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珊瑚石项链

2009-07-24

同学 2009年5期
关键词:项链裙子公园

扶 苏

爸,妈,我先回房了。

艾可朝接她下晚自习的父母甜甜一笑,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月光透过雕花的格子窗,打了一小块在木地板上,晶莹通透,她走了几步,突然意识到,房间被人翻过了。

衣柜没关严,裙子和衬衫被狼狈地胡乱搅在一起。书架上的弗洛伊德被抽出来过,又被百无聊赖地硬塞了回去,软皮壳子都折起来了。桌上的护肤品、首饰盒、笔筒都细微地挪动了位置。她快步走到电脑桌前,椅子旁边有几个踩扁了尚有余温的烟蒂,是那种最常见的红双喜,她开了机,QQ居然自动跳了出来,是一个陌生的号码,5337684,那个贪玩的笨小偷,连号都忘了消。

窗台上的兰花盆移动出了一个圆圆的泥印子,艾可乘着月光朝下看了一眼,那人一定是从这里爬上来的,还没来得及搜查其他房间,就仓促地逃走了。

爸爸妈妈每天上班,还要接送自己上晚自习,已经够累了,艾可决定不告诉他们了,以后每天出门记得锁好窗户就是。

她默默地整理被翻得乱糟糟的屋子,终于发现了唯一一件丢失的东西。

那是一条蓝色的珊瑚石项链,原本在台灯下的笔筒上挂着,艾可每晚看书看累了都要拿着玩一阵子,现在不见了。

那是艾可跟父母去南边城市治病,顺道去海边玩的时候买回来的,宝蓝色的几颗小珠子,上面有流云样的黑色花纹,艾可一见到就喜欢上了。只花了几十块钱就带了回来。

可是现在,它不见了。

小偷一定是把它当成什么宝石之类的了。

它实在只是一群可怜的海生小动物的尸体而已呀,艾可难过地想着,把被子蒙到了头上。

阴暗的热带丛林里,一条巨大的花斑蟒蛇紧紧缠在我的胸上,越箍越紧,意图致我于死地,我马上就要喘不过气来了。

我挥起手中的匕首,狠命一扎,伴随着一声惨叫,我醒了。

那条蟒蛇是杰子的胳膊,我的手机是超薄的,效果跟匕首差不了太远。他睡眼惺忪的把手抽回去,骂了一句,你丫疯了吧。

我没理他,爬起来一跳一跳穿过包厢里一夜狂欢之后横七竖八躺着的兄弟,推开门一看,清晨的微风中有淡淡的树木清香,天空是纯净的蛋清色,夹杂着很轻微的几丝嫣红,哦,又过了一夜,太阳都快出来了。

我不喜欢太阳,不喜欢太阳煌煌照耀的白天,于是我几步跳下台阶,一边抽烟,一边闷着头朝家里赶。

穿过公园的时候,我稍稍停了一下,前几天我在这里碰到过一个跑步的姑娘,十四五岁的年纪,穿一条月光紫的裙子。

她很瘦,联色苍白,目光也像月光那样轻和暖,无语动人,那天她从树林那头渐渐渐渐跑出来,茫然四顾的时候,像一朵找不到故乡的紫色云朵,一下子便让我心酸了。

我突然决定在小径旁的条椅上坐一小会,或许,她会再一次出现呢?

我掐灭了烟头,一眼不眨地盯着她有可能出现的那个方向,阳光有些刺眼,但是照在身上也很舒服,我有多久没有享受过这种舒服了呢?呵呵,记不清了。

大约过了半个钟头,树林里隐隐浮现出一个白色的影子,我的心怦怦狂跳起来,连忙把头靠在椅背上假装睡觉。

我偷偷地把眼睛打开一条缝,她今天穿了一条纯白的裙子,马尾一荡一荡的,从我面前跑了过去,空气里留下了淡淡的洗发水的香味。她的右眼之下,白皙的皮肤上,长了一颗圆圆的雀斑,可爱极了。

我猛吸了一口气,脸突然变得滚烫,嘿,我居然脸红了。

目送她渐渐跑远了,我才站起来准备回家,早晨的公园里,树叶和花朵上都缀着新鲜的露水,还有乌欢叫着把屎拉在我头上,作为一个习惯了昼伏夜出的人,我头一次感觉到光明的美好。

从那天之后,我开始把早上在公园晃荡那么一阵也当作自己的习惯,无论晚上跟兄弟们折腾到多晚,甚至没任务在家睡大觉,我也会准点爬起来赶过去。

我想我是爱上她了。

她每天早晨六点四十,都会准点出现在公园。她身体很不好,每跑一小段就要停下来扶着路旁的树休息一会,虽然很累,但每次看到了呀呀学步的小孩,或者被主人带出来玩的小猫小狗,都会忍不住走上前逗他们玩一会,这个时候她苍白的脸上会有淡淡的笑容,比暗夜里的星光更明亮。

让我也忍不住嘴角上扬,轻轻的笑起来。

她有很多条裙子,都是简单的棉布裙,樱桃红的,睡莲蓝的,湖水绿的,秋露白的,穿上都很漂亮,我最喜欢的,当然是那条月光紫的,因为,正是它,让我认识了她。

这个不知名的姑娘,让我的生活产生了一点点细微的变化,我开始没那么讨厌太阳,讨厌白天了,她让我有机会见识了展曦的宁静,日出的华美。

艾可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爸爸妈妈带着她辗转各地治疗,后来勉强治好了,身体却变得很差。

他们是中年得女,艾可十五岁的时候,他们都已经将近五十了。艾可的家在远离市中心的郊区,因为在太喧闹的地方呆久了,她容易晕倒。爸爸妈妈很辛苦,每天转三趟公交车上班,晚上还要骑电动车去艾可的学校接她下晚自习,每次看着他们斑白的头发和早早爬满了皱纹的皮肤,艾可都很想哭。她欠他们太多了。

为了能让身体好一点,她每天早晨上学之前都坚持到附近的小公园里跑步。父母担心她受不了这样高的运动强度,一开始一直陪跑,后来艾可死活让他们留在家多睡一个小时,他们才没再坚持。

事实上艾可很享受在公园里跑步的时刻,她从小因为治病的原因,到处转学,根本来不及跟任何人发展友谊,同学们看她那么脆弱,也不敢多跟她交往,你想哪个小孩子愿意跟一个拍下肩膀都有可能晕过去的人玩?后来上中学了,她在学校里仍然很沉默,不爱说话,青春期的孩子们都有自己小小的骄傲与倔强,主动与人交往是相当丢范的行为,因此,内向的艾可只能一直内向下去。

她在公园里跑步的时候,可以被当成一个热爱运动活泼开朗的姑娘,跳扇子舞的老太太们虽然不跟她说话,但是会朝她点头微笑,她还可以肆无忌惮地抱那些胖嘟嘟的小屁孩,跟有着纯净眼睛的小猫小狗握手,他们不会嫌弃她,他们只会傻傻的友善的看着她,然后口水吧嗒一下流下来。

艾可每天的展练都很累,但是很幸福,是的,很幸福。

这一天艾可刚刚跑过香樟树林不到一百米,突然一阵头晕,她想起来自己早上忘了喝葡萄糖了,只是已经太迟了,她眼睁睁看着天渐渐暗下去,然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醒过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被人背在了背上,那人的头发又细又软,身上有淡淡的烟味,脖子上沁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她腾出手来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喂,不用送我去医院的。

那人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到公园门口的石凳上,真的……真的……不用去医院吗?

他的眉毛很浓,有着长睫毛和深深的双眼皮,眼珠子像荔枝核那样光滑。他的嘴唇薄薄的,微微翕动着,非常无辜和惹人怜爱。

艾可很奇怪自己一点也不觉得陌生,她甚至有些俏皮地冲他笑了一下,恩,我只是需要一块巧克力了。

男孩子羞涩地挠了挠自己的头发,那……那我去帮你买吧,你喜欢哪种口味的?

不用了,我口袋里有,我们一起吃吧。嗯,我最喜欢德芙

的榛子味的。你呢?艾可从裙子口袋里掏出一大块。

他一笑便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呵呵,我以前不吃巧克力的。不过,味道确实不错。

艾可看着他吃巧克力时动来动去的嘴巴,脸突然红了。她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跳了起来,啊,我要走了,马上要迟到了!

他狼狈地把嘴里的东西都吞下去,就……就要走了吗?

明天我还能见到你吗?

明天我能陪你跑步吗?

他们齐声说出口来,然后,双双愣了一下,齐齐笑了。

那么,明天见咯。

艾可转过身,感觉到身后一直有目光追随着自己,她偷偷笑了,接下来的一整天都变得非常甜蜜。

我居然这么迫不得已的,认识了那个姑娘。

从此,我摆脱了不高明的跟踪者的身份,可以名正言顺地陪在她身边跑步,帮她拿水壶,逗她笑。

她的生活也许很苍白,因为我的任何一个冷笑话,都能让她笑得直不起腰来。有时候她有点不舒服了,也不吭声,只是安静地坐在椅子上,静静地支起头看着我唾沫横飞,每次看着她那个样子,看着她苍白的脸,小鹿一般的眼睛,我都非常心疼,我很想伸出手臂把她揽进自己的怀里来,却没有那样的勇气,男人做每件事情都是要负责任的,虽然我只有十六岁,也已经是男人。

为了能准时到公园陪她跑步,每次跟兄弟们闹了通宵之后我会头一个撤,老大总是要笑话我一通,小巍呀,出来混的,玩玩就好,千万别太当真呀。

我笑着点头,帮他们带上房门,可是在我的心里,早就已经当真了。

我一点也不讨厌白天了,我也不讨厌夜晚,我愿意每个日出和日落,月升与月沉,都陪在她的身边。虽然实际上我陪在她身边的时间,只有早上短短的半个小时。

我现在讨厌的是自己,以及自己跟老大他们干的那些事情,这些让我连给她一个拥抱的勇气都没有。

可是我有什么办法,难道我对曾经救过自己一命的老大说,从此以后,我们一刀两断吗?

那多么可笑。

然而我还是很想做一个很好的人,在她面前的时候,我想做一个身家清白,足够配得上她的青碧少年。

于是我只能撒谎。我说爸爸妈妈都在国外,我休学一年回来照顾奶奶,然后做通她的思想工作,把她一起带到国外去生活。

说到这里的时候,那傻姑娘居然伤心地低下了头,她装出若无其事的语气,然而眼睛里却藏不住水光潋滟,一年……那一年后,就要走了吗?

我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耳光,只能慌慌张张地继续扯,也说不定,如果奶奶实在不肯的话,也许爸爸妈妈会考虑回国定居吧。

真的吗?他们真的会回来吗?她突然抬起头来,纤弱的手指几乎掐进了我的胳膊里。我看着她温婉的眉目,突然忍不住想流泪。

他们真的会回来吗?他们怎么可能会回来。他们早在十年前就抛弃我,双双踏上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路途。留我和奶奶,在这荒凉的人世间,无以为继的生存。

我猛地抱住她,泪水全部灌进了她的脖子里,她像个小母亲那样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别哭别哭,怎么啦?

没有……我只是舍不得你。我们永远都不分开,好吗?我的眼泪在她的白裙子上开出一朵又一朵暗色调的花。

好,我们永远都不分开,无论你去了哪里,我都会追过去找到你。她在我怀里像片羽毛一样轻飘飘的,说的每一个字却都掷地有声。

我忍不住俯下头去,轻轻地覆上了她的嘴唇,她慌忙闭上了眼睛。她的嘴唇是将近透明的粉红色,软软的,凉凉的,像一枚刚刚剥出来的喜之郎果冻。

爸爸妈妈发现,艾可仿佛变了一个人,她的脸色一天一天红润起来,随便做什么事情都有了精神。他们问她,艾可,最近是不是觉得身体舒服多了?是晨练有了效果吧?

艾可羞涩地垂下睫毛,然后眉飞色舞地回答他们,是呀,多亏了天天坚持展练呢。

多年来默默忍受孤独的女孩子,突如其来的陷入了爱情,她像一支养分充足的花朵,顷刻间丰盈美丽起来。

他每天都在公园里的香樟树下等她,他个子很高,爱穿白色的T恤,艾可每次看到他亭亭如树的背影,心间都会如乌折翼那般,钝钝的痛。

有时候他等着等着,在树下的条椅上睡着了,艾可便悄无声息地坐到他身旁,细细地打量他睡梦中的眉目,他老是被噩梦魇着,眉头紧缩,一声达一声地呼唤,不要,不要,艾可,艾可……艾可心疼得不能自己,赶紧抓住他四下挥舞的手,小巍,别怕,我在这,我在这。他睁开眼睛看着她,像暗夜里迷途的人突然找到灯塔,一把把她抱过去紧紧箍住,缩到她耳边不停唤她的名字,艾可,艾可。

这一天早展,艾可跑到他身边,他却一直把双手藏在身后微笑不语,女孩子要伸手去抢的时候他终于把东西捧到了她眼前,是一朵还沽着露水的红玫瑰,艾可高兴地接过来,嗅了又嗅,这么早花店还没开门呢,你怎么弄到的。

他一脸鬼笑地指了指水池中央的花坛,那里果然盛开着整整一圈的玫瑰花。

艾可的手指捏上了他的脸颊,嘿,你这个小偷,早晚要被警察叔叔抓起来。

他的脸色骤然变了,一瞬间比纸更白,眼睛默默的垂了下去。

艾可忍不住大笑起来,看把你吓的,不用怕啦,尊贵的爱神是会原谅她虔诚的子民的!

他仍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喂,你怎么啦?艾可走过去推了他一把,他抬起头冲她艰难地笑了一下,没怎么。

唉,你还真是小气,我不就那么随便一说嘛。艾可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算我错了,给你一个吻以谢天下吧。

女孩子踮起脚尖,蜻蜓点水一般轻轻吻在了男孩子的唇角,然后咯咯笑着,拿着红玫瑰一路跑远了。

他呆呆地在原地站了许久,才迎着波涛一般汹涌的日光,朝她追过去。

小巍,你小时候的梦想是什么?艾可喜欢坐在长秋千上,靠着他的肩头,跟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梦想?男孩子的眼睛里出现了苍茫的雾气,我小时候没有什么梦想。他在心里悄悄的问她,能吃饱,不挨打,算不算梦想呢?

你呢?你的梦想是什么?他揽了揽她的肩膀,爱怜地看着她。

我小时候老是生病,即使去外地也大多住医院。每次坐车经过那些轻灵的山和水时,总是特别想跳出车窗去看一看。所以我的梦想是,能健健康康的,跟最爱的人走遍整个中国。她的眼睛很大,在苍白的小脸上,一眨一眨的,像雨天荷叶上的水珠一般晶莹剔透。

男孩子张了张嘴唇,不过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只是抱紧了她。

他不忍心对她做出任何承诺。

在他还没有把握的时候。

我路过华灯初上的街道的时候,商场里的大屏幕电视上正在打钻石的广告,那个扭捏做作的

女人涂着猩红的唇膏做诱惑状,七夕情人节就要到了,你,送最爱的她什么呢?

对啊,我送她什么呢?

我苦苦思索,突然想起了一串项链,

那是一串宝蓝色的珠子项链,上面有丝丝缕缕的黑色纹路,虽然简单,但是很有味道,那一瞬间我觉得除了它,简直没有任何一款首饰配得上艾可。

于是我匆匆穿过那条街,赶到老大开的店子里,它还在他的橱窗里摆着,被衬在柔软的皮毛上,暗红的灯

光中,散发着蛊惑的光泽。

那是我春天的时候偷给他的,但是现在我想要的话,必须得掏钱买,它现在的标价是五百块。

五百块。我咬咬牙,招呼也没进去打一声,转头隐进了黑暗中。

我抬头看着熄着灯的楼房,那些房子星,有各种各样值钱的东西,手机,首饰,或者直接就是现金,一摞一摞的钞票,远远不止五百块,够我买好多串这样的项链送给艾可。

而且我从小就开始练,是童子功,根本不可能被当场抓住。

我靠在路灯下,抽掉整整一包红双喜,终于还是背转身,慢吞吞地回家了。

艾可是晟纯洁的女孩子,当然应该收到最纯洁的礼物。

从第二天开始,我进入了有生以来最忙碌的时期。晚上跟老大他们出去办事,然后跟着他们玩一个通宵,早上陪艾可跑半个小时,白天去江边码头上扛沙袋,是的,扛沙袋,他们很需要我这样不要求包吃包住的零工。

晚上的活动是必不可少的,否则,我和奶奶都会饿死。那是我活了这么多年,唯一的一技之长。

我很累,早上等艾可的时候一沾椅子就能睡过去,通常我醒来她已经自己跑完了,乖乖地坐在旁边看着我。我出任务的时候手脚没那么利索了,被老大骂了几次狠的。更严重的是,在为数不多的睡眠时间里,我时时刻刻都被噩梦包围,我梦见警察开着车把我带走,或者几十层的高楼上,我被迫跳下去,而每个场景里,艾可都在,她穿着那条月光紫的裙子,一句话也不说,满脸忧伤地看着我。

我突然前所未有的希望摆脱老大他们,如果继续下去,梦境早晚有一天会成真。为了艾可,我想尽量变成一个好一点的人,即使不能飞黄腾达,至少我应该变成一个自食其力的人。

我回家抱着瘫在床上看不见也听不到的奶奶,悄无声息地哭了一场,从今以后,她要跟着我过苦日子了。

我一共扛了二十天的沙包,四十块钱一天,一共八百块钱,我拿着那薄薄的几张纸币,摸了又摸,这是我用晒得漆黑的脊背,肿得老高的肩膀,以及无数的汗水换来的,我第一次,靠自己的力量换来的钱。

我拿三百块给奶奶买了药和一些零食,老人家到了晚年比小孩更嘴馋。

剩下的五百块被我放在老大的柜台上,我指着橱窗里那串宝蓝色的项链,笑得合不拢嘴,我要买那个。

老大一边嗔怪着,喜欢就拿去嘛,还付什么钱,一边把粉红色的钞票慢慢装进了钱包。

项链被我用个漂亮的盒子装好了,我捧在手里看了又看,爱不释手。

走的时候我出了门,又折回去,静静地看着那个不动声色的中年男人,老大,过两天请你吃夜宵,我想跟你说个事。

他眯着眼睛笑了,行,我也正想跟你说个事。

然后我小心翼翼地把项链装进口袋里,沿着青石板街道,满心欢喜地回家了。

这一天,艾可跑到树林子里的时候,远远看见他在香樟树下冲着自己笑,她气喘吁吁地奔到他面前,你笑什么?

他故作神秘地眨了下眼睛,你猜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不会是我们结婚周年纪念日吧?艾可故意气他,然后低下头吃吃的笑。

差不多啦,今天是七夕情人节呢,嗯,送你的。男孩子慢腾腾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咖啡色的硬纸盒。

艾可的心跳瞬间加速,血全部往脑子里涌,她幸福得快要晕过去了,她颤抖着手指打开了盒盖,那里面。

那里面躺着的,赫然是她在春天失去的珊瑚石项链。

宝蓝色的石头珠子,流云样的黑色花纹,绝对不会错。

她在熹微的晨光里握着它,心一直往下沉,往下沉,怎么也到不了底。

男孩子温柔地吻了她的额头,我觉得它特别适合你。喜欢吗?

喜欢。艾可的嘴唇翕动着,轻轻吐出这两个字。你……你从哪里得到的?

在街头的饰品店买的。我帮你戴上好吗?他从她手里接过项链,轻轻挽起她的头发,然后走到她身后扣搭扣。

他看不到,此时艾可的脸上,是比残阳古道更荒凉的神色。

那个,小巍,我一直忘了加你QQ了,你号码是多少呀?艾可把嘴唇咬得煞白。

5337684,网名就叫小巍,你回去记得加我哦。他手脚笨拙,怎么扣也扣不上,在她颈子后面忙出一头汗来。

艾可从脑后伸出手去,就势握住了他的手,然后把项链取了下来,她转过身,灼灼地看着他,他眼中是天地鸿蒙初开时最澄澈的神色。

她的心里一阵酸楚,扑上去紧紧抱住他,小巍,今天妈妈要我早点回去,我走了。

她转过头急匆匆地走了,不敢让他看见眼中呼之欲出的泪水。

难怪他每天早上怎么睡也睡不够,难怪他总是接到那些奇奇怪怪的电话,难怪他成天都不用上学。

艾可仰着头大步地走在盛夏清晨的风里,紧紧握着手中的珊瑚石项链,任凭眼泪肆意的流,她心里有一个盛满美好与希望的角落,被现实击得粉碎。

他还傻愣愣地站在她身后,无辜地看着她的背影,他多么可怜,就这么毫不知情的,从此与她永隔天涯。

艾可一边决定从此再不跟他见面,一边心疼他到泪流满面。

她冲进房间,把自己埋进被窝里,昏睡了一整天。

然而第二天一早爬起来,她仍然以最快的速度换好球鞋和裙子,在蛋清色的晨曦中一路跑到了公园里。

他正背靠着树干闭着眼睛,安静地等她,沧海桑田的模样,早熟的树叶一片一片掉进他的头发里。

她微微笑着,以最爱的姿态,朝他奔过去。

有什么办法,她爱他。

不管他是什么人,做错了什么事,她都爱他。

我的计划全盘落空了。

奶奶的病情突然加重,我从老大那里拿了一大笔钱,终于把她救了回来。

靠每天扛沙包的钱,十年都不能还请,于是,我没有机会对他说一刀两断了。

我陪着艾可从初夏跑到了深秋,她的身体越来越好了,笑容也更美。每天晚上跟老大他们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我被无数的梦魇包围,艾可成了我通往光明世界的唯一一扇门,只有看到她,我才能稍稍的感觉到一点活下去的希望与动力。

下第一场雪的时候,老大狠狠地摔了酒杯,就今天晚上了,那帮人欺人太甚,我们拼了,大不了同归于尽。小崩,回去拿家伙。

我第一次支支吾吾了,大哥,我……我可以不去吗?

他恶狠狠地盯着我,不就是有了个妞吗?你以为像你这样的烂仔配得上人家吗?你自己想清楚,当年你被他们的人打得要死的时候,是谁救了你。

我低下头,沉默了。

他抽了口烟,语气又柔和起来,小巍呀,你今天去了,如果活着,那笔钱不用你还了。如果死了,以后你奶奶我帮你养。怎么样?

我看着窗外茫茫的雪光,天地这样美好,是我不好。

我出了门,在街头的风雪里给艾可打电话,艾可,跟你说件事,我……我要回爸爸妈妈身边念书,也许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你到小公园里见我最后一面好吗?

那头一直没有说话,只听到压抑着的呼吸声,过了许久,她才回了一个字,好。

我又想起了第一次见她时,那茫然四顾的样子,于是我无限凄凉的压低声音,轻轻笑了。

你笑什么?她静如止水地问我。

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你时,你穿着那条紫裙子的样子。真的……真的很迷人。我说着说着,终于哽咽了。

那好,我在公园里等你。她仍然不动声色,轻轻地挂了电话。

我失魂落魄地走在雪下不停的街头,我不想死,我想实现她的梦想,带着她,开开心心地游遍整个中国。

可是,我没有机会了,我太清楚今晚火拼的结局。

走进公园的时候,我远远就看见了背对着门口坐着的芟可,椅背挡住了她的身子,可是我可以看到她天鹅一般的颈子,绸缎一般的头发。

等走到她前面的时候,我才发现事态的严重。

她居然,穿着那条月光紫的裙子。

她的嘴唇乌青,双手无力的垂在身侧,裸露的小腿冻得通红,整个身子都在瑟瑟发抖,她抬起头,用力地朝我笑了一下。

艾可,你怎么这么傻?泪水从我的眼眶里流出来,在我的脸上结成冰渣。我脱下外套把她紧紧裹住,抱在怀里。

她仍然在笑,睫毛上结着厚厚的霜花,你……你不是说,这样最好看吗?

你……你不要说话……,听……听我说。

我知道你要去干什么。我没有权力阻止你,但是你~定要答应我,活着回来。珊瑚石项链给你,我等着你回来给我亲手戴上。

她自始至终都看着我微笑,眼睛比寒夜的星子更明亮。

她的手朝裙子口袋里伸去,可是不等把项链掏出来放到我手上,眼睛便无可奈何地闭上了,她的头一歪,朝我的胸口重重撞了过来,直直撞进了我的心里。

我在漫天飞舞的大雪里,抱着一个穿紫裙子的姑娘奔跑,四野白茫茫一片,天地那么大,而我只剩下她。

我把她送到医院,在她父母踏进房门的前一刻悄悄离开了,那时候她还没醒,我从她口袋里拿出了那条珊瑚石项链,然后吻了一下她的手,从窗口跳下去,消失在苍茫夜色中。

艾可醒来的时候,阳光正映衬着雪光,透过窗玻璃软糯地洒在她的床单上,一派晴明。

她甜甜的冲着焦灼的父母笑了,爸,妈,我没事。

她从床头扯过被妈妈换下来的紫色裙子,伸进了它的口袋,那里面空了,于是她又一次笑了起来。

从此,艾可居住的郊区的公园里,再也不见了那个长身玉立的少年,但爱穿紫裙子的少女,独自一个人,还是坚持每天早晨都跑步,还是非常快乐非常健康的,一天一天长大了。

电话铃声在外面响个不停,好久都没人接,我从小办公室里探出头一看,原来这个空挡小兔崽子们都出门了,我只得自己走过去拿起话筒,你好这里是万里快递。

我住河西,师大江边十舍,我想快递一个包裹回家。是女孩子的声音,清澈如水,像片羽毛一样轻轻地覆在了我的心上。

好的,我们会尽快赶到。再见。我挂了电话,准备继续拨负责那一块的小林的号码,最终还是放下了听筒。

我拿了单子和车钥匙下楼,开车朝江边驶去。

六月的清晨,沿江大道上弥漫着丰盈的水汽,朝阳的橘红光线一道一道打在反光镜上,我看着看着,便会想到很多年前的那一个夏天。空气也是这样清新,太阳的光芒甚至比现在更明媚。

我把车泊在还没长起来的小树下,准备掏出手机把电话打过去的时候,我看到了对面宣传栏下面静静站着的一个女孩子,她的长发一直垂到了腰上,穿着一条紫色的长棉布裙,那紫色,是非常纯净的月光紫。

刹那间记忆的潮水兜头向我扑过来,我在晨风里颤抖着声音轻轻叫出那个名字,艾可。

她错愕地转过头来,无辜的茫然四顾寻找叫她名字的人,和多年前我见她第一面时的情形一模一样,像一朵找不到故乡的紫色云朵。

她右眼下的小雀斑在太阳底下幽幽地闪着光,仿佛微雕的花朵。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我,然后眼泪一颗一颗顺着瓷白的脸庞滑下来。

我走上前去紧紧抱住了她,一遍一遍吻她的头发。

我好不容易打听到有人在这座城市见过你,在这里等了你四年,本来以为再也找不到了,都准备把行李寄走,回爸爸妈妈的城市了。她的眼泪把我胸口的白衬衫湿透了。

是我不好,艾可,都是我不好,我想挣了足够的钱就回去找你的,我想带着你走遍整个中国。原谅我好吗艾可?

我解开衬衫的第一粒扣子把它取下来,然后把这串带着我体温的珊瑚石项链,轻轻地戴在了穿紫色裙子的姑娘的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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