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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夏秋冬

2009-07-23

芳草·文学杂志 2009年4期
关键词:万宁妖精师傅

林 森

作者简介:林森,现居海口。作品见《青年文学》、《文学界》、《中国作家》、《小说选刊》等。中国移动手机文学签约作家,毕业于鲁迅文学院第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编有诗歌民刊《本纪》、《海拔》等。获二○○八年度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新人奖。

在二○○七年开始入秋的时候,我陷入了困境难以自拔。我在海南最大的网络公司上班,做的却是纸媒杂志。部门领导有打算让整个部门大换血,在工作转换的过渡期里,我开始到广告公司投简历,打算在被清洗之前先把公司炒掉。换工作和换感情是一个道理,先开口的受到的伤害都会少点。

面试的广告公司有好几家,收到回应的不多,汉文广告在一个周五的下午给我电话,让我和他们公司的几个员工在周末两天去三亚出差,做一单房地产的招商书。打我电话的人直呼我的名字,然后自报家门,居然是认识的,名叫沈万宁,此人是两年前还在学校的时候在一些活动上认识的,还记下了他的手机号,后来发现此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就再没交往,把他号码也删了,不料今天倒是遇上了。

周六早上我提前到了汉文广告公司。沈万宁还带着他女朋友一起去,据说名字叫小白,听到这名字我立刻想起蜡笔小新家的那条狗。沈万宁和我都是文案,同行的还有一个女设计,开车的是师傅是个海南人,我可以跟他用海南话交流,避开这几个省外的人。女设计坐在前座,手上拿着根烟,在车窗那吞云吐雾,脸也看不清楚。我一向对抽烟的女的有偏见,不过我也知道,很多女的抽烟只是为了排遣心中的不快。我坐到商务车的后座,拿出随身带着的苏轼诗文来看,沈万宁和小白坐在中间的位置,打情骂俏很是亲昵。三亚对我来说不是陌生的地方,我曾在那工作了三个月,对那个最南方的城市并没太多好感。

车在半路停下吃午饭,我才注意看看那个烟不离手的女设计,她自称妖精,不是尘世中人的那种,话还挺多,嘻嘻哈哈的没个尽头,我边吃饭边四处看看,她的眼睛很好看,神采飞扬,有时又隐藏在世界之外,看不透,如同一个真的妖精。午饭后,一个回老家的公司的男文案加入了我们的队伍。男文案的一个亲戚考上大学,他提前回来喝升学酒,此刻顺路和我们一同出发。聊了两句,他就带上耳机自顾自地在后座角落躺下,睡过去了。沈万宁和小白还是不断打情骂俏,他们都还没大学毕业,小白刚从山西老家回来。前座是师傅在开着车,还有那自称妖精的女子,还是游离似的不在尘间,偶尔一根烟,座位挡住了她的背影,偶尔只能看到一个侧脸。我在翻着苏轼的海外集,看着这个九百年前被流放到这个孤岛的人,如何用他的超级智慧,进行自我安慰。

我想躲避人群,却投入更多的人中

这里天清月朗,繁华与我无关

灯光那么明亮

多少年前这里是流放之地,多少古人

在这里埋骨,不能还乡

这是我之前住在三亚这个地方时候写的诗的开头几句,其实不仅苏轼,我们每个人都在被流放,然后过着流亡的生活,要么默默忍受要么自我安慰。自我安慰还分两种,做得好的,便是苏轼的超迈豁达,做得不好,便是阿Q的精神胜利。而苏轼只有一个,阿Q越来越多。三亚这家房地产公司是汉文广告的老客户,师傅直接就把我们带到了现场。

一进到办公室,我们才发觉做房地产的真他妈有钱。和我们交流的是两个人,把我们当成了精英人士。我心底暗自好笑,其实直到现在,我都不清楚文案是怎么一回事,就已经在别人眼中成了业界的精英。不过以沈万宁的水平都能做文案做得风生水起,要成为广告界的精英实在是太过简单。沈万宁发挥了他的特长,废话滔滔不绝,仔细辨认却无一句有用。男文案和妖精都不时发问,我心神恍惚却故作认真,偶尔会看看坐在对面的妖精。她好像也心不在焉,我总是发现她的眼神不时飘忽出去。

外面是三亚强烈的阳光,天蓝得刺眼。小白也加入我们的广告队伍,把对方那两人忽悠得也不知道要说啥好。

天色阴凉后,这两个人带我们一帮人去看现场,美其名曰寻找灵感。我心想我靠,这年头连写诗都可以用电脑软件批量生产了,做个广告招商书还找灵感。

但大家都比较兴奋,毕竟可以在这户外观看这三亚湾的美景。小白和沈万宁彻底沦为观光者,照相不停。男文案不断地抓紧时间和房地产公司那俩人交流。妖精看得兴奋不已,她来自新疆,或许来海南是因为有一个看海的梦想吧,而全中国最美的海估计就在这里了。天蓝得刺眼,白云飘散过,椰树整齐地立在沙滩,海水也蓝,却很有层次,从浅蓝到深蓝,沿着沙滩向深水不断过渡去。写诗的海子梦想就是有一座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房子,他自己没有,而现在很多中国有钱人都在三亚拥有了。商业街准备做的是餐饮和酒吧,登上那些建筑风格敞开的房子的阳台,一行人都兴奋起来,妖精惊叫连连,太美了太美了。

我说,你是不是想在这里开个酒吧?

她说,开酒吧和咖啡厅一直是我的梦想。

我说,那把这广告招商书做完了,你来这里把这租下来做酒吧好了。

她说,我也想啊!可谁给我钱啊?

她的眼睛闪着光,神采逼人,我不敢多看。我是一个没有自持力的人,以前就曾在别人炙热的目光中沉沦过,更何况此处的风光都那么清澈干净。之前在三亚住的三个月里,我并不是没有来过这个地方,可大多是在夜里逛过,夜风和海潮都让人忽视了眼前的景色。妖精点起根烟,她的脸又如同在烟气里消失了。她的活力忽隐忽现,却一直没有消失。因为是故地重游,我并无多大兴奋,却可以以一个旁人的身份观看这些初初见到如斯美丽大海的人。妖精也许真的有过开一个自己的酒吧的梦想吧,不过在现实面前,这梦想如此脆弱。

我不断玩笑般提醒她,一定要在这里开酒吧哦!

她的眼睛里光芒闪闪,却又带着些许的无奈,不过嘴边一直都挂着笑意。她不是属于那种五官精致的美女,却是看起来很舒服的那种,加上是新疆姑娘,有着那个地方才有的风味,不过她的烟瘾确实很重,时不时地就要把自己埋在烟气下。烟瘾很重的人肯定有过一段孤独难熬的日子吧?当从那段日子出来后,忽然发觉烟已经成了陪伴自己最久的朋友,心中便有了依赖,心理的依赖往往比身体上的依赖更加重。烟瘾在很多时候,其实是一段割舍不去的往事。

三亚湾有十八公里长,整个海湾都掩映在美丽之下。这个房产楼盘正处于这十八公里的黄金分割处,往左一段就太靠近城市,难免车人嘈杂;往右而去,就太过偏僻缺少人烟。妖精如同真的妖精一般,消融在这绿树蓝天下。本是周末,又是在放松心身的美景佳处,那是该心情舒畅的,我却感到莫名的难受,这个曾居住过三个月的城市,变得陌生无比。去年的冬天,我还没到这个城市工作之前,我曾专门从海口跑到这个最南方的城市最著名的景点——天涯海角附近的一个小镇,找一位我心中的姑娘,但就是从那天开始,她渐渐离我而去,越走越远,直到消失不见。我到三亚工作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我是来找那人的,但当时连我都不知道,其实她已经换了手机,离开了那个小镇。

一行人下了阳台,妖精还落在上面,也许她还在上面观看那片海水和椰林。有一座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房子或许是大多数人心中的理想,包括这个带着神秘味道的姑娘。这个房产楼盘的价格相差很明显,有窗户直对着大海的,一百五十万一间,看不到海的,一百万,相差一半的价格,海景房还是卖得最好。妖精不断说,我不能多看了,再看的话我会爱上这个地方,舍不得走了。

晚饭和住处都是接待方安排的。司机师傅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和大家都聊得愉快,小白点了儿童套餐,和沈万宁不断打闹,这两个小情侣才是这一行中最快乐的。晚饭出来,天有点阴了,本打算到海滩上看夕阳的妖精忽然冒出一句,现在不是那么漂亮了。我说,最美的海湾在亚龙湾。她说,明天我们叫师傅开车去那看看。

招待完晚饭,房产公司那两人就走了。

男文案说,我们来三亚的工作已经完成,剩下的,就是度假时间了。这话让大家都倍感轻松。安排住宿的酒店在大东海,司机开着车在这个城市转弯,我心里就默念,哪条街我走过,哪条没有。一行六人,给我们安排的房间有三间,妖精和小白一间,我和男文案一间,沈万宁和司机一间。一到酒店大堂,妖精就和沈、白两人忙着拍照,然后各自回房间。男文案和司机觉得该给沈万宁和小白一些私人相处的时间,就安排一下,我们四人出去找烧烤园喝酒。

车在三亚的夜市里转悠,直奔月川桥桥头金港之夜烧烤园而去。

妖精肯定不知道,我在车的后座,常常发呆似的看着她,不知道是心疼她这个新疆姑娘远跑在外,还是心疼自己自从那曾在天涯海角附近呆过的姑娘离开后,自己就如同木头一般喜乐悲愁都忘却。男文案叫司机把车停下,等他一个女网友。妖精兴奋起来,说都什么年代了还见网友,看来老了老了。

其实男文案也三十出头了,约见女孩子正常得很。

妖精趁着停车的交接时间里,点了烟又抽上。我想上去打掉她手里的烟,因为我好像看到,当她把烟点着的时候,她就开始陷入不快乐当中。

在吞云吐雾中,妖精说,要是约见的女孩子是恐龙怎么办?

我说,那他会立即上车叫师傅开车飞飙的。

城市和女孩子一样,夜晚和白天自有不一样的风情。夜里的女孩就更是风情万种。男文案的女网友长得不好看,却也没有达到午夜惊魂的程度。车继续往月川桥进发,三亚市有两条河穿越而过,让这个本就美丽的小城市变得更加的旖旎动人。烧烤园里聚集了男文案的一帮朋友,我和妖精就坐在一起。有人说,美女怎么坐到那去了?妖精一阵害羞,跑到另外一个没人的椅子上坐着,自顾自地发短信。我说,真伤心啊,美女不愿意一块坐,太伤自尊了。她笑了笑,发了一会儿短信,还是回来坐到我身边。我心中居然是一阵得意,而这得意来自哪儿,自己都不清楚。因为难得有机会坐在一起,我就和她闲聊起来。男文案七八个朋友已经开始拼酒,并让我和妖精也一起摇色子喝酒。妖精说,她之前玩过这游戏,并且经常赢,但还是不懂得怎么玩。

我直接说,我也不懂。有人说,少胡扯了,你不会玩,你不想玩吧?我说,那就算我会,但不玩。

妖精喝酒要喝那种不冰冻过的,怕凉。我叫服务员把冰冻过的啤酒换了两瓶,两个人就把大帮人撇下,对着喝酒。

我说,汉文广告怎么样啊?我这今天跟你们一块出差,就是想了解下你们公司怎么样,再打算要不要进来。

妖精说,公司是很大,在海南的广告方面也很有名,但老板苛刻得很,公司人员待遇都不高。

那是不是因为这样所以公司常年有人流动?我看到网上你们公司常年在招人。

不仅如此,老板在员工进来前答应给的薪水,在真正开始工作后,不断减少,除了克扣的,有时候莫名其妙减了大半。她的眼睛在阴暗里还是那么闪着光,却带着了无奈。

我说,不给承诺无所谓,说了不兑现,那不行。

妖精说,所以才留不住人。她指了指那摇色子很起劲的男文案说,他才来两个月,就已经变成公司最老资格的文案了,可现在工资也不高,才一千多。

你呢?多久了?

三个多月了。几乎天天加班,工资一千五。她的话让我怅然不已,之前燃起的进这个新公司的希望几乎被浇灭了。我给杯子倒了酒,就干了。她的眼睛总是那么深得忧伤,即使她表现出来的都是快乐。妖精说,这个公司是埋葬灵感的地方,所有的工作都有了套路。

我说,也许所有的公司都如此。

她摇头,我去过别的公司,都没有套路那么多的。我在设计中用了最新的流行风格,都会通不过,最后出来的作品都是最没风格的,在里面做久了,就把一个人做傻了,到别的地方也很难适应了。

我们都沉默不语,半晌,我们相视笑了笑,又喝了一杯。我不敢看她的脸,说,你电话号码多少?她告诉了我。

我说,你是新疆的,怎么跑这么远?看海?

嗯。想看看这里的大海,其实我很多的地方都走过了,沙漠、大海、森林、草原,都看过。妈妈不让我多跑,可我想在这年轻的时候,多多跑几个地方。我跟妈妈说,等我跑不动了,我就会回到故乡的。

我说,你这么爱跑的人,应该去大城市看看。北京呢?广州呢?怎么不去?

妖精说,我不喜欢那些大城市。很不喜欢。以前我在北京学过大半年画,我这烟瘾就是那时候染上的。当时通宵地画画,为了提神,就得抽烟、喝咖啡,然后大半年下来,烟瘾就戒不掉了。其实我现在已经在学习着戒了,男朋友不喜欢我抽烟,在家里他都管着,所以今天出来,就猛抽,过过烟瘾。

我说,他是哪的?

昌江。你呢?

我吗?我澄迈的。我忽然有些兴趣索然,说,烟能少抽还是少抽点。旁边是一个长相极度超越想象的人,你一眼看上去,居然看不出他到底是二十七岁还是七十二岁,这个极品的人物喝了杯酒,口中喃喃唱着大街上最流行的歌:你这该死的温柔,你这该死的温柔。口齿也不伶俐得听不出是七岁的还是七十岁的。我有些想笑,但又笑不出。月川桥横跨在三亚河上,车流往来,两岸是闪烁不熄的灯火,如同情人的目光,充满渴望,不能熄灭。我是一个怀念故旧的人,总是不愿意把自己从旧事物当中抽身出来。我说,我初中也准备学画画,后来因为要准备考高中读大学,就放弃了,当时那些学画画的,一般都要考中师。

妖精说,我还有几个地方没去,西藏、云南等等,那都是要去的,等走遍这些地方,我就不想走了,也走不动了,就可以回家了。看过这么多地方,我还是觉得,新疆还是我最心底的,我总有一天是要回到那里去的。

男文案和他的朋友玩得很投入忘情,抬头却看不到司机了。妖精说,师傅呢?

我说,肯定是会老情人去了。他是老猫呢,对这城市熟悉得很。

玩了不知道多久,男文案就把他的网友给送走了,妖精时不时低头发短信。我忽然觉得自己的手机好像已经被遗忘了,总是长久地不能响起。我们时不时地相对着喝酒,烧烤上来了,我拿了串,又给她拿了串,我笑着说,我是肉食动物。妖精说,我也是,而且还吃不胖。她的笑意如同深夜才开放的花般蔓延开来,清澈清凉。男文案送人回来,妖精对他说,点些生蚝吧?他就点了两份,出差的花销公司都交给这男文案了。

上来的生蚝又被我和妖精消灭了,我们相视而笑。她又点燃一根烟,我也拿出一根,点燃,抽上。我说:“我已经好几年没抽烟了,今天又抽来试试,以前抽的时候是高补,因为学习和情感弄得很不开心,是心情积郁不化的时候。”其实我把后面的一句话隐藏了,那句话是:其实现在我一点也不想抽烟,可是因为你抽,所以我也想感受你的感受,然后体味一下你当年染上烟瘾时候的寂寞和悲伤。就像我不喜欢喝没冻过的酒——因为太苦——可跟你一起喝,仍旧是心里高兴一样。

旁边是一个小胖,他喝得多了,不断对着妖精胡言乱语,旁边其他几个男文案的朋友都阴沉沉地笑,有的还带着很黄的话,我可以看到妖精的表情有些许的尴尬。我在想,要是那小胖伸手拉妖精,我得把杯里的酒洒到他身上去。小胖也算是理智,只是胡说,没动手脚,只让妖精和他喝一杯。

妖精不肯喝,旁边那帮男人跟着起哄让一定要喝。

我对妖精轻轻点头,说,喝吧,没事的。她就和小胖对着喝了,这把小胖高兴得就快升天,体重都仿佛刹那减轻。喝完这杯后,我把桌上半瓶康师傅冰绿茶倒进妖精和我杯子里,昏暗的灯光下,妖精的眼睛都笑了,我说,反正它俩长得一样,不会被发现的。等到小胖再来敬酒,妖精装做推辞了一下,扭头对着我一笑,仰头便干。我发觉自己的眼睛也是应该带着笑意的。月川桥底下,河水倒映着不灭的灯光,在这迷糊的灯光里,妖精的脸陌生又熟悉,她就坐在身边,我努力也看不清楚她的脸。

回酒店时候已经接近午夜了。妖精说,若我回去,那两人还在房间寻欢作乐怎么办?

司机说,没事,我们已经给足够时间他们了。

沈万宁果然已经从小白、妖精的那房间出来,回到和司机住的房间去了。男文案走路的步子都摇晃了,他今晚喝高了。一进房间,我先洗澡,男文案趴在床上就不太清醒了,洗澡出来,男文案往卫生间一冲,对着洗脸盆哗啦哗啦地吐,我听着声音都恶心。我给妖精发了条短信,以后即便做不成同事,我们也会是好朋友的。她很快就回了,嗯,认识你也很高兴,听说你写东西很好?我说,明天给你看看我的短小说好了。如此这般聊了几句,短信在上下两层楼间穿梭。我的心渐渐地从狂乱归于平静,道晚安后,关了播放着无聊节目的电视,我就准备睡觉了。

男文案吐得干净了,在床上鼾声如雷,整个房间都有了回音。男文案的甜蜜是我的痛苦,在他的鼾声里,我一刻都闭不上眼。

男文案醒来后,完全不记得他昨晚的呕吐和鼾声。男文案说,不是说今天要去亚龙湾吗?你打电话问下那俩女的。我拨打了妖精的房间号,响了好久,有浓重的鼻音过来:唔……唔,谁啊?我听出是她的声音,说,你不是说要去亚龙湾玩吗?现在有时间,可以叫师傅带我们过去。

唔……

赶快起床啦,不要睡了。

在等待退房的间隙,沈万宁、小白、妖精三人在大堂内外来回谋杀光影,大东海都成了他们照片的背景。

亚龙湾离三亚市区还有二十多公里,此时已时近中午,大家决定先吃饭再前往亚龙湾。等待上菜的过程里,妖精找男文案拿了根烟,要点。我把男文案的火机抢过来,说,不给你抽。她嘿嘿一笑,我自己有。说罢从口袋里拿出个火机,把烟点燃,很得意地看着我。我正无话可说,她吸了口烟气,对着我脸吹过来,烟呛得我够呛。她眼中带着得意的笑,说,气死你!

去亚龙湾的路上,男文案的两个朋友也上车了,他们坐我们这三亚回海口的顺风车回老家去。男文案和那两人就把商务车的后座给占满了,我上移到中间的位置,沈万宁和小白依然是甜甜蜜蜜,在中间位置的一侧嬉笑,妖精从前座转头过来,从座位的缝隙里探出半边脸,让男文案用相机拍她,时间是中午,座位缝隙里她的脸也有些明暗相间,或许是我的错觉。我心神一晃,把音乐播放器的一边耳机给她,她听到的是《加州旅馆》结尾盘旋回环的吉他声,说,不会是陈楚生的歌吧?司机师傅这两天在车里放的都是陈楚生的歌,她应该是听出腻烦的情绪了。我说,不是,是《加州旅馆》!她笑了,那还好点。这歌好听,你按回去让我从头开始听。我把另外一边耳机也给她。她嗯了声,戴好,转头向前,把自己埋在音乐里。我从包里掏出本杂志,用书角碰碰她的肩头,她回头,笑笑,知道我给她看我的文章,就接过杂志,翻开目录查找文章。

车在亚龙湾的一家酒店门前停了下来。其实亚龙湾除了天然海湾外就无其他景点了,景区内的所有建筑,几乎都是这些分布在沙滩边上的星级酒店。妖精把书搁座位上,把播放器递给我,说,我看了你小说,一个字,爽。可我还没看完呢下车了。她的眼睛都带着笑,很是柔和。穿过酒店大堂,穿过酒店绿树遮蔽的游泳池,就看到椰树和无数的热带植物分布在沙滩上,中午的太阳让皮肤迅速升温,可看到好多白人穿着短衣短裤在阳光照射下沉沉睡去,皮肤被晒得通红,也有些躺在沙滩的椅上,翻看着书,当然少不了一些在沙滩上光脚散步的。

妖精把相机给我拿着,她忙着四处留影,沈万宁和小白最是兴奋,除了拍照,还录像,我走到沙滩上,蹲下来,用手指在沙子上划了划,海水冲上来,我往后边一闪,海水淹没后又迅速退去,手指滑动的划痕已经被抹平。身后妖精已把我蹲着写字的背影拍了下来,我朝她笑,你在沙子上写上你喜欢的人名字,然后站在那,拍张照片。妖精犹豫着要不要下水,我说,你把鞋子脱了,到沙滩上走走,踩踩水。她还是犹豫,我说,下啦下啦。她就把鞋子除下,踩到沙子上,潮水起落在她的脚下,可以看到她的表情很是高兴。从昨天下午和客户谈工作时候看到三亚湾的海开始,她就嘟囔着要玩玩三亚的海,现在虽是中午,太阳出奇的暴烈,她还是沉迷在大自然的美丽当中。

她跑过来,把挎包递过来,包你拿着。我就接过来,要不要鞋子也给你拎着?妖精说,不要了,你也脱鞋了,一起下来玩。我看看自己的运动鞋,说,算了,没你穿凉鞋方便,我脱了走麻烦倒不麻烦,就怕脚踩到水里,污染了整片海滩。

她踩在水里,潮一上涨,她就往上一点。很是开心。有的人注定是要在自然里才那么飞扬着自己的生命,这些人生命里最光彩夺目的都在那些山山海海森林沙漠当中度过。他们总爱到那些未被人烟破坏的地方,在那里他们身体内血液中的纯真和激情才能喷发。这样的人当朋友可以是那种能拿命去换的至交,当恋人或爱人却难免负担过重,因为谁也无法把握他们内心对自由的渴望,相处久了往往会两败俱伤。我忽然想起刚才自己划的是一撇一捺,骨架正确的话是一个“人”,不小心划过线了是一个“X”。若我再找不对人,生命里就将划上一个大大的“X”了。她还是玩得投入,而我或许已经被条条框框给框住了,连脱鞋踩沙子的激情都没了。她爬上那辆停在沙滩上的摩托艇让沈万宁拍照,我说,这摩托艇的特别之处在于,它是完全不会动的。这话让她在艇上笑倒,我看着她,她跟孩子一样,快乐和投入都那么简单。

要求离开亚龙湾的时候,她依依不舍,叫着多留一会,频频回顾留影。出来的时候,我们还迷失在酒店回环往复的热带园林中,出门还走错了地方,只得电话叫师傅把车开过来。这次,我和她一起坐在车的前座,每人听着一边耳塞,她又把杂志摊开,接着看我小说后边的故事。歌声就响在耳边,我却能听到她轻微的呼吸声。安静地把小说读完后,她微微闭合双眼。车外边是暴烈太阳下的暴热天气,车里开着空调,正适合入睡。除了司机,车内的人都昏沉沉地睡去。

她把黑色枕头垫在椅子和车窗间,头靠上去,时不时露出笑意。

车到半路,男文案俩朋友下车了,男文案提出让师傅开车去他岳父家看看,那地方离高速路不远,他爱人带着孩子在岳父家呢。师傅心软,就照着他指的路往他家去了。

男文案的岳父家房子很老,都是用砖头堆砌起来的,一问才知道那是很老的房子了,已经一百多年了。小白拉着沈万宁去找小卖部买雪糕了,司机和男文案的家人聊得热乎。在回来前,男文案已经先电话回来了,所以他的家人都在忙着杀鸡、洗菜,准备留我们吃晚饭。妖精说这儿的房子和她老家房子很像。

男文案去拔了一大把菜,递给老婆说,好久不见,送把花给你。大家都笑了。他老婆就在一边把菜洗了,说,哼,这家伙好久不回了,孩子看到他都陌生了,会想着我才怪。妖精忍住笑,哪有,在办公室里,他可是经常提起你呢。那有多想你啊!我可以作证。

妖精看了我一眼,笑笑的,我知道她肯定是想起那家伙在三亚见网友的事情了。都没多说。下午风吹起,院子里舒服了很多。大家闲聊着,居然说到鬼,可能是这些老房子让人不自禁把话题引向了那边。妖精故作诡异地说,今天可是农历七月十四哦。

我说,那你相不相信有那东西?她口气坚定,当然相信。大家就都听着她说。她说,有一年,我和朋友去玩,在外拍照的时候,用的就是我手上的这相机。把照片拍回来没留意,在电脑上就存了一年多了,后来才发现里面有张照片很诡异。我后来打开电脑的时候,发现一张照片上面多了一个身影,只有上半身,在我和朋友的后边。妈妈让我把照片放大看那多出的身影的眼睛,说肯定是没黑眼珠。我放大一看,果然白中带黄,就是没黑眼珠。妈妈就叫我把照片给删了。

我大叫可惜。因为我没亲眼见过这些东西,总是不能相信。她说,大雁塔你们知道吧?那个地方存放着舍利子,所以若对着塔拍照,出来的所有照片都是模糊不清的。世上总是有一些东西我们无法理解。之前我也很不相信,但自从那次照片的事情后,我就确信了。其实我妈妈倒是经常遇到这些事情,几乎每年七月十四鬼节前后,她总会出事的,因为她总是能看到那些不干净的东西。

她说得一本正经,表情也不是开玩笑,就都没出声,只等她说。司机说,既然经常见这些不干净的东西,可以请人做法做法啊。妖精说,我爸爸是阳气最旺的人了,可我妈妈还是会遇到这些事情,做法没什么用。她又说起了她妈妈遇到的更加诡异的事情,听得毛骨悚然背后发凉。

大家有意转移话题,说来说去居然又把话题绕回来。司机说,我遇到的是开车在一个地方不断绕来绕去,就是找不到路,只在一个地方打转。说着说着觉得诡异,说,我们怎么也在这话题上绕不出去了?

男文案忽然说,明天七月十五,我们这里的人,都会燃起孔明灯的,这里做孔明灯是最有名的。燃灯放飞代表着祈祷吉祥如意。

妖精又说起今年不久前生日的那夜里,她还在半夜半睡半醒间见到有奇怪的黑影站在她床前,当时她男朋友就在身边什么的……后边的话我就没听清楚了,也许因为她说到了她男朋友,我的耳朵就自动把这让自己不开心的话屏蔽了;也许是我看着她表情不明的脸色,连她说的是什么话都再听不进去了。一番闲扯让这个院子好像也恐怖起来,幸好大家都有意转移话题,渐渐的气氛又明朗兴奋起来,等到菜摆上桌子的时候,大家就都更是只顾着吃了。男文案去买了啤酒,有两瓶是没冰过的,看来他是记得了她不喜欢冰酒入口。她把一瓶放到中间,说,这个我们一起喝。我说,好。

临行前,大家都先上了洗手间,因为回海口还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妖精把包递给我,说,拿着。说着就去洗手间了。她包里的手机响起来,我没动,还响,我没动,还响,我把手机拿出来,闪动的名字是“老公”。我哑然失笑,现在的人就是这样,在不是老公老婆的时候就叫老公老婆叫得亲热,成为真正夫妻,这称呼却往往叫不开口了。笑完也有些莫名悲伤,想起一年多以前也有人逼着我和她如此互相称呼,然后我总是能想到办法让自己不开口叫,等到我真的想让她以后当我跟我相伴一生的人了,她就适时地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过,当我想起她的脸,居然还是那么清晰如昨。此时已经没有太阳了,再过一会就要天黑了吧,这个百多年的老院子里笼罩着的不是刚才那种吓人的氛围,而是带着某些不可预知的悲伤。

妖精从洗手间出来,我把包递给她,说,你有电话进来。她表情也是好像一愣,哦!没再多说。

男文案的老婆带着孩子在门外送走我们的车。男文案在海口工作,和妻子孩子分隔两地,拿不多的工资,自己要吃饭,还得省下一部分养家——这想及都让人伤心。其实我们都一样,非但看不透情感,看不透那些超过我们感知能力的鬼神,甚至连我们所见所感的生活都无法看透,这两天苏轼的书一直随手乱翻,唯一一个感觉是,我们都太弱小,我们都在被某根线牵引着,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爱上某人,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离开某人。我也理解了为什么城市越来越大,人们都希望在人群热闹的地方,在繁华浮躁中忘记与生俱来的对这未知世界的恐惧。人们所不了解的爱情,其实就是找一个脾气相投的人,找一个对抗这世界的时候所需要的战友。而且有时候鬼来找人,是不是因为他们也孤单难耐,也只是找个理由来证明自己存在而已?

车开出不久,天色渐渐阴暗下来。

我还是和妖精坐在前座,左边是司机入神地握着方向盘,右边是妖精靠着黑枕头,表情不明。我夹在中间,和她一人一边耳塞,听着歌。一会儿后,她烟瘾上来,跟师傅说把窗子打开她过烟瘾。说着就点燃了,靠着窗沿吞吐着烟。她的头就好像埋进了烟气里,如同那些不在尘世的人物,是那种总有一天要忽然消失再无消息的那种。她的脸在烟气里愈来愈远,我闻到烟气,有些轻微地咳嗽。白天太阳暴晒后,路面热气萦绕,车一开通,热气就灌进来,车里的空调气消失无形。

烟在她手中燃烧得只剩下三分之一。她食指中指夹着烟,靠在窗外。我忽然伸手,在她手上一拍,她手中的香烟掉下去了,车驰向前,那跌落的烟头很快被丢失在远远的后边。她一扭头,眼睛瞪着我,眼看要发怒,但终于是笑了笑,火没发出来,自顾自地把头靠在车窗上,看外边流动的风景。

有一根高耸的烟囱在不远处,浓黑的烟涌出来。我说,你喜欢不喜欢这烟囱?

妖精好像有了警觉,说,那得看什么情况了,大多数情况是不喜欢的。我说,我不喜欢,你抽烟时候,就和那烟囱一样。妖精反驳,才不是像烟囱呢。其实烟陪了我很久,已经是老朋友一样的了,戒掉还有点舍不得。不过已经在戒当中了。

车身抖动,一个矿泉水瓶从车架掉下来,碰我脚上,她捡起来又放上去。我说,别捡了,不然待会也许又砸一下啦。妖精嘻嘻笑道,那也不关我的事啦,砸也不会砸到我的。她表情调皮,我也笑了。

司机师傅说,你抽完没?抽完的话把窗关上了,这些风太热了。

妖精说,师傅,我早就抽完了。我说,没抽完,被我打掉了烟头。妖精说,哼,气死我了。不该让你坐前面,抽烟都不自由。

师傅也笑笑,车窗缓缓关上,把热气隔绝在玻璃外,凉气喷涌而出。车好像也被自己的寒气弄得发抖了,妖精适才放好的矿泉水瓶又掉下来,却是砸在妖精脚上。我伸手在她面前握成拳状,说声,噢也!她摇头晃脑手舞足蹈,说,师傅师傅,气死我了这家伙,让他坐前面,不能抽烟,还一直被气。哼,师傅停车,让我把这家伙踢下去!

我说,一开门,你在门边,我就先把你踢了。

妖精说,开师傅车那边的门。先把师傅踢下再把你踢下。气死我了气死我了这家伙!

车上高速路后,速度就快了,天色也渐渐变得阴暗,终于全黑了。

打起的车灯照射在路两边的黄色荧光路牌上,路牌反射出的光,在夜里看起来比灯光还要明亮,有些光照进车里面来,落在车里每个人的脸上。后边的小白、沈万宁、男文案都睡了过去。妖精和我每人听着一边耳塞,也半睡半醒,歌一首一首流淌下去。空调好像越开越大,冷气决堤的大水般喷涌。我都感到身上凉了起来。

转头看右手边的妖精,她还是闭合着双眼,靠在枕头上,身子有些发颤,我知道,她并没有睡过去,一个喝冰镇啤酒都会觉得太凉的人,在空调猛灌的时候,是抵御不住这些寒气的。她穿的是短袖,手臂就裸露着,那手臂上的皮肤应该都是冷了的吧?

歌声在缓缓地流淌,声音悠扬。她闭着眼睛,脸色平和。在多久前,也曾有某人坐在我身旁,当车里空调发冷的时候,我会伸出手臂,让她靠在手臂上,那时她的表情也是如此平和的吧。前面有光反射回来,在妖精的脸上流过,她的睫毛向上翘起,偶尔微微一动,那些在她脸上的光,好像是她皮肤本身发出来的,洁白而流动,很不真切。在三亚的时候,我曾开玩笑似的说,你的睫毛是去加长的吧,你的哪有那么长?她气得要跳起来说,是真的,我的不是接的!但此时我已经失去判断力了,长长的睫毛下,面容如此平和,我的心平和安静又偶尔加速,继而竟然有些飘飘然的感觉。

这种飘飘然的感觉我也曾感受过,并不陌生,身体都犹如轻了,骨头好像带着些许微小的疼痛,这种疼痛可以直接刺到内心的最深处,不重,很轻,这种疼痛很奇妙,你不愿意自动跳出,而是在这种感觉中慢慢沉沦渐渐崩陷。这种让骨头疼痛的感觉就是爱的感觉,我是那么真切的感受得到,却无法描述得出,离上次有这样的感觉已经是多久了?自己也无法知晓了。

我忽然感到口干舌燥,伸手拿瓶水喝了,也给她递了一瓶。她眼睛张开,接过,也喝了,放好。继续闭上眼睛。耳塞里播放的是张国荣的《春夏秋冬》,他在缓缓地唱:“秋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秋风即使带凉亦漂亮,深秋中的你填密我梦想,就像落叶飞轻敲我窗……冬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暑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春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我猛地想到,其实在这两天,我就好像经历了一年四季,当她在三亚湾看到绿树蓝天,那就是她春暖花开的春日;当她在亚龙湾的烈日下沙滩玩水,那就是她天青水明的夏天;此时,此时空调里喷出的寒气,也许就是她娇婉安静、轻轻发抖的冬季;但秋天呢?好像还少了秋天。

我们都几乎不再开口了。

空调好像越来越冷了,我都能感觉到她的身子发抖了。我想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她遮挡着寒气,却怕自己动的时候,戴着的那边耳塞会把她从那将要入睡的情形中弄醒。我悄悄地把自己戴着的那边耳塞拿出来,放在椅子上,动作很轻,怕她张开眼睛来看。我的包里没衣服,枕头她正靠在脖子上,再没别的东西可以盖着她裸露着的手臂。她是越来越凉了吧,她的眉头都微微皱起了,可为什么她和我都没有开口叫师傅把空调关小呢?

忽然我看到她怀里抱着的包,那是一个很长的布包,布质也好。我把包从她的手里摊开,盖在她的小手臂上,她眼睛微张了下,又很快地闭上,害羞似的,不敢看我。可她的左手上臂及肩仍是冷的,再没东西盖了,我坐直身子,挡在冷气出口处,可车厢内的冷气已经足够她受的,我把自己的右手臂伸直,用自己的上臂紧贴着她的上臂,她的手是冷的,她的手没有缩回去。我的右手臂就这样接触着她的左手臂,能感到她手上的皮肤渐渐地回暖。我知道她没睡去,她只是闭合着双眼,她没有张开眼睛,怕一张开,就会破坏了这昏暗车厢里小小的温暖与和谐。

师傅转头看了下我们俩,伸手把空调关小了。我的脸微微一热,也许我们的举动,师傅都看在眼里了。师傅按了一个按钮,车前有水喷洒在车前玻璃上,刷子不断地刷动。停下后,玻璃窗就更亮了。超车的时候,有车的灯光一闪,进来车厢里,妖精的脸更加平和了,现在的她,好像不再感到寒凉了,适才有些紧张的身体也舒缓放松下来。灯光从她脸上过,她长长的睫毛留下了影子,我能够感到自己给自己设置的防线瞬间崩塌,心跳和师傅的车速一样,应该有一百二十了。我是木讷的人,对情绪的变化总是很迟钝,我也很长时间一个人在没有情绪变化中度过了。

那灯光下的睫毛让我瞬间惊醒。适才身上那些微微的骨头疼痛的感觉仍在,可此时我更多的是能感到自己的血是流动的,在激荡着自己身上的脉搏。若非师傅在左手边开车,我也许会忍不住在她的眼睛上轻轻地亲一下。很轻的那种,能让她感觉到嘴唇的温度而又不能把她的安静打破的那种。我那一刻是完全没有自持力的,我能管住身子,完全是因为师傅就在我左手边三十公分处。我不轻易和人袒露情感,更多时候甚至从不对自己袒露,但我仍能确信,在那一刻,在灯光射进刚擦过的车玻璃,照在她脸上,她脸上明暗相间的时候,我是爱着她的。在我看来,慢慢发展的情感和瞬间蹦出的情感其实并无区别,只是那些慢慢发展的,是在日常生活中缓缓积累,到了一定量后产生质变了,升华了;这瞬间的情感则是,在某一个特殊的时刻,因为某个物事的激发,刹那间就让我们感觉到质变了。

这瞬间的力量是如此强大,以致抵御的防线瞬间崩溃。

她忽然张开眼,我有些紧张,一时不知道说啥好,便说,我不听这边耳塞了,你戴着两边听罢!她笑了笑,那笑和她之前的笑完全不同,我读不懂也拒绝去读那其中的含义。她说,不要了,戴一边,就足够了。说着又闭上眼。她也应该知道,我一直斜着头看着她脸,她也知道我帮她盖住了手臂,也知道我挡在冷气出口,也知道我用手臂贴着她的手臂,好让冷气下她能温暖起来。她都知道,却只是沉默着。也许沉默着,沉迷其中,便是最好的回应了。

我转头看师傅的车速表,希望把车速开到一百三十、一百四十的师傅能把速度降下来,甚至应该把那零去掉。这一刻太难得,能够多留一分钟也是好的。师傅飞车一般地继续加速,美好的总是难得长久,车过美仁坡后,已经渐渐逼近海口了。

车到海口了,灯火闪亮里,后边睡着的人都醒来了,车厢内气氛又热烈起来。在海师的门口,师傅把我和妖精放下了,因为其他人都同路,我和她却要一个回海甸岛,另一个回国贸。师傅开车走前说,你不要把人家姑娘弄丢了,回不了家啊!

我笑着说,她回不了正是我的希望呢。

她就也笑了。

她说,这里的路我不熟悉,你得负责把我送上车,不能把我丢这儿。

我说,放心,我对这儿的路很熟的,几年前我曾爱过海师一个土家族的姑娘,当时我经常从我们海甸岛那边的学校跑过来,于是对这路熟得很。

她说,啊!原来这么回事。

国贸的车过来了,我帮她拦住,她就上车了。还没来得及在海口街头回味,十九路车就在前边,我快步冲上去,塞了零钱。车上人还挺多,凉气依然冒出来,我好像站在荒凉的野外,满山的草叶枯黄。手机“得”了一下,有短信进来,我拿出来一看,是妖精的消息:刚才谢谢你。你上车了没?

我才恍然想起,在这个周末,我以闪电一般的速度爱上了一个流亡到海口的新疆姑娘,然后在没来得及缓神的时候,我就把她送回她和她男朋友的家了。这一切太快了,大巴车的空调好像比刚才的更冷。人群就在我身边,都陌生而荒凉,没有人气,犹如鬼的世界,我这才相信,原来这世界上,是真的有那些东西的。

鬼使神差中,我也不知道自己回了一条什么样的信息。

很快的,她有消息过来了:刚才在车上,我简直都不敢、不舍得张开眼睛。

……

……

我拿着手机,身子复归麻木,那微微疼痛的骨头好像忽然变得绝望了。她的不敢不舍得让我确信,在那一刻我们是相爱着的,可是我们的分开和相爱一样匆忙。以后也许就是永远的分别了吧。过了十二点就是中元节了,那是鬼魅出来横行的时刻,已经中元了,秋天真的来了,原来刚才我一直找不到的秋天要由我来体验。大巴的冷气怎么那么冷呢?秋天其实是并没这么冷的,也许鬼魅开始提前行动了。而我,在两天之中度过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我看着车窗外边海口的车流、人流和灯火,猛然感到秋天的悲凉。车里满满的是人,我完全感不到有活着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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