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还是女权?
2009-07-23
时 间:二○○九年四月二十五日
对话人:朱小如《文学报》评论部主任
张丽军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博士
张丽军:中国文学的现代性,不仅体现在现代思想的构成和语言形式的变革,而且也体现在文学创作主体的变化,一大批女性作家以其具有独特思想内容和艺术气质的女性文学在文坛崛起。伴随着二十世纪中国现代化进程的变迁,中国女性文学的发展也经历了一系列的审美嬗变。朱先生,从您的阅读接受经验来看,您认为二十世纪中国女性文学大致可分为几个时期?每个时期的分期标准是什么,代表性作家有哪些?
朱小如:女性文学在我看来是个过于宽泛而有些模糊的话题,至少应该加上“主义”这个关键性的词语,“女性主义”才有具体的内容和问题可谈,因为它是“女权主义”在中国的一种代名词。我印象中,改革开放的新时期,文学批评一开始就是用的“女权主义”名称,也就是用西方“女权主义”理论来解读新时期文学一大批女性作家的作品。但是,似乎是女作家们一般都不太愿意被评论家戴上“女权主义”的硬帽子。于是,“女权主义”就改称为“女性书写”、“女性文学”这样的软帽子。软帽子虽然比硬帽子戴得舒服,但也少了性别政治的尖锐性,同时也矮化了女性解放应有的精神追求高度。当然,这里面的问题恰恰不在于男性对“女权主义”的不认同,相反的是女性对“女权主义”的不认同。所以,我们的讨论还是集中在这一点会比较有意思。
张丽军:二十世纪女性文学出现了两个高潮期,一个是“五四”时期,另一个是改革开放的新时期。我们先看“五四”时期,冰心、卢隐、冯沅君、白薇、凌叔华等人为一代,您认为这一时期的女性作家及其女性文学有什么特点?丁玲是跨越“五四”时期,连接三、四十年代的代表性女性作家,也是这一时间段成就最大的女作家。《莎菲女士的日记》以其鲜明的、独异的女性“尖叫”引起文坛的争议,让我们看到一个追求自由解放的女性灵魂的痛苦。朱先生,您如何看待“莎菲女士”形象?
朱小如:“五四”时期的女作家及其作品,在我阅读中首推冯沅君的《隔绝》。小说中一位青年女子被父母深深隔绝在家,不能与自己相爱的人见面,只能用书信的方式来倾吐心声和最终告别人世。此作品的悲剧性不仅仅是以强烈控诉封建思想对女性自由恋爱的残酷迫害为鲜明主题,而且也隐含了对自己相爱的人及男权社会的批判。其后就是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记》,正如你所说,这两部作品让我们看到一个追求自由解放女性的灵魂痛苦的深刻体验,其中饱含着性别政治的尖锐性。但是我们又不得不看到当时的中国男性也刚刚处在追求个性自由解放的同步欲求中,人们很容易将当时的青年男女作为一个一致的反封建联合阵线,而忽视了天生对抗性的男女性别政治矛盾。相反,鲁迅的《伤逝》却能够从“娜拉出走”后怎么办的问题出发,有意无意地强化着自由恋爱中青年男女的性别政治差异和矛盾。所以,女性主义的“觉悟”虽然最终有待女性的自身发展,但也始终需要在与对手(男权)的对抗性中得到强调。
张丽军:从莎菲女士到阿毛姑娘,丁玲以其深厚的女性体验和女性关怀来继续进行女性文学的创作。来到延安解放区的丁玲,在接受延安新意识形态规训的同时,内心深处依然流淌着“五四”个性解放的精神血液。《我在霞村的时候》中的受到敌人和同胞乡亲双重侮辱的贞贞姑娘是解放区被遮蔽的女性形象,丁玲借此提出了一个问题,在进行民族解放、集体解放的革命现代性进程中,是否还有一个精神启蒙、女性解放的问题?朱老师,从贞贞姑娘、陆萍到《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黑妮,您如何评价丁玲女性形象书写的变迁?是否存在有着一个“莎菲女士”的影子?
朱小如:我很同意你的看法,丁玲毫无疑问是中国文学中最具女权思想觉悟的一位。无论是研究她的人生挫折,还是她的作品变化,都能让我们感慨无穷。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文艺报》的高洪波和雷达在“三八妇女节”之际,上门约稿和采访还被老太太一口拒绝。可见,即便丁玲到了晚年,她的一些文艺观点被人们认为很“左”,然而一旦涉及女性问题,她的“主义”旗帜始终未倒,性别政治的敏锐和尖利依旧。应当说丁玲是女性主义或女权思想的一种中国文学高度。以这样一个曾经达到的精神高度来回观其后问题,就会清晰许多。
张丽军:对。丁玲的作品代表了那个时代女性文学所达到的精神高度。鲁迅曾说:“田军的妻子萧红,是当今中国最有前途的女作家,很有可能成为丁玲的后继者,而且她接替丁玲的时间,要比丁玲接替冰心的时间早得多。”鲁迅把现代文学史上冰心、丁玲、萧红作为三代女作家的领军人物相提并论,也显现出了萧红作为女作家才情及其在当时的影响。我比较喜欢萧红的《红玻璃的故事》,第一次阅读就产生了一种眩晕的震撼感。主人公王大妈猝死前是她对命运有了一种令人颓废绝望的顿悟。外婆王大妈在看到外孙女小达儿好奇地向美丽的万花筒里观望时,一下子想到了自己在童年时也是以此为乐的,以为那万花筒里所见的就是自己的美丽人生,而事实上终究是一场虚无。朱先生,您认为作为女性作家,萧红与丁玲的女性文学创作有哪些异同?
朱小如:萧红的作品有社会影响,但与丁玲比较,精神高度显然有差异。萧红笔下女性处于“被侮辱、被损害”的“底层”,鲁迅看重的主要还是萧红身上那种“底层”被压抑而后,自然而然升发的强烈“反抗”。由此,我们也应当看到萧红笔下的女性和冯沅君、丁玲笔下的知识女性的精神性追求并不完全相当。所以,萧红的 “底层”女性的强烈“反抗”从文学的命题来说还只能是属于“娜拉”要不要“出走”。所以,对当下而言,“娜拉”要不要“出走”这样的问题,可能本身价值已不大。
张丽军:萧红的《生死场》中,开篇描述东北农村里的人们,尤其是女性们过着猪狗一般的日子,她们在春天要像猪啊、狗啊一样忙着生育;在“刑罚的日子”里,女人们不仅要承受生育的痛苦,还要忍受着来自男性的侮辱。又如《小城三月》中的“翠姨”、《呼兰河传》中的“小团圆”媳妇,这些乡村女性的命运都不能自我主宰,也没有自我主体意识,处于一种蒙昧的原始状态,揭示出了那个时期乡土中国女性的存在悲剧,表现了萧红浓郁的女性关怀意识。朱先生,您认为在女性文学史中萧红有着什么样的位置?
朱小如:萧红的 “底层”女性的强烈“反抗”,在当时的中国社会生活中自然要比冯沅君、丁玲笔下的知识女性的精神性追求显得更具有广阔的阶级基础,更为普遍化。但是阶级意识毕竟不能完全遮蔽了性别意识。“十七年”文学作品中大都是以此类阶级意识遮蔽了男女性别意识,比如杨沫的《青春之歌》。《青春之歌》虽然涉及的命题是“娜拉出走”后怎么办?林道静的道路似乎也只是将自身完全投入到革命洪流中,但性别问题究竟是解决了还是被遮蔽了呢?
张丽军:是的,在萧红和其他一些当代女性文学作品中,阶级意识或者革命意识对女性意识构成一种遮蔽,更不用说性别对抗意识了。三、四十年代女性作家还有一个绕不过的就是张爱玲。我认为,张爱玲在女性文学题材、内容、审美趣味等方面都迥异于丁玲和萧红,但是,在女性命运的悲剧性体认上,却有着惊人的一致性。朱先生,您是否同意这种感受?您怎样评价张爱玲在女性文学史中的独特贡献?
朱小如:我感觉张爱玲在女权主义问题上不是绕不过的,她在女权主义问题上可能还不及苏青尖锐,可以归属于中国传统文学的“闺阁体”。如同李清照,虽然也写的是女性的伤痛,但不怎么沾性别政治的边。如果仔细分析,就会发现正是这样一种现代“闺阁体”的女性观点,从本质上说是比男性更反对“女权主义”的。她们是“娜拉”但永远不会“出走”。
张丽军:新时期以来,中国女性文学又迎来了快速发展期,文坛涌现了一大批知名女性作家,如张洁、张辛欣、残雪、王安忆、王小妮、翟永明、铁凝、池莉、方方、徐坤、陈染、林白、卫慧、张悦然等,形成了风格各式各样的女性文学创作潮流。朱先生,您认为新时期以来女性文学创作出现了哪些新的审美特征?与“五四”时期相比较,出现了哪些审美嬗变?
朱小如:你一下子举出那么多女作家,但其中肯承认自己有“女权思想”的恐怕没几人。“女权思想”在当下会成为“众矢之的”,如同当年它曾经是个很时髦的词一样,让我想不太明白。我个人感觉新时期以来女性文学创作,至少呈现了女性自我的两个方向的打开,首先是“社会性”的打开 ,然后是“身体性”的打开。“社会性”的自我打开,是“五四”时期就有的,“身体性”的打开,则是“五四”时期没有的。
张丽军:八十年代初期,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无疑是一篇重要的女性文学作品。小说呈现了女性在特定社会结构中看似漫不经意,实则撕心裂肺的“情感内伤”,隐隐约约的女性意识既展现了“文革”中人们心灵世界中的情感表达禁忌,又展现了一种正在上升的情感欲望。朱先生,您如何看待《爱,是不能忘记的》所展现出来的女性意识?
朱小如: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相比“十七年”文学作品中的“爱情表达”只保留了唯一一种“革命浪漫主义”方式而言,显然是新时期以来一篇比较重要的作品。但比较“五四”时期的作品,我认为还是相对幼稚的。因为与其说《爱,是不能忘记的》展现了女性心灵世界中的情感表达禁忌,不如说是女性个人隐情重新获得了“社会性”的再一次打开。重读这部作品你会发现其中的性别政治诉求还不如她的《方舟》和张辛欣的《同一地平线》。但是,当时的社会毕竟处在文化思想长期的禁锢中,文学写作中的“个人性”早被排除得一干二净。即便宪法上规定了每个人有言论自由的权利,但实际上文学写作中的“个人性”却始终没有取得“合法”地位。只有突破“工具论”之后,文学写作中的“个人性”才能取得“合法”地位,但真正要突破文化思想的禁忌显然要比推翻“工具论”更难。我个人感觉八十年代初期最重要的女性文学作品是《人到中年》,它延续了丁玲的女权思想觉悟,揭示了当下女性在表面上获得“半边天”社会地位的同时,在家庭、身体、思想等方面并没有获得自由解放的女性悲剧。其次,我感觉比较有思考价值的是遇罗锦的《冬天的童话》被批判事件所暴露出来的社会道德上的性别歧视。这个问题其实一直没有认真地研究和讨论清楚,以致严重影响了人们对后面的“私人化写作”和“身体写作”的认识。
张丽军:请您具体谈一谈新时期以来《方舟》、《同一地平线》、《小城之恋》等女性文学所呈现的“女性意识”的发展流变?
朱小如:王安忆的小说,我唯一评过的是《小城之恋》,当时她的“三恋”很有社会影响。我是把她和美国女作家的《伤心咖啡馆》放在一起比较的,题目起的是《转向:从“羞耻”到“过失”》(发表于《萌芽》一九八八年第五期)。二十年前,我在谈及“劳伦斯与中国当代文学”的文章里曾经写到:“当张洁在《爱,是不能忘记的》里,写出那种被禁锢和压抑得喘不过气来的精神恋爱悲剧之时,人们还不敢坦荡无遮地言及‘性意识这类至关紧要的现代人的构成要素。中国的当代文学也仿佛只是一位端庄而卧的‘睡美人而已。当张洁在《方舟》里,接着又写出那种寡妇雄化的忧郁情绪之后,人们似乎才刚刚开始醒悟到‘睡美人的寂寞难耐和颇有趋于“无性”的势态。当即便是泼辣不羁的张辛欣,也只能靠回忆《我们这个年纪的梦》来重温心中残存的那种幼稚的手拉手、排排坐的异性接触,岂不太可悲了。理想中的‘白马王子早已无迹可寻,‘睡美人也早已是苍白无力的四体冰凉者,更何况严峻的社会现实正是还未待成人式的性意识发展起来,便不得不为着保护自我的存在价值(实质乃是人对自己人性的生疏,造成了自我隔绝的孤独),闹到了男女必须《在同一条地平线上》来瞪目而视。于是被理性社会禁锢的和被人为扭曲的文化心态,在中国当代小说创作中形成种种禁忌。本该是张扬人性解放的《公开的内参》,反而倒过来成了诋毁现代性意识的檄文。理想被现实扼杀在摇篮里。唯有王安忆的《小城之恋》裸露出性的狂热宣泄,我们才真正意识到了中国的‘睡美人在‘王子之吻(作家之笔)下的生命觉醒。也唯有这种觉醒,中国当代小说创作才会闪射出格外生机勃勃的生命辉芒,也才能与二十世纪世界文学的发展产生同步的前进(发表于《萌芽》一九八九年第一期)。”应该说,这段话里充分表达了我对八十年代女性文学的评价。
张丽军:王安忆的《小城之恋》、《荒山之恋》和《锦绣谷之恋》三部作品是新时期女性文学中女性意识获得突破的优秀之作。您曾经在一九八八年第五期《萌芽》上发表文章来分析《小城之恋》的突破性价值和文化理念转向。您认为王安忆的“三恋”体现了新时期女性文学哪些新突破?
朱小如: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前后的新时期文学里,像王安忆的《小城之恋》这样真率且十分泼辣地直笔描写男女性爱的作品,在当时是比较少见的。 特别是小说中性爱的全部过程,不是以那种我们一贯推崇道德充满诗意的理想面貌展现在我们面前;而是以一种我们虽不生疏、却又不予承认的自然本能力量的狂热冲动的原始形貌裸露出来;就难免会使我们感到了某种恐惧和大震颤,甚至还会感到某种窘迫不安,仿佛我们的面具都被撕破了。这是因为我们以往一贯地过分指责它、鄙视它、甚至禁止它,才恰恰导致了我们对这一禁果产生了神秘的心理渴望。而一旦又曾偷吃过这样的禁果,便如同犯了罪似的自我形秽起来,并在心理上深染着“重复犯罪”的意识。所以,我们的日常生活才发生了《小城之恋》中所发生的一切:好比我们对爱情的理想化认同,实际上成了我们对肉体的彻底否定。而现实中的顽强肉体却也因此获得某种不负责任的外衣,暗中实行着缺乏教养的狂欢。
张丽军:朱先生,为什么中国文化、文学在性方面会出现这样表面结构和意识深层结构的背离?
朱小如:中国文化背景中,人的内在世界和自我更关心保持自己对社会和家庭、伦理秩序的依附性和文化人格的柔软性。个人的自我只是独善其身地无价值地按照众人认可的义务等级次序行事。所以,中国文学既不会创造出罗密欧与朱丽叶的举止行为,又不会创造出唐柯赛和卡门的举止行为。但是,这一切又不意味着他们个人的潜意识深层中就完全没有此类行为的冲动所在。只是由于缺乏西方文化背景中所具有的那种硬壳般的人格力量的支撑,无法以行动来达到对象性的、此岸性的自我实现罢了。我们大多是像张贤亮笔下“章永麟”那样的文化社会性心理阳痿者,所以我们发出性爱的声音也就难免显露着恐惧、失望和缺乏罗曼蒂克。当然,我也相信这一切是能够得到自我治愈的。
张丽军:朱先生,您提到了西方文化,这给我们很大的启示。西方文化对西方文学中大胆坦诚的性描写有很大的支撑作用,性不再是阴暗的、卑俗的、羞耻的,而是一种愉悦的、自然的、健康的合理存在。朱先生,您怎样看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他给我们女性文学发展有哪些启示?
朱小如: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是一部旷世杰作。查泰莱夫人破坏了那个本来就该打碎的理性社会规范,其行为符合人的自然力量的发展和人类文明的新发展。比较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卡列尼娜,福楼拜笔下的包法利夫人的死亡之途,查泰莱夫人不仅不该被送上死亡之途,而且是理应受到赞美和推崇 ——这便是二十世纪的文明眼光——超越前人的,更深刻地透视了人的内心世界和世界发展的无与伦比的文明眼光。劳伦斯小说为我们呈现了男女性爱的现代性意义:使人类重新焕发出被工业异化和理性桎梏湮灭的生命力和灵性,而我们大部分人都会与他们那发出性爱呼声的灵魂相结合——这性爱的呼声会变成诗篇、美学、图画和罗曼史。
张丽军:劳伦斯所展现的工业异化和理性桎梏,在新时期中国女性文学作品应有所呈现。然而中国女性文学的反抗方式却不是劳伦斯式的,而是一种消解的、逃避式的或游戏式的,缺乏正面的建设意义。《方舟》,三个女性组成“寡妇俱乐部”的方式,来搭建一个“方舟”进行自我拯救,然而这种“姐妹情谊”却是极不稳定、极易破碎的。张洁的《世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小说描写一个“我”、母亲和女儿所组成的三代女性的小小世界,来抵抗男性世界的侵袭与生命困扰,显然这里面充满了男性霸权的消解,但也布满了无奈和消极的封闭性忧伤。九十年代以来,这种女性自恋、同性恋描写不断出现,如《一个人的战争》、《私人生活》、《羽蛇》等。朱先生,您如何看待这些消解男性、男性缺席的“女同性恋”?
朱小如:女性自恋和同性恋可以说不是一回事。女性自恋导致的是滔滔不绝的不顾及对象的“独白式倾诉”,比较典型的是赵玫的一些小说。过分自恋则容易变成 “自闭”和“怨妇”情结,这反过来也证明了女性的精神成长还缺乏足够的自由和开放性,所以才“布满了无奈和消极的封闭性忧伤”。但是,即便如此,这依然不是我们可以用来指责 “私人化写作”的依据。王朔早期小说《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就敏锐地捕捉到了女性精神成长的微妙:前一位女友爱上我,被我抛弃后陷入“怨妇”情结要死要活;后一位女友虽然长得和前女友一模一样,但精神意识完全不同,后一位女友似乎并不受“身体”的限制反而把我抛弃了。可见女性的精神成长要达到和男性分庭对抗,首先要摆脱“自闭”和“怨妇”情结。
张丽军:林白的《万物花开》呈现了一些新的变化,如对女性心理的体验感受,用一些新奇的意象来传达,有一种较大的格局。但是,借助一个智障人的视角来建构奇异的想象世界,依然存在着“剑走偏锋”的局限,无法从正面进行突破。您如何评价林白的这一新作?
朱小如:我同意你对林白的《万物花开》呈现了一些新的变化的感觉。无论是市场因素的介入,还是社会上依然严重地沾上了“性别歧视”的嫌疑,都使得林白等“无法从正面进行突破”。但是,这到底是一种主动撤退的态势,还是被动退却的结果呢?
张丽军:九十年代以来,与这种消解男性的女性书写不同的,还有一种就是“消费”男性、视男性为物化工具的女性文学。随着市场经济新价值理念的兴起,在女性事业中,男性的价值开始由对男子汉阳刚美的欣赏转化为金钱权势的欲望化占有。王安忆的《长恨歌》中的王琪瑶拒绝真心爱她的人,而是嫁给了代表金钱权势的他者,女性在改变存在境遇之后依然处于自我的迷失状态之中。与丁玲的女性叙事相比较,朱先生您认为,女性意识是否是一种倒退?
朱小如:八十年代有着非常严肃、认真讨论文学问题的情境,但九十年代严肃、认真讨论文学问题的情境就少了,同时问题也变得更加复杂。一方面是市场因素的大力介入,另一方面是所谓主流意识形态的掌控。如果我们不是怀有“性别歧视”,那么“私人化写作”和“身体写作”为什么一到了女性文学里便成了伦理道德的问题呢?难道男性写作里就没有“私人化写作”和“身体写作”?更何况“私人化写作”的“合法性”地位和“身体写作”写作伦理的底线问题不是都已经在公民宪法中明确规定了吗?其实在我看来,并不是文艺创作方面存在一种伦理道德的倒退,而是文艺评价标准存在一种伦理道德的倒退,严重地沾上了“性别歧视”的嫌疑。陈染能到世界妇女代表大会上发言,很可以说明中国“性别政治”的世界性大踏步提高。但中国当代女作家的女性精神提高能说已经超越了丁玲吗?
我读到最不可思议的是有一位女作家写文章时提到自己在法国拜谒萨特和波伏娃墓地时想到的不是波伏娃令人敬佩的女权思想,而是波伏娃给萨特“拉皮条”。还有一位走红的女批评家写了很长的批判波伏娃和萨特爱情的文章。可见“性别歧视”有时候不完全来自男性,来自女性间的“性别歧视”往往更刻薄尖酸,中国女性在爱情、婚姻以及伦理道德问题上的封建意识还潜藏很深。
如果我们还尚不能理解萨特和波伏娃的爱情是以终身伴侣形式,而不是以法律婚姻形式,其中隐含着 “自由选择”和“别无选择”的巨大差别。如果女权思想还尚不能在我们的头脑里形成觉悟,还只能仅仅靠法律条文来维持。那么,女性书写的“身体性”和“社会性”的打开任务就没有完成。
张丽军:九十年代卫慧与棉棉的“身体写作”引起批评界的极大关注。棉棉这样来阐释身体写作的美学指向:“我想这‘身体性指的不是欲望和感官,而是指一种离身体最近的、透明的、用感性把握理性的方式。”您如何评价这些“身体写作”的新女性文学?
朱小如:“身体”一直是自我的核心。任何自我的出路必然会不断地受到“身体”的深刻影响。因此,我们如果试图真实地认识自我,就必得首先对我们的生物自我敢于作出新的自白——在这方面我们以往太胆怯,也太不负责任。但是,卫慧、棉棉的大胆身体呈现就为“自我”找到出路了吗?可能也没有。市场因素的大力介入使得女性原本为摆脱“依附”男性的过程,常常无可避免沾上了“消费”男性的嫌疑。而所谓伦理道德的“批评”又莫名其妙,甚至极具讽刺意义地反过来导致了女性“被看”市场的价码提升。市场因素一旦将女性书写定格在“被看”的处境里,而“身体写作”又没有了“民族解放”、“阶级觉悟”、“思想启蒙”等革命性光环的笼罩,女性书写的前景自然堪忧。
张丽军:对于卫慧、棉棉的“身体写作”,陈思和先生给予了肯定性的评价。他认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文学比八十年代好多了,八十年代的文学内容是观念,而九十年代写的是个人的私生活,“文学不退回到个人生活领域,是写不好的。”朱先生,您如何看待卫慧等作品的“性”书写?
朱小如:汤因比和池田大作有关展望二十一世纪的东西方文化对话也巧好是从“性”这一点展开的。因为“制定人为的规范来处理与所有的动物相同的肉体器官和生理机能——人类的这种行为进步到何种程度,可以说是衡量人类文化和文明的一把尺子”。我们在这个问题上,常常是随意扩大社会文化禁忌。对于新世纪中国女性文学而言,性依然是通往文学旅途的必经之途。卫慧和棉棉的“身体写作”存在着很大的争议。在众多负面评价中,主要原因在于女性“身体写作”的市场“被看”心理过敏。我关心的问题是在这众多负面评价中究竟是女性占多数,还是男性占多数。文学写作从来要求的都是作家个人的独特感性生活经验的贡献,而作品一经发表,作家个人的独特感性生活经验被读者审美化后,就已不再是纯粹的作家“个人”经验。这本来也就是文学的常识而已,而我们据此来批判作家的伦理道德思想说得过去吗?
再说,“身体写作”显然不是女性写作的专利,男作家也同样在打着“身体写作”的旗帜。因此其文学的意义,也不会仅仅限于市场的女性“被看”心理需求。然而,对“身体写作”的市场 “被看”心理反弹强烈的女性占多数,究竟反映了女性思想的觉悟,还是女性思想的保守呢?
张丽军:我最近在《山花》杂志上看到年轻的女评论家梁鸿写到:“就纯粹意义而言,棉棉的宣言及身体写作具有这样的革命性和美学超越性,但只是可能。当这一形式与主流意识形态、消费主义、‘后殖民背景及新的传播方式纠缠在一起时,意义就显得芜杂,并且常常改变原有的方向。从身体写作实际发展的脉络来看,从卫慧、棉棉到周洁茹、金仁顺们,再到新世纪初轰动一时的木子美的性爱创作,具有复杂意义的身体已经被简化为肉体,欲望被描述为性,自由与个性成了滥交的保护伞,‘欲望化写作取代了‘身体写作,成为当代文学上最富暴力色彩的写作美学,‘广阔的文学身体学缩减成了文学欲望学和肉体乌托邦。当‘深刻的不安变为一种文化、阶层的炫耀与消费的资本,它所具有的潜在的启蒙意义、革命性也被消费社会所吸收。‘身体写作这种‘意义值缩小的倾向表达了七十年代出生作家摆脱道德、秩序、历史,强化自我存在的强烈愿望,但也恰恰由于此,‘身体开始变得苍白。当所有的反叛、颤动、黑暗及丰饶都变为理所当然,并且沾沾自喜的展示,它的先锋性、启发性也即丧失,因为缺失了思辨与矛盾,也就没有了探索与追问的可能。”她的这个观点我以为还是很清醒的。对于一个从饱经忧患中走出来的、从贫穷与饥饿中走出来的、从各种文化禁忌中走出来的中国人而言,二十一世纪中国文学,包括女性文学的性书写应该是坦诚的、自然的、合于人性的。结合二十世纪中国女性文学的发展历史,您认为中国女性文学存在着哪些局限?应如何发展?
朱小如:当代中国女性文学,应该毫不犹豫地抛弃以往惯常的传统或理性概念化思维,转而密切地关注人的本体和人的社会存在之间的关系,并且尝试从整个二十世纪世界文学创作思维发展,从一切机遇我们心灵启示和生命发现的文艺思潮中寻找参照系,由此极力挣脱那些紧紧缠绕我们文明发展和心灵思维的文化禁忌,进行自由的、灵活的、回归女性生命本体的文学写作。
张丽军:当下的女性写作也不完全是“身体写作”,比如魏微的小说《一个人的微湖闸》、《姊妹》,鲁敏的小说《墙上的父亲》,姚鄂梅的小说《大路朝天》等等。您是如何来解读这些更年轻的女性写作转变的?
朱小如:纵观二十世纪中国女性文学的发展历史,一般来说,随着当代女作家的年龄的递减,女性自我的“社会性”和“身体性”的打开却越深入,这无疑说明了社会文化禁忌的越来越开放,社会的文明程度也越来越有所提高。同时我们也不难看到过去那种尖锐的社会性别政治矛盾激发出来的革命性也变得越来越“淡化”。
恰如我注意到了姚鄂梅作品中女性光彩照人形象和男性困顿不堪形象对比,其中的强烈反差。但是尽管如此,姚鄂梅似乎也无意于用这样的“矮化”现象来达到颠覆男性的目的。相反,她对当下生活中的女性个体生命的意识觉醒之后和女性人生道路在经历了社会性的开放之后有着进一步思考。
显而易见,这些更年轻的女性写作已不是那种激进的革命性的“他者”批判的女性独白;也有别于卫慧、棉棉那种过分炫耀自身美丽翅膀的“蝴蝶”尖叫;而是正面继承了“五四”以来的社会问题小说的理性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