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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桃花

2009-07-24韦国昌

通俗小说报 2009年7期
关键词:刘老师校长学生

韦国昌

沿着市西路往前走,到了中段,右手是一幢半新不旧的五层楼,这就是天怡按摩保健中心。虽说是五层的楼房,天怡也只占据了底层和第二层,底层洗面、做头发,二楼才是按摩房。迎面的巨幅广告牌上,除了写着针对头发的吹拉剪烫盘辫锔油染发等字样外,还有洗面、洗脚、美甲好几个项目,尤其是牌子中间用红色粗体字标出的中式按摩、泰式松骨八个大字尤为惹眼。可以说,天怡的服务,从头到脚都已经体贴入微了。

我正想松骨是什么意思时,大刘回头看了我一眼说,进这种地方,不要一伸一缩的,让人看了会以为你没见过世面。于是,我们三个人跟在他后面,昂首阔步走了进去。这时,一个穿着时髦的中年女人迎上来问,老板们要理发、洗面、还是按摩?大刘说,按摩。那女人笑笑说,按摩请上二楼。大刘又问,有小姐没有,漂亮不?中年女人诡秘一笑,压低了声音说,小姐嘛,当然有,而且肯定漂亮啦,要不我们这里生意会这样子。

正如这个丰腴的老板娘所说的一样,这里的生意的确很好,二楼的包房全满了。老板娘说,你们去榻榻米吧,正好可以躺下四个人,榻榻米比包房优惠十块钱。听说可以省点钱,我就率先走了进去。

按说我是不敢进这种地方的,因为我还在试用期,每月工资就只有学院发给的六百块,其实就是一个内聘的打工仔。但是大刘他们吃了饭喝了酒还不算,非要来一次天怡。他们都说,想留校的有七八个人,就你被学校看中了,应该好好庆祝一下。

走进房间一看,原来所谓的榻榻米,只是个地上的大通铺,铺位之间拉着布帘子象征性地遮挡起来。对面墙上,挂着那幅满世界都在挂的穿纱裙、露肚脐的少女抱着陶罐的油画。我们刚躺下,老板娘就带进来四个年轻的姑娘。大刘坐起来朝她们喊,小姐们好。其中一个说,我们这里都叫服务员,不叫小姐。老板娘也说,你们叫小妹吧,或者叫她们胸牌上的号数也行。大刘仗着酒意上脸,问她,你不是说你们这里小姐很多吗,怎么又变成小妹了。老板娘不置可否地笑笑,掩上门,退出去了。

为我按摩的叫英枝,胸牌号是026,另外的三个叫薇薇、玲玲、小青,一听这名字多半就是假的。英枝穿着白底子红色细条纹的短衫和一条湖蓝色的裤子,因为有点短小,露出结实而圆润的小腿。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盖住了眼睑,从开始到结束,她几乎就这样垂着眼帘,很少说话。英枝的手指灵巧,指肚冰凉而富有弹性,这样的手在我的头部、面部游走的时候,我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柔软。薇薇和我们说,老板娘过去是开理发店的,她买下了一楼的门面,出资重新进行了装修,下一步还要买这个二层楼。

我小声对英枝说,你好好干,等赚到钱了也开一个保健中心,自己当老板。她这时候才抬起眼睛来,轻轻地说,我哪里有这种本事啊,不要说开一个按摩店,就是开一个小发廊,也要等到牛年马月都不一定。停了片刻又说,不过,我还真是这样想过的。说这话时,她脸颊上飞过一抹淡淡的红晕。

大刘显得很兴奋,一直在同薇薇她们闲扯,说一些带色彩的笑话。问她们,天怡到底有没有特殊服务,每次服务费要多少。并说,如果她们决定要出台了,务必先通知一声,说完嘿嘿地笑。

我们要的都是泰式按摩,按完了四肢,一起都翻过来伏在铺位上。英枝她们用手拉着天花板上的不锈钢拉杠,双脚在我们背上踩。第一次享受这样的服务,我感到自己的背脊骨在英枝的脚底下被踩得咯咯地响,连叫她稍轻一点。英枝说,你看来不适应,以后多来就好了,按摩必须有一点痛感才会有效果。大刘则在里面大呼小叫,对薇薇说,你要把我踩坏了,我就硬要娶你,让你服侍我一辈子。接着又是一阵大叫,这是薇薇生了气,故意加重了惩罚他。

一个星期后,我们又去了一次天怡。大刘说他看中了薇薇,并信誓旦旦地说,只要再去几次,嘿嘿……说到这里,咧着大嘴笑起来,这笑里就有了几分暧昧的味道。

这次仍然是英枝为我按摩。因为有些熟悉了,我们的话就多了一些。我问英枝,家是哪里的,为什么不读书了要来做按摩。英枝说,她家那个地方,小地名叫桃花,村庄下有一条河,两岸都是桃林,春天的时候,桃花掉在河里,满河都是红色,所以就叫桃花河。我说,多么富有诗意的名字啊,那么说你们那里一定很美的吧。英枝这时候正踩着我的背,轻轻地应者。我又说,其实你不用说,从你的容貌我就知道了,不是山清水秀的地方,姑娘不会长的这样漂亮。英枝的一双脚在我的背部和腰部上下滑行着,我的头埋在枕上,说出的话因她脚下的节奏有些断断续续。她说,你不要再说话了,闭上眼睛好好感受,否则影响效果。我其实想和英枝说很多话,但是她很认真地踩着,不太作答。这时候,老板娘在门外喊,时间到了,外面还有客人等,哪个去?接着就喊了英枝的名字。英枝对我说,对不起啦,本来想给你加一点时间的,现在不行了。说着拿起她的小包,对我轻轻摆了摆手,掩上门出去了。薇薇说,英枝就是这样的,她喜欢的客人,都会为他们加一点时间,不收加时费。说时对我挤挤眼睛,嘻嘻一笑说,她恐怕是看中你了,你要交桃花运了。

从薇薇的口里我才知道,英枝来到天怡不到四个月,因为还在实习期,没有底薪,每次按摩只拿提成。但是老板娘很器重她,专门送去省城学习了两个星期。我问她们一个月的收入有多少,薇薇说,最多也就五六百块,像英枝这样的,技术好,又受人欢迎,如果转正了可以拿到八百。她叹了口气说,不过这样也太累了,每天要工作十来个小时,有时候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

后来的大半年,我几乎每周都有一两次往天怡跑。英枝说,你看起来不像是只有六百元工资的人啊。我说,我这是来守着你呢。英枝说,守我?守我干什么?说这话时,她的两只大眼睛忽闪着。我没有回答她,因为我知道她会明白。我心中总是装着一个想法,像英枝这样的漂亮姑娘,在这样的地方,来的人又是如此千奇百怪,她会不会一时糊涂,一失足成千古恨呢?我这样花着血本去天怡,就是为了暗中去守护着她,尽管这样的守护十分虚弱毫无力量。

学院里那些高大的梧桐树落叶纷飞的时候,我总算交了好运,作品在参加西南五省区书画联赛中获得了大奖,而且学院表示,将会考虑让我提前转正。这样的好消息,我当然首先要告诉远在四川农村的父母,同时我想,也应该告诉英枝。拿到奖金的当天下午,我一个人悄悄来到了天怡。我这是邀请英枝共同庆祝,所以就没有叫她为我按摩,我想这样才显得平等。在天怡的底层,我一直坐着等,直到傍晚时分英枝走下来。我发现,她今天特意换了衣服,还淡淡地描了眉,显得清亮可人。我们慢慢地在街上走了一会儿,看着熙来攘往的大街,英枝显得很兴奋,不停地指指点点,问这问那。最

后来到饮食一条街,按照英枝的意思,我们走进了一家最小的餐馆。

英枝听说我获了奖,双手合在胸前,微闭着眼睛,口里喃喃地说,祝贺祝贺,你终于成名成家了。我笑着说,托你的吉言,我今年是本命年,前两天专门去找瞎子算了命,他说今年我的命富里有天喜星相照,要交桃花运,只要用情专一,定会结出情花爱果。但是,我停顿了一下看着她说,我现在连女朋友都还没有,离你说的成家还远得很呢。英枝瞪了我一眼说,你真会篡改人意,我说的成家是你说的成家?说这话时,她脸上满是桃花的颜色,笑起来两排珍珠一样的牙齿在灯下闪闪发亮。

我对英枝说,其实应该祝贺的是你,你现在已经是一流的技术了,在这里又很有名气,老是这样为别人打工,很吃亏的,你要是能自己开一个店多好。她低低地说,其实,我也多次想过自己做,所以拼命学技术。我还想过了,在天怡这一年,我认识了很多客人,要是自己开店,我保证他们都会转过来,这样就不怕没有生意了。但是,唉,没有钱啊。一听她说到钱,而且具体到一个只要一有钱就能实现的目标,我心里不禁怦地跳了一下。连忙说,英枝你千万不要着急,慢慢就会想到办法的。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是啊,我只能慢慢想办法了。

就是这一次我才知道,英枝的父亲在水电站做工时,双腿被石头压断瘫痪了,她的母亲和一个男人到南方去打工再也没有回来,家里还有两个弟弟,每个月她要为家里寄生活费、寄父亲治病的钱。英枝的老家那里修建水电站,村里的土地基本被淹没了,很多人家就近后撤到山上,原来各家栽种的桃林也所剩无几,有的干脆抛弃那几亩坡地,来到城里打工,比如英枝这样的,散落在城市里的每一个角落。

看到英枝有些伤感,我不再问起她家的事情。走上大街的时候,我说英枝我发财了,这次获奖也有你的功劳,所以我要和你分享。英枝诧异地说,我的功劳?不会吧。我说,就有,真的!我想请英枝去喝茶或者唱歌,英枝说去喝茶唱歌其实就是去送钱,还不如留下来给你买宣纸呢。一路上,我都试图想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就是希望能找一个地方,和她好好说一下话,或者……拥抱她一下,但这种话一直没有办法说出口。直到把英枝送到天怡的楼前,站在路灯下看着她走了进去,我才慢慢步行着走回学校。

当夜,我铺开纸笔,画了,一幅山水。怪石嶙峋的山崖上,飞瀑直泻而下,坡地上是成片的桃林,粉红的桃花正开得恣肆盎然。放下画笔,我看了看,咫尺之内而瞻万里之遥的意境是没问题了,但是还缺乏生动,心想应该再画一座小桥,而且小桥上应该有人才行。按照中国画丈山、尺树、豆人的比例,我开始用颜料点染那小小的人物,而且是一个穿湖蓝色裤子的少女。我的笔尖轻轻的点在纸面上,这时候,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个少女竟然就是英枝,桃花红的脸颊,珍珠般的牙齿,她冲我笑笑,然后转身就往小桥上跑去,一边跑一边说,看你能不能追到我。我一看那桥,其实还没有完工,就拼命喊她,英枝危险!快回来!拎着一竹篮衣服的英枝转过头来看我,脚步却没有停下来,倏一下子就像片树叶飘了下去……

啊——我心尖痛得像被铁锤猛击了一下,禁不住大喊起来,自己就被这个喊声惊醒了。醒来后,一身都是涔涔的汗水。

这个梦,我总认为是不祥之兆,第二天上完早课就连忙给英枝打电话,她却在那头笑了,说,你自己做梦就算了,为什么要扯上我。你说的那座小桥,我走过十多年了,从来不会有事的,再说我还会游泳呢,可以在河面上游几个来回。我说英枝不是这样的,这不仅仅是过桥的问题,这是一种预兆……总之,我真的很为你担心。英枝停了片刻,轻轻地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其实不用的,你好好上课吧,有空了来看我。她最后这句话,说得很小声,像喃喃自语,不过我还是听到了。

英枝在我心里,就像一朵蒲公英的种子落在地上,慢慢地扎下了根。

那段时间,学院里正为迎接教育部的评估验收忙得不可开交,我是个小字辈,每天都被人呼来唤去,任务是抄写板报、画宣传栏刊头。宣传部长对我说,学院把你留下来,就是做这些事情的,你不要有什么怨气。我站在宣传栏下,拿着蘸满颜料的毛笔对他笑笑说,是啊是啊,我就是个打工的,说大了是为学院打工,说小了就是为你部长打工的。这位脸上顶着一个大酒糟鼻子的部长说,你,是个杂种!不过也真让你说对了,你不服气是吧,等你出名了成家了再和我对抗,现在你还真不行!我当然不敢和他较劲,只能无奈地赔笑,站在凳子上继续画。刚好这段时间中国美协正举办迎香港回归十周年书画大赛,为了参赛,我拼命练习书画,决心用曹全碑书体写完东方之珠的全文,再画一幅海上归帆图。我为自己的这个创意兴奋不已,白天就抄写板报,晚上则焚香洗手,平心静气地创作。我心里暗暗憋着一股劲,一定要让那个混蛋部长看看,我到底是不是个打工的。

整整半个月,除了偶尔打打电话,我都没有去看英技,直到把作品寄出去后,我才趁着空档去了一次天怡。刚走进那间榻榻米,外面来了客人,老板娘看了英枝一眼,又看看我,说,没办法,今天客人多,你是熟人了,先委屈你等一下吧,说着就带英枝出去了。

我躺在铺上,静静地看对面的油画,耐心地等。这幅画是谢楚余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期的作品,名字叫《陶》,据说其创作缘于三个模特,一个青岛人,一个汕头人,一个混血儿。画中的半裸少女楚楚动人地抱着一只陶罐,她那黑柔的秀发,娇美的面容,如脂的皮肤,唯美的身材被定格在风起云涌的天地间,性感而不失纯真,令人赏心悦目。这幅画现在已经风靡世界,从莫斯科到巴黎,从非洲到美洲,被不同的材质表现着,尤其在国内,成为中国油画史上被盗印最多的一幅油画,同时还被无限地使用在各种商业活动中,不同的只是少女手中的陶罐有时被替换成酒坛、电器、易拉罐,甚至被替换上西瓜,真是让人生气。眼前的这一幅,明显就是盗版,色彩失真,层次欠佳。这幅画总让我想起法国新古典主义大师安格尔的《泉》。曾有人将《陶》与《泉》作比较,不过我认为。安格尔笔下的少女虽然自然洋气,但谢楚余却胜在秀气和清新。

我暗暗地想,要是英枝愿意让我画类似的一幅,不知会是什么样子。正想着,英枝咬着嘴唇一脸阴翳地走了进来,我有些吃惊和不解。这时从对面包房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吼叫声,他骂的是,进了这种地方,你还装什么清纯,老子来这里,就是花钱找乐的。接着听到老板娘道歉和劝慰的声音。

我问英枝怎么了,英枝说,没什么,是个酒疯子,每次来都醉醺醺的烦人。看英枝的脸色,我感到事情没有这样简单,就说,以后遇到这种人,就不要

接他的生意。英枝无奈地摇摇头说,这种人,连老板娘都惹不起。从英枝的话中我猜想,这一定是个不能招惹的人,或者是个什么人物儿,因为英枝没有顺他的意,所以才撒野动怒。

英枝侧身坐在铺位上,手法很慢地为我按摩。她的手在我的额上、脸上轻柔地游走着,尽心尽力地按了一会儿,她有些平静了,主动对我说,这个人,其实也不只是这个人,都希望我们提供特殊服务,我们不同意,他们就发火。我说,英枝我相信你,你和别人有很多不同,不过我听人说,好像很多服务员为了多挣钱,有的已经不只是按摩了。英枝叹了口气说,别人的事我不好说,她们愿意做,就有她们自己的理由。转而又说,其实很多都只是提供一种增加的服务,不是你们说的那一种。

看到我好奇,英枝一边叫我翻过身来伏在铺上为我按摩腰椎,一边说,她们增加的那种服务,其实就是让客人摸胸脯或者身上的某个部位,每次加收三十块钱,这个钱是不用交给老板的。她这一说我就懂了,怪不得老板娘说他们这里没有小姐只有小妹。英枝说,你别信她的鬼话,那老妖婆精明着呢,凡是新来的服务员,她反复告诫不准出台做小姐,就是增加的服务也不准。你猜她为什么这样做,其实是为了吸引客人。但是等到客人快要失望了,她会暗示她们提供增加的服务,甚至做小姐,这样又可吊住一些不正经的客人。这好比乡下偷狗的人,先给一块骨头,接着给一小块肉,慢慢把狗诳进来。

英枝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加重语气对我说,我老实给你讲吧,包房里的服务,其实多数就是这样的。我说英枝你这不是把我们当成狗了吗,英枝说,你只要不想吃骨头,就不是狗。我听了她的这番话,联想到薇薇对大刘若即若离的态度,还有玲玲、小青她们和客人的打情骂俏,总算有些明白了。

英枝最后对我说,你的腰椎其实并没有什么毛病,用不着经常来花冤枉钱。我这时正按照英枝的示意坐起来,准备按摩颈部,听了她这话很有些感动,却故意大声说,我的腰椎有毛病,而且不是小毛病。英枝笑笑说,我是正规学过按摩的,有没有病我清楚,你是胸腔里的一个地方有毛病。我说,是的是的,我胸腔里面有病,而且病入膏肓。我怕她不明白这句成语,就解释给她听。英枝说,你看起来是个好老师,你说的这个肓字,我过去读盲,有的学生读育,后来查字典,才知道都错了。这个肓,就是心脏部位的一个什么东西吧?我说英枝你真聪明,她摇摇头说,比起你来差十万八千里了,在我们那里的村小学,有知识的太少,过去我们的一个老师,把花生仁读作花生二,并且解释说,为什么叫花生二呢,就是每一颗花生剥开来,里面都有两个果。我听了哈哈大笑,英枝也笑起来,房间里回响着我们两个人的笑声。

阳光从窗口射进来,照在英枝的脸上,形成明暗对比的反差,使她脸的轮廓明晰而生动。英枝不仅美丽,而且是那样的聪慧、灵巧、好学,她的包里带着一本新华字典,而且还坚持记日记。英枝说,等我以后有钱了,一定好好学习,像你一样考个大学。

我后来回想起英枝那天的话,让我最为感动的是她最后说的那一句。英枝说,从你进天恰以来,花的钱不少了,但是你从来不进包房,正因为你和别人不一样,所以我劝你别再来了,有时间的话,好好上课和搞你的创作不好吗?我说我在学校里其实很郁闷,经常被呼来唤去的,像个打工仔。她说,你好不容易留校了,又是个大学老师,被人羡慕都来不及,应该好好珍惜才对啊。她的话,让我在整个冬天都感到了特别的温暖。

春天来临的时候,美术系的几个学生要求我带他们外出写生。系主任说,你们要画田园风光,去东郊的碧波村就行了,如果画山水,最好还是去玉龙岭,那里是最有特色的喀斯特地貌,山、水、林、瀑兼备,不仅风光好,而且很具典型性,作为教学的话,表现笔法可以多种多样。我的国画山水,多数是水墨写意,笔法追随唐代南派山水的董源,构图则推崇范宽,力求画得雄浑高古。系主任了解我,所以才这样说。但是他说,去玉龙岭要坐班车,来回六十多公里呢。我正在迟疑,学生们却发出了欢呼。

我们爬上玉龙岭半山腰的时候,阳光才刚刚照射到对面的山头。薄薄的雾气飘荡在山间,葱茏的林木被这乳白的雾包裹着,若隐若现,随处可见的飞瀑从山崖上跌落下来,形成无数的溪流,又全都汇入山下的玉龙河,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整个山光水色,仿佛印象派的油画。在这些山岭的下边,稀稀拉拉地种着一些桃树,可惜那些桃花都开得了无生气,像产妇的脸,显得苍白而有气无力。

陪着学生们画了一会儿景色,我将目光收回来,瞄准了山脚下那个小小的学校,尽量把它的原貌画下来。这其实是一个十分简陋的乡村小学校,除了一个茅草盖顶的校舍,黄泥地的小操场,以及不时传来的丁丁当当的钟声,实在没有任何学校的标志。画完后,我特意在校舍的屋角上边画了一枝桃花,而且画的生机勃勃。我想,这个小学无论如何简陋,毕竟是教书育人的场所,应该有一点希望才行啊。再说我当时由桃花想到了英枝,心里就有一种莫名的感动,那暖暖的感觉像山间的白雾,不停地在心里飘来飘去。

我们下山时,日头开始偏西。迎面走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他自我介绍姓庞,是玉龙小学的校长。他拉着我说,到我们学校去喝杯水吧,我已经为大家泡好了茶。我说不打扰啦,我们还要赶回去呢。庞校长近乎哀求地说,时间还早呢,决不会耽搁大家的,我想让你给学生们上上课。我们这里没有美术教师,平时上美术课,老师无法教,孩子们就只能对着茶缸、课桌乱画一气。看着一脸沧桑的庞校长,我想起了自己老家的代课教师,就没有再推辞。

庞校长首先带领我们参观学校。在教室正面的土墙上,用石灰工工整整地刷着“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的标语,另一面山墙上写的是“读完初中,再去打工”八个大字。窄小、阴暗的三间教室里,学生的课桌全部是一块块搁在石头上的长条形木板,凳子则是一个个木桩。庞校长说,现在已经好多了,一年前教室的房顶被大风刮跑后,学生被迫停课两个多月,后来还是村民投工投资重修的。那时候,连粉笔、墨水都没有,上课就用石灰、泥块在黑板上画,后来还是刘老师外出打工寄钱来改善的。我说,这样的学校,也实在太难了,你们没有到上面去申请经费吗。庞校长说,一年前我就去过县教育局申请了,反复跑了好几次,局长说要我们刘老师去,他才给。我回来一说,刘老师就去了,第二天晚上她连夜步行赶回来,哭得两眼红肿。我一看,知道又是空跑,她却说,局长说了,很快会给我们拨一笔经费。可是直到现在,连一分钱的影子都没见着,后来刘老师绝望了,就出去打工了。

庞校长说,玉龙小学共有四十多名学生,分为一年级到四

年级。这里离最近的学校也有七八公里,孩子们没办法上学,村里只好办了这个学校,老师每年的工资是三百六十五斤苞谷,由各家凑份子,按季度给。因为刘老师已经走了,四个班级的课都由他一个人上。

参观完学校,我在操场上支开画夹,为学生们上美术课。其实就是做一个现场演示,边画边讲解方法。学生们兴致很高,一边画一边叽叽喳喳地说,我们画好了,等刘老师回来拿给她看。我最后检查了学生的作业,有一个叫陆有长的学生画得最好,虽然笔法幼稚,但是画面充满了灵气。我暗想,乡村的许多学生,要是有稍好一点的条件,保不准就会出画家。

临走的时候,我对庞校长说,以后等我有了时间,就来为学生上课。庞校长一听非常高兴,学生们这时都鼓起了掌。

从玉龙岭回来不久,我又去了天怡。

这时已是傍晚时分,房间里只有我和英枝。我特意走进里面靠窗的铺位。我喜欢这样静静地躺着,让英枝的手在我的面部、额头慢慢游走,静静地和她说着话。在这样的氛围里,其实不需要按摩,我就感到已经很舒适了。英枝有些失落地说,薇薇已经走了,玲玲昨天也去了海南。我问为什么,英枝低低地说,还能为什么,工资低吧,没有办法不走。我有些担心地问,那么你也会走吗?英枝说,难说,也许会。

快到翻过身来按摩脊椎的时候,我大着胆子对英枝说出了一直憋在心里的那句话。我说,英枝,你以后会增加服务,或者其他的服务吗?英枝反问我,你说呢?我说我不知道。因为在这样的地方,什么事情保不准都会发生。她不说话,停了很久才说,也许吧,有时候,看到她们技术平平,每个月却能多拿几百块钱,心里总是有些不服气,再说我家里的情况又是那样的,为了钱我也没有办法了。转而又说,真要到了那一天,我就不会让你再来了,来了我也不见你!

英枝的话,平静得像说与她毫不相关的事情,这让我既生气又着急。我一下翻过来,故意说,既然这样,那么不如你今天就为我服务,我付双倍的钱!没想到这句半开玩笑的话让英枝十分生气,她的手停了下来,狠狠地盯着我说,我就是要出台做小姐,但是,你休想!我说,你以其和那些乱七八糟的人,还不如……我的话还没说完,英枝在我的身上狠掐了一下,眼睛红了起来,嘴唇微微颤抖,对着我的脸吼着,你想要是吗,你有钱是吗?说时把身子对着我,突然将胸前的衣服连带乳罩撸了起来,整个胸脯在我的面前暴露无遗。

老实说,英枝的胸脯十分完美,两个洁白而精巧的乳房坚挺着。除了过去在学院画人体时看过一个少妇的身体,我长这么大,还没有看到过女人的胸脯。不过尽管我这时候喉咙干涩得像要冒烟,整个胸腔咚咚地狂跳,但是我知道,只要我一伸手,哪怕是轻轻触摸到英枝一下,我们的一切也就结束了。

看着英枝气得满脸绯红,我不断地向她道歉,但是说得语无伦次,好在她终于明白了我的意思,用手抹着脸上的泪水,低声说,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但是我,真的会让你失望。怎么说呢,你是个大学的老师,而我只是一个乡村小学……英枝说到这里,停下了。我发懵的脑子这时有些清醒过来,问她,英枝你想说什么,你是乡村小学的什么,是教师吗?她打断我说,哪里的话,我只是一个小学生,你看我什么都不懂,像个老师吗?我还想再问,老板娘这时候在门外喊,英枝英枝,时间到了,外面还有客人等。

我想再加一个钟,英枝轻轻摆手说,别犯傻气!你想多和我聊聊,可以抽其他时间的。我们每天只能出去半个小时,而且要请假,但是星期天上午是自由的,到时候你可以打电话来。我默默地点点头,看着英枝拎着她的小包走出了房间。

星期天早晨,当阳光从东山顶上斜射下来的时候,整个城市被金色的光芒笼罩着。我和英枝就顶着这样的阳光,一步步地往山上爬。山顶有一座小小的寺庙,而且那年轻的住持是我的书画朋友,大学还没毕业的时候,我就和他相识,一起探讨过对现代派书画的看法,还在他那里吃过几次斋饭。我今天邀英枝来爬山,当然不仅仅是为了她能晒晒太阳,而是这样的安排刚好可以消磨一个上午,一点时间都不会浪费。同时,我还想邀她一起去庙里烧香、敬菩萨。我认为,在这样的清静之地,一对相互心仪的朋友,共同去烧香许愿,无论是友谊还是爱情,都自会有非同凡响的效果,而且是在冥冥中的不需要言传的那种心心相通。

英枝像出笼的鸟儿,一路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一片树叶,一株花草都会引起她的浓厚兴趣。在山上各处转了一会儿,她的脸上已满是细密的汗珠。

住持见了我分外热情,拿出了他最好的茶。他说,你可以常常来,不要怕登山的路难走,红尘中的事情,其实都是难的,你只要想着它是一种乐趣,也就乐在其中了。我们喝着茶,随便聊了起来,最后聊到了人生命运。住持说,人生际遇贵在自然,比如,风按照它的规律在吹,水从高处向低处流,花依照季节开放,这就是自然。一切顺乎自然的东西,就是美丽的,无可改变的。说着,他随口背诵出“落花流水总无情,云在青天水在瓶”的禅诗,并从桌上拿起一本《佛心妙悟》送给我,叫我空闲了可以随便翻翻。我说,法师的话充满了玄机,谢谢你的指点,但是我慧根太浅,要慢慢领悟才行。

看着我们在一起谈论,尤其是有关书画的话题,英枝忽闪着大眼睛,静静地坐在一边听。从住持的禅房出来后,英枝对我说,你懂得真多,连和尚都赞扬你。我笑笑说,你要是当了老师,就会多看书学习,没有一桶水,怎么能够给学生一碗水呢。英枝听了很认真地点点头。我说,我们难得上来,到菩萨那里烧炷香许个愿怎么样?英枝说好啊,我正想呢。但是她不愿意和我一起,便自个儿拿着点燃的香跪在蒲团上,口里念念有词。等她结束后,我才开始烧香,心里默默地想着,应该让英枝得到护佑,像她这样的人,永远不要被世俗污染了。

出来后我问她,你刚才念的什么,能说来听听吗?英枝说,你先说你的。我就把自己刚才的想法和盘托出,还加了不少让人心跳的话。英枝笑着说,那只是你一个人的想法,但是,我真的要感谢你。这下轮到英枝说了,我就一直追问她。英枝说,你就是好奇,什么都想打听,我说给你听吧,其实就两句话:让应该得到保佑的人得到保佑,让应该受到惩罚的人受到惩罚。我听了禁不住好笑,你这是许的什么愿啊,纯粹一个绕口令。英枝看着我,表情有些严肃地说,你不懂!我也不想让你懂。

自从玉龙岭回来以后,我心中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郁闷,想为那所小学校做一点事情,就是给他们弄些图书,建一个小小的图书室。这个想法得到学生们的积极响应,系主任听了也很支持,并且纳入了美术系的扶贫帮困活动。不到半个月,筹集到的图书就有了五六百本,大家还

捐款买了几百个本子和铅笔、画笔、颜料等,都一一打包了,系主任叫我带队去搞这次向山区贫困学童献爱心的活动。

我带着几个学生再次来到了玉龙小学,庞校长把我们迎进学校,并且特意叫学生集合,要我们看升国旗的仪式。我这一次看到,学校有了不小的变化,各个教室里面的课桌、椅子全部换新的了。庞校长说,这些都是刘老师寄钱来添置的,下一步还要修建操场呢。

因为庞校长的多次提起,我不禁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刘老师产生了敬意,也产生了好奇。我说,你们的刘老师,真是太伟大了。学生们说,刘老师是我们的语文老师,除了上课,还和我们玩。庞校长接着说,是这样,她在学校里是个孩子王,平时上体育课,因为没有器材,就和学生玩老鹰抓小鸡,她当老母鸡,背后护着一群孩子,在操场上一玩就是一个下午,孩子们都喜欢她。庞校长还说,她出去打工,最早是因为她在镇中学读书的弟弟失学了,她连自己都吃不饱,哪里有钱供弟弟上学呢。后来教室的房顶被风刮跑了,她才下了决心出去,这一去快两年了,除了给弟弟寄回来学费,还给学校寄钱来,我们全校、全村的人都很感激她。

听到最后,我才知道刘老师是个年轻少女,而且是个漂亮善良的姑娘。

升旗仪式开始了。庞校长站在前面,几十个参差不齐的孩子排成四个横队站在小操场上。这些孩子衣服破旧,多数都打着赤脚。由于没有音响设备,庞校长就拿着一支竹笛吹起国歌的曲调,学生们齐声唱起国歌。那个叫陆有长的孩子站在树干做的旗杆下面,随着歌声的节奏,用一根麻绳牵引着国旗缓缓上升。最后,随着前进、前进、前进、进的歌声,陈旧得发白的国旗升到了树干的顶部。

庞校长解散那些孩子,走上来对我说,让你们见笑了,我们就这个条件,实在没办法啊。我说哪里的话,我认为你们这是中国最伟大最动人的升旗仪式,连我都受到感染了。庞校长说,是啊是啊,刘老师来信就常说,只要这面旗子天天能够准时升起来,我们再苦再累,也值得了。你不知道,这些孩子的父母多数都出去打工了,一年才回来一两次,有的几年不回来,家里全靠爷爷奶奶,他们连自己都难保,哪里还顾得到孩子。下面这条河,每年都淹死几个人,我就想,把孩子们拢到这里来,即使学不到多少东西,少淹死几个也是好的。他最后苦笑着说,我们这里,不太像个学校,倒像是孤儿院。说到这里,我看到他的眼睛有些潮湿。

后来我把这件事情和英枝说了。其实我给英枝说这些,不是要给她介绍乡村教育的艰难,而是要让他对我的爱心活动有好感。看起来,我真正达到了目的,因为英枝那天对我非常好,为我踩背的时候,总是问我,够不够重,够不够重。我说你都快把我踩断了,还问。英枝这时候就在背后咯咯地笑。临走时,英枝把钱塞回来给我,说这一次免费。我坚决要给,她就真的生气了。我说英枝你的生意这样差,工资越来越少,这样下去怎么行呢。英枝神情暗淡,咬着嘴唇不说话。

英枝的生意差,完全是因为天怡里面的不少人都提供了其他服务,很多客人就转了向。还有就是薇薇在另一条街开了按摩店,虽然规模不大,但是很多熟客都去了那里。老板娘为此气得七窍生烟,经常发脾气,对英枝她们说,你们今天在这里受老娘的气,以后学好了技术出去开门面,老娘就要受你们的气了。我这是给自己培养挖坟造墓的人,啊啊,我真不是个人啊。说到气愤时,自己在走廊里跺脚、拍巴掌、摔板凳。这种时候,我感到英枝她们就像个童养媳,或者说是卖身的奴婢。

看着天怡的生意每况愈下,英枝一天天消沉下去,我心里的担心越来越多。有时候刚刚下课,甚至不惜和其他老师调课,就急急忙忙往她那里跑。

这段时间,学校正在评职称。按照惯例,我的作品在全国性的比赛中获奖,可以破格升讲师,但是系里争夺得很激烈,连一贯大大咧咧的大刘都沉不住气了。大刘为了升副教授,公开和那个宣传部长吵了起来。那部长原来是美术系调过去的,这次也要晋升。大刘指责他不务正业,在家里悄悄为学生补课,弄得家里就像个大教室,部长则指责大刘不注意个人修养,还经常出入色情场所,丧失师德,说到最后,连我都被牵连了进去,学院为此还专门作了调查。

英枝知道这些后,开始时沉默着没有说话,后来多次劝我,不要再来天怡了。她说,你们都是大学的老师,又在那么好的学校,这是令人羡慕的,应该好好珍惜才对啊。说到最后,她很认真地对我说,你不要再来了,再这样的话,我真的不理你了。但是我没有理会英枝的话,照常去找她。这样大约过了一个多月,英枝终于爆发了,她的爆发,不是那种狂风暴雨,而是更为令我生气的方式。

那天,我刚走进去,英枝在榻榻米上正和一个客人说话。这个人其实也经常来,我很面熟,是个身材矮胖,年龄四十来岁的小包工头,面色红润但眼泡浮肿,像是长期贪杯酒精中毒的症状。我估计他只是个小包工头,是因为他停在楼下的车其实只是一辆破旧的长安小面包。但即使是这样,也是我所担心的。

英枝看到我,只淡淡地打了个招呼,就接着给他按摩。那男人伏在铺上,英枝的手每移动一下,他口里就发出一连串的啊啊啊,像一头猪被搔着了痒处。英枝和他不停地说笑,专心致志地为他又捏又揉。我尴尬地站着看了一会儿,只好讪讪地退出来。

回到学校,我忍不住给英枝打电话。老板娘却说,她出去了。我问和谁出去了,老伴娘语气怪怪地说,腿长在她身上,她愿和谁就和谁,这我可管不着。我说,你们不是不准出去的吗?老板娘说,她只要肯付钱,我也管不着。我还想再问,电话吧嗒一下挂上了。

后来我又去找过英枝几次,有时候她不在,即使在,她对我不冷不热的样子很令我沮丧。我暗暗地想,英枝离我是越来越远了。

看来这个夏天,我慢慢想通了很多事。过去,我为英枝着急,就像看到一个趴在井口的婴儿,但是我无可奈何。我经常想,不管英枝是为了我好,故意让我绝了念头,还是她真正因为钱而和那个小包工头还是别的什么人来往,都是她的自由。正如天恰里的服务员要做什么,不做什么,都有她们自己的理由。那些静静地躺在地铺上的日子,在布帘子遮挡的暗影中和英枝交谈的日子,在我的人生经历中,其实就像一滴水墨落在纸面上,慢慢地涸开来,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淡化,最后只留下了依稀斑驳的痕迹。而这样的痕迹,已经没有了实质的意义。

有一次我上街,无意中就走进了天怡。老板娘冷淡地对我说,你要找的人,早就走了,按摩的话,我们这里还有服务员。见我没任何表示,她抄起拖把在走廊上来回地拖着。我走下楼时,听到她又在一边跺脚一边骂服务员吃里扒外,其中还点到了英枝的名字。我想,英枝看来真的是离开天怡了,那么,她到哪

里去了呢?

我再一次看到英枝的时候,是在大街上。确切地说,是在河滨路一个叫同济堂的药店门前。当时,几个穿着时髦的年轻女子正在互相抓扯,叫骂的声音很高,街上的人纷纷围过去看,边跑边说,小姐打架了,小姐打架了。从密密麻麻的人头上看过去,英枝正和几个女子扭打在一起,她衣服的前襟被撕破了一块,那破片挂在身上,飘飘荡荡的像一只断裂的蝴蝶翅膀,脸上被抓出了几道血痕,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大半个脸庞。我当时很想上去拉一把,但迟疑了一下却没有动。这时两名巡警过来,把五个人一起带走了。人群散开的时候,有人说,那个被打的长得漂亮,常常抢了别人的生意,所以被报复了。我旁边的一个老太婆说,同行是冤家,连做鸡的都这样,这真是乱了套了。

我最后一次遇到英枝,已是寒冷的冬季。南国的冬天,因为阴雨连绵的缘故,其实冷得浸骨。那天,地面结了厚厚一层冰,满世界像撒了玻璃碎片,坚硬的雾凇挂在街道两旁的行道树上,像一根根优质的钢针,亮晶晶的让人发怵。我缩着脖子走过去时,英枝刚好从丁字街的拐角走过来,和她一起走的是个中年男人,小心翼翼地跟在旁边,但不是那个小包工头。我轻轻叫了一声英枝,她也看到了我,刚想朝我招手,不料脚下一滑,身子一个趔趄,那男人连忙伸手将他揽住。我看英枝有些难为情的样子,就没有再叫她。

英枝的脸色苍白,头发盘起来了,身材臃肿得有些变形,无论是从前面还是后面看,都已经变成了另外的一个人。特别是她那肥胖得有些下坠的臀部,说实话还有点丑陋。这样的身材尽管包裹在厚厚的冬衣里,但是我知道,她已经怀孕了。

冬季本来无事可做,但是中国书画院要组织一次境外展出,因为我两次参加全国性的比赛都获过奖,所以向我发出了邀请函。学院特批了经费,并希望我为提升学院的知名度作贡献。接受任务后,我就天天闭门创作,每天几乎都忙到深夜。老实说,我已经忘记了英枝,忘记了她在街上被厮打时的情景,忘记了她有些臃肿的身材,只是在夜晚极为困倦的时候,偶尔画一小幅有桃花的山水作为调节。

昏天黑地的日子一直坚持了几个月,直到学院后山上的树木抽出新芽,满坡黄花烂漫的时候,我才走出门来,也才知道又一个春天来临了。

这天上午,我计划到街上去理已经很长的头发,并且要好好去洗个桑拿。正要出门时,来了一个人,是个衣着破旧的农民,自称姓吴,是从玉龙村来的。他边说边从怀里拿出一封信,迟迟疑疑地说,这是庞校长要我给你送的信,他本想亲自来的,但是学校走不开。又说,他请你无论如何一定要去,是为我们的刘老师画一幅画像。我打开信看了,很简短,除了开头的客气话和后面的落款,内容和这位老吴说的一样。我有些想推辞,但是刘老师三个字让我打消了念头。

一路上,老吴断断续续地和我说了刘老师的事。大致是刘老师前几天回来了,是专程来参加新教室剪彩的。这是破天荒的大事,村里特意把乡长和县教育局长都请来了,当天下午剪彩结束后,就在学校吃饭,酒喝得很热闹。在桌上,教育局长喝多了乱说话,刘老师就和他争了起来。那个局长很生气,最后指着刘老师说,你们这个学校,只不过是个村办小学,我不管你从哪里弄钱来修的,也不管你是什么水泥平房,下一步片区合并为中心校,我说撤就撤。局长除了这个话,还说了其他的话,把刘老师气得大哭,指着局长说,你不要欺人太甚了。庞校长和村长一看事情闹大,一直都劝刘老师,可那个局长气得不行,当场摔杯子就走了。当天晚上,不知刘老师怎么想不开,就跳了河,现在连人都没找到。

听了老吴的话,我脑子里像灌满了各种颜料,心想这个刘老师也太要强了。老吴说,刘老师其实并不是不讲理的人,她这次回来,还给学生们带来了新球鞋、红领巾,还有一面新国旗,都还没有用呢。现在她人没了,学校和村里要为她开个追悼会,没想到她连张相片都没有,庞校长就想到了你,只好请你来画了。我默默地点点头,不由加快了脚步。

庞校长是在路口接到我们的。他一脸的悲戚,额头上的皱纹更深了,眼袋松弛而且发青。他紧紧握着我的手说,我就知道你会来的,真的要谢谢你。我说,为了刘老师,我跑一趟算不了什么。

在教室里,我把画夹支开,学生们怯怯地围过来,但是没有人说话,四周静悄悄的。我拿起画笔却犯难了,因为刘老师长的什么样,我从来没有见过,实在无从下手。庞校长看着我说,也真是难为你了,这样吧,我们说,你看着办。于是,庞校长带头,说了刘老师容貌的一个大概,我一边听他描述,一边画草稿,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画得像。庞校长也没辙了,就叫学生们都来说,刘老师到底长的啥模样。学生们就七嘴八舌地说起来,有的说,刘老师长的瓜子脸,有的又说,不对,她出去的时候是盘子脸,后来才是瓜子脸。一个小女孩说,刘老师是麻花辫子,眼睛又大又亮,不笑都很好看。

我不断地按照学生们的描述修改着画稿。到了最后,学生们都欢呼起来,一齐说,刘老师、刘老师,这就是刘老师!

我站起来后退一步,端详着眼前的这幅画像,心里不禁怦怦跳了起来。一个瓜子脸,头发黑亮,长着长长眼睫毛的年轻姑娘浮现在眼前,而且这幅头像和我似曾相识的一个人的相貌叠加在了一起。看了不到半分钟,我心里暗暗惊呼起来,这不是英枝的像吗!

我当然不敢肯定,也不敢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但是我的专业知识告诉我,如果没有弄错的话,庞校长和学生们说的这个刘老师,无论是内部头骨的构造,还是外部面庞肌肉的轮廓,应该就是李英枝,或者,是李英枝的孪生姐妹。因为,世界上再没有这样相像的人了。

庞校长看我在发呆,以为我累了,就叫我休息片刻。学生们为我端来一茶缸水,我边喝边对庞校长喃喃地说,我过去认识一个人,是个打工妹,长的很像这个样子,她的名字叫李英枝。但是我没有说出英枝在城里当按摩女以及她后来的事。庞校长好像有些明白了我的意思,说,我们这位刘老师,她姓刘,名字叫刘彩云。我啊了一声,继续喝水。

太阳正顶时,追悼会在操场上举行。除了全校师生,还有几十个村民,绝大多数是老头老太太。大家静静地站着,随着庞校长的指挥,一起对着刘老师的画像默哀。三鞠躬以后,庞校长说,同学们,我们唱一首歌,为刘老师送行吧。

但是因为没有音响,学生们又不会唱哀乐,庞校长想了。一下,叫学生们想想,刘老师平时最爱唱什么歌。几个学生哽咽着小声说,《又见桃花红》、《好大一棵树》、《青藏高原》。一个小女孩奶声奶气地说,刘老师最喜欢唱《老鼠爱大米》,我要唱《老鼠爱大米》。她这一说,很多学生都附和起来。庞校长说,那我

们就唱《老鼠爱大米》吧。

随着整齐而低缓的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的歌声,戴着崭新红领巾的学生们对着挂在旗杆上的刘老师的画像和国旗行队礼,鲜红的国旗在阳光下缓缓降到了树干的半腰,最后,停住了。操场上,孩子们哭成了一片……

当晚,我决定留在玉龙小学。

尽管已是春天的夜晚,料峭的山风从门缝灌进来,还是让我感到了丝丝寒意。山野萧萧,不知名的鸟兽们在山林里杂乱地叫着,有的呜呜地像在哭,有的发出嘎嘎的声音又像在笑,在山中发出空洞的回响。我实在睡不着,就走出来在操场上散步。听着山脚下涨过春水的玉龙河哗哗的水声,抬头看那晴朗而高远的天空,星星们格外明亮,宽阔的银河横过天际,偶有流星划过,在空中留下一道短暂的光。人们常说,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那么,我是哪一颗星星呢,刘老师又是哪一颗呢。

庞校长拎着一盏油灯走出来,问我,睡不着?我说出来走走,乡村夜晚的景色真不错啊。庞校长说,我也睡不着,来和你聊聊。他把油灯挂在操场边的小树上,点燃了烟斗,深深地吸了一口,浓重的生烟叶味飘散开来。庞校长语气低缓地对我说,本来有些事情不想给你讲,但是,唉,我想了一个下午,还是都给你说了吧,毕竟你也算是我们学校的半个老师了。说着,他把我领进了他的房间,也就是新校舍靠南面的一个小间。和预留给刘老师的房间一样,里面也只有一张小床,一套上了红油漆的桌椅,这崭新的桌椅使得屋内充满了刺鼻的油漆味。

在灯下,庞校长拉开抽屉拿出一个蓝色塑料封皮的小笔记本,对我说,这是刘老师的,我们在清理她的遗物时发现的。我轻轻地拿起来翻开,发现这是一本私人日记。第一页记录的时间在一年前,只写了一句话,但却是一行令人心惊的文字……

我实在没有办法再看下去,合上日记对庞校长说,你都看过了?庞校长点点头,含着泪说,这就是我们刘老师所说的打工!要不是这本日记,我至今都还不一知道,每个月收到钱,一直都以为她是在公司做白领得来的工资和筹集的善款……我现在可以理解了,她这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啊,我们穷得没有了做人的尊严,只剩下一颗心了。

我的整个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捏着,已经失去了痛感,木然地看着油灯黄色的火焰在那里跳动。庞校长的脸这时有些变形,他说,我反反复复看了日记,又不敢对人说,就一个人关在屋里流泪。他翻到最后一页指着给我看,说,只有这几句,我不太明白。我重新拿过日记,这最后一页写的是:我这辈子只对不住一个人,如果有来世,我一定投生到他的身边!让菩萨保佑应该得到保佑的人,让菩萨宽恕应该宽恕的人……我捧着日记的手禁不住颤抖起来,眼泪不知不觉就滴到了纸面上。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庞校长以及学生们告别。我说,只要以后有时间,我会经常来的。走下山坡的时候,那些昨天还残留在枝头的桃花,经过一夜冷风,已经都飘落了,潮湿的地上一片殷红,有些像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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