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傻瓜的命运
2009-07-23川妮
川 妮
作者简介:川妮,本名刘春凤,一九六六年生于四川。现居北京。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曾在部队话剧团任编剧。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长篇小说《时尚动物》,在《收获》、《当代》、《芳草》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万余字,多篇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选载。
一
我晓得洪水根想当我的爸爸,算命瞎子也想当我的爸爸。一个没有爸爸的人,谁都想当他的爸爸。他们以为我不晓得他们为啥想当我的爸爸。我晓得!他们想搬到我们家,睡苦竹子的大床,把我赶到小床上。算命瞎子说苦竹子长得诱人,要腰有腰,要胸有胸,脸盘子亮,眼睛里面有小勾子,会勾人的魂。算命瞎子胡说八道,苦竹子的眼睛里面,根本没有勾子,只有清亮亮的水。
要是让我选,我就选洪水根当我的爸爸。洪水根看上去笨头笨脑的,跟苦竹子说话还会脸红,他不会讨苦竹子喜欢,但他经常给我买吃的,一根冰棍、一根香肠、一根棒棒糖、一包薯片……洪水根自己都舍不得吃。洪水根不喊我傻瓜,他喊我小盼,苦竹子在不在跟前,洪水根对我都是一样的。洪水根比算命瞎子聪明,他晓得只有对我好,才能当我的爸爸。
我不喜欢算命瞎子,他两面三刀,当着苦竹子的面,假惺惺地摸我的脑壳,喊我小盼,苦竹子不在,他就对我吹胡子瞪眼睛,敲我的暴栗子,喊我傻瓜。算命瞎子只晓得讨好苦竹子,他给苦竹子送衣服,送香水,请苦竹子到饭店里吃牛肉面。情人节的时候,还送了苦竹子一把玫瑰花。玫瑰花是从一辆车里丢出来的,砸在算命瞎子的脚上。算命瞎子捡了花,对着车子说,妈妈的,有钱你拽啊,玫瑰花都丢了!买一把玫瑰够老子吃一个月猪尾巴了!算命瞎子不是胆子大,敢骂坐车的人,他晓得车上的人听不见他的话,车开得比风还快,他的话根本追不上。
车开远了,算命瞎子突然笑起来,他拿一个矿泉水瓶子给我,说,傻瓜,去帮我接点水来。我去厕所里帮他接了一瓶水,算命瞎子把水淋到花上,亮晶晶的水珠珠在红艳艳的花瓣上滚来滚去,把我的眼睛都看花了。花瓣上的水珠珠干了,不等算命瞎子开腔,我就赶紧跑到厕所去接一瓶水来淋上了。到了下午,玫瑰花还是鲜淋淋红艳艳的。算命瞎子起劲地说我懂事,说得我走路的时候双脚都在打飘飘。哪晓得算命瞎子没安好心,苦竹子下班回来,刚走到他面前,他就用双手把玫瑰花举到苦竹子的眼皮底下,说,竹子,情人节快乐!这是我给你买的玫瑰!算命瞎子说玫瑰是他买的!苦竹子接过花,抱在怀里,把脸埋在花瓣上。
苦竹子的脸变成了花瓣。我本来要揭穿算命瞎子,看到苦竹子的样子,我咬住了舌头,啥话也没说。算命瞎子的花就算是偷的,我也不会揭穿他。自从那次从我舅舅家出来之后,苦竹子的脸就一直像一片黄菜叶子。哪晓得算命瞎子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仰起脑壳看着苦竹子说,竹子,你晓得我对你的心意,让我做小盼的爸爸吧!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们两个吃苦受累!
我不晓得算命瞎子还会搞这种把戏!要是苦竹子一时糊涂,被玫瑰花瓣蒙住了眼睛,答应让算命瞎子当我爸爸,我就惨了!算命瞎子最爱吃卤猪尾巴,他的牙齿尖得像刀,他老是当着我的面,把猪尾巴的骨头嚼得喀嚓喀嚓响,猪尾巴的香味从他的牙齿缝里飘出来,把我肚子里的馋虫勾引到舌头上来,馋虫没有东西吃,拼命咬我的舌头,我眼巴巴望着他的嘴巴,他连骨头渣子都不会给我吃。要是他当了我的爸爸,天天在我面前吃猪尾巴,我的舌头总有一天会被馋虫咬光的。
等到苦竹子从花瓣中抬起脑壳的时候,我放心了。我晓得苦竹子不会让算命瞎子当我的爸爸了,苦竹子的表情只有我看得懂。苦竹子说,大哥,你起来嘛!立马有人围了过来,四马桥街上随时都有一些没得事情干的闲人,专爱看热闹。他们每次看到我,总要在我的脑壳上敲一下,好像我的脑壳是一面可以敲出响声的鼓。很快就围了一堆人,我赶紧钻进算命瞎子摆摊的桌子下面躲了起来,免得我的脑壳被他们敲出包来。呆在算命瞎子的桌子底下,只看得见跪着的算命瞎子,还有一堆晃动的胖脚杆和瘦脚杆。我听见一个胖脚杆说,瞎子,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哈!胖脚杆的声音像砂锅里面冒的泡泡,咕咚咕咚的。一个瘦脚杆说,瞎子,没想到你娃儿还起了打猫心肠。瘦脚杆的声音像装修的电钻子,呲啦呲啦的。算命瞎子仰着脑壳说,竹子,我是真心的。茫茫人海中,偏偏叫我遇到了你,我们两个的缘分,是天定的……围观的人群发出了哈哈的笑声,胖脚杆和瘦脚杆使劲摇晃起来。他们说,瞎子,你龟儿子还挺有套路喃……人群的声音嗡嗡嗡的,撞得我发昏。算命瞎子好像变成了聋子,听不见别人在说啥,他跪在那儿,膝盖头生了根,他使劲往后仰脑壳,露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苦竹子的脚杆正在一点一点变软,我飞快地伸出手,摘掉了算命瞎子的眼镜。算命瞎子睁着一只眼睛,闭着一只眼睛,睁着的那只眼珠子不敢动,闭着的那只眼皮子不敢动,他的手却没闲着,到处摸他的黑眼镜。他摸不到黑眼镜,黑眼镜在我的手里。算命瞎子的耳朵和鼻子尖不停地跳动,鼻子尖上冒出了汗珠珠。我躲在桌子下面笑得喘不上气来,笑声像小广场上的鸽子,不停地从我喉咙里往外飞。苦竹子也笑起来,苦竹子的笑声像炒豆子,脆嘣嘣地从嘴巴里跳出来。围观的人笑得前仰后合,胖脚杆和瘦脚杆撞得咚咚响。他们说,哈哈,瞎子,你龟儿子太搞笑了!算命瞎子黑着脸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土。我们都在笑,只有算命瞎子不敢笑。
要不是苦竹子把黑眼镜拿去戴在算命瞎子的眼睛上,我一定能用黑眼镜换一根猪尾巴吃。我晓得算命瞎子离不开黑眼镜,没有黑眼镜挡着,他就没得办法装瞎子了。
二
算命瞎子白费了力气来讨好苦竹子,苦竹子不让他当我的爸爸。洪水根白费了力气来讨好我,苦竹子也不让他当我的爸爸。
苦竹子说我有爸爸。我的爸爸叫魏光程,是个体面的城里人。
我晓得苦竹子说的是照片上那个人。苦竹子的枕头底下,藏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有两个人,一个是苦竹子,一个就是我爸爸,苦竹子靠在我爸爸的身上,笑得像一朵花,我爸爸没有笑,他板着脸,好像哪个欠了他的钱。苦竹子每天都要把照片翻出来,指着那个没有笑容的人跟我说,小盼,你不要听瞎子和洪水根浑说,你有爸爸,你的爸爸叫魏光程。你的爸爸是一个体面人,你看嘛,你的鼻子和下巴跟你爸爸长得最像了。不要管街上那些人浑说些啥子,他们都没安好心,你不要理睬他们,你要记得,你有爸爸!
照片上那个苦竹子说是我爸爸的人,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脸板得像石头。我看不出来我有哪点跟他像的。
不管苦竹子咋说,我晓得照片上的爸爸算不得真的爸爸,他不跟我们住在一起,他只在照片上。一个照片上的爸爸,就算再体面也没啥用场。不会陪我耍,不会给我买猪尾巴吃,不会给我买玩具,又不能帮苦竹子干活。
苦竹子每天在我的耳朵边叨叨我的爸爸,把我的耳朵都听出了老茧巴。每天晚上睡瞌睡的时候,苦竹子都要坐在床边跟我说,小盼,你放心,你的爸爸总有一天会来找我们的,他要我们等他。照片上的爸爸发了黄,我不晓得他啥时候会来找我们。他怕是早就把我们忘了。我心里这么想,但我不说,我怕惹得苦竹子不高兴,让苦竹子高兴的事情太少了。苦竹子只有说起我爸爸和舅舅的时候,是最高兴的,她总说,等你爸爸来找我们,我就送你去治病,治好了,你就跟舅舅一样,可以上学读书了。你要学你的舅舅,好好读书,读了书,有了文化,你才能像舅舅,变成受人尊敬的体面人。苦竹子每次说这些话,眼睛都发着光。
苦竹子喜欢体面人,但我不想上学,不想当体面人,我最讨厌我的舅舅,舅舅的肚子里装着一只癞蛤蟆。如果照片上的爸爸真的来了,我只想让他每天给我买一根又肥又香的猪尾巴吃。买完猪尾巴还有钱,我就让他给我买一把枪,对着那些叫我傻瓜的人,一人打一枪。先对着算命瞎子来一枪,把他的黑眼镜打碎,叫他装不了瞎子,骗不了人。再给舅舅来一枪,把他肚子里的癞蛤蟆打死!
三
我十岁了。苦竹子给我过生日的时候,在蛋糕上插了十根蜡烛,我数了三遍才数清楚。满屋子都是甜香甜香的蛋糕味,我的馋虫早爬到舌头上来了,我想快一点把蛋糕放进嘴里,不让馋虫咬我的舌头。苦竹子偏偏不让我吃,非要喊我许个愿。我不晓得许愿有啥用场,年年过生日苦竹子都要喊我许愿,我年年许的愿都是每天吃上一根猪尾巴,但从来吃不上。我看了苦竹子一眼,蜡烛的光在苦竹子的眼睛里面跳来跳去,苦竹子的眼睛里好像冒着一丛小火苗,苦竹子的脸红红的,像新鲜的花瓣。我晓得苦竹子又在想我那个照片上的爸爸了。那个照片上的爸爸,硬是比魔法师还厉害,苦竹子只要想到他,整个人都亮堂了。我晓得苦竹子希望我许个啥愿望。我咬着嘴唇,按照苦竹子的心愿许下了一个新的愿望:照片上的爸爸,你快点来找我们吧!许完愿,苦竹子把一大块蛋糕放进我的嘴里,甜得馋虫们直翻跟斗。
生日过完了。蛋糕吃完了。每一天还是老样子。我早就晓得再好的愿望也变不成真的。要是苦竹子也晓得就好了,她就再也不会让我许啥子愿了。苦竹子看上去又精又灵的,其实瓜得很。
四
苦竹子让我记住我的爸爸,我从来都记不住,照片上的爸爸,看多少遍都记不得,只要眼睛离开照片就想不起来了。我做梦从来没有梦见过我的爸爸。哪晓得生日过完没多久,大白天睡瞌睡,就梦见了爸爸!梦里头,爸爸是一个超人,他从天上降落到我跟苦竹子的房子中间,他的衣服闪着银光,把我们黑咕隆咚的小屋照亮了。苦竹子的脸被照得雪白。苦竹子雪白的脸上,成串的泪珠珠闪闪发亮。苦竹子边哭边说,这么多年,你到哪儿去了,你晓不晓得我跟小盼受了多少苦。爸爸不说话,他伸出两只大手,把我和苦竹子搂进怀里。爸爸的衣服是用冰块做的,冰得我的脸很不舒服。苦竹子用拳头敲打爸爸的胸口,打得咚咚响,爸爸的胸好像一面鼓,里面是空的。爸爸说,我来接你们回家去!爸爸一手举着我,一手举着苦竹子,轻轻一跳,就带着我们从房顶上飞了出去。飞在空中看见地面上的人,像蚂蚁那么小。苦竹子小声地问,你要带我们去哪儿?爸爸大声说,我要带着你们到天堂去。苦竹子说,我们又不是死人,我们不去天堂,我们要回家。爸爸说,我要让你们到天堂里面安家。苦竹子和爸爸还在说啥,我听不见了,飞在空中的感觉妙得很,我张着大嘴巴嘎嘎笑,风灌进我的嘴巴里,跟吃冰棍一样。我们越飞越高,太阳就在我们的前面,像个火球,火扑到了我的脸上,烧得我疼。没想到天堂里这么热。我听见苦竹子在大声地喊,我们不去天堂了!赶快送我们回去!爸爸说,回不去了!爸爸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笑声闪闪发光,他的牙齿闪闪发光,他的头发闪闪发光,闪闪发光的刀子向我们飞来……我吓得大声喊起来,就把自己喊醒了。我醒过来了,胸口还在咚咚跳,手心手背都是汗。
街上还在下雨,下雨天最没意思。
我不晓得这个梦是啥意思,算命瞎子让我给他十块钱,他帮我解梦。我不敢问苦竹子要钱,苦竹子把钱看得跟天一样大。我悄悄管洪水根要了十块钱。洪水根好说话,我问他要钱,他也不问我要钱做啥子,就把钱给了我。洪水根走了,我就去找算命瞎子,算命瞎子接了钱,从黑眼镜后面望着我问,傻瓜,你做了个啥梦?算命瞎子没等我开腔,就笑了起来,黑眼镜掉到了他的鼻子尖上。算命瞎子的肚子里面装满了嚼碎的猪尾巴、方便面,啤酒和大馒头,还有白菜叶子,像个垃圾箱。我看得两个眼珠子都忘记了转动。算命瞎子拧着我的耳朵说,傻瓜,你看啥,赶紧说你的梦。我拍着脑壳,啥都想不起来了。我让算命瞎子把十块钱还我。算命瞎子把眼镜扶到鼻梁上,从黑眼镜后面看着我说,傻瓜,哪个要了你的钱?你哪里来的钱?四马桥街上到处都是闲人,他们整天没事做,巴不得有点热闹看,算命瞎子的声音一大,闲人就围了过来,算命瞎子得意了,他对那些人说,啥子世道,连傻瓜都晓得讹人了!那些人全都笑起来,一个干巴瘦猴的老头边笑边说,没准是装傻,如今这年头,装疯卖傻的当明星,制假卖假的发大财!除了妈是真的,啥都是假的。另外一个白胖的老头说,你的观点落伍了。现在,连妈都是假的!你没看见报纸上说,有出租肚皮帮人怀孕的?好多人跟着说,就是,现在啥都是假的,毒药吃不死人,补品吃了会中毒,美女是工厂整出来的,处女膜是人造的,人都能克隆了,啥子还能当真!只有钱是真的!算命瞎子扶着黑眼镜的边,说,错!钱也有假钞!
闲人们的笑声更大了。他们的笑在我的头顶上飞舞,像大风把垃圾吹起来了。我也跟着笑起来。嘎!嘎!嘎!我笑得口水到处飞。
闲人散了以后,算命瞎子用我的十块钱,买了两根又肥又大的猪尾巴,吃得脸上冒出了两个油亮亮的骚痘子。
五
苦竹子喜欢算命,她隔一段时间就要让算命瞎子帮她算一下,算命瞎子每次都跟苦竹子说,好兆头,竹子,你的吉祥星正在往你头顶上来,你快过上好日子了,你的后半生是荣华富贵,吃喝不愁,享福不尽。不过,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你要耐心等待!耐心等得花儿开,该来的福气总会来……算命瞎子的嘴巴像抹了蜜。苦竹子听了,高兴得眼睛放光。每次算了命,苦竹子都要掏出十块钱给算命瞎子。要是让苦竹子花十块钱买两根猪尾巴给我吃,苦竹子说啥都舍不得,她平时把钱看得天大,掏钱给算命瞎子,眼睛都不眨一眨。算命瞎子每次都假装不要钱,捏着苦竹子的手推半天,说,街坊邻居住着,啥钱不钱的,就当老哥给你解个结,宽个心,你一个人也怪不容易的,日后发了达,别忘了老哥就行了。苦竹子说,别的事情可以帮忙,算命一定要给钱,白算不准。算命瞎子把苦竹子的手捏红了,最后还是要了钱。算命瞎子黑眼镜后面的眼睛一直呼呼冒着火苗,我真希望他的黑眼镜被烧出一个洞。
我再讨厌算命瞎子也没得用,苦竹子每天上班去了,都要把我交给算命瞎子。苦竹子也是没得办法,她本来想让我去读书,她领着我跑了好多学校,赔着笑脸说了一箩筐好话,把脸都笑僵了,没得一个学校要我。
哎!整天跟算命瞎子待在一起,肚子都闷出屁来了。算命瞎子忙着给人算命的时候,还比较好耍,那些来找他算命的人,要算的事情五花八门。算命瞎子算命,纯粹是胡说八道,就像对付苦竹子,嘴巴抹蜂蜜,捡好听的话说。把那些找他算命的人哄得眉开眼笑。人家满意了,算命瞎子就有钱挣了,遇到大方的,一甩手就给算命瞎子一张红票子。算命瞎子不晓得骗了好多钱,洪水根说,要是算命瞎子不赌钱的话,房子都买得起了。只有一次,一个女人哭着来,算完了,又哭着走了,钱都忘记给算命瞎子了。那个女人的肚子溜溜圆,里面有个水池子,一个光屁股娃儿在水池子里睡瞌睡。她让算命瞎子帮她算算,娃儿的爸爸会不会离了婚来跟她结婚。我正在看地上的蚂蚁打架,算命瞎子像老鹰抓小鸡,一把就把我抓到那个女人的面前。算命瞎子喘着气说,看见没?这个傻瓜,他妈的情况跟你一样,妄想生个娃儿来逼男人离婚,结果你都看到了。我劝你别做梦了!娶你当老婆,那不成四大傻了?四大傻晓得吧?炒股票炒成股东,炒房子炒成房东,打麻将打成相公,找小姐找成老公……那个女人哭得鼻涕眼泪抹了一脸,她眼巴巴看着算命瞎子的黑眼镜说,他说他爱的人是我……算命瞎子冷笑了几声,说,男人想睡女人的时候,哪一个不晓得嘴巴抹蜂蜜?抹蜂蜜又不是犯罪,说假话又不用交税。女人的眼睛又红又肿,眼泪不停地从里面流出来。我不晓得女人的眼睛里为啥装得了那么多眼泪。女人说,我咋办嘛?你帮我想想办法!算命瞎子说,咋办?凉办!一个人是啥命就是啥命,你要认命!狗命变不成狼命!那个女人肚子里的光屁股娃儿伸了一个懒腰,女人赶忙摸着肚子说,宝宝,别闹!算命瞎子说,你走吧,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没人帮得了你,你在这儿哭了半天,别人还咋来算命?女人只好一路哭起走了,女人走得跌跌撞撞,随时都要摔倒的样子。我眼睛里面好像爬进了小虫子,痒痒的,我用手去揩,揩着揩着,就揩出眼泪来了。
算命瞎子太讨厌了,他不让我痛痛快快把眼泪流干净,他伸手就在我的头上敲了一个暴栗子。他说,傻瓜!你哭啥?当初你妈就是这样生了你,妄想把狗命变成狼命!到现在还不晓得清醒!还在痴心妄想!你跟你妈,简直是一对现成的超级傻瓜!人家怎么可能来认你们,别说人家有家庭,就是离婚了,也不可能来把你认回去。认一个傻瓜当儿子,还不如没儿子。你要是个聪明孩子,你妈就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一个当过小姐的女人,还妄想要当娘娘!脑壳里头有包!你跟你妈说,让老子当你的爸爸算了。只有老子这样的好心人,才不嫌弃你这个没用的傻瓜!不让你流落街头去要饭!你要是愿意,你妈说不定就愿意了!我要是当了你爸爸,我就把算命的手艺传给你,保证你一辈子不愁吃不愁喝。
算命瞎子贼心不死,整天妄想当我的爸爸。他的口水喷了我一脸,他的口水跟臭水沟里的水一样臭,臭得我想吐。我装作摔倒,狠狠地砸在算命瞎子的身上,让他摔了一个四脚朝天。我跑到马路对面笑了半天。我晓得算命瞎子不敢追我,他要装瞎子,他怕人晓得他的眼睛不瞎。他要是不瞎,就没有那么多人找他算命了。大家都相信瞎子算得准。他们都说瞎子是开了天目的,明眼人看不见的,瞎子看得见。
算命瞎子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在他的摊子前冲我招手,他假装看不到我,举着手在空中乱挥。他说,傻瓜,过来,别跑丢了!当心车,你要撞死了我拿啥给你妈交差!
我不想过去,我坐在花坛上,仰头看天,天是灰的。我不晓得天为啥有时是灰的,有时又是蓝的。天的颜色,就像苦竹子的心情。苦竹子的心情也会变颜色,多数时候,苦竹子的心情都是灰蒙蒙的,只有说起我爸爸和我舅舅的时候,苦竹子的心情才是蓝莹莹的。
六
算命瞎子和洪水根都没想到,照片上的爸爸真的来找我们来了!连我也没想到。不过,那一天的天气不太好,没有太阳,天空像个黑锅盖。我爸爸偏偏就在那个日子找到了我们。算命瞎子后来说,那天的天气不是一个好兆头。
那一天,苦竹子没有上班,她一个月只有一天不上班,苦竹子不上班的时候,会带我去动物园。我最喜欢熊猫,我和熊猫的样子都是憨憨胖胖的。每次去动物园,我都喜欢呆在熊猫馆里看熊猫,一看就是半天。熊猫也喜欢我,它老是对着我笑。熊猫跟人不一样,人是用眼睛和脸皮来笑的,熊猫是用脸上的毛来笑的,熊猫笑的时候,脸上的毛轻轻摇动。我跟苦竹子说,熊猫对我笑呢。苦竹子赶紧来捂我的嘴巴,苦竹子怕别人听见了,又要说我是傻瓜。苦竹子最不喜欢别人说我是傻瓜,听到别人喊我傻瓜,就像有人用刀割苦竹子的肉。苦竹子疼得嘴巴都歪了。我不怪苦竹子,熊猫的笑,只有我看得见,苦竹子看不见,别人也看不见。
我爸爸魏光程来找我们那天,苦竹子没有带我去动物园,她说天太阴了,怕是要下雨,她就在家里给我做饭,做我最爱吃的红烧肉,我们两个好好吃一顿,解解馋。苦竹子让我先到街上耍,等她做好了就喊我回家。
街上没得几个人,阴天大家都不喜欢出门。我在算命瞎子的摊子上耍,没有人算命,算命瞎子就教我认车,他说,傻瓜,过来,老子教你认车,看见没有,刚刚开过去的那辆,是宝马。这一辆,是奔驰!又来一辆,凯迪拉克!狗日的,等老子发了财,就买一辆宝马,再买一辆奔驰,宝马让保姆开去买菜,奔驰老子开过来算命!算命瞎子的眼睛在黑眼镜的后面冒着绿光,一只黑猫猫在抓他的心,黑猫猫抓一下,他眼睛里面的绿光就亮一点,黑猫猫的爪子又尖又白。
街上好半天没得车开过来,算命瞎子不再理睬我,无精打采地坐在摊子边上打起了瞌睡。我晓得他晚上去赌钱熬了夜,他黑眼镜后面的眼睛红得像兔子。街角那个游戏厅里面就可以赌钱,四马桥街上卖猪尾巴的、修自行车的、擦皮鞋的、卖肥肠粉的、刮猪肠子的……好多人,晚上收了工,都到游戏厅里去赌钱。算命瞎子说里面热闹得很,他让洪水根去,洪水根不去。洪水根说,光着膀子挣来的辛苦钱,输了怪心疼的。洪水根舍不得拿钱去赌,他要挣了钱回老家盖房子。算命瞎子很看不起洪水根,他说洪水根农民意识,只晓得像牛一样卖力气,不晓得享受生活。洪水根嘴笨,说不过算命瞎子,只晓得嘿嘿笑。
算命瞎子打了半天瞌睡,总算开过来一辆车。算命瞎子说,傻瓜,你认得这种车不?我说,圈圈。算命瞎子敲了我一个暴栗子,说,傻瓜,圈你个头,那叫奥迪!算命瞎子的话还没说完,车就他的摊子边停了下来,车上下来一个人,戴着跟算命瞎子一样的黑眼镜。算命瞎子满脸堆着笑说,这位先生,我看你天庭饱满,地阔方圆,一看就是人中的豪杰……那个人砰地关上车门,用手指着车,车“叽叽”地响了几声。那个人转过身来说,这位先生,苦竹子家怎么走?算命瞎子的眼镜掉到了鼻子尖上,他从眼镜的上面看着那个人说,前面那个院子,平房第三间。那个人往算命瞎子的手里放了十块钱,然后转身走了。
算命瞎子望着那个人的后背说,傻瓜,那个人是找你妈哎!来找你妈的,还尽是些体面男人呢。你老实说,你妈现在是不是还在接客?算命瞎子的眼睛里面,冒着绿莹莹的光。
我懒得理睬算命瞎子,他就晓得胡说八道。总共才有两个体面男人来找过我妈,另一个是我舅舅,我舅舅好久不来了,这一个我不晓得是哪个。
苦竹子已经不当小姐了。苦竹子以前当小姐,还不是为了我舅舅,我舅舅要读书,要当体面人,苦竹子就挣钱供他读书,供他当上了体面人。苦竹子希望我学我的舅舅,将来也当体面人,我才不想学舅舅,别看舅舅穿得干干净净,住得亮亮堂堂,嘴巴里老是嚼着薄荷味的口香糖,可他肚子里面有一只癞蛤蟆。我一看到他肚子里的癞蛤蟆就要吐。算命瞎子和舅舅都说苦竹子是被我害的,他们全都是胡说。苦竹子是被我舅舅害的。苦竹子当小姐挣的钱,都给舅舅花了,我一分钱也没花过。舅舅工作以后,苦竹子就不当小姐了,苦竹子给人家当过钟点工,在饭店里洗过碗,现在在一个建筑工地给人做饭,就是洪水根干活的那家建筑工地。苦竹子干的都是最苦最累的活,每天晚上回到家里,我都听见她的骨头在喀喀响,苦竹子累得骨头都要散架了。
我闻到了红烧肉的香味,我要回家去吃苦竹子给我烧的红烧肉了。算命瞎子一把拉住了我,算命瞎子说,傻瓜,你就晓得吃。谁不晓得吃?算命瞎子还不是挣到钱就去买猪尾巴吃。算命瞎子把我抓得很紧,我挣都挣不脱。算命瞎子说,傻瓜,你还真傻!那个人刚进去,你回去干啥?你等那个人出来再回去!我为啥不能回去,我要吃红烧肉!算命瞎子抓着我的手,我挣不脱。我只好等,等了好久,红烧肉的香味都冷了,那个人还没有出来。馋虫把我的舌头咬出了洞。
算命瞎子咬牙切齿地说,嘿,还不出来!算命瞎子心里的黑猫猫又跑出来了。我小声说,黑猫黑猫,你使劲抓他!算命瞎子在我脑壳上敲了一个暴栗子,说,傻瓜,你在说啥?幸好有一个人来算命,算命瞎子才顾不得我了,他放开我,满脸堆笑迎了过去。我撒腿就跑,跑的时候,踢翻了他的摊子,算命瞎子生气了,冲着我大声喊,傻瓜,赶着去投胎啊!你妈正接客呢!算命瞎子的嘴真臭,幸亏我跑得快,才没有把臭气带回家。
那个人真的在我们家里,他就站在苦竹子的身后。他的头发梳得光溜溜的,蚂蚁都站不住脚。我不晓得他为啥戴着一副跟算命瞎子一样的黑眼镜,他又不到街上给人算命。红烧肉还放在桌子上!我恨不得一筷子夹住三块红烧肉,一起放进嘴里。可我顾不得吃红烧肉,我看见苦竹子在哭,苦竹子哭得很伤心,她蹲在地上,用手捂着脸。她的心被一双又粗又壮的手抓住了,那双手一下一下狠狠地挤压着她的心。那个穿得像舅舅一样体面的家伙,他竟敢用双手挤压苦竹子的心,他不晓得苦竹子会痛吗?他跟舅舅一样,只晓得欺负苦竹子!我从那个人的背后绕过去,拿起桌子上的一个醋瓶子,准备往那个人脑壳上砸,那个人很高,我够不着他的脑壳。我悄悄爬到桌子上,用力地举起醋瓶子。苦竹子大喊一声:小盼!苦竹子的声音,像刀砍在我手上,我手里的醋瓶子掉到了地上。“砰”的一声,醋瓶子破了,醋味满鼻子钻。那个人转过脑壳来,看见我之后,他把黑眼镜取了下来,他的眼睛闪闪发光,他的头发闪闪发光,闪闪发光的刀子飞过来……我尖叫着爬到桌子下面躲了起来。
苦竹子把我从桌子底下拖了出来,抱着我又哭又笑,她的眼泪掉进我的嘴巴里,跟药一样苦。苦竹子的心里面,几十只小兔子在跳舞,小兔子把苦竹子的肚皮撞得咚咚响,我隔着棉衣都听见了。那个人一直站在那儿,我不晓得他为啥不坐,他的屁股又没有钉子。苦竹子哭得说不出话来,眼泪鼻涕抹了我一脸。那个人掏出手机看了看,说,竹子,别哭了!赶紧收拾吧!那个人的话就像念咒一样管用,苦竹子马上不哭了,还慌忙用毛巾把我的脸擦干净了。苦竹子用双手捧着我的脸蛋子说,小盼,他是你爸爸!你爸爸来接我们回家了。
我的爸爸魏光程?他终于从照片上下来了?我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照片上的爸爸又黄又瘦,站在我面前的爸爸又白又胖。怪不得我认不出来。
苦竹子说,小盼,喊爸爸呀!爸爸皱着眉头,他的眼睛在我们的屋子里扫来扫去的。我不晓得他在找啥,我们的屋子一眼就看完了,啥都藏不住。他重新把黑眼镜戴上了。戴上黑眼镜,他的样子不那么吓人了。
我把右手的大拇指放在嘴里咬着,我的嘴巴痒得很,馋虫生气了,拼命在咬我,我不咬点啥很难受。苦竹子把我的手指头从嘴巴里拿了出来,她说,小盼,喊爸爸呀!你不是一直盼着爸爸回来吗?爸爸真的回来了!你喊啊!苦竹子说着又哭了起来,苦竹子的眼泪真多,小小的眼睛里面,不晓得咋个装得下那么多眼泪,她的脸湿得像刚从水里捞起来的泡白菜。
我张开嘴巴又合上,张开嘴巴又合上,就是喊不出爸爸来。我长到十岁,从来没有喊过爸爸。有一次,算命瞎子让我喊他一声爸爸,他就把一根猪尾巴给我吃。那根猪尾巴很肥,算命瞎子刚从卤肉摊子上买出来,还是热的,猪尾巴真香啊,香味钻进我的肚子里,把睡在我肚子里的馋虫叫醒了,馋虫在我肚子里张着嘴巴等着啃猪尾巴,它们好久没有吃肉了,苦竹子舍不得买肉吃。苦竹子跟我说过,爸爸不能乱喊。我晓得爸爸不能乱喊,可我顾不得了,我憋了一口气,把嘴巴张得像鲢鱼那么大,我心里想着要多喊算命瞎子几声爸爸,那么肥的一根猪尾巴,才喊一声爸爸,我怕算命瞎子觉得不划算。我费了好大的劲,都没有喊出爸爸来,我试了一次又一次,就是喊不出来,我急得眼泪都出来了,“爸爸”就像卡在我喉咙上的鱼刺,吞不下去也拔不出来。算命瞎子很生气,他用滴着卤水的猪尾巴指着我的鼻子说,傻瓜!老子稀罕当你爸爸!滚一边去!算命瞎子把猪尾巴送进了自己的嘴巴里,鼓着腮帮子嚼得喀嚓喀嚓响。
我没想到,见到亲爸爸,还是喊不出来。苦竹子对爸爸说,小盼没见过你,他认生。苦竹子的声音低低的,眼睛红红的,眼球上面汪着一层泪水。我不喜欢苦竹子这种样子,苦竹子见到体面的男人,就是这种低声下气的样子,见到舅舅也是这个样子。我爸爸扶了扶眼镜,说,没关系,叫不叫都成!苦竹子用泪汪汪的眼睛看着爸爸说,对不起,你再给小盼一点时间。他会喊的,小盼啥都晓得,就是反应慢一点。我爸爸说,没关系!以后在一起时间长了,熟悉了就好了。苦竹子举着一张湿淋淋的脸笑起来。苦竹子的笑,比哭更让我心里难过。苦竹子不晓得我的心思,她心里眼里都只有爸爸了,她推了我一把,想把我推到爸爸的怀里去,我在脚杆上用了劲,站得稳稳当当的,苦竹子推不动我。
我不喜欢这个从照片上走下来的爸爸,他的肚子里,有一只癞蛤蟆,跟舅舅肚子里的一样。那只癞蛤蟆正在往外跳,它想跳到我的脸上来。我不要癞蛤蟆跳到我的脸上,我不喜欢癞蛤蟆,癞蛤蟆又丑又脏,皮肤还是冷冰冰滑腻腻的。我拼命地笑起来,我只有笑起来,癞蛤蟆才跳不到我脸上。我笑的时候,口水流到了脖颈子上。我的笑声像子弹一样打得爸爸站立不稳,爸爸往后退了几步,站到了门外,他用手扶着门框说,你们收拾一下吧,不用带什么东西,那边什么都不缺。我到外面的车上等你们。
我晓得爸爸一点都不喜欢我,他怕我的口水弄脏了他的漂亮衣服,他跟舅舅一样。
七
想起舅舅,我就气得浑身发抖。我晓得苦竹子最喜欢舅舅,超过了喜欢我。苦竹子从来没有打过我,舅舅一来,她就打了我。苦竹子从来不领我去吃肯德基,馋虫把我的舌头咬出了血,苦竹子也不领我去吃。舅舅一来,苦竹子马上就领着他去吃肯德基,我也跟着一起吃了,我是沾了舅舅的光才吃上的。我晓得我比不过舅舅。舅舅的脸很白,衣服也穿得干净,白衬衣白得刺眼睛,舅舅身上的肥皂水味道干净清爽。舅舅老是嚼着口香糖,满嘴巴都是清凉的薄荷味道,舅舅是一个体面的城里人了。但舅舅不会笑,他的脸冷得像冰棍。我最见不得苦竹子看舅舅的样子,苦竹子的眼睛盯着舅舅,眼珠子生了根似的,一动都不动,脸上的笑堆了一层又一层,连头发里面都堆满了笑。
舅舅不光脸上冒冷气,舅舅的肚子里还藏着一只癞蛤蟆,那只又丑又脏的癞蛤蟆在舅舅的肚子里跳来跳去,有时候,癞蛤蟆都跳到舅舅的嘴巴里来了,舅舅装作嚼口香糖,狠狠地咬癞蛤蟆一口,就像我咬馋虫那样,癞蛤蟆被舅舅咬疼了,不动了,舅舅就把口水连同癞蛤蟆一起吞了进去。吃肯德基的时候,舅舅肚子里的癞蛤蟆沾满了红色的番茄酱,舅舅把它吞到肚子里,它又跳到舅舅的舌头上。恶心死了。我的肠子好像给人一把拽住了,肚子里面的东西翻起了跟斗,我一张嘴就把吃进去的肯德基都吐了出来。舅舅用纸捂着嘴巴跑到洗手池那儿,我听见他在那儿哇哇地吐。我不晓得他吐啥,他肚子里的癞蛤蟆,比我吐出来的鸡块和薯条脏多了。苦竹子帮我擦了擦嘴,扔下我,跑过去照顾舅舅去了,她拍着舅舅的背问,你要不要紧?好像舅舅是一个需要照顾的小娃儿。他们两个在洗手池那儿折腾了半天,舅舅的嘴巴上挂着几滴水珠子回来了。我满心希望舅舅把癞蛤蟆吐进水池子冲走了。舅舅坐在那儿,掏出一只口香糖,剥了皮扔到嘴里,我看见那只癞蛤蟆还在那儿!它蹲在舅舅的舌头上,身上盖满了红色的番茄酱。我的肠子又一次给人拽住了,这一次,拽得更紧。我难受得大张着嘴,想要把拽住我肠子的手吐出来。苦竹子用纸巾捂住了我的嘴,捂得我喘不上气来,我把苦竹子的手搬开了。苦竹子问我咋啦,我看着舅舅说,舅舅的舌头上站着癞蛤蟆。舅舅停止了嚼口香糖,癞蛤蟆滑进他的肚子里去了。我说,舅舅把癞蛤蟆吃下去了。苦竹子扬手给了一个耳光,打得我的头摇晃了半天才停下来。苦竹子说,我叫你一天到晚胡说八道。苦竹子边说边哭,眼泪流了她一脸。舅舅隔着桌子递给苦竹子一张又软又白的纸,说,算了,你跟他生啥气。舅舅真可笑,好像是我叫苦竹子生气的,要是他不来,苦竹子根本就不会生气。舅舅才是让苦竹子生气的人。吃完肯德基,舅舅拿上苦竹子给他的钱,转身就走了。舅舅走出去好远了,苦竹子还站在那儿看。我晓得舅舅来看苦竹子,只是为了拿钱。他上大学的四年,读研究生三年,每个月都到苦竹子这儿来拿钱,苦竹子怎么挣来的钱,舅舅问都不问。苦竹子即使累断了骨头,舅舅也不会管。舅舅只管拿了钱就走,钱用完了就回来拿。在舅舅的眼里,苦竹子就是银行外面的取钱机器。舅舅每一次拿了钱,都害得我没有肉吃。舅舅看见我就拿纸巾捂嘴巴,好像我是一堆发着臭气的垃圾。舅舅每一次来,都害得苦竹子生气,害得我挨打。
舅舅工作以后就很少来了,只有一次来了,拿了一张照片给苦竹子看,照片上的老头肿眼泡,塌鼻子,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舅舅想让照片上的老头当我的爸爸!我气得满屋子转,想拿醋瓶子砸舅舅头上又不敢。苦竹子没答应,他们两个争来争去,就吵了起来。舅舅说,你留着这个傻瓜有啥用?苦竹子低下了脑壳,看着脚上的鞋子,好半天才说,小盼不是傻瓜!小盼反应慢一点,但他不傻!他啥都晓得。我看见癞蛤蟆在舅舅的舌头上翻了几个跟头,又稳稳地站住了。舅舅说,姐,你清醒一点好不好?苦竹子抬起脑壳,望着舅舅的脸说,你是小盼的舅舅,你为啥不喜欢他?舅舅说,我不可能喜欢他!你也别指望我们家的人喜欢他。你这样不明不白地带着一个没有爸爸的傻瓜,要是给老家的人晓得了,爸妈都会被你害得没脸做人。苦竹子说,我跟你说过了,小盼有爸爸,他的爸爸是魏光程。舅舅把桌子拍得砰砰响,我真担心舅舅把我们吃饭的桌子拍散了架。舅舅说,别做梦了!你以为留着这个傻瓜,魏光程会来认他?魏光程又不是傻瓜!苦竹子低着了脑壳说,他会来认小盼的,小盼是他的儿子,他让我等他的。舅舅用双手抓着苦竹子的脑壳,摇晃着说,你醒醒吧!魏光程的话你能相信?他不晓得骗了多少女人,别人都没有你这么傻!他会离婚?谁不晓得他是靠老婆起家的。他就是离了婚也不可能来认个傻瓜回去当儿子!姐,你还是趁早下决心,把这个傻瓜处理了。这是人家老李唯一的要求。老李年龄是大了点,但是,人家有权有势,老婆死了的,孩子在国外,光光生生一个人,我们单位那些大学刚毕业的女孩,还主动靠过去,老李不稀罕,他要找一个会体贴人的。我跟你说,老李的事,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你要不抓住机会,你这一辈子就完了!苦竹子说,小盼是我的儿子,是我身上的肉,你让我咋处理?就算他爸不来认我们,我也要把小盼养大。舅舅放开苦竹子,搓着自己的手说,你脑壳里头有包啊?就算你把他养大也没得用,他是个傻瓜!是个没有用处的傻瓜!你醒醒吧!舅舅说话的时候,我看见一台搅肉机在搅苦竹子的心,搅肉机把苦竹子的心搅成了一包血水,苦竹子一定很疼。舅舅真讨厌,他就晓得欺负苦竹子,我冲上去,抱着舅舅的手啃了一口。舅舅的手很难吃,一股子汽车轮子的味道。舅舅大叫一声,把我推倒了,我的头撞到椅子腿上,撞出了一个包。我搂着椅子腿哇哇大哭,苦竹子不来抱我,她跑过去看舅舅的手。舅舅捂着手说,傻瓜!你一生都会被这个傻瓜毁了!舅舅推开苦竹子,转身走了!舅舅走了,苦竹子才跑过来抱着我哭。
舅舅后来就不来找我们了。我很开心,舅舅不来,我们吃红烧肉的次数都多了。每次吃完红烧肉,我都会抹着嘴巴想,舅舅最好不要来了。苦竹子要是像我这么想就好了,可她不,她总是要念叨舅舅,每次吃红烧肉,苦竹子都会说,你舅舅不晓得吃过没有。苦竹子放心不下舅舅,不管舅舅说了多少让她生气的话,她都放不下舅舅。我不晓得舅舅有啥了不得的。我脑壳想疼了也想不出舅舅的好来。后来有一天,我在街上看工人挖树,工人把树挖走了,地上留了一个巨大的树坑。我站在树坑边上,差一点儿掉进去了。我突然就开了窍,脑壳里面进了光,想明白了苦竹子为啥忘不了舅舅。舅舅就是长在苦竹子心里的一棵树,我也是长在苦竹子心里的一棵树。我长的年头没有舅舅多,舅舅是一棵大的树,我是一棵小树苗。要是把舅舅从心里拔出去了,苦竹子心里就会留下一个大树坑。
苦竹子一直忍着不去看舅舅,舅舅工作忙,她怕影响舅舅。舅舅偶尔给她打一个电话,她就要兴奋好几天,晚上睡不着,把舅舅在电话上说的话讲给我听。无非是舅舅找了女朋友,舅舅女朋友家里很体面,又有钱又有地位……我对舅舅的事不感兴趣,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苦竹子盼着要见舅舅的女朋友,舅舅一直没有带女朋友来见苦竹子,舅舅结婚也没有喊苦竹子去,舅舅说他们旅行结婚去了。舅舅结完婚回来,也没有喊我们上他家去,他跟苦竹子说,他们很忙,舅妈要出国。连我都明白了,舅舅老是推三阻四的,就是不想喊我们到他家去。苦竹子硬是不明白,还一天到晚想念舅舅,终于忍不住,带着我到舅舅家去了。
我见到舅舅才晓得,舅舅啥都吃过了,舅舅的肚子里装满了海洋动物,鱼虾螃蟹,还有我不认得的东西。舅舅发胖了,挺出来的肚子像个海洋馆。我对舅舅不感兴趣,舅舅要是笑起来,他肚子里的海洋动物互相撞来撞去,肯定比算命瞎子的肚子热闹,但舅舅不会笑。舅舅家的房子又大又亮,地板像镜子那样把我的脸照进去了。我在舅舅家的地板上爬来爬去,到处都照得见我,嘿嘿,太好耍了,我笑起来,口水流到了地板里面那个我的脸上,地板里面的那个我就像是在哭。我拍着地板嘎嘎笑,苦竹子来捂我的嘴巴,她不让我拍地板,她让我坐在舅舅家的沙发上。舅舅家的沙发白得晃眼睛,坐在上面,舒服得我想打滚。苦竹子不让我打滚,她抓着我的手,不让我动。苦竹子说,小盼,别乱动,别弄脏了舅舅的沙发。舅舅嘴上说着没关系。可舅舅舌头上的癞蛤蟆生气了,我看见它从舅舅的嘴巴里跳了出来,我以为癞蛤蟆会跳到我的脸上,没想到,它拐了一个弯,跳到苦竹子的脸上去了。苦竹子没有感觉,她还在笑,像每一次见到舅舅那样,连头发都在笑。苦竹子说,看到你现在生活这么好,我真的好高兴。姐姐的心血总算没有白费,你给爸爸妈妈争了气,也给姐姐争了气。苦竹子说着说着,哭了起来。舅舅不看苦竹子,他看着房间的墙壁,墙壁上挂着舅舅和舅妈的照片,照片上的舅舅微笑着,露出了白白的牙齿。原来舅舅会笑!
舅舅把手伸到衣服口袋里摸了半天,我不晓得他在摸啥。癞蛤蟆又不在口袋里。舅舅摸了半天,摸出了几张红票子,他把红票子塞到苦竹子的手里。苦竹子愣住了,眼泪停在眼睛里面,忘记了往下掉。苦竹子把钱还到舅舅的手里,说,姐姐不缺钱,你刚结婚,花销大,姐姐不要你的钱,姐姐只要看到你生活得幸福,姐姐的心里就高兴了。苦竹子见到舅舅就变傻了,钱都不晓得要,那么多钱,买一个月猪尾巴都够了。舅舅低下了脑壳,红着脸说,姐,思思就要回来了……苦竹子说,好啊,我早就想来看看她了,你一直说她忙。舅舅的脑壳埋得更低了,差不多要碰到膝盖头上。他说,我一直不晓得怎么跟思思说你和小盼的事情,我不晓得思思会有啥反应,你晓得的,思思的成长环境跟我们不一样……舅舅吞了一口口水,吞得很响,咕咚的一声,好像口水很重。吞完口水,舅舅把脑壳抬起来,看着窗户说,你晓得我好不容易才追到思思,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姐,请你理解我!以后,我会找机会跟思思说,你今天就领着小盼到外面吃点东西吧。舅舅重新把红票子塞到苦竹子的手里,舅舅的红票子像火,烧得苦竹子的手缩了回去。红票子掉到地上,继续像火一样烧着。苦竹子来拉我的手,苦竹子的手在发抖。苦竹子说,小盼,我们走!苦竹子的声音也在发抖。舅舅站在那儿,一动都没动。舅舅的肚子里,装满了大块大块的冰坨子,那些冰坨子,不仅把他肚子里海洋动物冻到了一起,也把他的脚冻在地上不会动了。
苦竹子拉着我走到街上就走不动了,苦竹子浑身都在抖,连头发都在抖。她一屁股坐在街边的一条凳子上。苦竹子的哭声,像一股喷泉,高高地喷了出去,又重重地落下来,洒了一地的水。苦竹子身上到处都在冒水,眼睛里面冒水,头发上冒水,耳朵里冒水。我不晓得苦竹子的身上,原来有那么多水。我站在那儿,看着苦竹子的身体到处冒水,我不晓得该咋个办,那么多水,堵都堵不住。水冒完了,就冒血,血冒完了,苦竹子人就干了,像她晒的干菜,没有水分,没有重量。我一直紧紧地抓着苦竹子的手,我怕放开她的手,她就会像风筝一样飞起来。
苦竹子再也不提舅舅了,我那个体面的舅舅被苦竹子从心里连根拔了出去。舅舅在苦竹子的心里呆得太久了,苦竹子一直打工挣钱,供他读书,他是吸着苦竹子的心血长大的,他从一棵小树长成了一棵大树,他的根须长满了苦竹子的心。苦竹子把他拔出去了,心里面留下了一个大树坑,黑乎乎的一个坑,啥都填不上。苦竹子心里那个坑,黑乎乎的冒着冷风。我盼望我能快一点长大,但我晓得我长大了,也不能把苦竹子心里的坑填上,我不像舅舅,我不会读书,当不了体面人。
八
爸爸出去之后,苦竹子把我搂进了怀里,苦竹子搂得我喘不过气来了。苦竹子说,小盼,爸爸来接我们回家了!小盼,你要乖,别惹爸爸生气。苦竹子用流着眼泪的脸把我亲了又亲,弄得我的脸湿乎乎的。苦竹子给我梳了头,还沾了水拍在我的头发上,把我的头发弄得油光水滑的。梳完头,又给我换了新衣服,还给我洗了手,剪了指甲,洗了脸。把我收拾整齐了,苦竹子也换了干净的衣服,还往脸上抹了香香。苦竹子捧着我的脸说,小盼,你要乖一点!要让爸爸喜欢你,我一定会让爸爸治好你的病。苦竹子的心里开出了一朵小小的红花。临出门,苦竹子又在我的脸上亲了一口,说,小盼,你一定要乖。我点点头。我们两个光鲜鲜香喷喷地出了门。
爸爸的车就停在算命瞎子的摊子旁边。我和苦竹子在爸爸的车旁边站下来,苦竹子拧了半天也没有把车门拧开,爸爸从车上下来,替我们打开了车门。算命瞎子的眼镜掉到了地上,连眼珠子都差一点儿掉到了地上,他的嘴巴张得像鲢鱼那样大。我和苦竹子没有理睬算命瞎子。
车子开起来,风呼呼地吹在脸上,街上的人呼地一下,就被风刮得看不见了。苦竹子一直紧紧地抓着我的手,好像怕我被风刮走了。我晓得苦竹子高兴了,苦竹子心里,那个拔掉舅舅留下的大树坑里,长了一棵小树苗出来,叶子绿绿的,叶子上滴着小水珠。苦竹子的脸红红的,像玫瑰花瓣。
我和苦竹子坐着爸爸的车到了医院。我不晓得爸爸带我们到医院里干啥,我又没有生病。我的身体好得很,从来不生病。苦竹子说我们看不起病,我就从来不生病。
医院的味道怪怪的,老往鼻子里钻,我打了好几个喷嚏,眼泪都打出来了。我不喜欢医院,到处都白森森的,白森森的墙像是冰块做的,摸上去冰冰凉的。爸爸让我跟苦竹子坐在一个绿色的凳子上,爸爸说,你看好小盼,别让他乱跑,医院人多,别跑丢了。我进去跟医生说一声,让他安排一下。爸爸说话的时候,苦竹子的脑壳点得像鸡啄米。爸爸说完话,拍了拍苦竹子的背,进房间去找医生去了。苦竹子站在那儿好半天动弹不了。绿凳子很凉,坐了一会儿,我手脚都发冷了。我说,冷!苦竹子把我的手捂在怀里。苦竹子心里的小树苗,一直在长,绿叶子越来越多了,绿叶子上滚动着亮晶晶的水珠珠。
医院里面来来往往的人,脸上都罩着一层黑乎乎的雾。只有穿白衣服的人,看上去比较亮堂。
我突然闻到了香味,有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推着饭菜过来了。我的馋虫饿疯了,再不喂它们,它们会把我的肚子咬出洞来。我要回家吃红烧肉。爸爸跟舅舅一样讨厌,害我吃不上红烧肉。我对苦竹子说,回家,吃肉!苦竹子一直看着爸爸进去的那个房门,她没有听到我说话。苦竹子的心思不在我身上了,舅舅来了她心里只有舅舅,爸爸来了,她心里就只有爸爸了。我把手从苦竹子的怀里拿出来,自己往外走了,我找得到四马桥街,只要闻着卤猪尾巴的味道,我就能找回去。我没走两步,苦竹子就追了上来,她一把拉住了我。爸爸也追了上来,他一把拉住了苦竹子的手。苦竹子的身体突然轻飘飘的,要不是拉着我的手,她就要飞到医院的房顶上去了。爸爸说,只要一会儿就完了,我跟医生都约好了。苦竹子低着头说,小盼真是你儿子!你晓得的,我没有骗你!爸爸摸了摸我的头发,声音很低地说,我相信你!不过,你也要理解我。毕竟,你当时……做一个亲子鉴定,我就彻底放心了!既然要接你们回家,以后的日子长了,我不想给以后的日子留下阴影。还有,我让医生给小盼做一个全面体检。等有了床位就住进来,你不是希望给小盼治病吗?
苦竹子蹲下来,用手抹了抹我的脸,她说,小盼,乖一点,听爸爸的话,一会儿就完了。查完了,爸爸妈妈带你去吃肯德基。爸爸也蹲下来,他像苦竹子那样抹了抹我的脸,爸爸的手软绵绵的,又嫩又滑。他说,小盼,听话!一点都不会痛。检查完了我带你们吃肯德基,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爸爸眼睛里的刀子没有了,我不晓得他把刀子藏到哪里了。可是,癞蛤蟆还在,他把刀子藏起来了,癞蛤蟆没地方藏。癞蛤蟆就在他的肚子里跳,他的肚子跟舅舅的一样,装满了海洋动物,像个海洋馆。我不看爸爸,看到他肚子里的癞蛤蟆我就想吐。我看着苦竹子,苦竹子的脸红红的,像一片新鲜的花瓣。好长时间了,苦竹子的脸都一直像一片菜叶子,我喜欢她的脸像花瓣。我重新回到绿凳子上坐下了,苦竹子和爸爸一边一个,我坐在他们中间。苦竹子一直拉着我的手,爸爸没有拉我,他把两只手放在膝盖上,他的手指头,过一会儿就要莫名其妙地跳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咬他。过了没多久,两个穿着白衣服、戴着口罩的人把我抬到推车上,推车上的白铺盖,冰凉的,我就像睡在冰上。苦竹子扑过来,抱着我说,小盼,别怕。爸爸说了,一点都不痛。爸爸把苦竹子拉开了。爸爸说,放心,要不了多久就完了。苦竹子靠在爸爸的怀里,苦竹子心里的小树苗,像被风吹着一样东倒西歪的,苦竹子在发抖。我晓得她不是冷,她是热,她的脸通红,她浑身的血都开了锅。
我闭着眼睛,被两个穿白衣服的人推走了。
九
从医院出来,爸爸领着我和苦竹子去吃了肯德基,爸爸点了一个全家桶,他让我放开吃,不够了再来一桶。我的馋虫全都爬到舌头上,昂首挺胸地看着桌子上的鸡块,我顾不得说话,也不晓得爸爸和苦竹子在说些啥,我把一大块鸡肉塞进嘴里,馋虫们奋力钻进香喷喷的鸡肉里,高兴得直翻跟斗。吃到后来,馋虫们饱得连头都抬不起来了,它们全都睡着了,没有力气来咬我了。
吃完肯德基,爬到爸爸的车上,我就睡着了。我不晓得睡了多久,苦竹子叫醒我的时候,我们到了一个漂亮的花园里,花园里面的房子有红色的蓝色的黄色的房顶,像画上去的。爸爸领着我们进了一个有红色房顶的房子面前。
爸爸说,到了,你们就住在这儿。
我们的家太漂亮了!比舅舅家更漂亮!苦竹子站在楼梯旁边,她不敢相信,仰头看着爸爸问,我们就住这儿?苦竹子的眼睛亮得像太阳光。爸爸不看苦竹子,他看着窗户外面的草地说,你喜欢就好。苦竹子流着眼泪说,喜欢!喜欢!苦竹子蹲在地上,抱着我说,小盼,你喜欢吗?我当然喜欢了,好东西没有人不喜欢,这个亮堂堂的房子,连拉屎的地方都是香喷喷亮堂堂的。
但我不像苦竹子那样高兴,我不喜欢爸爸,我没有办法喜欢他肚子里面的癞蛤蟆。在医院的时候,我应该问一问医生,我爸爸肚子里的癞蛤蟆能不能取出来。要是爸爸肚子里没有癞蛤蟆,我就跟苦竹子一样欢天喜地了。
十
爸爸没有留下来跟我们一起吃饭。爸爸对苦竹子说公司有事,要是太晚了,他就不回来了。爸爸出门的时候,拍了拍苦竹子花瓣一样的脸说,冰箱里有吃的,有事你给我打电话。爸爸走了半天了,苦竹子还站在那儿发呆。
爸爸走的时候,我躲在厕所里,没有出来。
厕所的墙是白的,洗手的池子也是白的,拉屎的时候坐在一个白色的有洞的凳子上,舅舅家也有一个这样的东西,苦竹子说这叫马桶。在舅舅家,我没有坐在马桶上面拉过屎,苦竹子不让我坐,她怕舅舅不高兴。坐在马桶上拉屎好舒服啊,没有花脚蚊子来叮我的屁股,也没有一股一股别人拉的臭屎味飘上来,马桶里面没有屎尿,只有一点蓝幽幽的水,我不晓得屎尿都到哪去了。要不是苦竹子来叫我吃饭,我才不愿意从厕所里出去呢。
被苦竹子从厕所里拉出来,我才晓得天黑了,房间里黑乎乎的,房间里有很多灯,要是都开起来,跟白天一样亮,但是苦竹子舍不得开灯,苦竹子过惯了穷日子,她只在吃饭的地方开了一盏小小的灯,从厕所出来,又走过了一间摆着白色沙发的房间,才走到了吃饭的地方,桌子上铺着蓝白格子的布。白色的盘子放在蓝白格子的中间,像是桌子开出来的花。我直接把筷子伸到盘子里夹肉,我的舌头一下子就把肉卷了进去,我还没有吃到肉的味道,肉已经在嘴巴里没有了。我又把筷子伸到碗里,第二块红烧肉我准备吃慢一点,我把它搁在舌头上,然后,闭着眼睛,闭着嘴巴,肉的香味在我嘴巴里到处钻,我的口水多得闭上嘴巴都包不住了,我的嘴巴动都没动,红烧肉又没有了,我肚子里的馋虫全都昂着头,拼命往我的嘴巴里爬。这些可恨的馋虫,中午才吃了肯德基,饱得翻不动身,这才过了多久,又饿得像八辈子没吃饭了。苦竹子从一个漂亮的盒子里抽出一张又白又软的纸,帮我把流到下巴上的口水擦掉了。苦竹子说,小盼,吃饭要慢一点,你这个样子,让爸爸看见了,爸爸不喜欢。爸爸是体面人,你以后也是体面人了,你吃饭不要这样了,老是像有人跟你抢。我晓得我吃饭的样子不好看。可我慢不起来,一慢下来,馋虫就要咬我。苦竹子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边哭边说,我晓得这个样子不能怪你,一定是我怀你的时候,没有吃好东西,你生下来才会这么馋。
唉!香喷喷的红烧肉,硬是被苦竹子哭得没了味道。
长了十岁,我从来没有自己单独睡过一个房间。我和苦竹子的房间,一直都是又能吃饭,又能睡觉的,房间里面总有饭菜的味道。每天晚上,我睁开眼睛就能看到苦竹子。这个新房间,香喷喷的,没有饭菜的味道,也看不到苦竹子,苦竹子睡在另外一个房间里。我躺在香喷喷软绵绵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不晓得算命瞎子又去赌钱没有,也不晓得洪水根会不会到处找我们。我脑壳里面乱麻麻的,好几根绳子搅成了一股麻花,搅得我的脑门痛起来。我爬起来,推开门,走过一条过道,我晓得苦竹子睡觉的地方就在那个门的后面。苦竹子没有在房间睡觉。我跑到楼梯口,看见苦竹子坐在白色的沙发上看电视。我不晓得她是不是跟我一样,闻不到房间的饭菜味道就睡不着。怪不得算命瞎子说,狗命就是狗命,狼命就是狼命。看来我跟苦竹子都是狗命,在破房间里睡得香,在好房间里睡不着。我下了楼,爬到沙发上,偎在苦竹子的怀里,苦竹子摸着我的头发说,傻儿子!你咋个睡不着喃?你一直都是个瞌睡虫。我看到苦竹子的心里面也是乱麻麻的,几根绳子搅成了一股麻花。我不晓得苦竹子的脑壳疼不疼,我伸手去摸她的脑门,她的脑门很烫很烫。
我们等了一夜,爸爸没有回来。第二天,又等了一夜,爸爸还是没有回来。爸爸不回来,只是每天打一个电话给苦竹子,苦竹子接电话的时候,眼睛眉毛都在笑,可放下电话,她的眉毛就皱到了一起。
自从把我们送到花园里面的房子里,爸爸就没有来过。我不晓得爸爸在耍啥把戏,把我们找回来,又不跟我们在一起。我倒无所谓,不看见他更好,他肚子里的癞蛤蟆叫我恶心。可是苦竹子不行,她每天晚上都要坐在沙发上等爸爸,整夜整夜不睡觉。见不到爸爸,她心里的那棵小树苗不长了,上面的露珠珠干了,绿叶子也变黄了。
我真的是算命瞎子说的狗命,在这么好的地方呆着,我觉得好烦闷,倒不如跟算命瞎子呆在街上好耍。苦竹子每天都要带着我在花园里走走,花园里根本看不到人,从花园出去,外面是种着谷子的农田,连个人影子都看不见。苦竹子找了半天,没有找到卖菜的地方。苦竹子在电话里问爸爸,到哪儿去买菜。我不晓得爸爸是咋说的,没过多久就来了一辆车,从车上下来几个我跟苦竹子都不认得的人,他们也不跟我们说话,黑着脸往我们房子里搬了几箱子吃的东西,然后就把车开走了。那天晚上,吃过晚饭,爸爸又打来了电话,我不晓得爸爸在电话里说啥,苦竹子听着听着,眼睛就亮起来。放下电话,苦竹子搂着我说,小盼,爸爸出差去外地了,过几天就回来,带你去医院。说着说着,苦竹子又哭了。她心里的小树苗,好像绿了一点。
花园里的日子,每天都是一样的,吃饭,睡觉,在花园里走一走。整天待在房间里,晒不着太阳,吃得又好,我在镜子里面看见我的样子,又白又胖。我肚子里面的馋虫每天吃得饱饱的,跟我一样养得又白又胖,他们从肚子里爬到舌头上已经很费劲了,就算我一天不吃饭,它们都懒得爬到舌头上咬我了,它们顶多睁开眼睛看一看,然后又懒洋洋地睡了。以前我讨厌我的馋虫,它们总是咬得我见啥都想吃。现在馋虫不闹了,口水不流了,我吃啥都不香了。红烧肉没有以前好吃了,猪尾巴闻起来也没有以前香了。
十一
爸爸总算回来了。我和苦竹子坐在沙发上打瞌睡,口水从我的嘴角流下来,流了我一脖子,电视机一直开着,电视上不晓得在演啥,苦竹子懒得换台,我们总是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爸爸是自己用钥匙开的门,爸爸推门的力气太大了,房门撞到了墙上。吓得苦竹子从沙发上跳起来,看清楚是爸爸后,她赶紧用手去整理乱蓬蓬的头发,爸爸不回来,苦竹子头都懒得梳。爸爸戴着黑眼镜,他放下包就去了厕所。等他从厕所出来,苦竹子已经用又白又软的纸把我脖子上的口水擦干净了。苦竹子把嘴巴贴在我的耳朵上小声说,小盼,一会儿要喊爸爸!
爸爸在沙发上坐了,然后点了一支烟,爸爸不说话,苦竹子站在那儿,全身都是僵硬的,她拉着我的那只手,一直在发抖。爸爸闭着眼睛吐了一口烟,然后睁开眼睛看着苦竹子说,站在那儿干嘛,坐呀!苦竹子推着我来到爸爸的面前,苦竹子说,小盼,喊爸爸呀!你不是成天念着爸爸吗?我啥时候念着爸爸了?我巴不得他不要出现。爸爸吐出来的烟喷到我的眼睛上了,我往后退了一步。苦竹子很生气,她把我往前推了一步说,小盼,喊爸爸!苦竹子的声音很尖,像刺一样往我耳朵里面扎。我跑到沙发背后躲了起来。爸爸把烟按在烟灰缸里,烟灰缸是个漂亮的玻璃缸子,苦竹子每天都把它擦得干干净净的,专门等着爸爸回来抽烟。爸爸说,你别逼他,叫不叫都没关系。苦竹子扯着我的耳朵,把我从沙发背后扯了出来。苦竹子说,小盼!你喊爸爸呀!他是你爸爸!你为啥不喊?为啥不喊?你傻呀!你有爸爸都不晓得喊!你想气死我呀!苦竹子尖刺一样的声音扎进我的耳朵里,我的耳朵轰隆轰隆地响。爸爸肚子里的癞蛤蟆躲在一片绿绿的菜叶子下面,只露出了一条后腿,怪不得进门的时候我没有看见。我还以为他到医院让医生帮他把癞蛤蟆取出去了。原来还在!我张大嘴巴,看着爸爸肚子里的癞蛤蟆,我不晓得它是睡着了还是喝醉了。爸爸把苦竹子拉到沙发上坐了下来,他说,不要逼小盼,你逼他也没用,他的情况你又不是不清楚。苦竹子刚坐下,又像弹簧那样跳起来,低着头说,你喝茶还是喝咖啡?我记得你以前爱喝茶。爸爸说,我啥都不喝。你坐。苦竹子坐下了,她全身僵硬,半天说不出话来。爸爸一来,她就变傻了,话都不晓得说了。我一直看着爸爸肚子里的癞蛤蟆,我想看它啥时候醒过来,啥时候又跳出来。可它一动不动,在菜叶子下面睡得很香。
爸爸抽第二根烟的时候,苦竹子坐不住了,她站起来说,要不我给你们两个做饭去吧,都快中午了。爸爸说,不用了。苦竹子咬着嘴唇,好半天,才说,光程,我不晓得你是咋想的,我自己不要紧,你认不认我都不要紧,你既然要认小盼,就快点把小盼的户口给他上了……我看到苦竹子叫爸爸光程的时候,爸爸肚子里面的癞蛤蟆跳了一下,只跳了一下,又接着睡了。爸爸说,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是上户口的事没有那么简单,不能急,要紧的是赶紧给小盼治病。一会儿我就带小盼去医院,病房挺紧张的,我找了好多关系才腾出来一张床。听到爸爸说带我去医院,我跑到厕所里躲了起来。我不想去医院,医院里的人都裹在一层黑乎乎的雾里,怪吓人的。
我不晓得爸爸和苦竹子又说了啥,马桶还没有被我坐热,苦竹子就进来把我从马桶上拉出去了。苦竹子气得满脸通红,她打了我一耳光,我的半边脸火辣辣地疼。苦竹子说,你咋那么不懂事!你想气死我呀!爸爸要带你去治病,你躲啥?你咋就不晓得乖一点!少让我操一点心。
讨厌的爸爸,他一来就害我挨打,跟舅舅一样讨厌!
我被苦竹子拖到车上,我们两个在后面的座位上坐好了,爸爸拉开车门说,竹子,你就别去了,医院不让家属陪床,办完住院手续,我还得出差,没办法送你回来。这样吧,你就在这儿等,等治疗一段时间,可以探视了,我就来接你一起去看小盼。小盼的病,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治好的,我们都要有思想准备,要准备长期奋战。我不晓得爸爸为啥要把我跟苦竹子分开,但我晓得我不能跟苦竹子分开,我紧紧拉着苦竹子的手。苦竹子坐在车里说,小盼从来没有离开过我,我不在身边,他会害怕。你去出你的差,小盼住医院,我也不想一个人住在这儿,这儿太大了,一个人住着害怕。医院不让陪床,我就在医院附近找个房子住,好随时照顾小盼。苦竹子把我的手抓在手里,对着我的耳朵小声说,小盼不怕,妈会一直陪着你。爸爸黑着脸,关上了车门。
十二
我老远就闻到了医院的味道。这一次,我们没有坐在绿凳子上等,一个戴着口罩的护士,露在外面的眼睛圆溜溜的,她直接把我们带到了房间里。房间里有两张床,两张床上都铺着白色的铺盖,床上没有人。爸爸说,竹子,你都看到了。医院的事就让医生护士来做,我们留在这儿只会添麻烦,我们回去吧。爸爸说着就去拉苦竹子的手,苦竹子甩开了爸爸的手,她拉着圆眼睛的护士说,这位小妹,我想留在这儿陪孩子,不晓得行不行?没等护士说话,爸爸就说,竹子!你咋跟小盼一样不懂事呢。小盼就交给医生护士了,你先跟我回去!护士用圆溜溜的眼睛看看我,看看苦竹子,又看看爸爸。她圆溜溜的眼睛飞快地转来转去。她说,这位大姐,这位先生说得对,我们这儿不让陪床,你可以在探视时间来看你的孩子。你放心,孩子在这儿,我们会尽心尽力照顾他。苦竹子看着护士圆溜溜的眼睛说,小妹妹,那就麻烦你了。圆眼睛的护士说,大姐你放心,照顾病人是我们的职责!圆眼睛护士的声音像沾了好多糖,甜得我嗓子发痒。苦竹子蹲下来,搂着我说,小盼,你要乖,要听医生的话,妈明天再来看你!爸爸拉着苦竹子说,好了,我们就不要在这儿影响人家工作了。爸爸摸了摸我的头,说,小盼,乖,听护士阿姨的话。爸爸肚子里的癞蛤蟆懒洋洋地蹲在一块水果皮上。我紧紧地拉着苦竹子不松手。圆眼睛的护士摘下口罩,用双手轻轻捧着我的脑壳,她看着我的眼睛说,你叫小盼,对不对?你很乖,对不对?你让妈妈先回去,阿姨领着你玩,好不好?
护士的脸上有一个酒窝窝,圆溜溜的眼睛里面有一只小勾子。我不晓得啥时候放开了苦竹子,也不晓得苦竹子和爸爸啥时候走的。
我迷迷糊糊地被护士抱到推车上,推车上铺着白铺盖,白铺盖冰冷的。护士在我的耳朵边说,小盼,你想睡就睡,阿姨带你做检查。她推着我一会儿上楼,一会儿又下楼,有时候,我的身上捆满了绳子,有时候,又有好多灯在照我,好多人在说话,我听不见他们说啥,我好像是睡着了,又好像醒着。
十三
住在医院里,我像动物园的熊猫一样,每天睡在床上,老有一拨一拨的人来看我。他们穿着白衣服,围在床边,对着我指指点点,唾沫飞到我的脸上。我懒得看他们,只要他们来了,我就闭着眼睛装睡。我唯一喜欢的,是圆眼睛护士。圆眼睛护士的眼神跟那些人不一样,那些人看我,就像在动物园里看熊猫,只有圆眼睛护士看我的眼神,像苦竹子。
我想苦竹子。我的心里面着了火,我被火烧得吱吱冒油。圆眼睛的护士把一根冷冰冰的冰棍放到我的腋夹窝里,冰棍一下子化在我的腋夹窝里了。圆眼睛护士在我的眼睛里面晃动着,好像没有站稳。我担心她倒下来砸着我了,她倒下来了,没却有砸着我,她从我的腋夹窝里把冰棍拿走了。圆眼睛的护士举着那个白乎乎的冰棍说,四十二度!圆眼睛护士把我的脑壳放到冰上,冰把我的脑壳冻麻了,她还把一根水管子接到我的手背上,往我的身上灌水。我想睡觉,可是来了一屋子的人,他们都像圆眼睛护士那样摇晃着,站不稳的样子,他们要是倒下来,非把我砸死不可。爸爸也来了,他站在那儿,摇晃着,他肚子里的癞蛤蟆像发了疯,没头苍蝇一样乱撞。爸爸说,怎么搞的嘛?明天就要手术了,偏偏出这种事。一个戴眼镜的人看着爸爸说,魏总,你放心,只是个一般性的病毒性感冒,很快就好了。戴眼镜的人带的眼镜不是黑的,我看得见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摇晃着,里面全是刀子。我不晓得他们为啥不叫苦竹子来,我一点都不喜欢爸爸。圆眼睛护士弯腰帮我盖铺盖的时候,我一把抱住了她的腰,我大声地叫,妈!妈!我要妈!我用了全身的劲来喊妈,我晓得苦竹子离得远,喊小声了,苦竹子听不见。苦竹子听见我的喊声,一定会来的。圆眼睛护士的腰是软软的,我叫妈的时候,她的腰变得跟石头一样硬。她把我的手从腰上摘了下来。我听见她说,主任,病人的情绪很不稳定,我觉得应该叫病人的母亲过来,病人对他母亲有很强的依赖心理。爸爸说,不用叫他妈了,有什么事我来就行了。圆眼睛的护士说,母亲的作用是别人代替不了的,病人这次发烧,有很大一部分心理的原因,他从来没有离开过母亲,离开母亲,他有很强的分离焦虑感。那个戴眼镜的人对爸爸说,小白说得有道理,你还是叫病人的母亲过来吧,这样有利于他快一点康复。圆眼睛的护士拍了拍我的脸,小声说,小盼,你放心,妈妈很快就来陪你了。
我睡着了都晓得苦竹子来了。苦竹子抱着我,她的身体凉凉的,我不晓得苦竹子抱了我多久,我醒过来了,可我不想睁眼睛,我怕睁开眼睛苦竹子又没有了,就像做梦。要不是圆眼睛的护士又来了,苦竹子会一直抱着我的。圆眼睛的护士来了我也没有睁开眼睛,她摸了摸我的额头,我晓得是她,她跟另外几个护士不一样,她的手凉凉的,有一股干净的肥皂味道。她说,烧好像退了。她的声音甜甜的。苦竹子说,真不晓得咋个感谢你,你这么照顾小盼。圆眼睛护士把一个凉冰冰的东西放到我的腋夹窝里,弄得我痒痒的,我闭着眼睛咯咯咯地笑起来。苦竹子摸着我的额头说,小盼,你好了,晓得笑了,你把妈吓死了。圆眼睛的护士说,大姐,没想到你这么喜欢小盼。苦竹子说,哪有妈不喜欢自己孩子的,孩子是妈身上的肉。这位小妹,我看你人和善,心眼也好,你帮着说说话,让我来陪小盼吧,小盼没有离开过我,离开我不行。圆眼睛护士走到门口,停了一下,又转过来了。她把嘴巴对着苦竹子的耳朵说,大姐,你什么都不知道吗?苦竹子说,出啥事了?圆眼睛护士叹了一口气,我不晓得她为啥要叹气,她的心里压着一块大石头,又黑又重,她的心给压得惨白惨白的,像一张饼。圆眼睛护士走了之后,苦竹子的心突然咚咚咚地乱跳起来,苦竹子坐不住了,她轻轻把我放回床上,我不晓得她要干啥,我怕她走了,又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我叫了她一声。她回到床边,摸了摸我的脸。她把脸贴在我的脸上说,小盼,乖,躺着别乱动。妈心里乱得很,妈出去找人问问,马上就回来。苦竹子刚站起来,圆眼睛护士就回转来了。圆眼睛护士关了门,声音压得低低地说,大姐,你不知道你儿子要给人捐肾呀?苦竹子像遭了雷击,突然变成了一根木头桩子。圆眼睛护士推了苦竹子一把,说,你真的不知道?苦竹子的脸煞白。圆眼睛的护士说,要是小盼不发烧,手术早就做完了。苦竹子疯了一样把我从床上抱起来,搂进怀里,苦竹子全身都在发抖,牙齿碰得喀喀响,她说不出话来。圆眼睛的护士说,其实捐一个肾也没啥,一个肾的人照样长寿。可小盼情况特殊,小盼只有一个肾。我还以为你同意的。要是你真的不知道情况,那他们的行为就是谋杀!苦竹子浑身抖得像筛糠,她把嘴唇咬出了血,她说,你真狠啊!他是你儿子,再傻也是一条命啊!你……苦竹子的声音被眼泪水冲跑了。圆眼睛护士说,别哭了!你赶紧带着小盼走吧!苦竹子放下我,咚的一声跪在了地上,她说,小妹,我不能报答你!你好心好报!圆眼睛护士把苦竹子拉起来,她说,大姐,你起来,赶紧带着小盼走!他们再有钱,也没有权力谋杀小盼!小盼就是傻瓜,也不能这样给他们谋杀掉!傻瓜也是人。圆眼睛护士把放在我腋夹窝里的东西取了出来。她说,什么话也别说了,我送你们从后边那个门出去。
苦竹子牵着我,紧紧跟在圆眼睛护士的后面,我走起路来高一脚底一脚的,踩不到地上,倒像是踩在棉花堆里。圆眼睛护士走路又轻又快,像跳舞。她心上的那块石头不见了,她的心鲜红鲜红的,像一个桃子。苦竹子的手冰冷。苦竹子的心,碎成了八瓣,每一瓣都是惨白的。苦竹子的腿不会打弯了,走起路来跌跌撞撞的,老是撞到我。
街上是白天,太阳明晃晃地照在脑壳上。我不晓得我在医院呆了多久了,在医院,我分不出白天和晚上,白天和晚上都一样,窗户关着,惨白惨白的灯照着。
太阳刺得我的眼睛装满了眼泪。圆眼睛护士给我们招了一辆出租车,我和苦竹子爬进车里,圆眼睛护士替我们关上了车门,我闭了一下眼睛,眼睛里面的眼泪滚落到下巴颏上。等我睁开眼睛,圆眼睛护士已经不见了,医院的楼也不见了。我好像从一个梦里醒来了,梦里的一切都不见了。我听见司机说,你们去哪儿?苦竹子没有听到司机的话,她浑身冰冷,她的心碎成了八瓣,耳朵里面轰隆轰隆地响。我说,四马桥街。我记得我们住的地方叫四马桥街。苦竹子每天离开我去上班的时候,都要跟我说一遍,小盼,记住了,我们住的地方叫四马桥街,你要是不小心跑远了,就找警察,喊他们送你回四马桥街,只要回到四马桥街,你就能看见瞎子的算命摊子了。我从来没有跑远过,但我一直记着四马桥街。苦竹子的话,每天说一遍,已经刻在我的脑壳里了。
快到四马桥街了,我晓得快到四马桥街了,我闻到了四马桥街上卤猪尾巴的味道了。苦竹子突然大声说,我们不去四马桥街!我们去九眼桥街。九眼桥街我也晓得,洪水根上班的工地在那儿,苦竹子一直在那儿上班。司机回了一下头,司机也戴着算命瞎子那样的黑眼镜。司机说,到底去哪儿?你们想好没有?苦竹子说,九眼桥街。
四马桥街没有桥,九眼桥街真的有桥。下车后,苦竹子拉着我一起站在桥上。桥下面的水黑乎乎的,上面还飘着一些白色的塑料袋。在桥上站了一会儿,水的臭味钻进了鼻子里,我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苦竹子好像闻不到臭味,她张着嘴巴,大口大口地喘气,好一阵,才平复下来。苦竹子看着桥下面的水,说,小盼,我晓得你喜欢洪水根,我们以后就让洪水根当你的爸爸。我张大嘴巴,口水流到脖子上,我说,魏光程,亲爸爸。苦竹子狠狠地打了我一个耳光,我捂着脸哭起来。苦竹子弯下腰,把我的手拿开,捧着我的脸说,不准哭!苦竹子眼睛里面冒着冷气,我吓得不敢哭了。苦竹子用冒着冷气的眼睛盯着我的眼睛说,你要把你的亲爸爸忘了,忘得越干净越好!从今天起,你就是洪水根的儿子,不管哪个问你,你都要说你叫洪小盼!是洪水根的儿子!记住了没有?我点点头。苦竹子把我搂进怀里,呜呜地哭起来。
十四
洪水根见到我们,好像见到鬼了,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张得像鲢鱼,好半天合不上。苦竹子挤出一点笑容说,才几天你就不认得我们了?洪水根说,竹子,咋个是你们喃?瞎子说小盼的亲爸接你们享福去了,你们咋个又回来了喃?苦竹子说,我就晓得你要问。小盼的爸是来接我们了,可惜小盼不是他儿子。洪水根说,他咋晓得是不是,你说是就是嘛。苦竹子说,做了亲子鉴定的。洪水根说,咋个会是这样的喃?会不会搞错了哟?医院还不是经常搞错。苦竹子低着脑壳说,没得错,这都是命。小盼没有那个福。洪水根歪着脑壳,看看我,又看看苦竹子,突然笑起来,说,竹子,你别难过哈,那个龟儿子,这么多年都不来认你们,不晓得从哪个阴沟里冒出来,鬼晓得他搞啥子名堂。苦竹子的脸白得像医院里面的铺盖,洪水根住了嘴。苦竹子说,怪不得别人,只怪小盼没有那个命。洪水根说,你咋打算的喃?要不我先送你们回四马桥街。也不晓得你们的房子租出去了没有,都说你们享福去了,哪想到又回来了。要不我先打个电话,问问瞎子。苦竹子摇摇头,说,我们去过四马桥了,房子已经租了,我们打算就在这边租房子住。我还想回工地上班,不晓得行不行。洪水根说,要得要得,工地上新来的那个煮饭的,馒头都蒸不熟,大家意见大得很,你回来了正好。我现在就帮你们租房子。前几天我还看见那儿巴了一张出租房子的小广告呢。
过了几天,洪水根就当了我的爸爸。他的心里开满了红艳艳的花,像个花园,花园里有漂亮的蜻蜓,五颜六色的蝴蝶,没有癞蛤蟆。洪水根洗了澡,身上香喷喷的,他给我买了一根棒棒糖,把我哄到小床上,我刚合上眼睛,他就搂着苦竹子,要和苦竹子到大床上去。苦竹子说,等等,小盼还没睡着。我从眼睛缝里看着洪水根,他怕冷似的直哆嗦,连他心里的花都摇动起来。他说,竹子,真让我当小盼的爸爸?竹子说,你要对小盼好!洪水根说,我保证比他亲爸还对他好!苦竹子说,他没有亲爸,从今往后,你就是他亲爸!洪水根说,我晓得了!苦竹子说,你要发誓,一辈子对小盼好!洪水根说,我发誓一辈子对小盼好!我要对小盼不好,天打雷轰!竹子,我的妹儿呢,你要了我的命呀!苦竹子说,再等等!小盼还没睡。
我的上眼皮掉下来,把我的眼睛盖住了,盖得严丝合缝,一点光都漏不进来了。苦竹子和洪水根还说了些啥,我就不晓得了。
我成了洪水根的儿子。九眼桥街的人都晓得洪水根是我爸爸。
十五
要是我不去四马桥街吃猪尾巴,算命瞎子还不晓得洪水根当了我爸爸了。那一天,洪水根很高兴,看着我眉开眼笑的,然后从包里掏了十块钱给我,让我中午在街上吃牛肉面。苦竹子说,给那么多钱,你不怕小盼吃馋了嘴。洪水根说,娃儿长身体,吃好一点长得壮。苦竹子说,你哪来的钱。洪水根笑着说,这是我加班挣的加班费,以后我要多加班,多挣钱,把你们两个养得又壮又胖。苦竹子用湿乎乎的眼睛看着洪水根。洪水根低着脑壳嘿嘿笑。苦竹子叫我不要乱跑,吃完面就回家。洪水根也拍着我的脑壳说,听话,别乱跑,星期天我们去吃肯德基。我使劲点头,巴不得他们快点走。后来他们两个就上班去了。
我一个人坐在马路边的花坛上看车,突然想起了四马桥街的卤猪尾巴。一想起卤猪尾巴那个味道,我的馋虫就跳起来咬我的舌头,我的舌头又痒又麻,口水多得从嘴巴里漫出来。
我要吃猪尾巴!我一直跟着卤猪尾巴的味道走,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四马桥街。四马桥街还是老样子,算命瞎子坐在摊子前面打瞌睡。我扯了一根草去扎算命瞎子的耳朵,算命瞎子被我扎醒了,看到我,他的眼镜掉到鼻尖上,两个黑眼珠子在眼镜框的上面飞快地转动。好半天,他才说,傻瓜!你们跑到哪儿去了,你那个有钱的爸爸,每天都跑到这儿找来你们。你妈真是,想当少奶奶都想疯了,人家既然把你们认回去了,办不办结婚手续,就是个形式,早一点晚一点的怕啥?你妈居然带着你跑了!你们现在住在哪儿?我突然有了一个好主意。我舔了舔流到下巴上的口水,指了指卖猪尾巴的摊子。算命瞎子说,想吃猪尾巴?算命瞎子最晓得我的心里在想啥了,跟算命瞎子在一起,用不着费口舌。算命瞎子给我买了两根又大又肥的猪尾巴。吃完猪尾巴,我的馋虫心满意足地睡了。我舔了舔油呼呼的嘴唇对算命瞎子说,我的爸爸叫洪水根。算命瞎子的眼睛瞪得像金鱼,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他说,啥?洪水根当了你爸爸?你妈疯了?黑猫猫使劲抓着算命瞎子的心,把他的心抓出了一条一条的血道道。
算命瞎子气歪了嘴,他拧着我的衣服领子,说,傻瓜,你说老子哪点比不过洪水根,论长像,老子也算得上五官端正,气质清秀,洪水根五大三粗,没啥气质,论风情,洪水根一窍不通,他不请竹子吃饭,不给竹子买衣服,也不给竹子送花,论地位,洪水根是一个在建筑工地上出大力流大汗的臭苦力,衣服泡得像咸鱼,一身的臭汗味,老子好歹是个知识分子,脑力劳动者,靠嘴皮子吃饭的,论收入,老子挣得也比洪水根多。老子软件硬件都比洪水根强,洪水根那个憨包凭啥当你的爸爸。你妈脑壳里面绝对有包!
我撇撇嘴,不理睬算命瞎子。算命瞎子只晓得对我凶,见到苦竹子,屁都放不出来。要我说,算命瞎子没有当成我爸爸,怪不得别人,怪就怪他不给我吃猪尾巴。他要是像今天这样,天天给我买两根又肥又大的猪尾巴,说不定就当上我爸爸了。
算命瞎子的脸色比黑眼镜都黑。我懒得理他,猪尾巴吃完了,我的钱还在,我很得意,我要回九眼桥吃我的牛肉面了。算命瞎子拦着我问,傻瓜,你们三个晚上咋睡的?我说,小床我睡!大床,大人睡!算命瞎子咬牙切齿地说,那个憨包,他倒是有福!天天搂着苦竹子睡荤瞌睡。算命瞎子的黑眼珠子在黑眼镜的后面转来转去,他的黑眼珠子比路灯亮,把我的眼睛都晃花了,我用手捂着眼睛。我听见他说,傻瓜,你晚上不要叫洪水根睡大床,你把洪水根赶到小床上睡,我天天买猪尾巴给你吃。我从指头缝里看着算命瞎子,我才不上他的当。我说,给钱,我自己晓得买。算命瞎子把我的手从眼睛上打开,在我的额头上点了一个暴栗子。我跑到街对面,掏出小鸡鸡,对着算命瞎子尿了一大泡冒着热气的尿。算命瞎子挥舞着手喊,傻瓜,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我才不想听算命瞎子的废话。他的话跟臭水沟一样臭。我跟着牛肉面的味道,走回了九眼桥街。我用十块钱,买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吃得肚子溜溜圆。我心满意足地回到家,倒头就睡着了。
我没想到,算命瞎子的两根猪尾巴,吃出祸来了。当天晚上,算命瞎子就把我爸爸领到了九眼桥街。
魏光程找到我们的时候,洪水根不在家,洪水根到街头的澡堂子洗澡去了。苦竹子本来要让洪水根带着我去的,我不去。上次洪水根带我去洗过了,洗澡一点都不好耍,澡堂子里的热水能把人烫熟,泡在热水里,像无数根针扎进肉里,又麻又疼。我不喜欢洗澡,我死死地抱着桌子腿,洪水根拖不动我,只好自己走了。洪水根不打牌,不赌钱,不喝酒,不看录像,就喜欢洗澡。洪水根走了,苦竹子不理我。我自己没啥趣,就到街上看人家打桌球,看了一会儿,也没啥趣。那几个打桌球的家伙,输了就来揪我的耳朵,说我挡了他。街上不好耍,只好回家去。还没走到家门口,我就看见了算命瞎子,其实还没有看见他,我就已经闻到他身上的猪尾巴味道了。他一定刚刚吃了两根又肥又大的猪尾巴。我走到算命瞎子后面,想吓他一跳,算命瞎子一把抓住了我,他的后背上好像长得有眼睛。他说,别回去,你爸爸刚进去找你妈去了。算命瞎子又胡说八道了,洪水根刚才进了澡堂子,没有两个小时出不来,他最喜欢洗澡,泡在热水里面,皮子烫得通红,他还直喊舒服。我甩开算命瞎子的手就往家跑,算命瞎子不敢追我,他在后面慢慢走。跑回家,家里的情景把我吓了一跳。地上跪着两个衣裳穿得很体面的人,男的是魏光程,尽管他背对着我,我还是看见他肚子里的癞蛤蟆了,他肚子里的癞蛤蟆不晓得为啥事情,急得在他的肚子里跳高。那个女的我不认得,那个女的肚子里也有一只癞蛤蟆,藏在水里,那个女的肚子里全是水。苦竹子像遇见了鬼,躲在房间的角落里,背靠着墙,脸色惨白,浑身发抖。那个女的说,你要多少钱,你开个价。苦竹子的牙齿碰得咳咳响,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那个女的抬起头,脸上都是泪。她说,求你,救救我的女儿吧!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我知道上次是我们不对,我们没有跟你商量,我们太心急了,医生说,只有半年的时间了,再不换肾,我女儿就没命了。苦竹子的嘴唇发着抖,抖了好久,才说出话来。苦竹子说,你们走!我不卖儿子的命!你女儿的命是命,我儿子的命也是命!魏光程说,竹子,只要你答应,我马上离婚,跟你结婚,我们可以再生一个健康的孩子。那个女的说,对对,你还这么年轻,完全能够再生一个。光程和财产都归你!我和女儿去国外,我们走得远远的,保证再也不回来打搅你们。苦竹子抓起桌子上的菜刀,挥舞着说,这种办法你们都想得出来?你们还是不是人?你们走!苦竹子的眼睛往外突着,看上去挺吓人。那个女的说,你砍我一刀也行,只要你答应救我的女儿!苦竹子挥舞着菜刀的手发起抖来,她哭着说,你们太欺负人了!你女儿是人,我儿子就不是人了?魏光程把那个女的扶起来,那个女的根本站不住,直往下面溜,魏光程用两个手拉着她,他们转过来,看到了我,那个女的立马站直了身体,魏光程腾出手来拉住我说,小盼!你回来了,跟爸爸回家吧!苦竹子举着菜刀冲过来,一把把我拉到她的身后,用身子挡着我。苦竹子用刀指着魏光程说,走开,不许你碰小盼!你们走不走?不走我喊人了!要死大家一起死!苦竹子的声音又尖又硬,碰到魏光程的脸上,碰出了火光。
魏光程和那个女的走后,苦竹子泥一样软在地上。算命瞎子不晓得咋个溜进来的,他结结巴巴地说,竹子,我不晓得是这个情况,天地良心,我要晓得了,绝对不会带他们来的,小盼再傻,也是条命。那个龟儿子,亏他还是小盼的爸爸,心比蛇都毒,他骗我说他离完婚了,要找你回去结婚……苦竹子坐在地上说,大哥,你走吧!不关你的事。他迟早都会找到我们的。算命瞎子边往外走边回头说,竹子,你赶紧带着小盼走。你千万别怪我哈。我真的不晓得他找你干啥,天地良心,我还以为我干了件好事……算命瞎子出了房间,顺手把房门带上了。
不晓得过了好久,苦竹子捧着我的脑壳说,小盼,刚才的事,不要跟洪水根说。我不晓得为啥不能跟洪水根说,但我点了点头。
洪水根洗完澡,顶着一头湿乎乎的热气回来的时候,苦竹子已经将大包小包的东西收拾好了,洪水根站在门口,头上的热气忽然就不冒了,他说,竹子,你搞啥子名堂喃?你要走啊?我咋个得罪你和小盼了喃?苦竹子说,水根,我们一起走,一起回洪村。洪水根说,咋个想起了喃,洪村的房子恐怕都塌了哟。苦竹子说,我想过了,城里反正不能呆一辈子,不如早点回去,把房子修修,安安心心过日子。洪水根说,真的啊?我想都不敢想要你跟我去洪村,洪村偏得很哟,我怕你回去吃不得那个苦。苦竹子说,吃苦怕啥,我又不是吃不得苦的人。洪水根冲过来抱住了苦竹子,洪水根说,竹子,你当真安心跟我回洪村过日子?苦竹子说,当真。我想过了,到洪村,对小盼也好,农村的活简单,他还能学着干点活,要不然整天在城里跑来跑去,车又多,万一出点事……洪水根放开苦竹子说,要得要得!还是你有远见。我们好久走喃?苦竹子说,明天就走!洪水根说,要得!洪水根的眼睛放出了亮晶晶的光,刚刚洗过的脸红彤彤的。
十六
去洪村,洪水根最高兴了。洪水根一直都想回洪村。一坐上火车,洪水根就跟我和苦竹子讲洪村。我一直以为洪水根是一个不喜欢说话的人。哪晓得上了火车,洪水根的话就像发了大水。他从我的脑壳顶上看着苦竹子说,小盼一定会喜欢上洪村的,洪村有很多好耍的东西,不像城市里,耍啥都花钱,洪村想咋耍就咋耍,咋耍都不花钱,我们小的时候,一天到晚地疯耍,咋都耍不够。
苦竹子看着窗外,她对洪村有啥好耍的不感兴趣。苦竹子的心,碎成了八瓣,每一瓣,都白得像医院的铺盖,洪水根的话,她根本听不见。洪水根啥都不晓得,他只晓得高兴。他说话的时候,喉咙滑上滑下的,看得我的喉咙痒痒起来,好像有人用手在我的喉咙里面挠痒痒,痒得我受不了,我就“嗷嗷”地喊起来。苦竹子赶紧用手捂住了我的嘴巴。洪水根从我的嘴巴上把苦竹子的手掰开了,他说,小盼喜欢去洪村,小盼高兴了。我不是高兴了,是喉咙痒痒。洪水根这一点不如算命瞎子,算命瞎子猜得到我在想啥,洪水根猜不到,苦竹子心里在想啥他也猜不到。洪水根用一只手搂着我的肩膀,说,小盼,高兴了也不能喊,把警察喊来了咋办?我不晓得警察有啥好怕的,可他们都怕警察,洪水根怕警察,算命瞎子更怕警察。不喊就不喊呗。我紧紧闭着嘴巴。洪水根说,小盼真懂事。
苦竹子看了我一眼,又把头转到窗户那边去了。苦竹子的脸,像一片掉在菜市场地上被人踩坏了的黄菜叶子。洪水根是个粗心的人,他看不出苦竹子的脸色有啥变化。他高高兴兴地搂着我的肩膀说,我不骗你们,洪村可好耍了,夏天可以到河里游水、抓鱼,清水河一年四季都是清亮的,河里的鱼多得狠,随便下一个网,就能网起来好几条。河里的鱼一点土腥味都没有,好吃得很。冬天还能下罩子抓鸟。下罩子抓鸟最好耍了,洪村的鸟多得很,抓到好看的叫得好听的鸟,就做个笼子养起来,抓到难看的叫得难听的鸟,就抹上盐烤了吃,烤的时候吱吱冒油,香得很。洪水根说到烤鸟吃的时候,把我肚子里的馋虫勾了出来,馋虫爬到我的嘴巴里,咬我的舌头,我嘴巴里的口水直往外面流。洪水根站到椅子上,从蛇皮袋里掏出一包饼干还有一根火腿肠递给我,我把火腿肠放进嘴里,馋虫爬到火腿肠上,不再咬我了。我咧开嘴,对着洪水根笑了。洪水根也咧开嘴,对着我笑了。
洪村像天边那么远,洪水根领着我和苦竹子坐了火车坐汽车,下了汽车又走路,从太阳出来走到月亮出来还没到。我生下来就没有走过那么多路,走得我的脚都打起了水泡。我实在走不动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地上落着厚厚的树叶,树叶在我的屁股下面哭,我晓得我太重了,把树叶都压哭了。苦竹子要背着我走,洪水根不让苦竹子背。洪水根怕我累着苦竹子了。洪水根把背在背上的蛇皮袋挪到前面,吊在脖颈子上,然后在我的面前蹲了下来,洪水根小声对我说,小盼,来,我背你走!洪水根话还没说完,我“嗖”的一下就爬到洪水根的背上去了。
十七
到了洪村才晓得,洪村一点都不好耍,洪水根说的清水河,就是他小时候抓鱼游水的河,早就干了,河里露着大大小小的石头,石头上长出了草。水都没有了,还有啥鱼,鱼又不傻,会在石头上呆着等人抓,只有草才傻,啥地方都能呆,路边,荒坡上,田边地头,没有水的河里,石头缝里……草不晓得选个好地方来长,草碰到啥地方就在啥地方长。洪村根本不下雪,洪村也没有啥鸟,麻雀都没几只。鸟也不傻,鸟晓得找树多的地方藏起来,让人找不到,免得给人抓来烤了吃,被人烤了就不能唱歌了,鸟喜欢在树林里唱歌。啥子游水抓鱼抓鸟,那些好耍的事情,一定是洪水根编出来骗我跟苦竹子的。洪村啥都没有,没有鱼,没有鸟,不下雪。要不是洪水根骗了我,就是洪水根走了这些年,鱼啊鸟啊全都变聪明了,跑到好地方去了。只有草傻,不晓得挑好地方,到处乱长,连洪水根家的房间里都长满了。
洪村没有歌厅,没有娱乐城,没有肯德基,没有热闹的大街可以逛……洪村啥都比不过城里,只有一点,超过城里几百倍,洪村人对人很热情,他们的热情,火一样,老远就烧到了我的脸上,躲都躲不开。
我们到洪村的那天,已经是半夜了,洪村人都睡了。洪村的狗一定好久没见到生人了,全都爬起来狂叫,兴奋得满村子乱跑。我爬在洪水根的背上睡得正香,硬是被洪村的狗叫声吵醒了。我晓得狗跟人一样喜欢热闹,喜欢新鲜的事情,洪村的狗真可怜,活一辈子也碰不上啥热闹的事情。狗叫声把全村的人都吵醒了。
洪水根的家,很多年没有住人,房子塌了一半,院子长了荒草,房间里的灰尘,飞起来像房子着火了在冒烟,呛得我眼泪长流。洪水根点起了蜡烛,蜡烛是苦竹子在城里买的,回洪村之前,洪水根对苦竹子说,也不晓得村里通电了没有,苦竹子就买了蜡烛带来了。洪水根点了三根蜡烛,还是不够亮,我看不清楚洪村人的脸。洪村人说话的声音真大,蜡烛的光被洪村人的声音震得东倒西歪的,有一根硬是被洪村人的声音震熄掉了。
在蜡烛摇摇晃晃的光亮中,洪村人围着苦竹子问长问短。我看见他们的舌头上有无数的蚂蚁在跳舞,蚂蚁跳舞很好看,踮着脚尖,在他们的舌头上旋转,把他们的口水星子转得到处飞,有的就飞到了苦竹子的脸上,苦竹子把头偏过来偏过去都躲不开他们的口水。洪村人根本不晓得苦竹子是在躲避他们的口水,他们还以为苦竹子是想看清楚他们的样子,为了叫苦竹子看清楚他们的样子,他们凑得更近了,苦竹子不管偏到哪边,都躲不开他们的口水。我看见苦竹子脸上的皮肤越来越厚了。苦竹子没得办法,只好把头低下去了,苦竹子低着头,把脸藏了起来。我听见他们在问苦竹子叫啥名字,是哪里人,问她家里有啥人,问她咋个跟水根认识的……洪村人的眼睛探照灯一样照在苦竹子的身上,恨不得把苦竹子照成透明人,苦竹子被洪村人的眼睛照得满脑门都是汗。
洪水根先是忙着给苦竹子介绍洪村的人,然后忙着从包里拿出烟来叫他们抽,洪村人接了洪水根的烟,凑到蜡烛上点了,他们抽烟的样子很享受,他们闭着眼睛使劲吸上一口,然后睁开眼睛看着烟雾从他们的鼻孔里喷出来。有一个叫洪水清的人接了烟,凑到蜡烛光里看了看纸烟上的字,然后给了洪水根一拳,洪水清说,水根兄弟,你发了,抽上红河烟了。洪水根不抽烟,烟是苦竹子买的。洪水根傻笑着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朵又红又大的花开在洪水根的心里,我晓得洪水根很幸福,幸福的人,心里才会开花。洪水根的下巴不停地抖动。洪水根跟苦竹子说过,他离开洪村的时候,啥都没有了,爸死了,妈死了,房子也快倒塌了。洪水根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还能回来,带着老婆和儿子,人丁兴旺地回来。洪村人的目光,照在洪水根的脸上,比蜡烛的光还亮。
一个老头说,水根,你总算成家立业了,你地下的父母要是晓得了,也就放心了!哎,还是出去了好,要是不出去,你上哪儿找婆娘去。你不晓得,这些年,洪村的女娃儿都走了,不光是洪村,连周围十里八村的女娃儿都外出打工去了,女娃儿出去了,没有一个回来的。俗话说得好,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洪村败了,人走光了,地没有人种了,连清水河的水都干了!洪村好多年没人办喜事了。我敲锣鼓的手艺都生疏了。你这次回来,大概也呆不了几天。
老头的声音干巴巴的,我不晓得老头是个啥人,后来才晓得,老头是村里的村长。
洪水根说,我们回来不走了。洪水根心里的花,开了一朵又一朵,洪水根的心像一个花园了,满满当当全是花,都是滴着露水珠珠的花,鲜淋淋红艳艳的。洪水根脸上的笑,波浪似的,堆了一层又一层,脖颈子上头发根里都堆满了。
老头说,不走也好,村里的地都荒了,剩些老弱病残,种不动了,你要不走,就多种一些,现在种地有政策扶持,比以前强多了。老头的心里长满了荒草。那些荒草真傻,不晓得挑个好地方,非要长到老头的心里,老头的心里干得跟沙子似的,荒草都发黄了。
我躺在一个蛇皮袋上,假装睡着了,没有人管我。
苦竹子在蜡烛的光里变成了一股烟,轻轻地飘了起来。洪村人的口水还在飞,他们舌头上的蚂蚁一直在跳舞。苦竹子没有飘起来,她重重地倒在地上。苦竹子不是灰尘,她飘不起来。苦竹子倒下的地方飞起来一股灰尘,迷了好多人的眼睛。洪村人大呼小叫地忙碌了一番,把苦竹子放在打开的包裹上,然后散了。他们舌头上的蚂蚁,终于跳累了,不再动了。
洪村人回到了各自的家里,狗不叫了。洪村安静得没有声音了。苦竹子打开一个蛇皮袋,从里面拿出一些衣服铺在厚厚的灰尘地上,苦竹子和洪水根倒在上面,他们很快就睡着了,他们太累了,累就像一座山压在他们身上,把他们压倒了下去。
十八
第二天一早,洪村人又拥到洪水根的家里来了,他们把洪水根家院子里的草都踩死了。早上起来,苦竹子洗过脸,洗过头,换上了干净衣服。苦竹子的样子,光光鲜鲜的,像一棵长了嫩叶子的树。洪水清看着竹子,眼睛都绿了。他当胸给了洪水根一拳,打得洪水根直摇晃。洪水清流着口水,眼睛冒着绿光说,水根兄弟,你好福气,娶的婆娘硬是跟画上的一样漂亮。洪水根赶紧给洪水清点了烟,洪水根看着苦竹子,嘿嘿笑。不晓得哪一个躲在洪水清的背后说,水清,你要是羡慕水根,你也进城打工,保不准也跟水根一样,找一个漂亮婆娘。洪水清像洪水根那么嘿嘿笑起来,洪村人笑起来,全是嘿嘿嘿的。洪水清说,我哪有水根的福气好。洪水清心里睡着一条蛇,洪水清看着苦竹子的时候,蛇醒了,昂着脑壳爬到了他眼睛里面了。一条红色的蛇在洪水清的眼睛里面跳舞,蛇的脑壳是方的,我怕那条蛇跳到苦竹子的脸上,咬着苦竹子。洪水清仰起脑壳头从鼻子孔里往外喷烟的时候,我拍了一下洪水根家的门,楼上的灰尘雨一样往下落,洪水清来不及闭眼睛,灰尘落进他的眼睛里,他眼睛里面的蛇一下子就把方脑壳缩回去了。洪水清蹲在地上,双手捂着眼睛哎哟哎哟地叫。谁也不晓得是我把灰拍下来的,只有苦竹子晓得是我,她看了我一眼,眼睛里面全是笑。她咬着嘴唇,把笑咬碎了,没有发出声音来。
洪水根给洪水清打来了一盆清水,洪水清用清水把眼睛洗了,洗完之后,他的眼睛发红,看起来像兔子眼睛。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我笑的时候,发出的是嘎嘎嘎的声音,像水田里的鸭子在叫。我的笑声,把洪村人锁在苦竹子身上的目光引了过来。洪村的人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们,我看见他们眼睛里面的黑眼球越来越小了,眼珠子缩小成一个黑点,而且不会动了。他们的眼睛缩小成一个针尖一样的黑点,他们的嘴巴却张得越来越大,我晓得他们的嘴张得再大,也把我吞不下去。
我笑得更厉害了,嘎嘎嘎嘎嘎嘎……我笑得好像一群鸭子在叫。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我用舌头把口水舔了回去,我的口水是甜的,苦竹子刚刚让我吃了一颗糖。
洪水清睁着兔子一样的红眼睛,搓着自己的手说,哦哟,娃儿都这么大了!这娃儿咋个这么笑喃?
我听见洪村的人在心里说,哦,洪水根的儿子是瓜娃子。
洪村人血管里面的血突然流得快了,像河里涨了洪水,洪水里面还有好多小鱼在跳。尤其是洪水清,他血管里面的小鱼比别人多,也比别人跑得更欢实。小鱼在他们的血管里,跳出了浪花。我晓得他们想的是啥,洪水根娶了画上一样漂亮的婆娘又咋样,洪水根的儿子是瓜娃子。娶婆娘是为啥,为了生儿子,儿子是瓜的,婆娘漂亮顶屁用。洪水根一定晓得他们在想啥,洪水根的脸色由红变黑了。洪水根的心里有一只黑猫跑出来,用爪子抓他。
我突然就不想笑了。我懒得再搭理他们。他们跟算命瞎子一样,心里装的,全是乱七八糟的垃圾。
十九
洪村巴掌大一点地方,整天见到的,就是那么几个老得脸皮起皱的老头老太婆。洪村的年轻人都到外面打工去了,他们把娃儿也带去了。洪村的日子,就像村里那口池塘里的死水,动都懒得动一下。
洪村的人在路上遇到我,老是用他们青杠树皮一样粗糙的手摸我的脸,一边摸一边说,老天造孽啊,十来岁了还不会说话,将来咋办啊。他们站在我面前说话,腥臭的唾沫都飞到了我的眼睛里面来了。哪个要他们操心!他们自己都是一些没得办法的人,还好意思同情我。我一点都不喜欢他们,我对着他们,一律翻白眼。
我不说话,绝对不是洪村人说的那样,我是瓜娃子,不会说话。我是不敢说话,我怕一不小心,就把我晓得的事情说出来了。我晓得的事情,洪村人用三个脑壳都想不出来。我要是把晓得的事情说出来,他们非吓得掉进烂泥塘里淹死不可。苦竹子跟我说了好多遍,小盼啊,人心隔肚皮。咱们到了洪村,人生地不熟的,你不要啥话都说,叫人家笑话。我晓得苦竹子很担心。洪村不像城里,城里到处都是秘密,秘密就像空气里面漂浮的灰尘。而洪村不是一个藏得住秘密的地方。要想把我们一家人的秘密藏在洪村透明的空气中,确实不容易。
二十
其实,装哑巴很难受,整天不说话,话都堵在心里,我的心就像村子外面那个废弃的池塘,淤满了烂泥。有时候,心里面实在堵得难受,我就在村里脱光了衣服乱跑,边跑边叫。陪着我一起跑的,是我的狗。我的狗叫小黄,小黄是洪水根帮我要来的,又黄又瘦,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洪水根把它从村长家抱回来的时候,我一点都不喜欢它,可它老是跟着我,我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我躲进鸡窝它都找得到我。洪水根说,小黄跟我有缘分。我只好让小黄跟着我。我的叫声像狼嚎,我是故意那么叫的,狼的叫声比人的叫声气派。像狼那么叫一叫,我会舒服一点,心里的烂泥会松动一些,堵得不那么难受。
洪村的人喜欢管闲事,我一跑,他们就说我疯了,把我抓起来,用绳子捆着我,他们在村里抓我捆我的时候,兴奋得嗷嗷叫,好几十岁的人了,平时老是喊着腰酸背疼的,在村里追起我来,一个个腿脚灵活得像兔子,核桃皮一样的脸上冒着亮汪汪的油光,好像真的是在抓一只狼。
他们把我捆着送到洪水根的家里,像押一个犯人。我不明白我犯了啥罪。我在村里跑又没妨碍别人。苦竹子流着眼泪来解我的绳子,他们把苦竹子拉开了。他们说:洪水根家里的,你要把他放了,伤了人咋办呢?他们从来不喊苦竹子的名字,好像苦竹子没得名字。苦竹子说:小盼从来不伤人。没谁听苦竹子的话,洪村是男人当家,女人的话,没得谁听。他们不顾苦竹子的阻拦,硬是把我关进黑屋子里。苦竹子拿眼睛去看洪水根,洪水根不看苦竹子。洪水根胆小怕事,他不敢得罪村里的人。我不怪洪水根,苦竹子却生了气,好多天都不理睬洪水根。
洪村人的话,是喷在空气里的火星子。洪村人走了,火星子在洪水根和苦竹子之间烧起来,把苦竹子和洪水根烧成了两团火焰,两团火焰纠缠在一起,难解难分。我在黑屋子里发出了狼一样的号叫。火焰一下子就熄了,苦竹子和洪水根的舌头被烧成了黑炭。苦竹子冲进黑屋子,把捆在我身上的绳子解开,我倒在苦竹子的怀里,浑身都是麻的。
洪水根站在黑屋子的门口,脑壳埋得低低的。洪水根说,竹子,你别生气哈,我对小盼咋样,你心里有数。我想要一个自己的娃儿,也算不得错,就是有了自己的娃儿,我对小盼还是一样。洪水根的嘴巴,有一股焦煳味儿。
苦竹子把脸贴在我的脸上,苦竹子的嘴巴,一股焦煳味儿。苦竹子的脸是干的,苦竹子不会哭了,她的眼泪跟清水河的水一样,干了。
小黄抬起又尖又瘦的脑壳,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看洪水根,看看苦竹子,最后看着我。小黄跟我一样,不喜欢洪水根和苦竹子舌头上的焦煳味儿。我搂着小黄的瘦脑壳说,我再也不跑了。小黄听到我的话,汪汪地叫了两声。
二十一
我不晓得苦竹子想不想城里,苦竹子从来不说以前的事情,有时候洪水根说起城里的事情,苦竹子好像听不懂了。我感觉苦竹子把以前的事情都忘记了,她真的喜欢上洪村了,她养了好多鸡,那些鸡,长着花花绿绿的毛,还有通红的冠子,它们要是像鸟一样飞起来,一定特别好看,可它们不会飞,它们整天围着苦竹子咯咯咯咯地叫,它们的叫声,跟唱歌似的。
洪村人都外出打工去了,大片的地荒在那儿没有人种,洪水根找村里要了好多地来种,他经常月亮都出来了还在地里忙,中午饭和晚饭都是我送到洪水根干活的田里吃的。
我最喜欢到田里给洪水根送饭,小黄也喜欢,它欢天喜地地跑在前面给我带路,小黄长壮了,脑壳还是又尖又小。洪水根看到小黄,就停下来,把锄头放到一边,坐在一块干爽的草地上吃饭。洪水根吃饭的声音很响。洪水根吃饭的时候,我就在一边捏泥巴,小黄坐在那儿看我捏泥巴,我把泥巴捏成各种样子,鸡、兔、鱼……我捏得最好看的是小黄的样子,洪水根都说我捏得好看,我用泥巴捏小黄的样子,小黄就用鼻子拱我,用舌头舔我,我晓得它喜欢。泥巴的味道很好闻,是一种湿乎乎的香味。
有一次,洪水根正在田边吃饭,洪水清来了,洪水清只种了很少的一点地,整天游手好闲,不像洪水根这么吃苦受累。洪水清说,水根兄弟,才吃饭啊?洪水根忙着吃饭,没说话。洪水清笑着说,我看你娶个漂亮婆娘也不容易,倒不如我一个人自在。洪水根不吭声。洪水清看了我一眼,又说,兄弟,你也太惯你家娃儿了,哪家娃儿十来岁了,不帮干活的?你家娃儿好福气,太阳晒屁股了,还在睡觉。洪水根从来不让我到地里干活,我听见他跟苦竹子说,娃儿小,身子嫩,干不得活,他爱睡就睡,爱吃就吃。洪水根吃完饭,用筷子把碗敲得当当响,他慢条思理地对洪水清说,水清兄弟,我家娃儿咋没干活喃?哪天都是他给送饭。吃自己娃儿送的饭,香得很。你没有娃儿,你没得这种体会,说了你也不晓得。洪水清讨了个没趣,灌了一肚子冷风,气冲冲走了。我在暗中扔了一块土坷垃,砸在洪水清的后背上。小黄也站起来,冲着洪水清汪汪叫。
洪水清走了,洪水根也吃完了饭。按说我该提着碗回去了,苦竹子每次都喊我快点回去,别在路上耽搁了。那天我却不想走,就坐在田边,边捏泥巴边看洪水根干活。小黄也不想走,它懒洋洋地躺在草地上,把又小又尖的脑壳枕在毛茸茸的草上。
太阳就快落山了,天边的火烧云红彤彤的,把洪村的山、田里的庄稼、睡在草里的小黄和洪水根的脸全映成了红色。洪水根干活的样子像在跳舞,他高高地把锄头举到脑壳顶上,然后弯下腰,把锄头挖进土里,又直起腰,高高地把锄头举起来……洪水根高高举起又落下的锄头,每一下,都像敲在我的脑壳里,我的脑壳松动了,脑壳里面,突然亮堂了。我忘记了捏泥巴,感觉有一个东西,闪着红光从我的嘴巴里飞了出去,把我的牙齿撞疼了。那个东西撞到洪水根的身上,洪水根像鞭炮一样爆炸了。洪水根的笑声,噼里啪啦一阵乱飞,弄得我眼花缭乱。小黄不晓得出了啥事情,从草地上蹿起来,从我的头顶飞了过去。洪水根喘着气说,小盼,你喊我啥?我张开嘴,一道红光从我的嘴里飞了出去。“爸爸!”这一次,我听见了我的声音。洪水根扔下锄头,连滚带爬地扑过来,把我抱了起来。小黄高兴得在泥巴里面打滚。洪水根身上,有一股泥巴的味儿。洪水根举着我,在红彤彤的天地间转圈,红色在我的眼里旋转成一朵巨大的花。
苦竹子不晓得啥时候来到了田里,小黄光顾着高兴,没有看到她。苦竹子冲过来,把我从洪水根手里夺了下来,我们三个,一起滚倒在田里,滚了一身的泥巴。苦竹子尖着嗓子喊,洪水根,你想干啥?洪水根不理苦竹子,他笑着在田里打滚,我也笑着在田里打滚。我和洪水根,滚成了两个泥巴人。小黄滚得更疯,毛上面裹了一层厚厚的泥巴。苦竹子气得在一边跳脚,她说,你们疯了!洪水根仰面朝天躺在田里说,小盼喊我爸爸啦!我也仰面朝天躺在田里,泥巴又软和又有弹性,躺着很舒服。苦竹子蹲在我身边,用手擦掉了我脸上的泥巴。苦竹子说,真的?洪水根的声音从我的脑壳上飘过来,小盼,再喊一次!让你妈听听!天边的火烧云不晓得啥时候变成了黄色,洪水根和苦竹子的脸上铺满了黄澄澄的光,小黄蹲在旁边看着我,小黄的眼睛亮亮的,我的脑壳里面亮堂堂的,铺满了黄澄澄的光。我轻轻张开嘴巴叫了一声“爸爸”,从我嘴巴里飞出去的声音,光一样飞进了苦竹子的心里,把苦竹子的心照得透亮鲜红。苦竹子黄澄澄的脸上,挂了两滴黄澄澄的水珠珠。
二十二
我们在洪村的日子,终于过出了滋味。苦竹子长胖了,她的心变得光滑了,她的脸红润了。她养了更多的鸡,旧的鸡窝装不下了,洪水根盖了一个新鸡窝,新鸡窝盖在房子右边的菜地里,高出院子一大截。小黄瓜得很,以为新鸡窝是给它盖的,鸡还没住进去,小黄就住进去了。要是哪只鸡去跟小黄抢鸡窝,小黄就把鸡追得往房子顶上飞。鸡飞狗跳的场面,热闹得很,苦竹子看了就会发笑。
洪水根种了更多的地。他们两个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干活,他们的身体像充了电,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洪水根还买了砖,准备盖新房子了。晚上,他们喜欢坐在月光底下,计划盖房子的事。院子里放满了红色的砖头,苦竹子和洪水根坐在砖头上,小声地说话,不时还小声地笑一笑。我和小黄安静地坐在他们身边,听草里的虫叫。
洪水根真的把我当成了儿子,他到清水镇的学校给我报了名,九月份就要送我去上学了。苦竹子已经给我准备了书包,苦竹子用红线在书包上绣了三个字,苦竹子说,那三个字是我的名字,洪小盼。
苦竹子越来越胖了,我看见她圆溜溜的肚子里面装了一个光屁股的娃娃。洪水根喜欢得很,每天都要贴在苦竹子的肚子上听,好像那个娃儿会唱歌。那个娃儿不会唱歌,它只会伸伸手,踢踢腿。苦竹子也喜欢得很,光屁股娃娃只要动一下,苦竹子就会停下手里的活,抱着肚子说上半天傻话。苦竹子真的变成了瓜娃子了,光屁股娃娃牵了她的心,洪村的泥巴糊住了她的眼睛,她只看得见院里的鸡和田的庄稼,再远的地方就看不见了。她对即将到来的一切毫无觉察。
算命瞎子说,狗命就是狗命,狗命变不成狼命。算命瞎子说过许多屁话,就这一句是大实话。我改变不了我的命,我的命是魏光程给的,我喊了洪水根爸爸,我姓了洪水根的姓,洪村人都说我是洪水根的儿子,可我还是魏光程的儿子,魏光程要找我,我就是躲到月亮上,他也能把我找出来。魏光程就要找到我了,我已经感觉到了,魏光程离我越来越近了。我做梦的时候,老是梦见亮闪闪的刀子向我飞来。
二十三
魏光程不是一个人找到洪村来的,那天和魏光程一起来的,有好大一帮人。他们来到洪村的时候,洪村人还在吃中午饭。夏天太阳大,洪村人喜欢天不亮就起来干活,天热了就躲在家里吃中午饭,吃过中午饭还要歇一个午,洪村人歇午不到床上睡觉,随便坐在那儿打一个瞌睡。洪水根吃起饭来没完没了,几颗花生米,一杯酒,半天喝不完。苦竹子吃完了,去忙她的猪去了。我吃完了饭,没人理我,只好坐在院子里的砖头上发呆,小黄跟着我,蹲在我的身边吐着长长的舌头,小黄怕热,舌头伸在外面,冒着热气。亮晃晃的太阳悬在脑壳顶上,天真是太热了,满院子乱跑的鸡都不晓得躲到哪个荫凉地方去了。我的上眼皮越来越重,一下子就压到了下眼皮上。上下眼皮合到一起,我就感觉不到热了。
突然,洪村的狗发了疯一样叫起来,边叫边往村外的路上跑去。我被狗叫声吵得睁开了眼睛。村外的小路上,滚动着好多黑乎乎的西瓜。我揉了揉眼睛,西瓜变成了人的脑壳。小黄跟着跑了几步,又跑了回来,蹲在砖头下面喘气,小黄胖了,也懒了。我在小黄的尖脑壳上敲了一个暴栗子,小黄愤怒地叫了一声,看见是我,又用舌头来舔我的手。村外小路上移动的脑壳停在那儿不动了,村里的狗狂叫着跑到了他们的跟前。洪村的狗,很少见到这么多生人,全都兴奋得发了疯。
我突然看见了魏光程,他的脑壳藏在那堆脑壳中间,他的头发在亮晃晃的太阳底下闪闪发光,闪闪发光的头发刀子一样向我飞了过来。
“洪木贵,你龟儿子还不快点把狗喊回去!想放狗咬人喃?”这个声音是从那堆脑壳里发出来的,这个声音跟洪村人的声音不一样,这是一个油乎乎肥墩墩的声音。
“哎哟,是乡长来了!我咋个晓得是你嘛,我们这块兔子都不来拉屎的地方,好久没来过这么大的领导嘛!”村长干辣辣的声音从村子里往村子外飘去了,干巴瘦小的村长跟着声音一起飘到了村口的小路上。村长飘过去,村里的狗就散开了。
苦竹子端着一瓢猪食从屋里跑了出来,她的眼睛突然不会动了,手抖动起来,猪食瓢摔到地上,猪食撒得满地都是,连她的脚背上都撒了猪食。光屁股娃娃在她的肚子里又踢腿又伸手,苦竹子都没理它。我晓得她一定在那堆脑壳里面发现了魏光程的脑壳,她顾不得光屁股娃娃了。
洪水根跑出来的时候,那帮人已经进了村长的家。洪水根啥都没看见,村口的小路被太阳晒得发白,路上一个人影子都没得了。洪水根看着地上的猪食瓢说,闹哄哄的,又是狗叫又是人叫,还打了猪食瓢,见了鬼了?苦竹子扑过来,拉着我就往屋里跑,砖头绊了我的脚,我摔倒了,把苦竹子也带倒了。苦竹子胖了,摔到地上爬不起来。洪水根把我们两个拉起来,苦竹子推开洪水根又来抓我的手,抓住了又要跑,洪水根抓住苦竹子,摇晃着说,你们跑啥?青天白日的,中了邪了?苦竹子被摇晃得像树叶一样沙沙响,她从洪水根的手里滑下去,扑通一声给洪水根跪下了。洪水根慌忙去扶苦竹子,洪水根说,竹子,你咋了?当心你肚子里的娃儿哈。吃饭的时候还好好的,我一杯酒没喝完,你就成这样了,你别吓我哈……苦竹子像一堆稀泥巴,扶都扶不住。苦竹子说,他们来了,他们进村长家去了,他们要把小盼带走。水根,你千万不能叫他们把小盼带走……洪水根说,青天白日的,哪个要带小盼走?你发啥梦癫哟。苦竹子说,小盼的亲爸爸来了,他要带走小盼。洪水根说,你不是说小盼没得亲爸了,咋个又糊涂起来哟。硬是遇见鬼了喃。苦竹子仰着脸说,水根,我骗了你,小盼有亲爸,小盼不能认他,水根,只要你不把小盼交他亲爸,我给你当牛作马!小盼喊你爸爸了,他只喊过你爸爸,你才是小盼的爸爸,小盼,给你爸爸跪下……水根直愣愣地站在那儿,脸红红的,像一根木头桩桩。小黄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苦竹子抱着洪水根的腿。我说,爸爸!我的声音亮晃晃的,直直飞进了洪水根的耳朵里。苦竹子说,水根,看在肚子里这个孩子的份上,你要救小盼。洪水根的眼珠子抖动了。
洪水根把苦竹子拉起来,又来拉着我说,跟我来!洪水根拖着我和苦竹子来到新盖的鸡窝边,把我藏到新盖的鸡窝里,鸡窝里一股子狗味道。苦竹子说,小盼,千万别出来!洪水根说,记得不?哪个喊你都不要出声。我点点头。苦竹子摸着我的脑壳哭。洪水根说,别哭了,当心身体。洪水根扶着苦竹子回房子里去了,光屁股娃娃不晓得出了什么事情,不停地在苦竹子的肚子里踢腿,苦竹子没有心思理它。他们刚刚回到房子里,村长就领着一帮人过来了,村里的人也跟在后面来看热闹,他们把洪水根家的院子都站满了。
二十四
我坐在新鸡窝里,院子里的人看不见我,我倒把他们看得清清楚楚,连他们脸上的汗珠珠都看得清清楚楚。
魏光程没在院子里。
村长的脸油光光的,一脸的汗珠珠。村长说,水根,你快点出来。乡长都来了,你龟儿子还躲起来干啥哟,又不是新婆娘,怕啥子羞嘛。
洪水根和苦竹子从房子里走了出来,苦竹子走到门边站下了。洪水根接着往院子里走,他走得歪歪倒倒的,站在村长身边,浑身还在发抖,牙齿碰得嗑嗑响,脸红得像鸡冠子。村长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珠珠,说,龟儿子,硬是没见过官喃,看你那点出息哟,抖得跟打摆子差不多。村长说完,转身对着一个胖男人说,乡长,人我给你喊来了,你下指示。
乡长是个矮胖子,他伸手在洪水根的背上拍了一把,洪水根一下子就矮了下去。乡长说,你叫洪水根对吧?赶快把你家娃儿喊出来,人家亲爸爸来了,要带他回去。
乡长的话像炸弹,把洪村人炸得飞来飞去。他们在院子里飞了好一阵子才停下来。洪水清满脸都是汗,脸上的骚痘子闪着光,他望着苦竹子说,水根家里的,看不出来,你还很有本事哟。迷得倒魏总那样的体面男人。我说嘛,就凭水根的条件,咋个找得到你喃,这里头硬是有问题喃。洪村的人笑起来,中午吃到他们肚子里的大米饭和洋芋块笑得在肚子里飞来飞去。乡长也笑起来,乡长的笑声最响最亮,油乎乎地溅到洪村人的脸上。乡长肚子里的鸡鸭鱼肉沉甸甸的,飞不起来。
苦竹子靠在门上,眼睛冒着火苗,嘴巴起了泡,头发不停地抖动。苦竹子的样子很吓人,她肚子里的光屁股娃娃都不敢动了。
洪水根没有笑,他的脸从红的变成了黑的,黑得跟炭似的。洪水根的心也黑得跟炭似的,看不到一点亮光。
乡长停住笑,用手抹了抹放着油光的脸,说,话不能这么说,苦竹子同志对我们洪村还是有贡献的。魏总一来就答应帮我们修一条洪村到乡上的公路,几百万的投资,合同都签了。这个路的问题,一直是洪村发展的瓶颈,修了路,洪村的发展就是指日可待的事情。魏总唯一的条件就是要带走自己的儿子,这其实不算条件,人家是娃儿的亲爸爸,人家拿了亲子鉴定给我们看了的,没得假。皆大欢喜的事嘛,人家父子团圆,我们喃,也赢得了发展机遇。天上掉个大饼子嘛。乡长直喘气,好像说话是一件很费劲的事情。
村长笑起来,笑得心里的草东倒西歪。他说,洪村的路说了多少年了,硬是修不起。这下好了,在我这一任上修起来了,也算是造福乡里。水根,还等啥子,快把娃儿喊出来。洪水根没有动,村长说着就和几个村里的人往屋子里走,苦竹子伸出双手,拦在门上。苦竹子说,小盼哪儿都不去,小盼的亲爸就是洪水根。村长站下来,说,水根家里的,你也别舍不得,娃儿跟着他亲爸爸,是去享福。你不要因为舍不得娃儿,耽误娃儿的将来,娃儿跟着你,一辈子受苦,何必喃?魏总带走自己的娃儿,过几个月你和水根的娃儿也生下来了,这样就圆满了。你要是真心想跟水根过,你就要替水根想想,水根带着一个别人的娃儿,心里咋舒服喃?我们洪村的男人,别的事情都好说,婆娘跑了算不得丢脸,养的娃儿不是自己的才真正丢脸,你想想,辛辛苦苦养别人的娃儿,丢的是祖宗的脸哟……把小盼送走,你和水根安安心心养自己的娃儿,哪点不好嘛。
苦竹子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苦竹子说,求求你们,别让小盼走,魏光程不是来带小盼回去享福的,他要杀我的小盼!村长说,你这个样子是让我们为难嘛,道理我都讲清楚了,你又不是听不懂。水根,你劝劝你家婆娘。洪水清凑到洪水根的面前说,水根兄弟,你该不是当不起这个家哟?洪水根白了洪水清一眼,洪水根的白眼球像死鱼眼睛,他看了苦竹子一眼,推开洪水清,往房子旁边的菜地里走。苦竹子飞快地爬到洪水根脚杆边,抱住了洪水根的脚杆。洪水根说,起开!苦竹子死死抱着不松手。洪水根把苦竹子的脑壳抬起来,甩手就给了苦竹子一个耳光,苦竹子的脸马上肿了起来。洪水根的手又一次抬了起来,对准了苦竹子的另外一边脸。村长拉住了洪水根。洪水根的手抬得高高的,手指头发着光,那些光,把苦竹子的脸照得白惨惨的。村长说,水根,别打了,娃儿是人家的,婆娘还是自己的喃,打坏了还要花钱医。再说了,她现在怀的是你的娃儿。以前的事情过了就算了嘛。水根家里的,你别跪着了,当心肚子里的娃儿。赶紧把娃儿喊出来,让娃儿跟他爸爸走。人家魏总还在我家等着的。
苦竹子抱着洪水根的脚杆说,水根,你打吧!打死我都成,就是别喊小盼走。你答应过不叫小盼走的。小盼的爸爸不是来认小盼的,他要杀我的小盼。他的女儿要换肾,他让小盼把肾换给他女儿。医生说小盼只得一个肾,换了就没了。我没有跟你讲真话,我怕你不敢要我们母子两个。我从医院带着小盼跑来找你,你收留了我们母子,他又找到九眼桥,要把小盼带走,我只好带着小盼跟你到洪村来了,没想到他又追到洪村来,他不肯放过小盼。他铁了心要小盼的命,他的心不晓得是啥子东西做的。他要救他女儿我不管,小盼是我的儿子,我不能眼巴巴看着他害死小盼!他女儿是一条命,我的小盼也是活生生的一条命!
洪水根的心里黑得没有一丝光亮,我不晓得他在想啥。村长傻子一样站在那儿,眼珠子都不晓得转了。一村人都傻了,他们看着苦竹子,眼珠子越来越小。他们的脑壳里面乱成一团麻。村长说,有这种事情!哎哟,我脑壳痛。水根家的,你不要编故事哟?
乡长说,会有这样的事?人家魏总是啥体面风光人,会干这种事?你别找借口了,赶紧把娃儿喊出来。
苦竹子的眼睛冒出了血,她跪在地上,抬起脑壳,望着一院子的人说,我要说一句假话,天打雷劈,全家死绝,不得全尸!
苦竹子赌的是毒咒。院子里安静下来,洪村人拿眼光去看村长。洪村人的眼光火一样烤在村长的脸上。汗水把村长脑壳上的头发都打湿了。
村长擦着汗说,乡长,照水根家里的这么说,那可是人命关天的事。要不叫魏总过来问问嘛?两个人一对质不就晓得了……
乡长打了一个很响的嗝,我闻到了一股子浓浓的鸡鸭鱼肉的味道。乡长说,问个屁,没得一点觉悟。不想修路了?你赶紧做做工作,叫他们把娃儿喊过来,这个事情办不好,我拿你是问!你别听这个女人胡说八道,人家魏总是啥人?魏总的话你不信?我的话你不信?你这个村长咋当的,咹?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我先到你家陪着魏总去,别让魏总有啥想法。你们抓紧把娃儿喊过来,魏总还要赶路回去。对了,魏总说了,你们抚养了孩子十年,不能叫你们白干,一年三万,一次性付你们三十万抚养费。
乡长说完,背着手,迈着不太稳的步子,走了。
三十万!水根你发了!洪村人的眼珠子动起来,他们脑壳里面的绳子变成了一条又粗又黑的蛇。站在院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在说话。他们的声音撞到一起,火光四射。他们的口水在火光中像蜜蜂一样飞舞。我听不清楚他们在说啥,嗡嗡嗡的声音撞得我的耳朵一阵一阵发痛。
我捂着耳朵,声音没得了,耳朵也不痛了。我闭上眼睛,院子里的人也没得了。
二十五
要不是小黄在鸡窝外面的地上打滚,撞得鸡窝砰砰响,我一定能美美地在鸡窝里睡一觉。讨厌的小黄!它以为鸡窝是给它盖的。我睁开眼睛,看见小黄的尖脑壳上,爬满了白胖的虫子,小黄拼命打滚,拼命摇晃脑壳,虫子一个都掉不下来,它们钻进小黄的嘴里,小黄伸出舌头,白胖的虫子稳稳当当地站在小黄的舌头上,几下子就把小黄的舌头咬出了小洞洞,小黄的口水流了一地。我认出来了,那是我的馋虫,它们一个不少,全钻到小黄的肚子里去了。
我拍着手笑起来,嘎嘎嘎……我晓得我的笑声不好听,像一群鸭子在叫。
苦竹子从院子里冲上来捂我的嘴巴,苦竹子的手上全是泥,院子里的泥没有田里的泥好闻,一股子鸡屎味。洪水根也冲了上来,他一把抓住了我的后脖颈子,把我从鸡窝里拉了出来。苦竹子尖声叫着,你放开小盼!我死也不会让他们带走小盼!苦竹子的声音像针一样扎进我的耳朵里,随着一阵剧烈的疼痛,我的耳朵里面像火车那样轰隆轰隆地响了起来。
在一片轰隆声中,我听见洪水根说,跟我走!老子才是你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