会这样背时。他的脑子里嗡嗡响。
后面游行的队伍跟着过来了。过了好久。
四
潲桶仔再次见到雷仁宝,是一年以后。
这次雷仁宝比游街时更狼狈,更凄惨。
那是个傍晚,下了点雪,天气干冷干冷。潲桶仔给东门外一户人家送去一担煤饼,挑着空箩筐,顺着马路回去。路上行人很少,听得到雪粒子打在树干上沙啦沙啦的声音。忽然他看到迎面一个人走过来。这个人好奇怪。冷得鬼死的天气,他只穿了一件背心,一条短裤。潲桶仔站下了。他不知道碰到的是人是鬼。没等他想清楚,那人走到近前了。是人。因为他认识。“雷仁宝?”他疑疑惑惑地叫了一声。
果然是雷仁宝。同学的时候,大家喜欢叫他的诨名:雷牯子。
雷牯子也站住了,侧过眼睛盯了他一会。潲桶仔听到他的牙齿嗑嗑地响。冷啊!潲桶仔自己也抖了起来。
“哦——是潲桶仔!”
“是的。是我。”他有点激动地说,“你这是怎么搞的?”
“说不清。说不清。”
“那你现在是到哪里去?”
“回家。回石桥。”
潲桶仔知道他家在石桥公社。从县城到那里有40多里路。
“你就这样子走起回去?”
“走!走回去!”
“你发梦癫吧。你这样子走得到家?”
“回家。一定要走回家!”
潲桶仔一下甩掉箩筐,脱了棉衣,裹在雷牯子身上,说:“走,先到我家里去。”
雷牯子晃动双肩,想要把棉衣卸掉。他沙着嗓子说:“我哪里都不去。我只要回家!”
“讲蠢话哩!”潲桶仔生气地说。“哪样说我们都是同学。走,去我家里!”
雷牯子又犟了一会,到底跟着潲桶仔一起走了。
打卦婆在家。她刚刚封好灶火,打算到隔壁人家坐一坐,再回来睡觉。看到雷牯子的样子,惊得一连“啧”了十几声,赶忙就扒开灶火,扔一把柴棍烧起来。潲桶仔找出一条夹裤,一件旧卫生衣,给雷牯子穿了。
打卦婆又打了一盆滚水,让他把两只脚都放进里头,烫脚。
她一边忙这忙那,一边叨叨:
“造孽!造孽啊……”
雷牯子的嘴唇上有了血色,眼睛活泛了,头上也开始冒热气。这时打卦婆才问道:“你是哪个屋里的崽?”
潲桶仔说:“人家是我初中时的同学,叫雷仁宝。”
“叫什么名字,你再说一遍。”
“雷、仁、宝,诨名叫雷牯子。”
打卦婆就“哦”了一声。她盯着雷牯子看了又看,右手藏在衣襟里,拿大拇指和食指掐捏了一阵。
她的脸色一下就黑了。
她扯着潲桶仔的手出到门外。
她急促地问道:“这个人名字是叫雷牯子吗?”
“我不是告诉过你了。——是的。”
“你叫他走!”
“为什么?”
“我也不想说多话。叫他走。即时出去!”
潲桶仔瞪眼说道:“你老人家是吃错药了吧!怎么说他跟我也是同学。人家现在背时也背到底了,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啊!这种时候赶人家走,我还是人吗?”
潲桶仔真是有点生气了。他还没有跟打卦婆说过这样的重话。
打卦婆被噎住了,一时无话可说。潲桶仔的话是对的。他做得也对。要是碰到任何人,她都会这样做的。可是现在是这个人。有的事情,只有她心里有数,不好点破。打卦婆默了一会神,叹口气,默默地回到屋里,又默默地架锅放水,煮了碗面条放在桌子上。
然后,打卦婆就出门到隔壁人家去了。
这时雷牯子才告诉潲桶仔,高中没有读完,他就回了家乡,务农。这次冬季征兵,他报了名,体检合格,穿上了新军装。谁知他被人举报了,列数了他参加造反派的种种情况。这天晚点名集合时,他被当场剥下军装,赶出了新兵队伍。天寒地冻,夜路茫茫,如果不是碰到潲桶仔,他都不知道能不能够回得到家。
“那些人真是做得出哩!我一个中学生,我家三代贫农,纵有好大的错,也不至于该死吧!真是太做得出了!”
雷牯子激愤地说着,嗓子更沙了。眼泪流出来。泪珠子溅在汤面里,哒,哒,哒……
潲桶仔心里也是酸酸的。无端地他想起了那晚上自己在武装部挨打的情形,恶从中来,很想顶一句:“你也想想自己做过什么过分的事情没有呢?”
可是他没有说。他不想做得那么刻薄。
他觉得那些事情好没有意思。
那天晚上,他们就一人一头在潲桶仔的床上睡了。
第二天早晨,潲桶仔送走雷牯子,才挑起箩筐出门。走在去煤矿的路上,他还在想着雷牯子。雷牯子这几年热热闹闹,风风火火,大起大落,到头来会得个这样的结果,真不知道那是谁的悲哀。他想到自己每天挑煤,虽然辛苦,可是过得实在。他就感叹,人还是过得实在点好啊。
他觉得自己现在这样就很好。
潲桶仔很快就把雷牯子的事情忘记了。别人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他那时20岁出头,还年轻,精力充沛,气血火旺,每天的劳作,把他的体格锻铸得十分强健,身体里面那种青春的东西每天都在蓬蓬勃勃地发生,使他躁动不安。
潲桶仔想小妹子了。
潲桶仔心里的小妹子叫水玉。
水玉是北门正街上人。我们那县城,东南西北四座城门,数北门的乖妹子多。“乖”在我们的土话中,是漂亮的意思,却比漂亮更多一层意味。北门有珠泉。珠泉水在北门城边,泉水流下来,首先经过北门正街,所以县城里人说,她们是得了珠泉水滋润的缘故。水玉不算很乖,顶多中等。眉眼周正,模样一般。但是她水色子很好。皮肤白净,光滑,细润,像刚出锅的豆腐脑。还有她的嘴巴生得好,肉嘟嘟的一小撮。一笑,右边嘴里一颗小虎牙闪出来,显得格外甜,格外清纯。她的嗓子很好,声音很好听。
潲桶仔最早是被她的声音感动的。
那天,是傍晚时分,太阳已经下山了,可是天气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闷热。坐在家里感到热,站在巷子中间,还是热。身上的汗汩汩地往外冒。屋檐下的狗也张大了嘴巴,舌头吐出好长,热得直喘。潲桶仔正在想着要到哪里去凉快,忽然一声吆喝破空而来:
“有冻泉水啊——又清又甜的珠泉水啊——”
潲桶仔从来没有听见过这么脆的嗓子,就像一刀杀在冰镇西瓜上似的,身上一爽。
他拔腿往巷口跑去。
出巷口,他一眼看到街上一个挑担泉水沿街叫卖的小妹子。十六七岁的模样,穿件水红色的确良衬衣,一条黑长裤,一双黑布鞋,头上的短发用发夹轻轻拢住,周周正正,干干净净,纤巧紧致。潲桶仔心里咯噔跳了一下。他觉得这个妹子很好看,很中他的意。他迎着妹子走过去。小妹子就歇下担子,问他:“大哥,喝泉水吗?刚刚挑来的珠泉水。”一笑,小虎牙从嘴角边显现出来,好甜,好有味道。潲桶仔心里又是一跳。他紧走几步,从水桶边上摘下竹端子,舀了一勺水,咕咚咕咚喝下去。一片清凉,直汪进了心里。爽啊!一竹端水哪里浇得熄潲桶仔的心火,他又再喝了一竹端,又喝了一竹端。他一连喝了五竹端水。潲桶仔喝得肚子滚圆,汗水又像雨一样地逼了出来。小妹子在一旁却看得目瞪口呆。别人也就喝一竹端、两竹端水,最多有过喝三竹端的,这个人却不歇气地喝了五竹端水。她觉得这个人很有意思。
“给钱。”
她把手伸到潲桶仔面前,笑吟吟地说。那只虎牙闪跳出来,竞也漾满了笑意。
潲桶仔这才发现,自己光着上身,只穿条短裤就出来了,身上没有钱。他一时好尴尬,说声:“我回去拿钱来。”转身就往家里跑。他在床铺的枕头底下没有找到零钱。他的钱平时就放在枕头底下,他记得有零钱的,这时急要用了却一个毫子也找不到。他抽了张一块钱的票子,急忙返转到街上。
可是街上已经没有了小妹子的踪影。他看到街石上还留着水渍印,就顺着街道追下去,拐弯,一直走到丰和墟的墟坪上,都不见人。他心里十分懊丧,心想不要让小妹子以为自己有意贪她的小便宜,那样会让别人看不起。
他还特别不想让那个小妹子看不起。
第二天挨到傍晚时分,潲桶仔就又到了巷口的正街上,等候卖水的小妹子。不知为什么,出门前,他把自己稍稍收拾了一下。穿了汗衫,穿了长裤,沾点茶油在头发上抹了抹,闪出光亮来,显得很精神。他把左手插在裤口袋里,手里紧紧地攥着几个零钱,在街边上慢慢地走。他走了很长一截路,都走到县政府门口了,眼前也晃过去几个卖珠泉水的小妹子小伢仔,却就是没有见到穿水红色衣服有粒小虎牙的小妹子。他怏怏地走着,有种淡淡的失望。
如此几天,他都没有等到他想要等的人。
他想,莫非那妹子是仙女?只到人间来晃一晃,撩发起他的好奇心,就又返回天上去,徒然让人心生烦恼。
又过了一天,还是傍晚,潲桶仔正吃着饭,就又听到那个声音穿墙而来:
“有冻泉水啊——又清又甜的珠泉水啊——”
那真是天籁。清清的,脆脆的,像玻璃一样敞亮。潲桶仔一凛,丢下饭碗就跑了出去。
他迎面看到了小妹子。小妹子还是穿着那件水红色上衣,挑一担珠泉水,摆动着腰肢,踏着碎步,款款走来。她的脸红红的,让晚霞辉映得很光亮,像抹了一层油彩。看到潲桶仔走过去,她一塌腰肢,歇下水桶,让扁担在手弯里横着。小妹子静静地望着他,眼睛像受了惊似的睁着。那眼白好亮,像鸡蛋清一样亮;那眼珠好黑,像西瓜籽一样黑。水红色衬衣领子上的脖子真白哩,自得刺眼睛。
他听到小妹子大声问:“大哥,喝珠泉水吗?刚刚担出来的珠泉水!”
潲桶仔说:“我不喝水。我来还钱的。”
他把手伸到小妹子眼前,张开手掌。他的手板心里摊着几粒银壳子。
小妹子扁了扁嘴说:“你喝了我的好多水啦?要这样多钱?”
潲桶仔说:“你不记得了?那天我喝了五勺水。”
“记得记得。那天我还好奇怪。”
“奇怪什么?”
“奇怪你的肚子真大,一次喝得下五勺水。”
“这有什么奇怪的。我一顿还吃得下两斤米饭。”
“呀——那消化得了?”
“消化得了。没有什么消化不了的。”
“让你吃坨泥巴都消化得了?”
“不讲泥巴。吃坨铁进去都要把它化成屎。”
“啐!这话说得丑!”
“是。说得丑,说得丑!”
潲桶仔很奇怪自己的口气怎么变得这么服帖。
“那天我真的是没有带钱,不是有意赖账。”
“谁知道你是不是有意的。”
“我可以对天发誓!”
“发呀!我好想听听你们男伢子是怎样对天发誓的。”
“好,我对天发誓:那天我要是有意赖你的水账,天打五雷……”
“不说了不说了。我信了。”
“那天我回家拿了钱出来寻你。寻了一路,没有寻到。”
“我知道。”
“你知道?”
“我看到你了。”
“看到了不喊我?”
“几分钱,好大的事,我还会喊住你讨?”
“看不出你小妹子还很有志气。”
“那自然!”
“这几天我天天到街上来等你还水钱。”
“这我就不知道了。”
“现在你相信了吧?”
“看不出。你这人良心还蛮好的。”
“那自然!”
潲桶仔就把钱在手里攥了攥,说:“来,接住。”
小妹子却把手背到身后,歪了头说:“等下再拿。”
“为什么?”
“我要看你今天还喝不喝得进五勺水。”
“好,我喝给你看。”
潲桶仔就摘下竹端子,舀起一勺水。他一边喝水,一边低下眼睛瞟着小妹子。小妹子脸上漾满了调皮的灿烂的笑意。他的心里鼓涌着一股劲头。
他听到小妹子在一旁数着:
“一、二、三、四、五——”
他一气喝下了五勺水。
他觉得那水好甜。——真甜!
那天,他知道了小妹子的名字:水玉。
水玉,这个名字真好听。这让他想起了北门口的珠泉水,想起清晨碧澄的天空,想起浸在深井里的红瓤西瓜,想起沾在草尖上的露珠,想起刚刚出锅的豆腐脑。他还想起在学校读书时学过的一个词——晶莹。这个名字让他感到很凉快,很舒服。
五
潲桶仔常常到北门口找水玉玩耍。
水玉住在北门正街上,街头第一家。出街口,就到了城外边,走一筒笔直的石板路,即是珠泉。站在她家门口,可以清楚地看到珠泉亭,看到珠
泉亭翘檐上停着的麻雀,看到亭子里的石桌石凳,一切了然。珠泉水傍着石板路平缓地、不动声色地流下来,荡荡漾漾,流经她家门口时,被一道石槽一挡,顿时形成波折,就哗哗地喧响起来,让空气充满了水意。水玉常常蹲在石槽上,淘米,洗菜,槌洗衣服。每天早上,她就蹲在那里刷牙,洗脸。她把牙膏沫子喷得噗噗地响。她让毛巾浸饱了水,在脖颈上用力地、来回地擦洗。然后一蹦上岸,跳着回到家里。
水玉家是个直通间,里外三进。外间是泥地,里面两间都铺了木板——地上铺木板,这在县城是不多见的。不过她家的木地板很旧了,踩在上面,一着力就咔咔地响;出后门,是一块菜园——这在县城也是不多见的。菜园很小,但是莳弄很得法。矮的是蔬菜葱蒜,高的是丝瓜豆角,不高不矮的是茄子辣椒。菜园子用双层的竹篱笆封得严丝密缝,鸡鸭人狗都进不来。后门左侧有一个猪圈。猪圈用断砖砌成,半人多高,里面长年困着一头肥猪。猪圈外面的低洼处,积了猪粪猪尿,随时就可以浇到菜地里。
水玉家右边,是一家挨一家的门面,皆窄长高深,有的是住家,有的是店铺。左边高耸的砖墙上,用石灰水刷了一条大标语:“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字迹已经斑驳,但仍清晰可辨。对面,办了一家酒厂。酒厂的大门在东面,站在水玉家门口,只能看见围墙,看不到厂房。酒厂上空常常有一阵一阵的酒香荡过来。
水玉家人口清简,父亲、母亲,和她,一共三口人。父亲在城关中学做厨师。城关中学的学生伙食想必是不大好的,因为做厨师的都是那么瘦,瘦得14根排肋骨根根可见,那么学生的伙食还能好到哪里去呢?做学生的伙头军却是很忙的。每天早晨,天还黑的,父亲就起床上班去了。一去一天。到晚上,天都黑尽了,他才提着大半桶潲水(那里面盛着学生倒掉的残饭残菜),绕着城边,慢慢走回家。父亲有一手绝技:炒狗肉。他用茶油炒出来的狗肉,能香出两里地。可是他很少有施展绝技的机会。只在过年过节时,机关单位会餐,偶尔会请他去显一显身手。父亲心地很好,见到学生,总是笑眯眯的,他给学生打菜,一勺子舀上来,就扣到了学生的钵子里,不会在手里来回地晃。有时看到学生迟到了,背着书包猛跑,他就会跟在后面喊:“哎,慢点,别绊倒了!”学生们见了他,比见到老师还恭敬,都会很郑重地呼一声:“朱师傅!”父亲在家的时间少,母亲在家的时间却多。水玉的母亲没有工作,是个家庭妇女。母亲长得跟父亲正好相反,很胖。两边脸颊肥嘟嘟的,下巴很厚,十根手指像蚕蛹。她在家也并不得闲。她要做饭,要洗衣服,要莳弄菜园子,要喂猪。她每天要剁一大堆猪菜,和上朱师傅从学校提回来的残饭残菜,倒在一口大锅里熬。她家每年要杀两头肥猪。八月中秋一头,过年一头,她还要纺纱织布(她自己的和朱师傅的衣裤,都是经她手纺出来,又染成蓝黑色,比着衣样子裁剪出来的)。后来女儿水玉长大了,能帮上忙了,像洗衣服、剁猪菜、生煤火一类事情,都能搭上一把手,她就松闲了许多。她却是个闲不住的人。一得闲空,就踅到隔壁人家,或是隔壁再隔壁的人家,跟一些妇人喝茶聊天去了。夏天坐门口(门口有清泉淌过,有凉风拂来),冬天坐灶旁(灶上烧着旺火,火上煨着铜茶壶),唧唧呱呱零零碎碎地说话。
潲桶仔总是在水玉母亲不在家的时候,去找水玉。他坐在泉流水岸边,一只脚垂在水里,看水玉槌洗衣服。一只棒槌在水玉手里翻上翻下,槌起槌落,便见水花四溅。水玉漂洗衣服的样子很好看。腰肢伸起很长,一扭一摆,手臂浑圆,屁股显得很大。水玉剁猪菜的样子更是好看。叮叮叮叮——一阵刀响,手边就翻起了一堆猪菜的碎屑。然后,撮箕一撮,刷——倾进大锅里。他觉得水玉真是很能干。
潲桶仔有时也跟水玉去扯猪菜。水玉教他认识了马齿苋、野蕌子、野芥菜、野茼蒿、地菜子。有潲桶仔做伴,水玉就把竹篮子让他挎着,把镰刀也让他拿着,两人相跟着在田埂上或是山林里转悠。水玉散着手走在前头,看到一蔸野菜,手一指:“这里!”潲桶仔就一镰刀劈下去,连根抄起。水玉又一指:“那里!”潲桶仔又是一镰刀点下去。有潲桶仔帮忙,竹篮子很快满了,两个人就拣块岩石坐下来,一起抬头看天上的云,看田野里青翠作一团的庄稼,看远处若隐若显的珠泉亭尖顶。水玉常常会扯起嗓子唱起来:“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水玉的嗓子真好,脆亮无比,清纯无比。她有时也会低了嗓子唱本地流行的花灯调:
正月里(来)正月花(呀),
正月里情哥到我家。
我家没有好招待(呀),
十盘果子九盘花(呀哪嗬嗨)。
……
潲桶仔听得一呆一呆地,就想:我不要九盘花,只要一盘花就够了。
又想:她应该到剧团去唱戏的。
到了暑热天气,水玉还是会隔三岔五地挑了珠泉水去沿街叫卖。潲桶仔要帮她挑,她不肯。她用双手死死地攥住扁担,无论如何不肯松手。她只答应让他在后边远远地跟着。水玉挑了泉水担子,一晃一晃地沿着街道走下去,一边敞亮了嗓子叫着:“有冻泉水啊——又清又甜的珠泉水啊——才出来的珠泉水啊——”桶里的水经不住晃荡,一路滴洒出来,涸出了一朵朵花。潲桶仔伴着水花一路跟进,心里也有什么东西一点点涸开来。一担水卖完,水玉的口袋里攒起了一把零钱。一分的,两分的,她收的都是银毫子。她有一个扑满,是用一节竹子做的,两头封死,中间开孔。赚了钱,就塞进去。塞完了,双手握住放在耳边摇一阵,摇得哗啦哗啦地响。里头银毫子少的时候,摇起来声音很响。零钱渐多,声音就小了。这些钱,父亲母亲都不管。她打算慢慢积,积够了就去买一块好布料。
水玉提出要跟潲桶仔到张家煤矿去挑煤,潲桶仔满口答应了。头天晚上,水玉跟父亲约好,让他起床的时候叫她。第二天一黑早,她挑了一担箩筐出门,就见潲桶仔在路边等着了。潲桶仔见到她,随手递过两个煨红薯。水玉单手接住,煨红薯还是热乎乎的,她心里也热乎起来。他们赶到义公祠门口,同一群早起挑煤的人会合了,就往城外头走去。水玉捌着小步,紧紧地跟在潲桶仔后面。空气很清新,四野很寂静,只听到“嚓,嚓,嚓——”的脚步声一路伴随他们。过桥了。上山了。水玉一抬头,忽然看到天边抹出了一道鱼肚白。天光打在前面的山尖上,闪烁有光。然后,光影一寸一寸地下移,山色也一点一点地清晰起来。一只宿鸟似乎受到了某种召唤,“呱”地一声冲天飞起,霎时却又不见了踪影。但就在这转瞬之间,天地全部放亮了。天空碧澄,大地晰然,清新如洗。“呀,太好玩了!”水玉在心里暗暗惊呼。她觉得这黎明时分的山野真是神奇。她觉得出来挑煤还很有意思。
挑着煤往回走的时候,水玉才发觉事情并不是那样好玩、那样有意思的。担子在肩上越来越沉,脚步越来越重,汗水像泉水一样涌出来,濡湿了一大块衣襟。她只好歇下担子,站在路旁喘气。潲桶仔一直不紧不慢地跟随在她身后,看到她停住,他也放下担子一起歇憩。后来水玉歇憩的次数越来越多,他就问她:“还挑不挑得
起?”他打算如果水玉说挑不动了就把她的担子垒到自己的箩筐上,一担挑回家。可是水玉望都没有望他,只微微仰了脸,说:“我挑得起!”潲桶仔就又说:“你挑不起了就开声,让我帮你挑一些。”水玉忽然气道:“我说了我挑得起!”说着一拱腰把担子担上肩,竟一气走了两里地,一直走到了县城边。
水玉顿下担子,长吸一口气,说:
“好了,到家了。”
潲桶仔也停下箩筐,说:
“你这个妹子啊——啊——”竟“啊”不出什么来。
“我怎么啊?”
“你——?我服了。服透了!”
“哼!”
“——你还会去挑炭么?”
“去!”
“好。我叫你!”
水玉果然守信,每回潲桶仔招呼,她就捡拾好箩筐跟着叫声出了门。潲桶仔当然知道她不必每天挑煤。她又不靠卖炭赚钱,只供自己家里烧,隔个三五天,或是七八天,到煤矿挑一趟,就足够了。
水玉家里,慢慢有存煤了。
这天上午,晴空万里,烈日朗朗。两人挑煤回来,在义公祠门口的树阴下歇了一阵,正起身准备各自挑担回家,一个人迎面走过来了。
“李火生同志。”那人笑吟吟地叫他。
“哦——?”
潲桶仔还是头一次听人这样叫自己,一时发了懵。在我们那地方,在那个年代,很少有这样郑重称呼的。他直着眼睛望着那人,只觉面善,但想不起是谁。
“哎哟嗬,未必就不识得我了?”
“识得,识得。”潲桶仔讷讷地说,有点着急。越急越想不起来。
那人就一巴掌拍在他的手臂上。
“我是赵运生啊。识不识得?”
“嗬嗬嗬嗬,是赵运生啊,老同学呐,哪里会不识得。”
潲桶仔也高兴起来,捋手顿脚,上上下下打量赵运生。
赵运生穿得好体面。一件涤卡灰中山装,一条笔挺的毛料长裤,着一双黄色麂皮鞋。中山装的扣子,扣得整整齐齐。口袋里插了两支钢笔。头发朝两边分开,刚刚遮住耳朵。额头很高,下巴很翘。真是几年不见,变了个人了。
“你变化很大啊。中山装都穿起来了。”
“穿了一年多了。”
“钢笔都插两支了。”
“要插得下,我还可以插三支哩!”
“嗬,了不起!现在在哪里高处?”
“你估猜呢?”
“我这人脑壳蠢,估猜不出。”
“我晓得你估不到。告诉你,我到县政府工作来了。”
“哦,当干部了。”潲桶仔下面接着还有一句话:难怪打扮得婊子样。他没有说出来。
赵运生就歪了下巴说:“对了,当干部,天天坐办公室!”
“当干部好。坐办公室舒服。”
“你呢?在哪里做事?”
“我没有本事,只能卖苦力,赚点吃饭钱。”
“一样的。革命的分工不同而已。”
“不一样。哪里会一样呢?”
潲桶仔想起了文化大革命时,那天晚上去保护县武装部,差点回不到家,得幸赵运生帮忙的事情,还念着他的情,就说:“什么时候得空,来我家玩,我们铳一壶(酒)。”
赵运生会错了意,问道:“老同学结婚了么?——那这位就是细嫂子了?”他一指水玉,上下打量她一眼,点点头。
潲桶仔忙说:“你讲怪话哩!影都还没有的事。”
“你莫哄我。这个意思我还是看得出的。”
“没有哩。真的没有!”
“好好,即算没有那应该也快了。你们办喜事的时候不要忘了我啊。送张帖子来,我给你们贺喜。”又将大拇指往后一挑:“来玩啊!县政府!”
赵运生大笑着,踢着步子走了。
潲桶仔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一脸傻笑。
“李火生同志,要回家了。”
水玉拿扁担杵他,又学了赵运生的口气逗他。
潲桶仔回过神来,感叹说:“我这同学有官相哩。”
水玉瘪了瘪嘴,说:“什么官相,我看是酸相。”
“什么叫酸相?”
“那口气不酸?那样子不酸?”
“咳,我们同学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子。”
“这样子我看不来。”
“人家还是讲了一句好话哩!”
“什么好话?”
“你没有听见?他问我们什么时候办喜事。”
“嘁,讲话不怕丑!”
“丑什么?你有情,我有意,办喜事摆酒席是迟早的事情。”
“鬼跟你有情哩!”
“怎么,你没有这个意思?”
水玉不说话,白牙齿咬住红嘴唇。潲桶仔急了,就又说:“未必我们不合适?”
“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
“不知道。”
潲桶仔没有想到水玉会这么说,心里生气,脖子胀起好粗,说:“我请人算过我们的八字,很合适。”
“不合适。”
“我属牛,你属马,也是合适的。”
“不合适。”
“那还有什么不合适的?你讲给我听。”
水玉就斜眼望住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火生啊。”
“我叫什么名字?”
“你叫朱水玉。”
“是喽,你是火,我是水,老话讲的:水火不容哩!”
潲桶仔没有想到是这个说法,呆了一霎,丢下一句:“好哩,下午你在家里等我!”挑起担子,一冲一冲地走了。
傍晚时分,潲桶仔在珠泉亭里找到了水玉。他是打起飞脚一路跑着来的。他不说话,把一个本子往水玉手里一杵。那时水玉正在撩着水洗脸,手上湿漉漉的,她张着两手想躲开,潲桶仔硬杵给她了。
“什么东西?”
“你打开看看。”
潲桶仔很兴奋,双眼发亮,热切地望着水玉。
水玉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小心地翻开本子。
这是个户口本。“你看看这上面的名字。”潲桶仔指着第一栏让她看。她看到格子里工整地写着一个名字——
李水生。
“李水生是哪个啊?”
“是我啊!李水生是我的名字啊!”
原来潲桶仔回到家,立即去找了居委会,找了公安局,找了派出所。来回折腾,千祈万求,他把名字改过来了。
“这下我们合适了吧。你的名字有水,我的名字也有水,水跟水就要合到一起。”
水玉心里有团热热的东西涌上来,堵住了喉咙。她把眼睛侧过去。她看到珠泉水像开了锅似的,碗大的水泡汹涌地翻卷上来,澎湃有声。她抬了抬头,嗬,霞光满天。
六
水玉的母亲知道水玉的心事了。
母亲问水玉:“你同他认识有几年了?”
“你说哪个呀?”
“我还会说哪个?——那个叫潲桶仔的伢子。”
“认识的时间长了,有六七年时间了。”
“你对他很熟悉了?”
“熟!熟得连骨髓都透了!”
“他这人很好喽?”
“没有比他好的人了!”
“啧啧啧,女娃子这样说话也不怕丑。”
“我就是不怕丑。他就是好就是好!”
“我看不出他有哪里好。”
“他长得好。”
“人世上比他长得好的多的是。”
“他心好。”
“心好又当不得饭吃。”
水玉听出了母亲话里的弦外之音,不由得气道:“你是嫌他没有正式工作啊!”
“这未必不是个事?”
“这又是好大一个事?人家身体好,有的是力气,好舍得做。你没有看到哩,他挑起一百五十斤的担子,嚓嚓嚓,走起飞快,我空手起跑都跟不上。”
“这算什么本事。”
“这当然是本事啊!他赚的钱比那些有工作的人都多。”
“到他老了呢?挑不动了呢?”
“他挑得动。他身体好得很。他身上的肌肉把把,一坨坨的。”
“他对你呢?好不好?”
“好!好得没话说。你想,就为了我一句话,肯去把名字都改了的人,对我还要怎样好?”
“这算什么?”
“这还不算什么?那你把名字改了试试看。”
“当然不算什么。你爷老子(父亲)当年为了我,差点把命都合出来了。那才叫好。”
“他要碰到有事,也会肯为我合出性命。”
“好好好,你大了,嘴巴厉火了,我说不过你。”
“当然啊,就是不准你说他的怪话!”
母亲就轻轻叹一声,不说话了。她打听过了,知道潲桶仔的母亲打卦婆是个很贤良、很勤苦的人,在街坊邻里口碑很好;知道潲桶仔,吃得做得、脾气很好、很有孝心;知道他们家境一般,但是很平和,很和谐。她把女儿养到20多岁,以后如果真的嫁过去,只要不受苦,不受气,能有个粗茶淡饭,平平常常过日子,就可以了。平头百姓,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来的,不图这个,还图什么呢?
晚上,水玉的父亲回到家,母亲把水玉的事情跟他说了。做厨师的父亲似乎并不意外。水玉和潲桶仔的事情,他早有耳闻。他觉得,崽女姻缘,自是前定,做父母的不必过多干涉。他当然赞成老婆的过平常日子的看法。他在学校里工作,见识更多些,知道文化大革命结束了,太平盛世马上就到跟前了,小两口会有好日子过的。他尽力地伸着懒腰,笑呵呵地说:“好事啊。我哩,等着喝喜酒,你哩,等着抱外孙,大家都快活!”
水玉的母亲落了心,不再多话,只等着打卦婆家里托人来提亲。她觉得虽然两个人是你情我意,自由恋爱,但老辈子传下来的程序还是要过的。
果然打卦婆家里很快托人过来提亲了。提亲的礼物很丰厚,计有:4个礼盒,两段布料,一腿猪肉,一块上海牌全钢手表,外加两百块钱。
水玉的母亲觉得很有面子。
提过了亲,就要考虑讨亲的事情了。讨一次亲要准备很多东西,头一件是新房。潲桶仔家里,一共就两间房子,原先是母子两人同处一个睡房,以后结了婚,再一起住就不方便了。打卦婆提出,她把床铺搬到外间,腾出里屋给他们做新房。外间屋子是小一点,搬一搬,挪一挪,还是能将就着安下一张床铺的。潲桶仔想想,也只能这样了。他把煤炭都搬到外面去,在巷头的厕所旁边,用砖头砌了两个窝棚,一个堆散煤,一个堆煤饼。他把墙上挂着的箩筐、水桶、斗笠、渔网、渔篓,一应杂物都取下来,把竹钉子也都拔了,在外面巷子的墙上钉好,依次都挂上去。他买回石灰,掺上糯米浆水,调出一缸上好灰浆,把房子里外粉刷了一遍。他总感到很对不起母亲,粉刷外间的时候,格外经心。他站在一张条凳上,手执板刷,一遍一遍地用力地刷。所过之处,洁白如新。
他刷到神台背后的墙壁上了。他看到有一块砖的砖缝稍稍有点不同,比别处略白。他愣了愣,想起了这块砖头后面藏着的短火和红袖章。跟着他就想起了武装部的弹药库,想起了自己被打断手臂的疼痛,想起了城门边三五成群的学生和农民,想起了炒豆子一样的枪声。他忽然有点兴奋起来,很想取下砖头,看看短火和红袖章还在不在。可是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朝地下狠狠地吐了口痰,继续刷墙。
他把四面墙壁都刷白了,白得晃眼。
潲桶仔的婚礼办得十分热闹。做了五缸水酒。沿巷子摆了十桌圆席。万子鞭炮放了好几挂。冲天炮蹿起好高。那天,好多客人都醉了。
七
婚后的日子是幸福的。幸福的日子过起来飞快。每天,潲桶仔还是黑早即起,到半上午时分,就挑回一担煤炭来了。水玉在家里早已烧滚了茶,做好了饭,倚门等着。洗过澡,吃完饭,潲桶仔照例会倒头再睡一觉。这不是回笼觉,但是比回笼觉更过瘾。下午,一般没有什么事情,小两口就相跟着到水玉的娘家去。他们去看看水玉的母亲,帮忙做点事。剁猪菜,扫地,缝被子,拆毛衣,在菜园子里拔草,浇肥,把煤灰捶粉了铺在菜土上面,拿一把小锄头细致地松土,见事做事,你帮我扶,格外殷勤。然后,喝一碗芝麻豆子茶,陪老人家说几句话,告辞。出门时,水玉会顺手抓一把炒葵瓜子在手里,一路走,一路丢进嘴里瞌,把香气熏了一路。一把瓜子瞌完,也就到家了,赶紧做饭。吃饭。洗过碗,天就黑尽了。天黑了真是好哩,可以上床睡觉了。年轻夫妇到了床上,还能做什么呢?尽是好事。这是一天里潲桶仔最松快的时光。他握着水玉的两个奶子,就像抚在生活最酥软的地方,心态澄净,热血贲张,豪气万丈。他可以尽其所能地在上面杀伐劫掠。潲桶仔难怪那么能吃,身体真是硬扎,精力真是旺炽。他就像被揉到了极致的黄泥巴做成的泥炮,黏性极好,韧性极好,底皮捏得又薄,用力砸在地上,“嘭!”一声惊天动地,泥花进溅。水玉看似体态单弱,承受力却好得很,也像那门口的青石板,怎么样都载得受得。不知为什么,她一触到潲桶仔,就会失声发笑。咯咯,咯咯,咯咯咯咯。竟还笑中带喘,昵喃有语。打卦婆睡在外间,一板之隔,里头的声响听得很清楚。她在床上折身坐起,呆呆地坐了一会。也许是在谛听,也许是想起了遥远的一些事情。无论怎样,她心里是充满了喜悦。过一刻,她摸索着下了床,轻轻走到门口,轻轻带关门,到隔壁人家去闲坐,扯淡,喝茶。很晚,才灌一肚子水回家睡觉。
后来,她不再早睡。吃过晚饭,就出门去了。只是每天下午,她会去街陂上称回三四条活泥鳅,拌豆腐氽汤,给崽和媳妇做晚饭菜。她另外还会给水玉熬一罐加了当归的甜酒煮蛋。
她还每天给菩萨上一炷香,祈求早得孙子。
泥鳅氽汤把潲桶仔养得红头花色,龙精虎猛了。
夜夜折腾,潲桶仔仍然次日一黑早就起床,挑着煤炭担子,照旧精神抖擞,步步着力。他出门很早,回家很急。家里的新媳妇就像一根弹力很强的橡皮筋,走得再远都在使着力把他往家里扯。
每过几天,踩一次煤。潲桶仔把几天挑来的煤炭堆在空坪里,堆成了一座山。他把块煤挑出来,堆放在一边。再又用筛子过筛,把碎碎的小块煤再又放一堆。大的块煤和细碎的块煤,是分开卖的,各是各的价。然后,在煤堆中间挖出一个洞穴,放进黄泥,倒水搅和。搅和得差不多了,就赤了脚跳上去踩。来来回回地踩。上千斤煤炭,在地上铺陈开一大片,潲桶仔一遍遍地踩过去,那感觉就像将军纵马驰骋在疆场上,得意极了。踩过一遍,翻过来,再又踩。如是五遍,把煤揉透了,黏黏的,黑得发亮。再然后,拍煤饼。这就到了最后一道工序,那神情像农民收割稻谷,是很享受的。双手在水盆里浸一浸,浸满了水,抠出碗大的一团煤泥,在手里团啊团,团得滚圆了,水光发亮了,单手托住,“啪——”一声拍在墙壁上。煤饼牢牢地巴住了,煤饼上盖着一个巴掌印,五根手指清清楚楚。一阵工夫,煤饼都拍上了墙,横看成行,纵看也成行,整整齐齐,端端正正。筛煤、踩煤、拍煤饼,潲桶仔都不让水玉插手。他怕累了水玉,怕煤
炭污黑了水玉的手脚。他只让水玉在一旁陪着,挑挑水,递递茶杯,拿毛巾给他揩揩汗。有时手上污黑不想去洗,就让水玉端着茶杯喂在他的口里。他咕嘟咕嘟大口地喝着水。那水沁凉的,清甜的,喝到肚子里好舒服。
因为要挑煤、踩煤,潲桶仔总是盼着天晴。但是下雨也不怕。我们那地方雨水多,尤其春天、夏天,难隔三五天,就有一场雨。雨一停,洪水就涨起来了。河满了,溪满了,沟沟渠渠也都满了。水势滔滔,白浪翻卷,一片喧哗。这时候,打鱼的都出马了。田野里到处是背渔篓、扛渔网、甩钓竿的。每当雨停,潲桶仔和水玉两口子跟着雨脚就出了门。两人皆窄衣短裤,拦腰束一条长布帕,男的肩上扛一副三角竹架,竹架的底竿各套了七八个竹圈,女的一手夹一张套网。到了一处河边,水玉下水去,将两张套网并排卡在水里;潲桶仔再上行约六七米,咚地跳进小河中间,一手各抓一个竹架按进水底。手一捣,竹架底部的竹圈就“哗嚓哗嚓”地响起来。潲桶仔缓缓地朝下游走动,一边把竹架捣得猛响。看看走到水玉跟前了,水玉呀一声起网,将网底朝前一抄,起出水面,就见网里跳荡着小鱼小虾泥鳅黄鳝小螃蟹。两人搀扶着一起上岸,将鱼虾倾进渔篓。然后,收拾起渔网,奔赴下一段水域。潲桶仔的眼睛很准,用我们那里的话说是很“巴腥”。他知道什么地方鲫鱼多,什么地方泥鳅大,还知道什么地方藏有水蛇。每次下网,收获很多。一只硕大的渔篓,看着看着就满了。
回到家,打卦婆接着,让小两口进屋换衣服,自己就把渔篓翻倒在脚盆里。半盆鱼虾,大都还活着,一有了空间,就乱蹦乱挣扎。打卦婆蹲在脚盆跟前,把小鱼小虾拣出来,放进一个盆里,把两指大的鲫鱼拣出来,放进另一个盆里,再把泥鳅夹出来,放回渔篓。鲫鱼和虾子,拿到街上卖钱,泥鳅黄鳝,留着自己吃。常常会有几条红尾鲤鱼,或是一条两条肥大鲶鱼,她当即就洗净剖好了,用一只细白瓷碗盛着,等小两口洗完澡出来,让水玉送到娘家去。
打卦婆同亲家妈妈,只在婚礼酒席上同桌喝过一顿酒,此后就很少来往见面。彼此的牵挂,都由崽和媳妇去传达。打卦婆做了糯米水酒,会叫水玉先灌一壶提到娘家。打卦婆从山上摘了毛栗子回来,会量几升让水玉送回娘家。打卦婆知道水玉的母亲喜欢吃糖心红薯,每次替人刮痧得了糖心红薯,转手就叫潲桶仔送到岳母娘家去。礼尚往来。水玉家菜园子里的蔬菜新鲜出园,自家有一份,郎家也有一份,四时不断。水玉出嫁了,可是她家每年还是有两头肥猪出栏。每次杀猪,水玉的母亲都叮嘱,把猪肝留着,把猪肚子留着,把猪尾巴留着,把猪后腿留着,一样一样用稻草拴好了,天一亮(不知为什么,我们那里都是在半夜杀猪),即托人搭讯叫潲桶仔来提过去。
每次潲桶仔提着猪下水,在石板街道上曲曲弯弯地走着,呼吸着早晨清凉的空气,思谋着猪尾巴是炖黄豆吃好还是用辣椒爆炒了吃好,感觉这日子过得真舒服,真有味道。
暑往寒来,日子过得飞快。水玉怀孕了。肚子一天比一天显形。一到时辰,她给李家生出一个女崽来。
他们给女崽取名叫小英。
做了满月酒。又做了百日酒。小英看着看着长大了,能在巷子里爬来爬去,抓起鸡屎当麻糖放口里吃了。
潲桶仔还是每天到张家煤矿挑煤炭。做了父亲,他身上增加了一分责任,他给自己又加了码,每担煤,挑到了一百五十斤。挑着这么重的担子,走十几里野路,上山下山,涉水过桥,他却身轻如燕,走得飞快。
可是社会也在飞快地变化。好多新东西,都往这边涌。农民把田承包到户了。私人可以开厂了。一些干部,穿起西装来了。好多人家都有了电视机。县城里兴起了烧藕煤。东塔岭下面,一下冒出了两家藕煤厂。潲桶仔偷偷去看过。嗨,那也能叫“厂”。一道矮矮的用卵石断砖砌成的围墙,一个大敞棚,顶上盖了石棉瓦,由十数根木柱子胡乱撑着。敞棚中间矗着一部黑乎乎的机器。机器两头,各是一条传送带。东边有两个工人铲起煤炭扬进传送带,西边的传送带上把藕煤源源不断地送出来。机声轰鸣,煤尘很大,里边的工人都戴了帽子,戴了口罩,浑身乌焦墨黑。潲桶仔问了问藕煤机每天的产量,不禁吓了一跳。那家伙竟然一天就能做出几千坨藕煤。他不知道县城里有好多户人家,但他明白这机器对自己的巨大威胁。他的饭碗很快会给这机器抢走的。
果然,很多人家都用起了藕煤炉子。那东西干净,省钱,省事,还不用一天三次烟熏火燎地生火,何乐不为?也有的人家人口多,或是养了猪,烧藕煤毕竟火力不大,烧水煮东西都慢,暂时还烧煤饼。可是他们很快就找到了适应的办法。把地灶的炉灰扒掉,装上藕煤炉膛,闲时烧藕煤,忙时在藕煤周边再围一圈煤饼。如此一改,做饭也快了,烧水也快了,烤火取暖也足够了,一时招得很多人家纷纷效仿,就冷落了做煤饼生意的人家。
潲桶仔的同行,好多都转行,做别的事情去了。
潲桶仔却还没有醒过神来,一时还不想转行。
何况,就是他想转行,又能够做什么呢?他只有一副好身体,一把好力气,别无所长。挑了十几年的煤,天天跟煤炭打交道,他对煤炭有了点皮毛知识。抓一把煤炭,放在手心里看看,再团拢来用力攥一攥,大致就能知道煤炭的成色。可是这有什么用?这卖不了钱。
潲桶仔还是天天去挑煤。
潲桶仔家里的存煤越来越多了。半条巷子,堆的都是做好的煤饼。
水玉劝他不要去挑煤了,他摇头。打卦婆劝他不要去挑煤了,他不听。潲桶仔赌狠一样,还是天天去挑煤。下午,就扛根扁担,挨着巷子串,问人家要不要煤饼。那都是熟人,好多年的老主顾了。他用诚挚和忧怨博他们的同情。偶尔也能卖出一担半担,可是那些人在言语间,在付钱的时候,分明流露出的悲悯,深深刺伤了他的心。
他看到装了一满车藕煤的板车从长街那头移动过来,“哗哒哒,哗哒哒——”经过面前,晃向远处。
他的眼睛里涂满了无奈。
他对自家的煤饼有了一种嫌恶。经过小巷时,侧身而走,竟不想多望一眼。
这天傍晚,彤云低垂,天气郁热,他一个人坐在石门槛上正发闷,忽然巷子里一阵脚步乱响,一个人捶鼓一样擂到他跟前。抬头一看,吔,雷牯子。
八
潲桶仔和雷牯子有十几年没有见面了。
雷牯子的这十几年过得不容易。
雷牯子是个不安分的人。那年,他被扒下新军装遣回村里,吃了好大的苦头,可是他咬着牙吞进了肚子里。他在村里老老实实呆了两年。隔不几天,他会被叫到公社去训一顿话。他变得沉郁,很少说话。父母亲跟他说话,他不搭腔;兄弟们跟他说话,他不搭腔;村民找他说话,更不会搭理。他每天只按时出工,埋头干活。晚上,一个人呆在自己的房间里,把门闩死,把窗户遮严,屎尿都不出门。母亲常常贴着门边谛听,里面什么声音都没有。谁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两年以后,他留下一张字条,出门走了。纸条上粗粗地写了一行字:我一定要变个人回来!字是这么写,似乎决心有天大,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如何才能混个人样子出来。他就在邻县的山村里转,收
些鸡毛鸭毛鸡胗狗卵子之类,挑到更远些的地方去卖,赚点差价。后来跟人学会了补锅,又学会了修锁、配钥匙、修电筒、修马灯、火补塑料凉鞋,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理发。这类事情他倒是极有灵性,一些小修小补的小手艺,一学就会,有时甚至看看就会了。凭手艺赚钱,比以前要容易些了。但他十分俭省。他一般都在村民家借宿。堂屋、杂屋、火炉灶上,都睡过。牛栏、猪栏,也都呆过。他没有正经地吃过一顿饭。他常常在山路上行走,会顺手挖一蔸红薯,或是掰下几穗包谷,在火上煨一煨,就作了填肚子的食物。他喝的都是山泉和井水。他把钱一分一分都积起来,藏在竹箩筐的夹层里,随身背着。他的钱赚得很艰难。那年头在外乡做手艺,需要大队革委会开出证明。雷牯子没有。这样他就随时处在被人监视和危险之中。他得随时躲避,随时逃跑。有时风声紧了,他就跑到山上野地里去住。有一次“严打”(全称是“严厉打击反革命犯罪分子”)搞了半个月,县里和公社出动的工作队在各个村子排查,历半月之久,他就在山洞里躲了半个月。他吃了半个月的野果子和树叶子,吃得两只眼睛都绿了。那些日子,他好多次想过回家,也想过投河跳井,或是从高崖上摔下去,一死了之。可是他勒着裤腰带,挺过来了。
政策放开,市场活动,老百姓可以自由做生意了。雷牯子听到消息,一脚踩开箩筐夹层,把几年积下的钱翻出来。他跑了两趟石狮,跑了一趟广州,然后又到长沙呆了几个月。他贩衣服,也贩手表。他把衣服一捆一捆买过来,再一件一件卖出去。他没有想到在石狮买手表是那样买法,50块钱一抓。石狮人也没有想到这个人瘦瘦小小,手指却特别长。他闭着眼睛,将手伸进麻袋里面,张开五指,尽力一抓,每抓都能比别人多出一两块手表。他的手气还特别好,每抓都能抓上一块两块机械表。那时候开始时兴电子表,可是不值钱。几块电子表抵不过一块机械表。
雷牯子赚钱了,小小地发了几笔财。
雷牯子赚了钱,却不恋栈,转而回到了家乡。
雷牯子在县城里租了门面(他的门面就在武装部对面。每天早晨和黄昏,可以看到武装部院子里的官兵出操),办了执照,开了银行户头。一应妥帖,他想到应该来看看潲桶仔母子了。当年落魄,多亏了他们留他借住一夜。赤身露体,冰天雪地,荒山野岭,他们等于是救了他一命。他记着这位老同学的恩德。
见了面,雷牯子连连拱手,说:
“我不晓得你结婚,也不晓得你们生了女,没有过来道喜,当面讨杯喜酒吃,对不住——真的很对不住!”说着,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双手放在饭桌上,“这是我迟到的一点心意,你收起!”
红包很大,一看就知道封了至少百元以上。那时候我们那地方还依循旧习,讨亲、生崽,贺喜的人都是送些日用品一类:被面、床单、布毯、一对枕巾、一对枕套、一双尼纶袜子、锅、茶壶、脸盆,或是一把筷子、一个铜勺。送红包的,很少。送红包而又这么大的,没有。潲桶仔瞪眼看着雷牯子白衬衣上的紫红领带,一时有点发怔。他觉得这个礼太重了。
这时候,门口黑地里打卦婆说话了。她大声道:“潲桶仔啊,不能收——不能收啦!”
雷牯子就走到门口,朝着巷子里的打卦婆说:“伯娘,你这样说就隔生了。那一年我有难的时候,遭千人骂,万人嫌,你们把我接到家里,煮面给我吃,拿卫生衣给我穿,烧滚水给我烫脚,就是我的亲生母亲,也不过如此了。现在来看看你们,还不应该?我只怪自己来迟了。”
黑地里打卦婆唧唧哝哝地说:“说得好听!”
雷牯子忽然有点激动,又说:“伯娘,不是说得好听。这些年,我在外头打流,庙里遇到庙里歇,河边蹲到河边饮,不晓得吃了好多苦。头脑里空了的时候,总会想起一些事情。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我不懂事,跟着去造反,打人,打自己的老师,还解下皮带来抽,抽得老师鬼喊鬼叫。打老师不等于是打自己的爷娘?我真是猪狗不如呢!而我自己遭难的时候,你们是那样待我,一想起来,心里感到有愧!”
打卦婆就长长叹了声气,说:“哪个在世上不会吃点苦遭点难喽。一个人有困难的时际,是人都会搭手帮一下的,何必还记到心里。不说了不说了,后生仔能悟清一些做人的道理,这比什么都好!”
打卦婆就牵着小孙女,往巷子那头慢慢走了。
雷牯子竖了竖大拇指,对潲桶仔说:“你母亲——这个。”
“什么?”
“了不起!”
“什么了不起。——百姓一个。”
雷牯子顺下眼睛,看到傍墙垒着的煤饼,黑乎乎的好大一片。
“你还在挑煤炭卖?”
“不挑煤炭还能做什么。”
“生意怎么样?”
“不好。个个家里都烧藕煤了,煤饼卖不出去。你都看到了,一点本钱都压在这里。”
“赶紧转行呀,人不能在一蔸树上吊死。”
“一条牛,一路草。我只做得来这一行。”
“你这是讲卵话。什么都可以学。学了就会做。”
“80岁学吹唢呐——哪里哪里!”
“不对。我们老家的老话是:八十婆婆学缠脚,九十公公学打拳。没有学不会的。”
“你走南闯北,嘴巴变乖巧了。”
“我是跟你才说这样多。跟别人,半句话我都懒得说。”
“我知道你对我好意。”
“做生意吧。做生意来钱快。”
“生意我真的做不来。”
“为什么?”
“做生意要有本钱,要有门路。我一样没有。”
“本钱我可以借给你。”
“借钱不要还的啊!”
“你赚了钱再还我。”
“若是亏了呢?”
“你真是讲蠢话哩。现在生意那么好做,亏不了。”
潲桶仔还是摇头。
“我教你做。”
“我学不来。”
“你真蠢。”
“天生的。”
雷牯子有点急了。他是真心唯愿潲桶仔能赚点钱。他挥挥手说:“算了,不说了。送崽读书,不如带崽赶墟。你跟到我做一回生意就晓得了。”
原来雷牯子准备做一笔煤炭生意。他已经联系好了下家,定金都收了。可是煤炭是计划物资,必须有批条,才能弄到。这批条就不是那么好搞的,要有门路。
潲桶仔连连摇手说:“我早说了我是没有门路的,你不要寻我。”
雷牯子不觉气道:“我说过要你找门路吗?实话告诉你,门路是现成的。”
“在哪里?”
“你还记得我们有个同学叫赵运生么?”
“记得。他在县政府当干部。”
“你知道他在县政府当什么?”
“不清楚。”
“说了你这人闭塞吧。人家在县政府办当主任了!”
“哦——当官了。”
“他是当官的货。”
“主任可以批条子?”
“不行。他还没有那么大的权。批条子要县长。”
“那你不是念空话?”
“怎么是念空话呢?你也不想想政府办主任是做什么的。”
“是做什么的?”
“你真不晓得?”
“真不晓得。”
“说得好听哩,是县长的大管家——管家你懂吧?”
“管家我懂。”
“这下你应该明白赵运生赵大主任的作用了吧。”
“好像明白一点点了。”
“我已经约好了请他明天在华天酒家吃中饭,正好,你也去,一起喝杯
酒。”
“你还真的邀我入伙?”
“你这人真是很糯黏。就这样说定了!”
雷牯子很义道,当下言明,这单生意两人合伙,潲桶仔不用出资金,只出力,帮忙跑腿。亏了算雷牯子的,赚了钱,三七分成。潲桶仔占三,雷牯子占七。
第二天,潲桶仔、雷牯子、赵运生,三个老同学一起吃了顿中饭。那顿饭真让潲桶仔开了眼界。菜式很简单。一条眼镜蛇、一个大脚鱼、一只野斑鸠,都剁成块,放在一口大钢精锅里一锅炖了。盖子一揭,香气四溢。喝的是茅台酒,每人面前凳一瓶。潲桶仔是第一次喝茅台。他不觉得有什么好喝,还不如家里的倒缸酒。他不喜欢茅台那种香味。但那一锅东西好吃。香,鲜,而又不腻。火工恰好,有嚼头。他一块接一块地吃着,越吃越馋,用我们那里的话形容:差点把舌头都掉在锅里了。
席间,谈的都是同学往事,很邈远,很亲切,十分投机。气氛一下就上来了,不断地碰杯,不断地举筷。汗也涌出来了,就脱了衣服,光了上身,高喊着“饮起!饮起!”咕嘟——一口。咕嘟——一口。
他们一直喝到太阳西斜。酒喝光了,菜吃完了,每个人跟前都散乱着一摊骨头。都醉了。
雷牯子第二天就拿到了批条。这单生意做下来,潲桶仔分到了900块钱。厚厚的一沓钱差点把他吓住了。前后不过一个月时间,赚的钱比别人两年的工资还多,这让他又惊又喜又怕。他觉得像在做梦。
后来他忽然想到赵运生,说:“运生帮了我们这么大忙,他那里也要意思意思吧。”他想把自己的钱匀点出来。
不想雷牯子竟作色道:“你操空心哩!我是什么人?我什么不会做?”又教训道:“生意场上的事情,不该你晓得的,半句都不要问。”
潲桶仔忙把头点得像风铃,说:“不问不问。”
他的心放松开来,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
九
潲桶仔这些日子一直很高兴。再不用为积压的煤饼卖不出去而发愁,生活也有了着落,每顿有饱饭吃,菜里的油水也足多了。像是披久了的蓑衣一下抖落,身上十分轻松。他感到很疲困,就在家里好好睡了几天觉。晚上9点钟上床,睡到第二天早晨5点,起来撒泡尿,倒头又睡,一直又睡到下午。起来在鼎锅里挖两碗饭吃了,就踢踢踏踏上街去。他觉得做生意好赚松活钱,决定不再下苦力挑煤炭。他听信了雷牯子的指训,不急于下手,先到街上看看形势,了解了行情,再说。
大街上好热闹,满眼繁荣景象。临街的门面,全部开成了店铺,各种招牌,五花八门,有的还从屋檐下呲出来,高悬空中,好远就能看到。饭店、面馆、馄饨铺、酒肆、奶品中心,卖肉的、卖鞋的、卖锅碗瓢盆的、卖衣服的、卖电器的、卖塑料制品的、卖巧克力的、卖摩托车配件的、卖瓷砖的……打铁铺里的风箱拉得“呼呼”地响;锡器店里,小钉锤敲着锡壶的边沿,“叮叮叮,叮叮叮”,清脆悦耳;录像厅门口放了一架大功率的录音机,播放着摇滚乐,声音大得像有很多人穿了木底鞋狠跺地板,“嘭,嘭,膨”,地动屋摇。每个巷口上傍墙都站了卖青菜的人。一堆茼蒿,一堆小白菜,一堆丝瓜,一堆大蒜苗,一堆老姜。咦,一腿狗肉。炸糍粑的铁模子沉进了滚油锅里,“哧——”的一声,香气灌满了一街筒子。潲桶仔摸出五角钱,买了个油炸糍粑,一边吃,一边走着,他想不起从什么时候开始,街上竟变得这样热闹了。他心里充满了喜悦。
潲桶仔做了几单小生意。贩了一车西瓜。给县政府食堂批发了10箱莲花白酒。到乡下收了几十块光洋倒给旧货贩子。每单生意,都赚了钱。
他让打卦婆不再出去做事。母亲操劳了半辈子,年轻时太发狠,吃得又差,一点好吃的都让给崽吃,自己吃几个红薯、或是一碗包谷,就当一餐饭,现在不到60岁,已经老得不成样子。病痛也一样一样附了身,家里的床头、抽屉里,随时放了各种药瓶。潲桶仔觉得自己能赚到钱,可以养活一家人,该让母亲享享清福了。可是打卦婆劳动惯了,让她闲下来,还坐不住。每天除了接送小孙女去学校,其余时间呆在家里,就想着做点轻事。扫扫地,抹抹桌子,或是拿件衣服,到溪水边慢慢搓洗,洗完一件,拿回家晾上,再又拿一件去搓洗。打卦婆的手脚真是不利索了。筷子拿在手里好好的,突然就掉地下了。揭起了锅盖,却不知往哪里放。洗着洗着衣服,忽然一失手,光着眼睛看着衣服随水漂走了。潲桶仔和水玉都叫她坐到吃现成的,再不要劳神了。可是她不听。她说她不动一动,跟坐牢一样,浑身难过。
潲桶仔到底给母亲找到了一个适合动手的去所。潲桶仔有个朋友,家住正街上。朋友的房子很大,前头作门面,卖点烟酒之类,后头是厅屋。潲桶仔偶尔到朋友的门面上坐坐,说些闲话。那一天,潲桶仔正坐着,听到后头厅屋里传来洗麻将的声音,就过去看了看。原来厅屋里摆了一张麻将台。那时候还是半下午,麻将桌上却早已开了台。打麻将的是四个老婆婆,几个人的手指都枯得像鸡爪子,可是摸起麻将来却异乎寻常地麻利。洗牌、摸牌、出牌、丢骰子,都利索得很。一边打麻将,一边说话,说到好笑的地方,就都咧起嘴巴嗤嗤地笑,非常开心。这些老婆婆是朋友家的常客,每天聚到这里开台,风雨无阻。每次时间不长,上午四圈,下午四圈,决不多玩。打麻将当然是要意思意思的。“打牌不打钱,好像炒菜不放盐”,那有什么味道。但是“赌”资不大,一个子,五分钱。一天的输、赢,不过三五角钱。潲桶仔立即想起,何不让母亲也过这里来玩。他在心里默了默,这个钱他出得起。
回家跟母亲一说,打卦婆答应试一试。
打卦婆过去一试,很快玩上了瘾。她成了最守时的常客。每天吃过早饭,泡一杯茶水,把潲桶仔给她的零钱装好在口袋里,颠颠地就去了。中午,回家吃饭。然后坐在竹椅子上眯一会,就又走了。吃晚饭的时候,她会跟一家人说说麻将桌上的事情,或是从麻将桌上听来的事情。她也会说说每天的输赢情况。她牌技不精,不会算计,什么“顶上家,卡下家,盯对家”,什么“打熟不打生”,什么“双碰不如一嵌”,她都不懂。她只知道看着自己的麻将牌,一搭一搭地凑。这样怎么能和牌呢?所以,她输多赢少。可是她想得开,明白自己打麻将图的是开心,是消磨时间。输了,她也沮丧,但不会难过,赢了,很开心,会眯眼轻笑。
潲桶仔有时也会转到朋友家看看。他站在母亲身后,看着母亲佝偻着身子,安安静静地坐着。母亲抓上一张牌,看看,再又看看跟前的牌,没有用,翻转来,轻轻地按在牌桌上。又抓上一张牌,看看。好,是“七万”,和自己跟前的“八万”“九万”正好凑成一搭,就轻轻地顺序插进去。再抓上一张牌,又没用,翻转来,轻轻放好。“哈,和了。”对家把自己的牌双手推倒,高兴得跺手跺脚。母亲凑过眼睛去看看,咳,放炮了,是个卡张。她也笑起来,翻起衣襟,摸出五分钱递过去。接着,端过茶杯,轻轻喝了一口。然后,张开十指,洗牌。一桌的麻将,被洗得哗哗乱响。潲桶仔忽然有点感动,想起母亲大半辈子辛勤操劳,终于可以坐下来安安静静地打麻将了,心里好熨帖。
十
潲桶仔开始走背时运了,接连做下两单亏本生意。
他给人骗了。
那天,他正在家里吃早饭。有了钱以后,他的饭食也讲究起来,早上都是从外面饭店里买回家,五个包子,一杯豆浆,一个茶叶鸡蛋。忽然,门口一黑,进来两个生人。来人一胖一瘦,都穿酱色西装,提黑色公文包,操一口郴州官话。两人递上名片。潲桶仔看了看,都是一个贸易公司的,胖子姓李,是总经理,瘦子姓朱,副总经理。当即请坐,奉茶。潲桶仔问胖子:总经理姓李?胖子笑答:嗬嗬,姓李,姓李。潲桶仔就说:我们是本家。胖子也说:对,五百年前是一家。瘦子这时插一句:搞不好两百年前就是一家。
瘦子的话把三个人都说笑了。
寒暄之后,胖子说明了来意:猫公岭上有个农民开了个煤窑,可是煤窑不出煤炭,只出煤矸石。挖几个月,花了几千块钱,只挖出一堆煤矸石。他们就是冲那堆煤矸石来的。但窑主不肯卖。那窑主不会说官话,满口当地土话,哇哇啦啦说了半天,不知道说些什么。无奈,他们只好返回县城,想找一个当地人作中介。打听到潲桶仔做过生意,又挑过煤,有经验,就找上门来了。
潲桶仔听了,心里有点疑惑,就问他们:“这煤矸石就是死石头,从来哪个都不要的,怎么会就值钱了呢?”瘦子抢着说:“这个你就不要多问了。你们没有用,我们有用。”胖子就说:“我晓得你会问这个问题。其实告诉你也不要紧。这是日本的一家公司要的货。那煤矸石里头含了有很多金属元素,中国人奈不何,外国人奈得何。”
潲桶仔点点头,觉得这话可信。当即谈妥,由潲桶仔出面去找窑主谈价,事成后,每吨货付给中介费一块钱。他们需要至少三百吨货。再多,也都要。装货即付款。
事情谈好,两人告辞出门。潲桶仔问他们住在哪里,胖子说:“住县政府招待所。我们是地区行署办属下的公司,下到县里,都由县政府接待。”说着,努嘴叫瘦子把营业执照拿出来给他看。
潲桶仔看了营业执照。看了上面赫然盖着的三个大红印章。他心里的一点疑惑,完全没有了。
“好,你们到招待所等我的讯。”
“这事要快。”
“我立马起身。”
潲桶仔搭车到了猫公岭,见到窑主,开口用土话一说,事情很容易就谈妥了。但窑主有一个条件,必须马上付钱。或者,付一半也行。窑主说:“你不要跟我说没有带钱的话。昨天夜边子来了两个干部,也是讲要买这堆煤矸石,出的价比你的每吨还高出一块钱,我没有肯卖。他们讲了今天带钱再来。你不给钱,再不要多话。我等他们来。”
潲桶仔看了看太阳,算算时间还来得及,就说:“要得,我们是老乡,老乡就要向着老乡。你等我拿钱转来。”
潲桶仔回到家,掀起床板,把钱刮拢来,数了数,卷好,塞进腰包,转身搭车又返回猫公岭。
潲桶仔交了钱,拿了窑主的收条,兴冲冲跑到县政府招待所,在总台一问,身上的汗珠子立时就乍了出来。姓李的和姓朱的已经退房走了,不知去向。
这当然是个骗局。那年头类似的骗局发生过很多。只不过恰恰是潲桶仔中了招。
第二单亏本生意,情节稍为复杂一点。
县政府要处理一台货车,价格很低。车是旧车,但还有五成新,拿到乡下去跑运输,还是好东西。潲桶仔已经请货车司机喝过酒,请老同学赵运生喝过酒,请政府办管司机的张副主任喝过酒,也联系好了下家。他已经收了下家给的五百块钱定金,以为各方打点。事情谈得七七八八了,购车协议也打印好了,只等最后一轮谈判,签字,交钱,提货。
那天,潲桶仔和政府办的张副主任约好在华天酒店的包房里见面。两人一支烟还没有抽完,就见大街上家有麻将桌的朋友急急慌慌地找来了。他心里一沉,估摸是母亲出事了。果然。打卦婆和几个老婆婆正打着麻将,派出所的人闯进来了,当场把麻将收走,把桌上的钱和各人身上的钱收走,连人一起带到派出所去了。
潲桶仔腾地站起来,对张副主任抱拳作揖,说:“这对不住了,我得先去接我娘老子。这事,改时间再谈。”
“不说了。赶紧去。”
潲桶仔闷头走着,走得飞快。下马路,过城门,走到大街上了,他忽然转头问了句:“派出所凭什么抓人?”
“说她们搞赌博。”
“几个老得快进棺材的婆婆子会搞赌博?打五分钱一个子的麻将也是赌博?讲给鬼听都不得相信!”
朋友在后面喊:“你往哪里去?”
潲桶仔说:“到派出所接人呀。”
“你身上带了好多钱?”
“问这个做什么?”
“人家派出所要你带五百块钱去赎人。”
潲桶仔站住了,转过身,问:“这算什么钱?”
“罚款。派出所的人讲了,送了钱去,即时带人回家。”
“我若不送钱去呢?”
“那对不住,送看守所关十五天。”
“这真是拿她作赌博罪来治哩!”
“没错。”
潲桶仔忽然“哼”地笑了一声,说:“辛苦你过去告诉他们一声,我没有钱。把我杀了榨油也榨不出这么多钱。人我也不领了,他们爱关好久关好久。”又低声嘟囔一句:“我就不信还有这样的王法。”就一甩膀子回家去了。
潲桶仔回到家,刚刚调匀喘息,派出所的人就进门来了。两个年轻人,潲桶仔都认识。潲桶仔笑着脸说:“我晓得你们是为什么来的。你们先坐,我拿点东西。”
潲桶仔一阵忙乱,从打卦婆的床头,从抽屉里,从碗橱上,搜出了一堆药瓶,在手里捧着抱着,哗一声放到饭桌上,说:“两位警察叔叔,你们听着,我母亲今年65岁了,身体不大好。有七八种病。”他拿起一个药瓶子,“这是治高血压的药,一天三次,一次一片。”又拿起一个药瓶子,“这是治糖尿病的药,早晨一次,晚上一次,每次4片。”再拿起一个药瓶子,“这是救心丹,她老人家心脏病发作的时候,即时要灌一片到口里,迟三秒钟就会没命的啦。”……他一个一个地拿起药瓶子,一一交代各是治什么病的,然后,拣一个塑料袋一齐装了,放在桌子上,说:“这些药,辛苦你们带给她。什么药什么时间吃,一次几片,也要辛苦你们给她多讲几道。她那人老糊涂,刚刚交代过的事情,转背就不记得了。要是没有交代清楚,吃错了药,一口气上不来,性命老子就不得跟她打伙的了啦。我拜托两位警察叔叔了。——再见!”说着就一脚跳到了门外。
跳到门外了,回头还加了一句:“你们出门的时候,麻烦顺手把门带关了。”
潲桶仔走到溪边,蹲下去,撩水洗了把脸。他看到一只脚猪子哼唧哼唧地从对面岸上走过,忽然恶从胆边起,一蹦过水,撒腿追了脚猪子好远,才顺着田埂慢慢回头走。回到家,就看到母亲已经回来了,正坐在竹椅上大口大口地喝水。母亲的眼皮耷拉着,眼角下挂了眼屎,神情很暗淡。
母亲回来了。可是潲桶仔的那单汽车生意丢了。
抢走那单生意的不是别人,是雷牯子。
雷牯子还是很仗义。他把车主预付的五百块钱定金免了,另外还托人给潲桶仔送来五百块钱。
接连两次打击,潲桶仔一下子蔫了。他变得暴躁,易怒,总想找人打一架。可是找谁打呢?找胖子瘦子、找窑主?人都寻不到,找鬼去。找派出所?找政府办张主任、或是找雷牯子?也
谈不上。他只有天天把一双拳头攥得铁紧。他只有天天喝酒。用碗喝。用搪瓷缸子喝。用勺子喝。他几天就把一缸倒缸酒喝光了。
自从派出所回来,打卦婆就病倒了。拖了两个月,瘦得只剩了一把骨头,眼睛半睁半闭,只见两条缝,没有了光彩。她知道自己不行了,勾手叫潲桶仔到眼面前来。
潲桶仔把耳朵贴在母亲的嘴巴上。他听到母亲细细声说:“小钱辛苦大钱命。你没有赚大钱的命。”
潲桶仔点点头。
母亲细细声又说:“雷牯子手狠,命硬,心肠不拐。”
潲桶仔的眼睛定住了。不明白母亲这时候怎么会说起雷牯子。他侧过头想问问母亲。可是不行了。
说过这两句话,打卦婆就再没了声息。
十一
安葬完母亲,潲桶仔有一段时间都缓不过气来。整天晃荡,也没有想到要找点事做。一家人要吃,要喝,女崽小英上中学了,开销很大,家里那点存钱,一点一点地少。水玉看看不行了,这个家得要有人撑下去。她回娘家跟父母亲商量了一下,找到一份事做:上街炸油糍粑卖。
她叫上潲桶仔一起跑了趟乡下,买回几十斤茶油,买回米,买了炉子,买了糍粑模子,买了葱,肉,买了一把新菜刀。炸糍粑不难学。头天夜里睡觉前把米用清水泡上,一黑早起来磨米浆,天一亮就要出门去设摊。这不难。关键是能掌握火候。糍粑不能炸得太老,也不能太嫩。老了咬不动,嫩了熟不透。水玉心灵手巧,40多岁的人了,头一次做生意,学得却很快。她炸出来的糍粑,金黄,喷香。她用的肉很新鲜。她的葱,切得很细。
水玉把油炸糍粑摊子安在美容美发厅斜对面的拐角上。这里晒不到太阳,避风。美发厅有五六个女崽,都很年轻,都很乖。美发厅门口来往的人很多。有的人走到这里,会顺势蹲下来,买一个糍粑,小口小口地吃着,眼睛一眨一眨地往美发厅里睃。
潲桶仔常常坐在糍粑摊子后面的石阶上,看水玉炸糍粑,看水玉收钱,看来往行人,默默地出神。
潲桶仔是切实感受到了水玉的贤良。家里出了这么多事情,穷困到了这种地步,有时潲桶仔发无名火,简直横蛮到了不近情理,可是她都承受了,并无怨言,对他连句重话都没有。这使他十分羞愧。他是个男人,怎么样都应该振作起来,去赚钱,养家糊口,把日子好好过下去。他还是想赚大钱,到处打听行情,东跑西问,到头来,总是空的。是有人倒卖土地赚了大钱,有人开洗脚屋赚了大钱,有人炒股赚了大钱,也有人编书卖书赚了大钱,但是,他有门路吗?有本钱吗?文化都只是个初中文凭,怎么赚大钱?倒是有一次,他听说了在海南有人买卖枪支,价钱高得吓人,就想到了藏在墙洞里的那把短火。这倒是个无本买卖。反正那把短火留着对他也没有用,卖出去,有了钱在手上,下一步就好走了。可是再一细打听,才知道买卖枪支是犯法的。这种事情不能做。他即刻就打消了念头。
潲桶仔终于想通了母亲临终前两句话的意思。他去找了雷牯子。
雷牯子真是发达了。他另外又在县招待所租了两个房间做办公室,开起了小汽车,脖子上吊着小指粗的金项链,长年穿西装。潲桶仔找他一说,他当即答应留用。他知道潲桶仔这人厚道,心眼是实的,合得下力,不会乖巧。他清楚这样的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找了自己,以后只会用加倍的忠实和勤谨来报答。何况他正准备做实业,开煤窑,需要人手。他让潲桶仔先在办公室打杂。许诺:先干着,一有机会,就会安排更好的差事。
他知道潲桶仔家里拮据,又让财务预支了一个月工资。
潲桶仔手里攥着那把钱,差点攥出水来。
第二天,潲桶仔就跟雷牯子出了一趟差。去的是南岭山上一个叫石坡头的村子。山高,路长,弯多,雷牯予开着车,在土路上呜呜地吼叫着转了半天才到。
潲桶仔到了地方才知道,石坡头是赵运生的老家。赵运生有五个兄弟姐妹,但都不在家,都在乡里或是县城工作,父亲已经过世,家里只有老母亲一个人住。赵家的房子很大,很旧了,但是收拾得很干净。地上不见乱草,桌上没有灰土。老人家很精致,很精神,瘪嘴一笑的时候,天真得像孩子。
看来雷牯子同老人家很熟,一进门就拉住老人家的手,搀扶着到灶头的长凳上坐下。坐下了,还一直用双手搭住老人家的手。雷牯子告诉她,潲桶仔也是运生的同学,在公司工作,专程上来看望她的。雷牯子把潲桶仔的正名和诨名都讲给她听,逗得老人家嘿嘿地笑,连说,能吃是福气哩,身体好。雷牯子就说了一段在学校时潲桶仔有一次吃下十二个油炸糍粑的故事。他说,潲桶仔吃了那样多东西,肚子胀得蛤蟆一样,坐在凳子上直喘气,直喊口干。他就去打了一盆水。幸好老师去了,抢过盆子就把水泼掉了。如果把那盆水喝下去,潲桶仔的肚子只怕会像气球一样胀破,哪里还有人喔,早变鬼去了。老人家听着儿子昔日同学的陈年趣事,大约也唤起了对儿子小时候的一些回忆,一直嘿嘿嘿地笑,还直吧咂嘴巴:啧啧啧,啧啧啧……潲桶仔记不起自己是不是吃过十二只糍粑。以他的饭量,一次吃十二只糍粑是没问题的。可是那年头有钱买那么多糍粑么?当然这没关系,只要逗老人家高兴,就好。他也跟着哈哈地笑。他很惊讶雷牯子的口才原来那么出色。眉飞色舞,妙语连珠,连顿都不打一个。
说过一阵话,雷牯子告辞。他叫潲桶仔一起从车上搬下一台洗衣机,在堂屋的天井旁边安放好,接上电源。雷牯子想得很周到,还送了20包洗衣粉。
雷牯子说:“天寒了,以后少下冷水。有换下来的邋遢衣服被窝,就交给洗衣机去洗。”
老人家抚着洗衣机崭新的机壳,感叹地说:“还是你有心!”
洗衣机把一座堂屋都耀得亮堂了。
过几天,潲桶仔就听说,赵运生升副县长了。
又过不久,雷牯子送上去的煤炭开采证就批下来了。开采证在煤炭局压了好久,雷牯子请了无数次的客,迟迟没有答复。雷牯子气得天天骂娘,可是没用。
是赵副县长使的劲。
批文到手,立即上马。雷牯子要去的地方,是猫公岭。猫公岭往东,几里路外就是张家煤矿。张家煤矿采了几十年了,煤炭还是源源不断。猫公岭周围几个山,都开了煤窿,煤源都很丰富,很优质,卖价都很高。雷牯子请人看过,断定猫公岭山里有煤。但煤层是带状形的,不容易采挖。一旦采到,肯定发财——还可能发大财。雷牯子想的就是做大和,发大财。他不怕冒险。
雷牯子没有食言,他让潲桶仔做了煤矿的监工。
窿口开在旧煤窿的南边,相距不过百米。潲桶仔看到那堆煤矸石还在,在寒风中凝然耸立。他想起胖子瘦子那两个人,想起那个窑主,想起把自己的积蓄一刮而空的那场骗局,心里恨恨不已。那时他真是傻得可笑,居然潜到旧煤窿里蹲伏了几天,心存妄想,以为那窑主还会再来。
我们那地方破土开窑是件很隆重的事情。先得设神案,供起土地菩萨的塑像。神案上摆了香炉,可是香并不插在香炉里,而是三根一炷插在山地上,东南西北,由雷牯子亲手在每个方向插上三炷。又当场杀一条狗。把狗血往神案脚、香烛上、山地上用力泼洒过去,泼出一大片暗红。接着,雷牯子率众人拜过菩萨,再点燃一挂鞭
炮,纸屑纷飘中挖下第一铲土,煤窿就开工了。
潲桶仔的工作极其简单,名为监工,实际上就是个门卫。每天只需在窿口的平房门口坐着就行了。可是他是个坐不住的人。雷牯子给他开那么高的工资,那么关照他,他得对雷牯子尽心尽责。他让水玉从旧货市场上买了套二手的迷彩服,一天到晚穿在身上。晴天穿着,雨天也穿着。裤脚还用绳子扎紧了,显得精干。潲桶仔也年近半百,头发都花白了,整天穿迷彩服,着解放鞋,那样子实在有点怪。可是他才不管那些,只要自己觉得精神就行。他背着手,低了头,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地下有一截铁丝、一根马钉、一截磨秃了的很短的钢钎,他都会捡起来,拿到砖房里归堆放好。远远地看到有小把戏赶着牛慢慢走过来,他会赶紧走过去,扬手让牛拐弯。他有时也会站在大岩石上,向山下眺望一阵。这时候他的神情是肃然的,看不出是什么心情。到了快要交接班的时候,他会提前烧好一大壶茶。他知道从窿底上来的人,口里都很干,茶水不能少。他一个一个问准备下窿的人,电池充好电没有,藤帽的绳扣结实不结实,鞋带子系好没有,叮嘱千万注意安全。作为一个监工,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雷牯子每天都会开车上来一趟,问问窿子挖掘的进度,听潲桶仔说说各方面的情况。潲桶仔汇报没有什么重点,完全就是东拉西扯。可是听得出他是很负责任的。雷牯子有时也叫潲桶仔一起去陪陪客人。喝酒,洗脚,按摩,有一次还用牛奶洗脸。那些地方装饰都很豪华,铺了瓷砖,贴了墙纸,灯火璀璨,客人很满。他每次都很感叹:如今有钱人真多啊!他不明白那些人怎么会那么有钱。
潲桶仔发着感叹的时候,不免有点羡慕,但绝无嫉妒。现在他收入稳定,老婆水玉的糍粑生意也很好,每天都有赚头,女崽小英已经上高中了,人是冰雪聪明,知道努力,学习成绩在年级总排在前五名以内。家里的灶头上,常年窝了一缸酒。每天傍黑回到家时,饭菜都已经上桌,半壶倒缸酒也早早烫在热水锅里了。他往竹椅子上一坐,水玉就把热毛巾递过来了。等他擦过脸,小英又已经把酒倒在了酒杯里,双手奉到他嘴边。他们家的饭桌上,常常有两荤两素。荤的是辣椒炒泥鳅、粉蒸肉,素的则是煎豆腐、炒酸菜。潲桶仔抿一口酒,嚼一条小泥鳅,嚼得咯吱咯吱地响。他觉得这响声很好听。他有时咬下一大口粉蒸肥肉,油汁顺着嘴角淌下去,水玉赶紧扯条毛巾给他揩干净了。他觉得老婆的手脚很麻利,很温柔。看看半壶酒快喝干了,他握住酒壶,乞求地望着小英:“好女崽,再给老子来半壶?…不行!”“那——小半壶?”“也不行!”“好,那就舀一杯。就一杯,绝不再要。”“好好好,做大人的总不自觉。下不为例啊!”“下次?下次再说。”“那我不舀了。”“好。一杯——”他哪里是真的还要多喝那一杯酒呢?他是觉得跟女崽斗斗碎嘴子很好玩,很受用。他想着日子就这样过下去,蛮好。
打霜了。早晨起来,山上的石头、树枝、草叶上一层白,薄薄的,像打了石灰。不知不觉两个多月过去,窿道有两百多米深了。泥土退位,挖到煤矸石了。“石矸露了脑,下层是煤宝”。接下去,煤炭该要现身了。
露了脑的煤矸石,让大家好好喝了一餐酒。
可是就在发现煤矸石的第二天,猫公岭上又上来一队人。那些人从汽车上搬下一些机器,还有很多钢钎、大锤、背包,在旧窿口旁边扎下来。那些人在坪地上插起一面红旗,一连放了九响炮铳:
“砰——砰——砰……”
潲桶仔跑过去,给后面的人散了一圈烟,打听清楚了,他们准备接过旧窿子继续挖下去。新的窿主姓黄。
听到消息,雷牯子立马开车上来了。他沉着脸,在旧窿口旁边走了一圈。他看了红旗,看了窿口的牵引机,看了旧砖房后面新搭起的活动板房,又盯着那堆煤矸石发了一阵呆,一言未发,倒过车走了。
一去三天。
第四天半下午时分,雷牯子又上来了。这次他带来了一瓶白酒、一包花生米、两条卤鸡腿,几根酸黄瓜,一一摆在平房里的矮桌上。雷牯子把一瓶酒分开倒在了两只碗里。
潲桶仔奇怪地问:“你这是做什么?”
“我们两个老同学好好铳一壶(酒)。”
说着,雷牯子关上了门。两个人面对面坐下来。
外面的北风刮得紧了。潲桶仔觉得脚尖好冷。
碰过杯,喝下一大口酒,又抓一把花生米抹进口里,咬嚼得咯咯地响。好一会,雷牯子突然问:
“你晓得隔壁那个煤矿是哪个的?”
“我哪里晓得。”
“我查落实了,是赵、运、生的。”
“我也问了的,窿主姓黄啊。”
“就是赵运生。他自己不出面,找了个姓黄的出来承头,其实矿是他的。”
潲桶仔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怎么可能哩,人家是副县长。”
“有什么不可能的?人家是副县长,比你、比我都更了解煤炭是紧俏物资,是能赚大钱的。”
“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他挖他的,我们挖我们的。”
喝口酒,又补一句:“我看他也是蠢到家了。明明晓得那是个枯窿,只出煤矸石,不出煤炭,还要去挖。”
“他蠢?他蠢能当县太爷?”
雷牯子把酒碗猛地凳在矮桌上,气道:“你以为他真的是在挖煤窿啊!”
“不挖煤窿挖鬼啊!”
“我说了,不是他蠢,是你蠢!你看到他们从旧窿子里拉出来的是什么?”
“是什么?我不知道是什么。”
“讲你蠢你还不含服。他们拉出来的是泥巴,知不知道?”
“不是泥巴还是煤?我当然知道是泥巴。”
“那为什么是泥巴,你想过没有?”
“我想不出这是什么窍?”
“唉,潲桶仔啊——你真是个潲桶仔!”
“我不晓得你就教我,不要这样骂我潲桶仔。”
“好好好,我向你赔礼!”
雷牯子站起身,在屋子里急急地转了两圈,又猛地拉开门。外面好像飘起了雪花,天色有点暗了。他大声骂了句娘,把手里的卤鸡腿用力往天上甩去。然后,反身关了门。雷牯子走回到矮桌旁,气色平和了一些,说:“你想过没有,假如他们那里还是顺旧窿道挖下去,只会继续拉出煤矸石;如果是打斜井哩,才会挖出泥巴来,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在朝我们这边靠拢,因为那一头就是山外头了,不可能往那头去。”
雷牯子就告诉潲桶仔,赵运生已经调所有资料看过了,确定他们这边能挖到煤。而且,储量很大。
潲桶仔这才通窍了。他脖子上的青筋一下暴起来,说:“他跟我们还是老同学啦,怎么这样不讲情谊。”
雷牯子冷丁一笑,说:“在利益面前,还讲什么情谊!”
“你对他又不薄。”
“那也是为了利益。只是没有想到他下手这么狠。”
话说到这一步,雷牯子不想再多说。他在煤窿上已经投入了这么多,不可能就放弃。再说,也不甘心,他不能任人宰割。他还有很多事情马上要做,要去安排。
雷牯子喝掉最后一滴酒,又交代潲桶仔在山上一定要十分经心,要保住煤窿。他说:
“保住了煤窿,就是保住了钱啊。是白花花的票子啊!”
说时,他的喉咙已经嘶哑,双眼通红。雷牯子醉了。潲桶仔知
道,雷牯子酒量很大,以今天这半斤酒,不至于醉的。
他看着雷牯子的车扭扭摆摆拖泥带水地下山去了。好久,他才咬出一句:
“放心!”
十二
煤窿出煤了。黑黝黝的。亮闪闪的。好煤呀。
潲桶仔装上一布袋子煤,抱在胸前,狂奔下山,直扑县城。到了公司门口,一抬头,吃了一惊。
公司门口站了两个警察。
他闯进去,看到公司的人都在里面,都垂着头,低眉顺眼。他问:“雷总呢?雷总在哪里?”
没有人回答。
一个人扯住他的衣角小声告诉他:“雷总给警察抓走了。”
潲桶仔一把抓住那人的手,“他犯了什么法?”
那人说不知道。
另外有人怯怯地说:“听说是偷税漏税。”
“雷总会偷税?”
“抓他走的人是这样说。”
潲桶仔就低声吼道:“那还死卵一样呆在这里做什么?赶紧想办法啊!”他忽然变得像一条发狂的狗,红着眼睛,一个一个指着他的同事们,“你——去看看雷总关在什么地方,你——去税务局了解案子有好大,你——去给雷总家里把讯。马上都去!”
潲桶仔怔怔地望着那些人跨出门去。他想,事情出在这里,只怕根子是在山上的煤窿。他得赶紧回猫公岭,看住他们的煤窿,别的事,以后再说。
这时,他感到背上凉沁沁的,汗湿得难受。
潲桶仔出门时扫了那两个警察一眼。
他绕路从北门口下了大街,拐到美容美发厅门口,告诉水玉,山上煤窿里有点事,晚上不回来了,不要等他。
他顺手抓起一个油炸糍粑,边吃边走。吃完,也就到家门口了。他把油手在裤子上揩了揩。
进到家里,他才发现那袋煤还抱在胸口上。他把煤袋子放在神台下面,倒了一碗冷开水,大口灌着。这时他才感觉到心慌慌的,两手抖得厉害。他不知道下面还会发生什么事情,只是隐隐觉得会有凶险。他点了一炷香,插在香炉里,拜三拜,闭住眼睛,默默祈求菩萨保佑。再睁眼时,透过袅袅烟雾,看到神台背后的砖墙裂开了一道缝。他心里一动,陡然想起了几十年前在里面藏起的短火——那把左轮手枪。他忽然很想看看短火还在不在。
短火还在,只是生了锈;红袖章也还在,却糟朽了,碰一碰,就纷纷散落在地。他暗自庆幸那年没有把短火拿到海南卖掉。他倒了碗茶油,一阵擦拭,退去铁锈,短火的枪管上竟又闪出了点点光泽。他把短火插进裤腰带里掖好。枪身紧贴在肚皮上,冰得透心。渐渐就热了,变得沉甸甸的。他的心也踏实下来。有了短火,他觉得有了一种依仗,胆子壮了。
潲桶仔卷起一床小被子,扯根尼纶绳捆住,大步出了门。
他在猫公岭半山上碰到了奔逃下来的矿工。拦住一问,才知道煤窿里上去了一群执法队的人,凶神一样,用电喇叭把他们喊出窿口,就赶下了山。那些人要捣毁煤窿。
潲桶仔咆哮着叫他们回去,一起保住煤窿。矿工们却一个一个闪身躲过了,落荒而跑,转眼不见了踪影。
潲桶仔望着山下,在心里恨了一阵,转身继续上山。现在,他不跑了,踏着积雪,一步紧一步地走。他的身后,是一串深深的、黑黑的脚印,迤逦绵延。
雪又下起来了,飘飘扬扬,却只在空中漫卷,并不落到地下。旧煤窿前面的坪地里,站了一群人,缩着脖子朝前头张望着。雪花撞进了衣领子里,潲桶仔陡地一凛,抬高眼睛,看到了那堆煤矸石顶上竞蹲伏着一只老鼠。老鼠很大,像一只猫。老鼠的眼睛很亮,贼亮贼亮,直盯着他。老鼠身上的灰毛都扎撒开来,像一堆乱箭。
潲桶仔一阵惊悚,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还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大的老鼠,没有看到过这么贼亮的眼睛。他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兆头,心里一阵一阵发紧。小被子失手掉在了地上。
潲桶仔一路小跑,到了自己的煤窿前面。
他看到了停在工棚门口的铲土车。巨大的铲刀,正对着黑瓢瓢的窿口;铲车旁边,站了好多人,都戴着藤帽,握着电棍,都黑着脸,手臂上的红袖章晃眼睛。他挤过人群,几步蹦到了铲车前面。
他大声喊道:
“你们要做什么?你们要做什么?”
他看到一只电喇叭举起来了,喇叭里喊着:
“请不要妨碍执行公务!请不要妨碍执行公务!”
他继续喊着:
“你们要做什么?你们要做什么?”
他听到电喇叭不断地喊着:
“请不要妨碍执行公务!请不要妨碍执行公务!”
他听到铲车发动起来了。“轰、轰、轰——”声音震得耳朵根子痛。他看到铲车缓缓推过来了。一点一点,越来越近。铲车前头的铲刀上,巴了一团黄泥。铲车逼迫着他,一寸一寸地往后退、退、退。他身上的血,一阵一阵往上涌。他的眼睛,血红的了。
终于,潲桶仔被逼退到煤窿口了。窿口里的热气蹿出来,包裹住了他。他想,这些人真是做得出啊,硬要把他往绝路上逼。他感到燥热难当,扑着手在身上乱抓。
他触到了腰上的短火。
他听到电喇叭还在喊着:
“不要妨碍执行公务!不要妨碍执行公务!”
“我捅你公务的娘啊!”
他大吼一声,猛然抠出了短火。他用双手平举着短火,对准了铲车驾驶台上的自玻璃。他看到白玻璃后面惊恐的眼睛,得意地想:看你敢不退回去!
雪花还是漫天飘舞着。这雪花怎么那样轻,就是落不下地。
他听到铲车顿了一顿,接着更猛烈地轰吼起来。
“啌,啌,啌,啌……”
潲桶仔仆地倒下去了。
他身后的煤窿塌毁了。烟尘暴起好高。
潲桶仔再也站不起来了。他的双腿平膝盖那地方,被铲车齐齐铲断了。
等潲桶仔治好了腿,还有一项罪名等着他:私藏枪支。
原载《花城》2009年第2期
原刊责编朱燕玲
本刊责编黑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