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雪的伤口
2009-07-23罗杰
罗 杰
作者简介:罗杰,一九六八年生。一九八八年毕业于湖北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现供职于湖北宜昌葛洲坝集团。曾在《诗林》、《江河文学》、《广西文学》、《芒种》等刊物发表诗歌和小说。小说诗歌集《我还没·醒》将于近日公开出版。
一
和老婆离婚,是一轮迟早要经历的疼痛。
对于这样的疼痛,我一直不敢表达,无论是对老婆还是其他人,甚至是自己,也怯于面对,生怕一旦说出来,反倒加快了这样的担心变成现实的速度。
老婆挺着大肚子的时候,常说:“生孩子,是女人都要经历的。哪像你们男人,根本就不懂什么是真正的疼痛。你知道什么是疼痛吗?”后来,孩子生下来了,她说那种疼痛远比她想象的要疼痛千万倍,她甚至不敢再提及那样的一种痛苦。
现在,在儿子临近八岁的时候,我感觉到的也是一种真正的疼痛,这种疼痛,的确比我之前所能想象到的要疼痛一千倍。
我曾想学习时下很多男人,挺直腰杆,装出从骨子里很盼望能够成功离婚的样子,把离婚看作一件幸事,一个困境的解脱。而我学不来。我在骨子里仍然很在乎我的老婆。她“时尚、优雅和知性”。这样的评价,并非大家的公认,仅出于她的自我表达。正是因为她的这番自信,我才奋力打拼在深圳,力图使老婆觉得我至少能够胜任“时尚、优雅和知性”的一片绿叶子。但是,近年来,她一直敷衍着我,无论情感,还是性爱。这样的敷衍,其实真的很容易被体察到。一个男人,若被敷衍,真的难受啊。尽管难受,我却不想在她面前显出一丝担心,在每天一次的电话里,我常常很洒脱的样子。
二○○八年一月十五日,农历腊月初八,我在公司用电话对她说:“我想投资一间咖啡屋。它不一定要多么赚钱,只要你辞职来深圳有事做,就OK……”老婆却用尖细的声音,打断我的话,她说:“家里有几百万呀,你以为?我们手头哪来闲钱?况且,我做得好好的,干嘛辞职?”老婆在湖北宜昌葛洲坝工作,近几年由她主持私募资金购置了一些大型水电施工设备,公私兼营。这样的关联交易,作为葛洲坝一家三级公司的副总经济师,她做得滴水不漏。据传,一些人都能通过她的运作在年终分到一份丰厚红利。她乐此不疲。
腊月初十,我回到宜昌,老婆几乎没在家吃过晚饭。一天接一天的夜宴,终于使她因喝酒太多住进医院。仪器照影时,意外发现她的肝部多了一块钻戒一般大小的息肉。
我们的离婚跌跌撞撞至此,终归水到渠成。一些具体事项,都被她在病房里敲定下来。
当二○○八年一月二十四日腊月十七随着那些雪花,直愣愣地降临的时候,她的精神依然很萎靡。我带着儿子一起给她送来早点,提不起她半点食欲。上午,一位高个子红脸膛的中年男人跨进病房,声如铜钟地和她开玩笑,逗儿子玩之后抬眼看我一下,算是和我礼节性地打了招呼。他头发梳得油光可鉴,临走时从小皮包里抓出一叠钱,掀开老婆的枕头,丢进去,拿枕头压掩住,说这两万块补补身子吧。我看到老婆笑得很满足,在同“红脸膛”对视时,她的脸偷偷漾出了红润,眼睛漏出来一些迷离。
“红脸膛”走后,老婆才解释说他姓陈,是公司下面的一个项目经理。我笑,满眼都想表现出坦然。但是我的嘴唇明显地抖动了两下。这样的抖动,全部都被她识别了。她靠着床头,坐直身体,从她那款精致的背包里摸出一柄精致的木梳,漫不经心地梳头,然后,继续给我解释“红脸膛”,说他刚死了老婆。
我的嘴唇继续抖动。我已经失去了接过她话头的能力。我痛苦地站起来,支走儿子,关上门。有些痛苦,倒不如自己挑破,以免沉浸其中的沉闷和尴尬,增加了痛苦的程度。靠着病房的门,我说:“不如我们……”
“你是想说我们分手?”
她看也不看我,停下梳头的动作,直视对面的那面白墙,然后十分真实地流出一些泪,说出一些话。最后,又清晰地说,“分就分吧。”
随即,抛出财产分割方案。
长期以来,我在外一直是自信的。在深圳打拼十几年,什么沟沟坎坎没有经历过?和同学携手创办的一家广告公司虽然不大,但通过我们熬夜策划、游说喝酒、讨价还价,一路走过来,在强手如林的深圳业界也算得上一个角色,从未真正输过。现在看来,我必须承认从一开始起步就败落在了老婆的面前。这次回家,除了给她治病支付一万元,我还同意她援助小舅子购房费三万元的建议,预付给宾馆的用于岳父提前过七十大寿和团年饭钱两万元。所有支出,我都在积极图表现,而结果还是仅换得老婆在正式签署离婚协议时的一些眼泪、一片责骂。
她说,房子她住习惯了,孩子她带习惯了,这两样都归她。
我说,我同意。
她说,积蓄她都投资了,那些工程设备我一定用不上,有价证券全是她打点,我也不一定感兴趣……
我说,我都不要,留给儿子。
之后,老婆开始了新一轮的流泪。我委屈得也流出泪来。我浸泡在这样的泪里已经很久了,对这样的场景翻来覆去地想象已经很久了,对这样的结局更来改去地担心已经很久了。我想,若不迅速将这些泪流出来,从它们之中逃离出去,是万不可减少那些疼痛的。
我抹去泪,又说我一概不要,我净身走人。
却招惹老婆歇斯底里地大叫和怒斥。她说我这样着急地闹着和她分手,是不是在深圳早就有了候选?
我惊诧了。我从未设想过她会这样无中生有。我的全部疼痛突然被置换为对她的失望。这失望使我很麻木。我点头说:“你说得不错。你说得不错。你说得真不错。”
“承认就好。”她嘲笑起来,继续坐直身子,“我也告诉你,我也有的。你可以走了。”
事已至此,我只有离开。
很多时候,我本可以有很多选择,用以解决问题,却被逐一丢弃。我总被自己的决定迫降到了唯一的小路上,只有硬着头皮往前走,走向困境的结局。
在越来越大的雪中,我飞快地向前走。当临到向左或向右拐弯时,却失去了最基本的选择的动机。我已看不到回家的路,那些落雪像无比厚重的栅栏,甚至将我和儿子也隔离得见不到任何声影。
我想还是返回深圳吧。逃离眼前或当下,是人面临痛苦的自然选择。
我坐出租车到票务中心订当天的机票或火车票,我说钱无所谓,只要今天能走就行。票务中心一个小伙子要了我的手机号,说话的声音妩媚得让人有些恶心。他甜腻腻地说:“有钱,就有满意啦。”
正恶心着,在宜昌的大学同学电话说中午坐一坐。我高声回应着,说你召集,我做东,就在国际大酒店。
我们一干人一起喝了很多,说了很多。中途的时候,那妩媚的小伙子打来电话,很快又给我送来当晚的火车票。我手持那枚票,高声念着:“……十九点十九分,宜昌开往广州,车次二二八八,软卧,三号车厢,九号床……”又大叫着让那小伙子给我打包三瓶枝江大曲宜昌专供酒,我要将宜昌人民的深情厚谊带到深圳去,和湖北老乡共饮除夕。
随后,大家开始拼啤酒。
我半醉着,被架上出租车的时候,还算清醒,让他们别丢失了我的包,里面有我的口琴和手提电脑。后来,又被架着穿过火车站拥挤不堪的人群,穿过嘈杂的声音。那些声音像沸腾的水在齐声鼓吹鸣叫。最后,被架着推上火车,推到车厢房间里去,我就不太清醒了,完全处于飞翔的状态。那是一串飘悠的感觉,如神仙驾鹤云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沉重和忧烦。同学向我招手,退出车厢,退向远处。我飞身扑向软卧房间里的窗户,额头重重地撞在玻璃上。抹掉玻璃上那些冰凉的水雾,我看见模糊的同学在更加模糊的雪中向我招手。我说再见拜拜,玻璃上旋即漫出一阵水雾。我再抹那些冰凉,那些模糊,突然,听见“哐当”一声,火车猛烈地痉挛。我一阵委顿。我清晰地感知自己稀泥一般摔倒下去。
却感觉不到疼痛。
这多少使我欣慰。我想,我一定在这欣慰的鼓动下微笑了。当我又感觉有一大块蓝色向我飘来时,我听到了一个好听的女人的声音,从那蓝的色块之中传出来。我的确微笑了。那好听的女人的声音,我在微笑的时候记得相当清楚。她说:“头还磕在踏脚板上了……我这有创可贴……王书记……你给他贴……”
我微笑着寻找那女人的声音。
二
闲暇的时候,我常常摸着自己的某个器官(例如鼻子)想:这就是我的吗?这就是那个叫阳光的我吗?这个叫阳光的我真的已经三十五岁了吗?我是谁?我的身体怎么会这样?我的想法、我的情感、我的亲人、我的物件,怎么会这样?
一直以来,我都不认为这就是反省。这与反省不是一档子事,将它们界定为疑惑、怀疑、祈望或者焦虑,应该更恰当。
但是,无论如何的恰当,那些现实的东西或状态,都是那个样子。生硬的现实,远比应该的状态更加恰当。
这就像二○○八年一月二十五日早上,我已经从醉酒中醒过来,意识到了自己正躺在南逃的火车车厢里一样,无法更改这现实,更不可中止自昨天以来我所经历的疼痛。我无法恰如其分地做出潇洒地接受一些现实的姿势。
房间里很安静,甚至听不到火车的哐当声。对面下铺的人已经不在,白棉被掀开着,一件黑色的Kappa羽绒带帽短棉袄留在枕头上,床头挂钩上的手提袋和红格长围巾,彰显着床铺主人的女性色彩。
昨天喝酒,大家都说女人是酒,让人迷醉,但当她使你迷醉到难受、难受到受伤害的时候,你不得不去排斥再次闻到她的气息。真不想再想这话题。独自修行,大约是最适合失去爱情或婚姻的男人的行径,最好还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我清醒得额头有些发紧,饥饿感也强烈得直摇晃。我翻身下床,提起放在脚头的电脑包,正要开门,门被打开了。一个身穿蓝色绒毛衫的年轻女人走了进来。
女人的毛衫是那种很明亮的蓝色,正是我昨晚见到的那片蓝。她的毛衫式样很宽松,却集结出一个细高领。高档牛仔裤和棕色软皮小筒靴,恰如其分地显出了她的亭亭玉立。我不便多看她的脸,但她的眉心正中的美人痣却强烈地留在我的印象里。
我听到睡在我上铺的一个男人的声音:“叶老师,睡得好吗?”
女人的声音很脆:“睡得很好,王书记。火车已经停了很长时间了。”
我带上门,走出去。
火车车厢的接口处,格外寒冷。车厢之间填满了冰雪,像玻璃胶一样。一个满脸稚嫩的乘务员小伙子站在那里向外张望。我问他现在到哪里了。他说在湖南株洲,火车晚点三个半小时。我掏出手机看时间,手机没电,已关机。
用手擦去窗玻璃上的那些白雾,我看到了站台上的售货亭。我想下车。小伙子红着脸摇头不允。我厉声吓唬他说:“如果我不能下车给手机充电,我无法接到一个重要客户的电话,到时候我生意弄砸了,你赔得起吗?”
小伙子急了,解释说今天是他正式上车的第一天,“要不,我问一问别个哪么搞……”
我听出他说的是荆州土话,又套了一些近乎,说了一堆保证,并建议他也下车,像迎接乘客上车那样站在火车旁,“哪个也说不起你!”小伙子接受了。
下车后,买了近两百块钱的食品饮料,直乐得白发老板满脸的皱纹也暖和地舒展开去。我提出请他帮忙将手机、笔记本电脑充电。老人乐呵呵地同意了,还说:“这雪越下越大了,商品涨了一点价。你莫见怪。”我笑着说没事,才发现一听可乐已卖到八元。
一个多小时了,火车仍无启动的征兆。充好电,我回到房间,见过了同房间的另外两个人。高个年长的大胖子操的是北方口音,他坐在我的床上,几乎占据了床位的一大半。细高个头的年轻人坐在他的旁边,见我站在门旁,他忙起身让座。我看一看那女人的床。大胖子笑着看着我说:“这位兄弟,要不你坐叶老师那边吧。”
我坐下来,他们三人正在吃早点。看得出,他们是一伙。
大胖子将一个卤鸡蛋放进快餐面中,对我说:“昨儿晚上,你可喝高了。”
我笑笑,发现女人拿又修长又净白的左手掩住嘴巴微笑,一双大眼睛看着我的左上额。我挥手去摸,拉下了创可贴。
“上车时,你摔得够呛。多亏叶老师带着创可贴。”大胖子一边用大嘴吸食着面条,一边说。
“这是王书记。这是小李。我姓叶。”女人对我说。她的脸那样柔美而规整,看不出一丁点的瑕疵。微笑的时候,她的两个嘴角旁边的笑纹十分生动,像涟漪荡漾。她的鼻子骨挺俊俏,一头齐肩短发,柔顺而亮黑,随着头部的动作而弹动。
向他们致谢后,我拿出笔记本电脑,点击QQ游戏,进入国际象棋区的竞赛模式,习惯性地点击六号房间,在屏幕右上角查看房间里的玩家,寻找飘雪。那里没有飘雪的名字。
找不到飘雪,我下棋的情绪颓败了一半。我找积分高、胜率高、逃跑率低的男性玩家PK。我计划攻略,设置陷阱,全盘调配,集中火力,一蹴而就。我像冷兵器时代的铁面将军,凛然傲立在由六十四个方块构成的广阔疆场,攻城掠寨后没有欢笑,步履铿锵,寒气逼人,所向无敌之时,更加思念飘雪。
飘雪和我在网上对弈已经一年有余,当初偶遇,是因为她名字的冷俊和娇柔,翻看她的资料,发现她居然还是宜昌故乡人。在夜深人静的深圳,同飘雪默默出招应招,如同行走在故乡的山水之间。几次对弈后,我就在右下角的对话窗口和她说话,告诉她很多我的信息,包括自己的情况和心情。时间长了,我竟习惯了这样的游戏和倾诉。她的习惯则是用一个字或一个词,回应我持续不断的热情。当走出一步妙棋开心的时候,她说“哈”。同意我的提议的时候,她说“嗯”,反对则是“切”。到了我们约定的每天九十分钟时间,她就说要“呼呼”了,意思是要睡觉休息了。最后一局终了,她就给我一声“安安”,然后神秘消失。她的棋艺中等,棋风稳健,从不耍赖,从不认输,从积分上看她极少同其他的玩家对弈。有一次我们对弈,她战斗到仅存孤王,我的三个兵顺利攻入她的王宫,纷纷荣升为王后。一时间,我三后一车,使得她的王动弹不得而遭惨败。我好不得意,发出一个又一个抿嘴而笑、摇头而笑、拍手而笑、滚地而笑的QQ表情。她却突然说:“你的一些诗,可集中放入我的QQ邮箱。”未等我反应过来,她现出一个再见的手势,绝尘而去。我一头雾水。
我曾经告诉飘雪我写诗,还说写诗是我的心灵的一番沐浴,当我忧烦的时候,那些句子,像冰铲,剔除我心灵角落的每一坨感伤。一些自感得意的诗句,我都会在对弈时传给她。
三
在电脑上,几番厮杀下来,我的眼睛有些发涩。我退出国际象棋游戏,正要闭目休息,发现身旁的叶老师一直在观战。王书记和小李已躺下了。
“国际象棋你也会?”我问。
她抿嘴笑而不答,像没有听到我的问题似的,说:“网名为什么叫陌生阳光?”
在网络里,我回答过无数次同样的问题,曾经也说过真实的原因,后来倦了,便随口应对。我礼貌地冲她微笑,轻声说:“没什么。喜欢而已。为什么要问这个?”
“因为,它很别致。”
我一直都想翔实地给飘雪回答这个问题,飘雪一直没有问过。我拿出耳机,调出电脑里的歌听。听完一遍,见叶老师低着眉头,含笑坐在一边,就将电脑交给她:“听听歌吧。很好的歌。”
“什么歌?”
“《飘雪》。”
“喜欢陈慧娴?”
“喜欢飘雪。”
“因为歌词么?”
我笑笑,站起身:“我去一趟餐车。”
叶老师接过电脑时,仰脸回我一个微笑。我发现一抹羞涩从她的两个眼角迅疾滑过,衬托着她的红唇和白洁的鼻子。
我走出房间,摇摇头,扩扩胸,呼呼气。在餐车坐下后,才记起自己已经买过一些食品。我清楚自己的失常并非源自宿醉,而是离婚的伤口。吃完后,我仍坐在餐车里,不想挪动,不是因为疲倦,不是因为爱好,甚至不是为了停歇。我不知道为什么不愿意挪动自己。
撩开餐车的窗帘,我将手放在冰冷的玻璃上。
车窗之外,天已经渐渐亮了,白生生的一片,那些树在雪中一定冷得够呛,尽管浑身裹缠着厚重的雪衣,依旧寒冷得蜷缩着身子。
我摇摇晃晃地走进房间。一重一轻、一长一短的两股鼾声从两个上铺,纠缠着跌落在地板上。叶老师坐在小桌前听歌,抬头冲我微笑。
我猥亵地想这美艳的叶老师,她是谁的女人?她曾躺倒在谁的情怀?曾在谁的激情里飞翔?又将赶赴谁的怀抱?
我坐到自己的床上去,强迫自己将眼睛闭上,不去看她,也不作任何的思考。却忍不住仍对自己的一些龌龊感到羞愧。
在美丽面前,爱情是什么?在性欲面前,爱情是什么?我甚至找不出什么才是爱情的具象。我爱老婆吗?我是爱老婆,还是在乎她只是我一人的女人?我爱飘雪吗?在虚拟的空间里,我和飘雪信步对弈,感到很自在很愉悦,我为什么在在乎老婆的同时,还陶醉在与飘雪的暗恋之中?爱情是一朵虚幻的花吗?情爱是一缕幻觉吗?性爱是一场幻灭吗?
我的头开始随着心脏左边的那一处一起疼痛起来。
很多时候,我都被自己的想法折磨得难受,那些想法每一次都留下一些伤口,然后,想法被风吹走了,伤口像一个越来越大的容器,收藏着疼痛。
耳边传来叶老师好听的声音:“你怎么了?脸这样白?病了么?”
我睁开眼,看到叶老师的蓝色毛衫,看到她的胸部在起伏,看到她关切的微笑,看到她的舌和洁白的牙,看到她那颗美丽而调皮的小虎牙,与她的美人痣一起,相得益彰。
我闭眼,说:“没什么。火车老是这么停着……有些躁……没事……”
叶老师递来耳机,说听听音乐吧。我接过音乐,还是《飘雪》。那些熟悉的旋律,像水一样漫过我的头颅,雪开始飘舞,显现出高雅、哀伤和怀念的一些形象。
四
小列车员敲门进来的时候,王书记和小李已经起床。小列车员关上门,怯怯地问我们谁丢了东西。
小李急忙四下里拍着自己的口袋,有些夸张地大叫着说:“哎呀!我的手机!”鞋也不脱踏上叶老师的床沿就去他的上铺翻找,又欣喜地挥着手说,“我的手机在上面。”
王书记摸摸上衣口袋,对小列车员说:“年轻人,你到底拾到了什么?没所谓的。”
我想我丢下了什么呢,我丢了家,丢了老婆儿子,丢了故乡。那又怎样呢?谁能还我?
小列车员眼睛直看着我,说:“你……你的手机是什么样子的?”
我找手机。没有找到。我看着小列车员,笑了:“这么说,是我的手机?那就谢谢你给我吧。”
小伙子双手捂住上衣的右口袋,直摇头。
“好,好。我知道你的意思。我的手机是诺基亚N95,黑色,双向滑盖,八成新。”
小伙子笑着递给我手机,说有电话打过来了。
我翻看,是老婆的手机号。回拨过去,老婆接电话,说儿子要打给我。儿子的声音便传过来,并开始哭。哭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哭得我心碎。
我走出房间,撩开窗帘,看茫茫雪原,像一群肮脏的羊群,挤成一堆,在寒冷中挣扎。
回到房间。叶老师冲我微笑。
王书记说:“小伙子坐!自己的东西可得照顾好。出门在外不易呀……我出去打个电话。”
我坐下,大胆地看着叶老师的美人痣,并说眉心长痣的人很少,长得像叶老师这样完美周正的,应该少之又少吧。
叶老师有些害羞,笑着说她总想将这痣取了。
我忙说取不得,取不得。这么好的一颗痣,取了太可惜,不能取。
叶老师掩嘴而笑,然后说:“我想下国际象棋,行吗?”
我说当然可以,我给你登陆,你就用我的名字吧。
我帮叶老师进入游戏程序,将电脑交给她。然后走出房间。
不想看雪。我的思绪乱糟糟的,一片狼藉。我想到老婆和儿子。我闭上眼睛,儿子的哭声传过来。我转动着眼球,想将儿子的哭声擦拭干净。我擦拭不去。
很想挤出一些笑,但我的脸却不做任何配合,不给任何响应。
我走进房间,看叶老师下棋。
在棋盘显示对弈双方姓名的右上角,突然,我看见了飘雪的名字和她熟悉的头像。
“叶老师,对不起。”我急切地说,一把拿过电脑,“一个棋友在等我。你得中止。”
“哦。你的棋友?谁啊?”
“飘雪。对不起呀。”
我急忙点击飘雪。没有反应。再点击。仍没有反应。
屏幕上跳出一个对话框,出现当场对弈结局:飘雪超时,输十分。
飘雪正在下棋?
查看叶老师刚才对弈的对方,对方名为“伤心的理由”,而叶老师所在的白方竟然就是飘雪。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飘雪,飘雪在哪里呢?”
叶老师拿右手掩住嘴巴,眯眼冲我微笑。
我疑惑地看着叶老师:“你没有用我的名义下棋?”
“嗯。”
“你……是用飘雪的名义……你是……飘雪?哪会……这么巧?”
“我不能是飘雪么?陌生阳光……为什么不会这样巧?”
我再次满眼疑惑地看着叶老师,希望得到飘雪式的认同。
“嗯。”她调皮地冲我微笑。
“这么个大雪天,又近年关,还跑广州?”
飘雪玩着手机上的玉石挂件,那是一条玲珑精致的玉龙:“我们到韶关。”
“韶关?不是到广州啊?”
“我老公在韶关一个水电站工地工作……我们是葛洲坝人。”
“应该说我也是葛洲坝的。那么,你是去探亲?”
“嗯。他今年非要我在那边过年。他们公司的王书记和小李,正好要去慰问职工,顺便将我带上。要不是下这么大的雪,我会带上我女儿。后来退了票。女儿不能来,还很有意见。”
“多大了?我是说你女儿……”
“九岁了。”
我想盯着飘雪,又不敢看她的脸。她蓝色的毛衫,那样亮丽,脖子那样颀长、秀美。
“你呢?”飘雪轻声问。
“我,我回深圳。那边要处理的事情太多……要不,我们将几盘?反正这车一直这么停着。”
“一个电脑,怎么下?你夫人不跟你一起去深圳了?”
“是啊。”我含糊其辞地说。我也不知道我的回答是在肯定什么。为了掩饰窘状,我又连忙说:“我下车买吧。”
“买什么?电脑,还是象棋?”
我是冲出房间的,有些慌乱无措。我为什么那样慌乱?因为真实的飘雪梦一般的出现了吗?如果飘雪真的一如她的QQ个人资料所载,是位七十一岁的慈祥老太婆,充满智慧和人生阅历,我的想象会通过软着陆,更顺畅、更平和、更静谧吗?
在车厢之间,我叫小列车员给我开门。在那个售货亭,我买来两副中国象棋。回到房间,我对飘雪说:“你不是有创可贴吗,拿出来贴在中国象棋的‘炮上面,改炮为后。你改棋,我画棋盘。我们改造一副国际象棋。”
改造后的国际象棋十分滑稽,但是我们很快就适应了这奇妙的疆场。一连五盘,我都有意让她一车一马,结局被很好地控制为各自两胜两负一平。飘雪下得仍然那样认真、投入和沉稳,当下出几招令我为难的妙棋时,就抿嘴微笑。更多的时候,她在托腮沉思。这样的场景那样温暖,那样熟悉,又新奇得恍然如梦。我总在分心,时不时将眼睛从黑白棋盘移向她的蓝色毛衫上,感觉自己已经跃马从广袤的内陆疆场,置身蔚蓝的大海之滨,竟十分的惬意。
五
火车在上午十点一刻终于启动。我和飘雪收起棋盘,走出房间,在过道,透过窗玻璃,看火车在雪中移动。一鞭汽笛声狠命地削切过来,我看见一些雪块从树枝、从房檐、从天空哧勒勒地塌落下去。
火车像被这些声音砍伤的野马,激烈地颤抖着飞奔。飘雪一个趔趄,被我扶住。她的身子软软的,温暖着我的手。
进房间坐下后,我们聊天。我问她:“叶老师不会叫叶飘雪吧?”
飘雪说:“我叫叶蓁蓁。不是‘珍贵的‘珍,是草头‘秦的‘蓁。”
“叶蓁蓁……‘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你父亲很厉害!《诗经》里的名字。”
“我妈取的。她在三峡大学教古汉语。我随母姓。”
“你爸爸呢?”
飘雪摇头。我不再多问。
吃过午饭后不久,王书记又要出去打电话。小李则再次爬到上铺睡觉。我和飘雪面对面坐着,我说:“要不,我们再下棋?”
“嗯。”
火车就是在这时候毫无征兆地再次停下来。
而且,紧接着,电灯熄灭。
空调口不再呼气。
手机也没有了信号。
我打开手提,也没有了信号。
小李从上铺跳下来。我们一起撩开窗帘。火车并不是停靠站台。我们身处一座山坳之中,火车如一条探出了小半个身子的僵蛇,弯曲在雪地里,我们看得见车头,车尾留在山洞里。
房间里一时悄无声息。整个火车好像进入了梦中,看得见一些形象,一切失声。
门被撞开。是王书记。他的脸色有些冷峻。
小李说:“王书记,火车停了,灯和空调也停了。”
“等一等吧。没所谓的。”王书记沉默地坐下来。
这时,房间外传来急促的跑步声。
小李冲过去开门。我们看见几个列车员、乘警向餐车方向跑去,小列车员落在最后。我对飘雪说:“给我看好行李。”便紧跟着跑。
跑过软卧车厢,跑过硬卧车厢,跑入餐车,硬座车厢的嘈杂声渐渐涌过来,越来越大。在车厢口簇拥着无数的人,他们在谩骂。
一名乘警拿着话筒大声说:“乘客同志们,请别吵!不要拥挤!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快去!”
那些乘客并未停止拥挤,两名乘警用力把守着硬座车厢通向餐车狭窄的入口。
这时,一个清瘦的年轻人挤到最前面,高喊着说:“大家听我的。我们应该离开的不是火车,而是一起冲到餐车去!必须离开这里!”
任凭乘警如何堵,也抵挡不住那些乘客饿狼一样地涌过来。有人摔倒,有人凄惨地大叫。
涌过来的人仍然源源不断。餐车像漫水一样,迅速被挤满。
我看见一个乘警跳上餐桌,掏出手枪,直指车厢顶。他是乘警长。
那个清瘦的年轻人也爬上餐桌。另一个乘警跟着跃上去,拿枪对准那个年轻人。
年轻人振臂高呼着说:“大家听我的!站着别动!”
乘警长高声对那个乘警说:“把枪放下!快放下!你下去!让车长快过来!”
年轻人继续大声说:“大家看看有没有人受伤?”
“两人被踩伤啦!关系不大,不大。还躺在桌子底下。”有人高声回应。
人群中又一阵骚动。两个妇女站起来,哭起来。
年轻人高声说:“大家安静一下!这里面有问题!请车长出来给我们解释!”
跑过来的车长,是个高个儿年轻女人,脸色红润,大眼睛,一张薄嘴皮,呼应着有些塌陷的鼻梁。这女人利索地爬上餐桌,用洪亮的声音说:“乘客同志们!不是只有你们硬座车厢停电,是全车停电。不是火车停电,是电力系统给我们的火车断了供电。我们硬座车厢现在刚好停在山洞里。现在的问题是,大家要有秩序地往餐车这边撤退……你们说,好不好?”
女人的话音刚落,那些乘客就纷纷举着拳头发表意见:
“火车停电关我们乘客什么关系?那是你们的事情!”
“我们买了票,你们就要送我们到目的地!”
“火车停在山洞里,谁保证我们的安全?”
“火车会不会被其它火车撞上?这些危险你们有没有排查?”
乘警长挥动着臂膀,扯着嗓子喊道:“都给我听着!大家拿好自己的行李,一个一个地跟我往前走。”
那年轻人从餐桌上下来,挤到车长和乘警长跟前,又爬上餐桌,站在车长身边,说:“大家站着别动!先别急!你是车长,硬座车厢还有多少人?如何走?你得交代清楚。否则全火车都会乱套!乱套势必影响撤离的速度!会出大乱子!我建议你们重新分配一下。还有,请乘警长收起手枪,小心走火!”
乘警长恼羞成怒,有些霸蛮地盯着年轻人:“你!”
“我是记者。现在是非常时期,难道你比我还不冷静?”
女车长从一名列车员的手里拿过话筒,大声说:“乘客同志们!大家别急。我们的火车是电力机车,整条铁路的供电线都出了问题,所以大家别担心火车是否会被撞。现在请大家听我和这位记者同志的安排,好不好?请大家拿好行李,十一号车厢的乘客,一直往前走,到二号、三号车厢,十二号车厢的乘客到四号和五号车厢,十三号车厢的乘客到六号和七号车厢,十四号车厢的乘客到八号和九号车厢,十五号车厢的乘客较少一些,到十号车厢。另外……”女车长又对那年轻记者说,“请你告诉大家,让大家让一让,我们派一些列车员和乘警到硬座车厢去。好不好?”
年轻人接过话筒说:“乘客同志们,火车停电了。山洞里空气质量会很糟糕,必须尽快撤离。请大家按照车长的安排,抓紧时间,有序撤离。请男人站到旁边去!让乘务员和乘警们先到硬座车厢去,然后让妇女儿童先走。大家都看过电影《泰坦尼克号》,我们中国人,最讲礼仪了,在危急时刻,我们会比他们外国人做得更好。大老爷们,大家说,好不好?”
“好!”
骚乱的人开始形成人流,向卧铺方向走去。我看见年轻记者和车长跻身到硬座车厢通往餐车的入口,高喊着指挥着那些不断涌过来的人流。
六
回到三号车厢,过道上已经站满了硬座车厢过来的乘客。我敲我们房间的门,没有人回应。我高喊叶老师,门才被打开一条缝儿。
进房间后,小李迅速锁好门。我不解。飘雪红着脸坐在床头。
“小伙子。”王书记示意我坐下,“是我让小李这样做的。我们买的是软卧,理应享受软卧的服务。”
“火车停电了,硬座车厢停在山洞里。那里空气质量很差,乘客在那里,实在危险!”我说。
“小伙子,关键时刻,一个国家的国门是要关闭的,不能让邻国的难民潮涌入,是不是?这是一个理儿。再说,叶老师要休息好。列车员再来叫门,我会说服他。没所谓的!”
我不想理会这个王书记。要不是他年岁过大,我一定会和他理论。我将自己的东西收拾好,包括食品饮料,都放在行李架上。在清理中,那支德国HOHNER十孔口琴从包中滑溜出来,我握住它,把它放进上衣口袋中。
又有人敲门。小李用身子抵住门,好像生怕有人破门而入。
飘雪说:“王书记,还是开门吧。我年轻,挺得住,没关系的。”
我大步走到小李面前,低声吼着让小李开门。小李有些胆怯地看着王书记,然后让开身子。我打开门。站在门口的是小列车员。他请求我们这个房间收留六名乘客,包括两个小孩。我点头同意。立刻有一个瘦小的白发老太太、一个满脸稚气的女学生、两个妇女带着两个孩子进来。我让他们先坐下。房间顿时拥挤不堪。飘雪对王书记说:“不如让两个妈妈带上她们的孩子到上铺休息,其它人就坐下铺吧?”
王书记不再反对,主动起身收拾自己的东西。大家一起动手,腾出地方来。
王书记块头太大,我们三个大男人坐一边是不现实的。我和飘雪、小李坐一边,王书记旁边坐着一老一少两个女人,老太太和飘雪靠窗。这样一配位,居然还很舒坦。我打开房门,看着窗户,想着窗外的雪。飘雪几次拿出手机查看。
下午四点多钟,天就渐渐暗下去,室内开始变黑。窗外的雪有些发蓝,幽幽的像群兽的眼。我们不敢看外面的景象,将窗帘扎掖好,但是寒气依然渐渐浓烈起来。
没有暖气,没有电视,没有网络,没有喧嚣,没有汽车奔跑的声音。却有寒冷来袭,担忧来袭,黑暗来袭,落寞来袭。这样的境遇,我们都没有经验。
餐车推过来,服务员说晚餐每人限买一份饭菜,二十块钱。
大家吃得沉默。
饭后,小列车员走过来,招呼我出去。他神秘地告诉我,车上有一个地方可通网络,如果生意上有急事,他愿意带路。
我感激地拍着他的肩膀,跟着他朝硬座车厢方向走。他打着手电筒,我们走完硬座车厢,直到邮政车的门口。我掏出手机,果然有一格信号。
我给深圳的同学打电话,告诉他火车停电的消息。他立即在网络上搜索,严肃地告诉我说:“兄弟,自一月十三日开始,湖南电网出现结冰现象,虽采取三相短路让导线升温,消融覆冰,但仍无以解决地线、绝缘子、杆塔的融冰难题,只有采取人工作业除冰。已有三名电力工人在输电杆作业时,因电杆经受不住冰雪折磨,轰然倒塌,以身殉职。今天,郴州电网与湖南主网四条连接通道全部中断,京广铁路电力牵引线路惨遭损毁。另,郴州主城区和所属十一个县,已经陷入一片漆黑之中……郴州市区,已成孤城……”
没想到事情竟如此严重。
我说:“你再查一查,这样的损毁,恢复通车,最短要多长时间?”
“我们是搞广告的干活,不是电力专家啊。这么专业的问题,哪么整?”
“少废话!我现在身处冰天雪地之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人生绝境啊!限你三分钟搞定,回电话过来。我还要节约电池。挂了。”
大约是为了节约电池,小列车员把手电筒也关了。顿时,四周黑得让人揪心。长期生活在城市的光电之中,我早已忘记了什么是黑暗。现在,黑暗不期而至,我毫无准备。我问小列车员:“这么黑,怕吗?”
“不怕。在农村,为了节约,常常不开灯,也有这么黑的晚上。”
我努力睁大着眼睛,勉强可以感觉出他就在我的身边。
电话来了。同学说可能至少需要两天时间。
要等候两天,实在太漫长。回去的路上,小列车员说他是无意之中偷听到代管邮政车的列车员对车长说这个地方有信号的。车长还叮嘱那个列车员不要透露给任何人,否则都去那边打电话,一定会出事。
回到房间,大家都静静地坐着。只有两个小孩在上铺嬉戏,一个小家伙缠着妈妈讲故事,另一个也要妈妈讲故事。两个妈妈显然都缺乏必要的耐心,烦躁地呵斥着孩子。
小李说:“连着乘坐几天几夜的火车,都经历过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心里闹得慌。”
王书记说:“小李啊,你烦躁是因为你没有了安全感,心中没有了着落,不知道还要多长时间才到达目的地。没所谓的!你想啊,我们每个人都有结束的那一天的吧,正是因为我们不知道是哪一天结束,我们才活得有滋味,对不对?活着的人,应该开心,应该活得有意义。”
我不愿意听这些人生说教,就说我给大家吹口琴吧。我先吹了一首儿歌给小朋友听,惹得他们在上铺引吭高歌。之后,我吹奏《北国之春》、《绿岛小夜曲》以及《喀秋莎》、《三套车》、《红莓花儿开》。这些都是我的拿手曲目。
最后吹《飘雪》的时候,我闭着双眼,感觉自己像一朵完全盛开的玉兰,在寒风中沉着而忧郁,同时,感觉嘴巴已经不是在吹或吸,而是在倾诉、在哀伤、在悔悟、在请求、在担忧、在惶恐、在呼唤远逝的爱情,在抚摸新鲜的伤口。所有的这些,簇拥成一树玉兰,口琴的声音,如同兰香,在房间里像一带风轻轻地飘,像一面旗缓缓地舞,迎接着漫天的雪。
最后的乐声,从我疲惫的感觉尾部如雪片滑落夜色。是的,我感觉到了极度的疲倦,双手握不住一柄口琴。
口琴落下来。声音像又一片雪的飘落。
七
到深圳打拼之初,我仅仅认识到人生是起起伏伏的,后来才明白,人生过程中的很多事件都是一条可被描述的抛物曲线,在波峰和谷底的高差变换中,人被颠簸着,构成了对人生无望或疲倦的认识。
吹奏完《飘雪》之后,我很疲倦,但无法入睡,回想这些观点,更加失落。
全房间的人都没说话。上铺的小孩或许已经入睡。王书记不知什么时候将被子盖在身上,夹在两个女人之间,正与她们同衾坐眠。飘雪示意小李也打开被子,盖在我们三个人的身上。小李在靠近房门的一头,我居于他们之中,紧挨着飘雪。
夜好像已经很深了,静静的,我甚至可以听见车外那些雪片落地的声响。我拿出手机看时间。
“几点了?”飘雪轻声问。
“十二点四十五。”
“哦……睡吧。晚安。”飘雪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依然那样温柔。
我闭上眼睛,仍无法睡去。
大概感知到了寒冷,小李的身子朝我这边靠过来。我顺势也朝飘雪那边靠过去。我的腿感受到了飘雪的身体。飘雪一动未动。我觉察出我们的身体在紧张地对峙。小李得寸进尺,往自己身上拽被子。小伙子太瘦,怕冷。我坐直身子,解脱似的往小李这边靠拢,离开飘雪的身体。可是,越是离开,身体越发对飘雪生出渴念。我侧面对她,脱口而出:“飘雪!”
夜光下,飘雪低垂着双眼,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冷冷地静止着。我知道这个真名叶蓁蓁的女人,和我一直存放在心中的飘雪,其实是那样吻合,那样和谐地统一着。以致我突然觉得她一直就在我的阁楼上生活,护守着我的那瓣伤心。
“你冷吗?”我轻推着她的肩膀。
飘雪坐起来,摇摇头,想靠下去,但又坐直身体,最后显出一些烦躁来。我以为她感觉出了我刚才的龌龊,羞惭得不知所措。
“那个小列车员……不知在不在。”飘雪小声说,声音有些发颤。
“有事?我去找他。”
“我想……他的手电筒……借一下。”
我急忙出去。在值班室,我很容易地从小列车员手中拿过了手电筒。飘雪接过电筒,就冲出房间。我跟上去。
飘雪打着电筒找厕所。可是厕所门口和里面全都是人,他们坐在那里瞌睡着,有的在那里抽烟。飘雪继续往前找。一路小跑着。我赶紧跑过去,抓住她的手,带着她跑。有的厕所没有人,但里面肮脏无比,恶心得叫人眼睛发胀。我接过手电筒继续帮她找。我们一直跑到硬座车厢,终于找到一个。
很久之后,飘雪才慢慢地从厕所出来,电筒光晕下,带帽羽绒短袄和紧身的牛仔裤,使得她的剪影那样成熟、性感。我迎上去,去拉她的手。她让开,说:“我们回去吧。”
我再去抓她的手,并紧紧抓住。
“松开我……”
我松手,却不知道该把手放在哪里。我挥着那只手,烦躁着自己的表现。我并不想那样莽撞,并没有亲近或者猥亵飘雪的欲望。可是我为什么那么做了?我言不由衷地问飘雪:“你……带手机了吗?”
“你问手机……干什么?”
“前面有个地方,有信号,可以打电话。”
“你说的是真的么?”
“是小列车员告诉我的。我和深圳的同学已经通过话,他说,我们还要在这里至少呆上两天。”
“为什么还要呆两天,我们的火车电力,应该很快修好的。”
“全湖南都在断电。郴州已成一座孤城。”
“你要带我去那个有信号的地方?”
“当然,只要你愿意。把手电筒给我。我牵着你走吧。别误会。这里太黑。”
飘雪将她的手递给我。她的手瘦削,很骨感,却很温软。我们走到邮政车厢。我示意飘雪打电话。飘雪一边发短信,一边说:“王书记告诉我,我老公……前几天感冒得很厉害,说不出声来。只有发短信。”
很快,有短信回复过来。
飘雪将手机放在我的手电筒光下,然后写道:“火车下午因断电停开。估计两天后才可启动。不能按时赶来。”
短信回复:我们开车过来接。你们位于何处?
飘雪望着我。灯光将她的秀美的脖子照亮,在夜色和寂静之中那样娇媚。我凑近飘雪说火车刚过郴州站。
飘雪短信说:刚过郴州,火车瘫痪,无名山中。暴雪不止,不必冒险。
短信回复:我们即刻出发。明早联系。好好休息。代问王书记好。
我也给深圳的同学打电话。他说已经联系上了广铁集团客运中心,将这里的情况作了反映,客运中心接电话的同志很感谢他,将尽快调配内燃机车头过来救急。但也不容乐观,因为停开的电力火车实在太多。同学最后说:“这几天,伊拉克也降了一百多年来的第一场雪。《天方夜谭》也该加上这一笔了。你就坚守吧。这次可是经典演绎。车厢里有漂亮妹妹吗?乘机泡泡,潇洒演绎一回……”
在寂静的车厢里,同学的声音如同演说,想必飘雪一一听到。我赶紧挂机,并对飘雪解释说:“我这同学,直肠子。口无遮拦。”
“他说要派内燃机车来。”
“是。但……”
“他是直肠子,就是实话了。”飘雪说完就转身往回走。
我无言以对。
因为有同学的不洁言辞在先,我没有底气再拉飘雪的手。让飘雪走前面,我拿着手电筒紧随其后。手电筒的光有时会滑过飘雪紧绷的臀部,令我紧张。每一次紧张之后,我都狠命将手电筒的光线急速地砸向地板,却仍然对着她修长的腿。
八
这已经是在火车上的第二个早晨。
我醒来时,发觉飘雪的手在被子之内抓着我的臂膀,头倚靠在我的肩上。飘雪的头发清幽中散发出一丝甜糯糯的香味。
飘雪醒后,立即坐直身体。
王书记和小李也醒来。王书记问:“叶老师,休息得好吗?”
飘雪微笑着回话,又告诉王书记昨晚和她丈夫通电话的事。
小李从我身边弹跳着站在房间中间,惊诧地问:“什么?你和张总通过话……”
张总一定就是飘雪的老公了。
王书记狠狠地瞪着小李,转向飘雪说:“叶老师,昨晚是不是做梦了?”
飘雪抿嘴笑起来,站着说:“你们说我在说梦话或说胡话吗?我真的和他联系过。不过,他声音哑了嘛,只好用短信。现在,他大概已经离开韶关。他要开车过来接我们。”
飘雪说完拿眼睛看我。我只得实话相告。王书记听后,立即起身出门。小李也连忙站起来,尾随王书记跑出去。
飘雪不解地看着我。她的眼睛透亮透亮,在惨白的房间里,像水晶一样,让人着迷。我故做绅士状,耸耸肩膀,摊开两只手。飘雪掩嘴而笑,说:“他们……的确是莫名其妙……”
“你笑得很美。飘雪。不过,为什么每次都用手护住嘴?不会是因为那颗小虎牙吧。哈!”
飘雪拿小拳头作出要揍我的姿势,然后抿嘴微笑眯起眼睛,将双手绞在一起放在胸前,将羽绒服的领口封严实。
我也感觉出了房间里的寒冷。
有人敲门。进来的是小列车员。他对我说:“火车在这里至少还要停两天。车长说要我们在每个车厢寻找三个志愿者,同我们下车采购食品。你愿不愿意?”
我看看飘雪,点头表示同意。飘雪也要去。我提醒她老公要来接。她有些失望地问小列车员是否可以先留一个名额给她。
正说着,王书记和小李回来了。飘雪问他们来接的车什么时候可以来。王书记摇摇头。小李说车刚上京珠高速公路,走了不到半个小时,就堵住了。京珠高速瘫痪得更厉害。
“今天都不可能来,是么?”飘雪问。
“不会来。”王书记肯定地说。
“那我报名参加志愿队吧。”
王书记不解地看着飘雪。小列车员重新解释。小李也要报名,被王书记的眼睛制止住。飘雪走到王书记面前,近乎撒娇地请求着,又让小李好好照顾王书记。
王书记点头同意,很是勉强。
九
“有一件事情,我要更彻底地告诉大家:我们的列车至少还将在这里停留四十八小时。”在餐车,女车长对全体志愿者和即将带着我们一起下车采购食物的五个列车员说,“在这条线上,我已工作十年,从来没有遇到过南方有这么大的冰雪。报道说,这次我们遭遇到的不是雪灾,准确地说是冰灾。现在,周边山岭是冰山,高压电塔是冰塔,高速公路是冰路。尽管电力部门采取了所有能够想到的补救办法,但是很多电塔都承受不住,倒塌了。郴州电网与国家主网的联系通道断绝,京广电气化铁路瘫痪。这些,就是我们所遇到的现实。还有一个现实是,我既没有权力在这荒山野岭打开车门放走一个乘客,又没有足够的食物、水提供给这列火车上的近一千名乘客,确保他们的基本生活。怎么办?经研究,我们决定在这两天,每天选派一批志愿者,由列车员带领,下车购物。各位就是我们今天选出的精英。之所以称呼志愿者,是因为作为车长,我没有任何权利让乘客下车帮助列车购物,除非他自愿。在当前特殊情况下,我更希望大家能够按照我们现在的约定,和列车员一起出去,一起回来。现在,我想在我们列车员推荐邀请的前提下,再次征询大家的意见:你们帮助列车去购物,完全出于你们的自愿。是这样的吗?”
“是!”大家异口同声地回答,气氛很庄严。
女车长又说:“本次共选志愿者十三人,加上列车员共一十八人,由列车员李立同志带队。李立是今年刚分到我们车上的大学生,请大家帮助和配合他。”
女车长继续说:“现在,我简单介绍一下列车停靠地的基本情况。我们现在处于湖南省郴州市仙越区的地界,已经路过的是郴州站,路过但没有停靠的是良田站,现在的这个隧洞是我们铁路人都知道的我国最著名的南岭隧道,全长六千六百六十六米,双线电气化牵引。我们的列车基本走出了隧道,这真是万幸哪!如果整列火车都停在了隧道之中,后果将不堪设想。南岭隧道入口,也就是隧道的那一头,是邓家塘乡,我曾经去过那个小镇。作为一个山区乡镇,还算富足。前面不远处,我的印象应该是不足十公里,在铁路与一○七国道交界处,是一个叫廖家湾的乡镇。估计与邓家塘相差不大。我个人建议沿着铁轨朝廖家湾方向走。怎么样,李立?”
小列车员叫李立,像个女孩子的名字。李立摸摸头,笑着摇摇手,说:“没什么意见,只是外面风雪很大,大家多穿一些。现在是上午八点四十八分。车长,我们出发?”
女车长粗着嗓门喊道:“李立,出发!”她要我们从车厢的左边下车,并请我们尽可能不要引起车厢乘客的注意。第一个下车的是那位记者,他脚一落地,就呲溜一声滑了一跤,头刚好磕在车踏板上,冒出一个大包来。李立忙拉他上车,让车长送他回车厢。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记者喟叹道。女车长笑着拉住他,说:“车上说不准还有很多需要你帮忙的急事难事,要不明天你再去?”
李立小心翼翼地下车,再扶我下车。我们一人一边站着,将所有十五个人接下车。飘雪下车时,我牵着她的手,真想拥抱她。我对她说:“等我。我们一起走!”
地上的积雪很厚,脚踩过去,就被埋没。火车所在的山坳,全是冰雪的世界,只有那些高低两带梯田之间,还蜿蜒扭曲着一线黝黑,像一些细小的蚯蚓僵化在皑皑白雪里。火车基本被白雪通体覆盖,车顶边沿垂下一些尖锥一般的冰凌,像一串串玻璃流苏。铁道冬眠一般地蜷缩在雪被之中。
飘雪将棉袄的帽子戴上。我将她的右手拉住,说:“飘雪,我们走。”
“在外面,喊我叶老师,知道吗?”
“叶老师,这个题目我不会做,怎么办?”我装成学生的腔调说。
飘雪从我的手中挣脱出她的手,说哪有男学生这样拉着女老师的?没有一点师道尊严。然后,将自己的红手套脱下一只递给我,示意我戴在左手上,然后将她的右手重新交给我,左手放在外套的口袋中。
我心里很温暖。即使在这样的雪天,即使陷入这样的困境,有飘雪相伴,何来寒冷?何困之有?我们走在铁轨之间,靠得那样近,我只觉得温暖和幸福。
我又说:“叶老师,要是那个叫廖家湾的乡镇一直到达不了,该多好!”
飘雪拿右手的小手指狠狠地掐我的手背,然后一本正经地问我:“叶老师给你出道脑筋急转弯,好么?”
“老师,请出题!”我侧脸看着雪中的飘雪,感觉她像一朵雪中开放的玉兰,那样美丽,大气,圣洁。
“请听题:一个自以为是的小伙子,一天走上了一座独木桥。这时,前面来了一头狮子,后面跟来一只老虎。请问,小伙子如何过去?”
这题目看似简单耳熟,其实中间暗藏玄机。这样的小儿科题目,根本难不倒我。我思考着,小伙子如何过去呢?急转弯的核心应该是“过去”!
“过去。过去……过去……”我甩着飘雪的手,大踏步地往前走,拉扯着飘雪飞跑。
“你过不去的!”飘雪挣脱我的手,跑起来。可是没有跑多远,摔倒了。
大家一起笑。这样的摔跤已经成为队伍的常见现象,已经有很多人摔过了,并不为怪。可飘雪摔倒了我心疼,我连忙奔过去,拉她起来,问她摔疼了没有。飘雪抿嘴而笑,笑容里,一些羞赧的红润浮光掠影一般地飘过她细润的面颊。鼻头红红的,让人爱怜。
我紧紧抓住她的手,不再放松。
雪开始变大,那些雪块像一片片白树叶,飞速下落,没有多大的风,使它们直接得那样干脆和坚决。队伍里的笑声和说话的声音渐渐被雪片打压干净。大家的脚步开始沉重,那些踩在深深积雪上的足音,像锋利的刀刃整齐切割厚层物体的回声,让人难受。
飘雪的头顶有很多积雪。我给她拍去。我穿着羽绒服,但没有帽子。飘雪问我冷不冷,停下来,给我拍去头发上的雪瓣,然后从脖子里解下那条红格围巾,给我围在头上。那围巾携带着飘雪的温暖和芳香,险些让我晕过去。
我突然像周星驰那样嘿嘿地大笑起来:“叶老师,你的脑筋急转弯,嘿,嘿,嘿,我知道答案啦!”
“嗯,说来我听,你怎么过去?”
“前狼后虎的,小伙子在独木桥上晕过去!”
“小伙子,你真聪明!”飘雪用手拍拍我被围巾裹住的脸颊,“不过,见到这点困难就晕过去,没多少出息噢。还那样得意?还有,什么前狼后虎的?不是狼,是狮子。张冠李戴。饶过你罢,回答基本正确。”
“叶老师怎么奖励我?”
“奖你吃一口雪,你看,多好的雪!”
“好啊!吃一百口飘雪,我都愿意。多好的飘雪!”
飘雪抡起左拳,比划着要揍我。
前面是一个大拐弯,那面山,像一头巨大的独角兽,低垂雪白的头,猛烈地奔冲着。
“你们看,那是什么?”前面有人惊诧地大叫。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我发现他说的正是那“独角兽”的那只角。仔细看,那并不是山凸显的一部分,而是一座雪塔。
“是电塔。高压电线铁塔。”有人在前面说。
“可是它拦腰折断了。”先前大叫的那位喊着说。
越走越近,我们发现那电塔倒塌了。看上面的积雪可以推断,这塔应该折断了相当长的时间。拐过这弧大弯时,我仰望着头顶不远处耷拉着的高压电线,已经成了冰链,冰链一直延伸到山脚下的一条冰河里。
又有人摔倒。很快爬起来。继续往前。大家不寒而栗地飞跑,生怕那冰链子突然脱落,从天而降。我感觉那冰链子仿佛是美国灾难片中的一条冻僵巨兽的触须,正苏醒过来,风一样地追赶我们,并张开它冷飕飕的大嘴,要一气吞噬我们整个队伍。
我不敢对飘雪说出这样的感受,只是紧紧拽住她,飞跑。
十
赶到廖家湾乡镇的时候,已是上午十点。我们在雪地里行走共一个半小时。
在见到廖家湾乡镇之前,首先看到的是一辆紧挨着一辆的雪车,挤在一○七国道上。公路上的车与车紧紧地挨着,好像生怕有人插队似的。我们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地从中穿过马路,如同穿过一个雪阵迷宫。我发现,几乎没有一个司机不是疲惫地袖着双手,趴在方向盘上,双眼呆滞地看着我们。一辆大巴车门紧紧闭着,一些雪像白蜡一样,将大巴车的门、窗封住,乘客在里面发呆,或者睡觉。三三两两当地居民手托食品或饮料,在车辆之间叫卖。买客懒懒地拿着钱票,做着手势,完成交易,没有表情。一些中巴车上,除了司机,已空无一人。马路上没有白雪,而是肮脏不堪的冰层。
突然“咔嚓”一声,前方路旁,一根巨大的不堪冰雪重压的树枝掉下来,砸在一辆加长东风卡车的驾驶室上,吓得司机惊叫着仓皇跳车,并摔倒。我们走近看那树枝断处的截面,发现它原本只有铁锹把儿一般粗细,却被一层冰像套管一样包裹着,套管壁厚不下于三公分。
李立要求大家尽快离开公路。他打听着乡镇的方向,带着队伍急速向前。
廖家湾是一个毗邻一○七国道的小镇。这样的小镇在中国国道边随处可见。沿国道两边,是两条街面,乡政府所在的这一边明显好于另一边,无论是房子建设的高度、排列齐整度,还是商铺门面的多寡。我们走进一个铺面较大的门面,店内的水泥柜台上,点着三支蜡烛,有三堆人围坐在三个火盆边。见我们进门,店内的人并不觉得稀奇,依然缩着脖子,伸出双手烤火。店老板告诉我们这里是乡供销社,是镇子里最大的商场。李立问他是否有食品卖,他慢慢地摇头,说这是公家商场,不能哄抬物价,什么东西都已经卖空,就连红糖也抢购一空。看看这家伙的眼睛,就知道他的精明。他狡黠地冲我一笑,凑近我,对我说悄悄话:“一看就知道你是头嘎,你们从哪里来哉?”
我晕过去!我还以为他会告诉我什么秘密。但我仍神情严肃地回答他:“我们从宜昌来。”
“不是从长沙和郴州来就好。小兄弟,看你面善,我信你嘎。”他继续咬我的耳朵。
我听出他话中有话。我说:“老板,我们有一千人呆在火车上饿肚子。我们的火车停电走不动了。”
“别急哉!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要什么就有什么嘎。不要都去。三个人嘎。”
我和李立商量,我、李立和飘雪三人跟着他,其余人就在供销社等候。
店老板打开后门,拿出一些稻草系在皮靴上,示意我们照做。我们跟着他转了很大一个弯,穿过一○七国道,来到一个叫“好运来”的招待所。里面住了很多人,都是滞留在国道上的旅客。走进最里间,他敲了三下门,一长两短。又三下,一长两短。门才“吱呀”一声地打开,露出一个满口龅牙的中年男人的长黑的脸。他们会会神色,就让我们进去。屋里很暗,点上蜡烛,才发现里面有好多食品。
店老板说:“这里有快餐面、快餐米饭、饼干、面包、鲜橙多果汁、旺旺牛奶、稻花香玉米羹。你们想要什么哉?”
李立说快餐面不要,火车上没有热水。最好是含有一定水分的食品。
店老板说:“那就是八宝粥、水果罐头嘎。老三,快把那边的门打开!”
我们又进入另一个房间。烛光下,我们发现这里的存货更多。
李立显然对这些食品感兴趣,想谈实质性的内容,被我拦住。我说:“这些……我们先看看。”
店老板让老三打开大包装,拿出八宝粥和罐头。我拿起来看包装,看生产日期,看大小包装的一致性。
“老板啊。”我看着手上的八宝粥和罐头,头也不抬地说,“你这些商品可是都离保质期不远啊。根据《食品卫生法》,这样的食品,过了这个冬天……”
“这位兄弟,好说,好说嘎。我们先过去喝喝茶,好不好哉?一看就知道,兄弟是行家…… ”
我果断打断他的话头:“你手上有多少现货?”
“八宝粥二十件,罐头四十件。”
“那可不够。这就难为我们了……我还得从其它地方组货。麻烦啊!”
“你到底需要多少哉?我来组……”
“别急。要不是赶上冰灾,我们绝不会买这些快要到期的食品。在大城市,很多商场都拿这些食品降价促销。”
“你们出多少钱哉?”
我侧过脸去,一本正经地问飘雪:“上次我们到国贸超市购物,那里的八宝粥和罐头标价好像是两块八和三块五,是不是?”
飘雪微微愣了一下,然后说:“哦,记起来了。那标价,没有错!”
店老板思考了好长时间,才低声说:“那我可卖不起。卖不起嘎。这不跟在公家商场一样的价钱了。不行……不行嘎。”
“如果我让你赚一倍的钱呢?”
“八宝粥五块多一听,罐头七块?我算算……也不行嘎!现在卖我两样都十块。”
“你搞错没有?你这是哄抬物价,犯法啊。再说,你那是零卖。我全部要,你得优惠!是不是?”
“都七块!不能再低嘎!”
“六块和七块!”
“都七块!”
我说:“老板啊,你真是做生意的人才!我在深圳工作,我们差的就是你这样的谈判专家啊。这样,我还有十几号人,中午饭总得有个着落吧……”
“这没问题嘎!就在我这招待所吃嘎,我请客。你是不是全要哉?”
我和李立商量了一阵,然后说:“货我们全要。饭我们不吃了。还有好多乘客等着我们。这位老板大哥啊,说句良心话,我们和那些乘客,大家都是素昧平生,但人活着还是要讲义气,是不是?饭钱我给你节约了,至于价格,就依你所说,都七块。但是,你得安排十个挑夫送货上车。”
店老板又一次思考了很长时间,最后说:“也好!算我也做点好事,积点德。”
十一
列车没有加收一分钱,将我们买来的食品卖给了乘客。我和飘雪都感到很欣慰。有的乘客想多买,没有得到同意。事实上,有很多乘客没有买到,手推餐车还没有到我们房间这边来,食品已经卖完。
王书记一直不在房间。小李睡着了。
我看着飘雪的眼睛,轻轻说:“在廖家湾,我们很默契!”
飘雪双手合扣,伸伸臂膀。我突然发现她的右手腕上缠着白纱布。我想问,又觉得有些唐突。
突然感觉我对飘雪已经相当熟悉,我们一个细微的动作,或者一个还没有来得及吐出的字,都会让对方明白全部的内容。
飘雪拿出手机,掰弄着小挂件,轻声说:“待在火车上,已经几天了?我,都快糊涂了……前几天吧,被一辆刹不住的电动车撞上了。幸亏只伸出了这个手臂……还好,两个司机将我送到医院包扎……我还真感谢他们……”
“感谢他们?搞错没有?”
飘雪沉思着不作答复。
一会儿,王书记推门进来,问我们吃过午饭没有。我们才知道已是下午。
我拿出自己买的全部食物,堆放在小桌子上。小李也拿出最后一袋切好的卤牛肉。
飘雪将好吃的东西一件件递给两个孩子和那位老太太。
我说喝点酒吧,暖和暖和?
大家都同意。于是,我们三个男人各自用茶杯倒枝江大曲。飘雪也要尝一尝。一时间,房间飘满酒香。
窗外,雪片已变成了冻雨。冻雨狠命地摔打在火车的窗玻璃上,稀软有力,很快凝结成冰,比雪更迅速地堆积在窗玻璃上。
冻雨,是雪的冰冷的泪。
十二
酒精让人沉醉。即便不醉,也只想着昏睡。
从醉醺醺地被人推着爬上这辆列车,到现在又昏迷迷地躺靠在软卧车厢里,看日光渐渐变暗,已经接近四十八小时。正点到达广州的总时间也不过十六个小时,从郴州到广州正点到达还要五个小时,也就是说,本次列车至少要晚点三十七小时。而这种晚点,还在继续延伸。
迷迷糊糊中,我好像听到飘雪在轻声喊我。我睁开眼睛,看到飘雪的眼睛。
“你喊我?”我问她。
“没有啊。”
“……我也糊涂了?”
“如果你想我喊你,我就喊你吧。阳光,我有些烦,想做点事……又不知做什么。坐在这里,我快沉不住气了。”
“你听听歌吧。我笔记本电脑还有一些电。我给你拿。”
我重新躺靠在床上,看着飘雪戴着耳机听歌。正是《飘雪》。飘雪轻声跟着唱着。
飘雪的歌声开始很轻,在高潮部分,她已经完全沉浸其中,已经变作演唱,变作内心的表达。特别是“像那飘飘雪泪下”的“泪下”二字,突然改变平常的节奏,被她飞快地甩出,那样诀别,如同那两颗清泪已被推压到了百丈悬崖,垂挂在了石崖缝隙,变为了不忍滴落的泪状冰凌,却突然被大风利索地吹削了去。“原来是那么深爱你”,飘雪的声音让人心酸。我想起老婆。想想这世上还有谁被我深爱过?还有谁是或曾经是深爱过我的人?我爱飘雪吗?应该是爱的,就是现在,我觉得我已经很爱她了。觉得我原来是那么深爱着她。但是这份爱,注定不会有前途,也因此注定不会被表达。如果不是这冰灾,她甚至不会被我所发现。
飘雪唱完后,神情严峻,在逐渐暗下来的房间里,像雕塑一样地静默。很长时间,她才慢慢取下耳机,还给我,起身走出门去。
在这样的境地,人是否很容易改变习惯呢?
飘雪有些失落地又走进来。她站在我的身前说:“我找不到李立。我要借手电筒!你帮我拿好么?”
我找李立也不遇。在走道里,飘雪生气地转身向硬座车厢方向走。我追上她问她到哪里去。她说她只想一个人摸黑走一走。
“我陪你吧。”我赶紧跟上她。进入硬座车厢后,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我上前用双手扳过飘雪,让自己走到前面,然后拉着她的手,打开手机,凭着那些微光,一步一步往前移。到了邮政车厢门口,飘雪才要停下来。我的手心全是汗水。
飘雪开始发短信。我站在她的身边看着一条条短信发出去,一条条短信收回来。
发出:到哪了?
回复:广东乐昌,离石坪车站不远。京珠高速无止尽地堵车。
发出:堵多久了?
回复:快二十四小时。
发出:没说原因么?
回复:没原因。没解释。没救助。看不到警察。看不到通车的希望。
发出:比我们更糟了。有吃的吗?
回复:别担心。一切都好。
发出:给你带了十六袋热干面。
回复:谢谢。热干面。
发出:你最馋嘴的。忘了?
飘雪的信息到此后,很长时间没有收到回复。之后,飘雪的手机没电了。
我忙打开我的手机,递给她。在微光下,我看到飘雪满脸的失望。
她摇摇头说:“算了。别发了。”
她呆着不动,然后幽幽地说她感觉有些不对劲。
“没事。不就晚一些时间见面吗?至于吗?”
“你不懂。算了,不说了。烦。”
“那怎么办?要不,我们回吧。”
“我不要回去。”飘雪软弱无力地喊着说,“阳光,刚才,就刚才,火车是不是晃动了一下?晃动了!是么?”
我没有感觉到。我说:“没有。飘雪。你太累。”
“我想去卫生间。”飘雪说,“你带我去吧。”
我将她带到卫生间门口,把手机递给她。她没有接住,手机掉了下去,不再显示一丝光亮。我弯腰去找寻手机。我感觉她也在地上摸索。我说:“飘雪,你站着,我来找。”
飘雪仍用手在地上摸索,并找到了手机。她说:“找到了。”
我拿着手机,并不打开翻盖。没有了光源,我们说话突然显得别扭。我伸出手想拉她的手或者胳膊,却抓住了她的腰。我听到飘雪短促的呼吸。
我们就这样拥抱在一起。飘雪在我的环抱下颤抖着。我对她说:“没事没事,一切都会过去。人人都会面临困境,时时都有可能出现困境。关键是我们要摆脱它们。对不对?”
飘雪将头埋在我的胸前。我再次闻到她头发的香味。那香味甜糯糯的,让我沉迷。
我用头顶起她的脸,吻住她的嘴唇。我说:“飘雪。飘雪。飘雪。你是我的飘雪!”
飘雪的嘴唇在我的吻里焦灼不安,无所适从。后来,突然挣脱出去。
“对不起。我……飘雪……”
“我是有丈夫的女人。”
我紧紧抓住她的手。我说:“你的意思是说,如果你离开了你的丈夫,你会做其他的考虑?”
“你经常这样理解一些女人的话,是么?你不也是有家室的人?”
我默不作声。我不知道说什么。任何时候,我都觉得我的离婚是一种耻辱,一个伤口。
我又听到飘雪说:“假如你离开她,你就是因为要做其他的考虑,是么?”
“可是我现在已经离开了她。我……刚离婚。”
“那你现在更危险!”
我不想再说什么。我的情绪被飘雪的一些话击得灰飞烟灭。但我仍轻轻抱着飘雪,并将脸靠在她的头上。我多需要这样的依靠。
很久,飘雪说:“你还爱她,是么?”
“爱?还是不爱?已分不清楚。现在……只有伤痛。你呢?你和那个张总,有爱情吗?”
“没有。”
“这么干脆?”
“……上次,你问我父亲的情况……我不知道我父亲是谁。母亲是下乡知青,和一个高中同学有了我,这同学被推荐上大学。母亲是个极要面子的人,那人一直不联系,她就将自己嫁给了另一个高中同学。一个老实本分的男人。这人对母亲很好……可是,好人命薄,我刚上初中的那年,当时是建设葛洲坝的高峰时期,他连日劳累,半睡半醒之间,把自己和推土机一起开到长江里去了。母亲当时已是一名中学语文老师。那一年,她将我的名字由‘叶珍珍,改成了现在的‘蓁。母亲希望我嫁一个稳妥的男人,有一个正常的温暖的家。”
“这是你母亲的爱情故事。你的呢?”
“上大学时,母亲对我管束很严,但我还是对班上的一名男生有了好感,加入了他创办的一个叫‘蓬蒿人的诗社。他写了好多忧郁的诗,却没有搭理我的爱情,这更让我痴迷……我很傻,是不是?我甚至想为他做出一切牺牲,只要他高兴。毕业时……他悄无声息地援疆去了,后来才知道他在库尔勒一所中学教了几年书,突然转行,开始从政……毕业后,母亲催我回葛洲坝工作。恰巧,他……也在葛洲坝教委招聘席应聘,就一同分到了葛洲坝……母亲很喜欢他。”
“你的讲述中,‘他一直在变。不过我听得懂。”我摸着飘雪的头说。
飘雪挣脱我的环抱,嗔怒地怪我笑话她笨。然后,她问我:“你相信有爱情么?”
我当然是相信爱情的,但我不想直接回答,我说:“我相信爱情的结局,就是一个伤口的残留。”
“你是相信爱情的,只是对它的结局持悲观态度。是么?”
“是。”
“爱情都要走向同一个悲观,这就是你的观点么?”
“是的。因为爱情无法保鲜。谁都对爱情有过失望,谁都对爱情有过悲叹。有的爱情跟随婚姻,走向亲情;有的爱情随了自由,走向另外的爱情或游戏。所以有一些爱情能够走到黄昏,那也仅仅因为两人的性格中忍耐悲观的程度和状态已至水乳交融。”
“性格与爱情无关。你的观点自相矛盾。你知道么?”
“性格是与爱情本身无关,但性格却是载送爱情的船。有的人性格中有强烈的挑剔的成分,甚至挑剔你习惯中的某个细微的瑕疵。这样的人,一定会挑剔你的爱情。如果她的挑剔不可化解,她一定同时不会包容两人爱情中的某些不适,进而凿船自沉,或弃船而去。哪怕是投水自尽,她也拗不过自己的性格。当然,性格中对爱情有威胁的还有很多。所以,我的观点是,爱情在烟波浩渺的水上行走的距离长短,与性格大有关联。而爱情,是多么容易破碎的物件,任何性格的锥子,都会刺痛并粉碎它。”
“你真能说。你是学中文的么?”
飘雪将头靠在我的颌下,逗引得我的喉结发痒。
“不。”我说,“我是专攻恋爱学的。”
“恋爱专家,面对当前的困境,有醒世恒言要发表么?”
“先于爱情,雪飘落在灾难之上。”
“先于爱情,雪飘落在灾难之上……嗯,凄美!只是,太凄凉。”
何止是凄凉?我说:“什么最让人生凄凉?有一句歌词说得很深刻,‘想留留不住才最寂寞。我们想留住青春美好,想留住爱情甜蜜,想留住幸福美满,想留住春天烂漫,却总是无力挣扎到失去生命,失去爱人,失去快乐,失去春色,使人生被迫归于离别、绝望、沉默和平淡……”
飘雪没有说话。我们的伤感在彼此碰撞,直到我不想再更深地陷入疼痛,于是,我再次去吻她。
飘雪挣扎着,最后,终于放松下来,像一朵云彩在我的拥抱下翩跹。她的吻丝般顺滑,舌头像一个乖巧温暖的精灵,触动我的每一个感觉的角落。我伸出手抚摸她的身体。突然被她拦住。
飘雪说:“不。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
“我害怕……”
“怕什么?这里没有人。”我像一匹奔腾的野马,突然被人强拽住了缰绳。
飘雪不做声。
我说:“好啦。没事。”
飘雪说:“我右臂受伤的那天,他来了……”
“你是说……写诗的‘库尔勒,来宜昌了?”
“他来葛洲坝考察。给我打电话,告诉我宾馆电话和房间号,其实并不能说明什么!可是,那天我考虑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赴约。我心里是乐意去的。我想此生至少听从一次心的调遣吧。我一直都在被心中的一些想法折磨着,包括和你对弈。但是我被撞伤,我还没有开始,就铩羽而归。我只能将我的受伤归因于上帝的安排或上帝对我的劝诫。我只能停止自己的任何行动,重新让心归于平静。我给他回了电话,说女儿有些不舒服,不去了……我感觉我应该庆幸自己没有开始就受伤和仅仅是伤了右臂,而不是跳入复杂的境地之后而伤了其他。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我明白。当然。一些伤口……很能说明一些问题的实质。而伤口……生活、爱情的标志……曾经不再,永远难求。生命总是留给爱情的机会太少,留给培育第二次爱情的几率更小……”我语无伦次,词不达意。我对自己心生一些烦恼来,随口说道:“看来你还是爱着你的丈夫。”
“我很喜欢‘曾经不再,永远难求这句话。很多美好的东西,失之交臂就永远地失去了,耗尽一生的代价也无法挽回。可是,你对我们关系的基本判断错了。以前和他一起教书时,我们就很排斥,结婚后也没有多大改善。我是明白的,并不是所有的婚姻都是这个样子。后来他跳槽当一个公司的办公室秘书、主任,直到现在在韶关一个工程项目部当项目经理,我也一直没有改变对他的态度。只是,有时长期不在身边,有些挂念……”
“距离产生美,也会衍生出爱情。”
“距离为什么产生美?”飘雪冲着我的脸说话的气息,让我难受。
“因为距离会产生思念,会产生想象,会产生想念,就产生了爱情。你认为距离不能产生这些?”
“当爱的人远在天涯,不可相守,总会逼迫着爱人去思念和想象,当这种逼迫变成习惯,一定会对距离消失后的现实的爱情,不再习惯。当爱的人远在天涯,不可相守,会让人对曾经的现实的爱情,不再习惯。当这两种不习惯被时间打磨后,都变成了另一种习惯,那由距离产生的,不再是美、思念和想象,而是疏远。而且,这疏远,与那个距离等长。这还是有爱的现状。那些本无爱的,必将更惨。在葛洲坝,这样的距离,这样的状况,遍地皆是。”
“你真能说。你是学中文的吧?”我模仿飘雪的神态,问飘雪,并试图去吻她。
飘雪挣扎着,一边说:“我是学数学的。”
我摸索着捧起她的脸,说:“叶蓁蓁,我在还不知道你叫叶蓁蓁的时候,就喜欢上你了。你知道吗?”
“你都没有见到我,就喜欢我?”
“喜欢你的气息。你认真,智慧,娴静,还有神秘。我知道你是个好女人,一个坚强的女人。”
“坚强?不是。我明白我自己。我一直都焦虑。”
“焦虑是常常出现的一种情绪,就像一片枯萎的黄叶不是那棵树的全部一样,曾经有过焦虑的人,不一定就是焦虑的人。从你的棋风上,我看不出你的浮躁和焦虑。”
“为什么一直那样和我下棋?为什么告诉我那么多关于你的事情?为什么要不断地给我那么多的诗?为什么要我对你舍不得放下?”
“因为我告诉你越多,你的棋风就越明显。而我喜欢坚贞的女人。”
“坚贞?和刚才‘坚强的含义不一样,是么?”
我无言以对。也许在潜意识里我一直痛恨老婆对我的不忠贞。但是,老婆到底什么地方不忠贞了,我没有任何证据。
飘雪笑一笑,说:“我一直都不忠贞。忠贞应该是心理现象吧,而不仅仅是管束住身体,对不对?我一直都很困顿。”
“困顿?”
“是的,就是困顿。有心事,不行动,无目标,却挣扎。如果真有灵魂,我的灵魂好像只存在于同你在网络上下棋的时候。那时,我轻盈,宁静。我从来没有这样描摹过自己的某个状况。我所明白的,我却很迷茫。不说了,这些太飘忽不定。”
“心理现象本身就是飘忽不定,但有规律可循……”
“还是不难为你作深度分析了,大心理学家……”
我也活跃开自己的心思,我说:“让我思谋思谋你现在最想做什么?”
“最想做什么呀?”
“你现在最想做的就是罚我吻你!对不对?你把我的手机摔坏了,你觉得处罚还不够,又变本加厉地罚我吻你。对不对?”
飘雪笑了。然后冷冷地说:“我想回去了。时间太长,王书记他们会有想法。这车厢空气会有毒。”
“即使有毒,也比任何地方吸引我!”
“学心理学的,不应该这样油腔滑调。”
“不是。飘雪,我终于清楚自己现在不是在冲动。《飘雪》中有一句歌词说,‘原来是那么深爱你,是为我而唱。你相信吗?”
飘雪没有说话。
我继续说:“现在我已经知道自己理想的爱情是什么了,而且我还清楚,自己想从这理想的爱情中得到什么。”
“阳光,别……别再多说……我们还是回去吧。”
尽管不舍,我还是随着飘雪离开硬座区。
不知火车之外的那些雪,在我和飘雪相拥相吻时,在做如何的飘舞?
十三
快要接近三号车厢时,飘雪拉住我,说:“如果我们进去的时候,他们正好在说起我,他们将多难为情啊!”
我笑着说,我先侦探一番。我夸张地做着搞笑的动作凑近房间门,做着怪相,歪着大嘴,将耳朵贴近房门。
我听清里面王书记果真在和小李提到叶老师。我连忙招手让飘雪过来。
“真是苦了叶老师。这几天她该怎么过?”是小李的声音。
王书记说:“马总也忒不会办事!现在他开车出来接我们干什么?张总躺在殡仪馆里,为什么不安排人给整整容?我狠狠训了他!好在他那边通电话,已作过安排。要不让叶老师一下车就看见那副惨状……”
我的头部好像被谁点燃了火药,被炸裂着,我越听越觉得寒冷。飘雪的身体已经全压靠在我的身上。我连忙直起腰来。飘雪浑身哆嗦着,猛地撞开房门,站在房间中间。
王书记急忙站起来,高大发胖的身体好像擦在上铺床沿上了:“叶老师,你回来了?”
“你们刚才说什么?”飘雪的声带发颤,声音冰冷。
没人回答。
“你们说的到底是什么?张强他到底怎么啦?他出什么事了?小李,你现在就告诉我!否则,我永远也不原谅你们!”飘雪的声音大得刺耳。
小李虾着细长的腰站在那里,侧着头看着王书记:“王书记,你看……”
王书记叹了口气:“说吧。”
小李晃动着身体,口吃一般地说:“张总……张……张总出……出……出事了。已……已经……”
“不!”飘雪大声喊着,“绝不会!刚才我还和他发过短信。就刚才!是不是?就刚才!”
王书记说:“叶老师,节哀顺变……张总是个好同志……”
“我现在不要他是个好同志!我现在要他是个活人!”飘雪大叫着,“这些不是真的!刚才我们还和他发过短信!你们不能这样诅咒他!”
王书记沉重地说:“叶老师,请你节哀顺变。我这次,就是去处理这件事故……”
我感到太不可思议。这么多个小时里,在这个小房间里,居然还有这么巨大的一个秘密一直尾随着我们,一直笼罩着我们。而我们居然不知道。怎么可能?但是王书记会说这样的假话吗?
“飘雪,叶老师……”我想说点什么。
飘雪愣在那里,突然捂住脸,摇摆着头说:“我不想听你说!你出去!出去!出去!”
我惊恐地往后退。飘雪转过身来,猛烈地推着我的肩膀,吼着说:“你出去!我不想见到你!我不想见到你们!”
我木木地退了出去。门被飘雪重重地关上。
飘雪凄惨的哭嚎声尖锐地穿透出来。这样的声音我小时候曾经听到过一次。那是盛夏深夜,隔壁郭婆婆老年丧子时的哭喊声,惊醒了整个村庄。不是大悲大哀,不会发出这样泣血的哭声。这声音像一根力道十足的巨刺,穿起我的身体,还将我的全部感觉刺破,让我冷得发抖。
列车员李立走过来,他推门进去,又扭头问我发生什么事了。
我随口说:“没事。刚才……叶老师在火车外面丢失了一件很珍贵的东西。”
李立退出来,将门关好。
我站到远离我们房间的地方,看着窗外的雪天发呆。很多时候,我都会离奇地觉得,那些所面临的,就是曾经面临的。每一次,我都有逃避的意念。特别是面对一些遭遇,好像那遭遇在我出生之前就预留好了,就已经印刻在记忆的木柱上了,只是平时自己没有拿头撞击这木柱,没有疼痛使自己清醒下来,看清它们的内容。
今天已经快要结束,明天会接着闯过来折磨这列火车,折磨我,折磨这个叫叶蓁蓁的可怜女人。
王书记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我对王书记说:“你们早知道……居然……”
“是啊。这一路上,我也别扭啊。在宜昌,她还要带上她女儿,我编了很多理由,才没让她带。这一路,我们不告诉她,是想让她晚些痛苦。恰巧碰到这冰灾。现在她知道了,也好,她迟早要面对。”
“这冰灾,是我们的冰灾。那冰灾,只有她一个人去承受。这样对一个弱女子,老天不公啊!”
王书记叹着气,哽咽起来。
我说:“谁也不知道这雪什么时候可以消停。火车迟迟不开,叶老师已经知道了那个结果,我们应该尽可能让她少受折磨。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她去想其他的事情,而不是沉溺在悲痛中。”
“嗯。你说得对。有什么好主意?”
“从心理的一般规律来看,当一个人遇到不幸,让他去摸索了解不幸发生的缘由,和让他直面痛苦,两者所支出的伤心总量是不一样的,前者要少很多。也就是说,前者可以减少不幸者很多的痛苦。叶老师的丈夫是工亡吧,那么,你们就给她讲工亡的具体情况,在施工中的哪个部位,当时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状况,主客观原因分析等等。对于一个知识女性,我们可以这样引出她的理智,从而减少她的感性痛苦。我只是从理论上分析,不一定正确和可行。”
“小伙子,你说得很好。但是……准确地说,张总不是在工地出事。”
“在哪里?”
“是车祸。”
“车祸也是工亡,总是因公嘛。”
“他自己开车。我们配备了专职司机。我们明确规定,不允许项目经理自己开车。”
“这是你们企业制度,与判定他是否工亡不冲突!”
“要命的是,与他一起出事的,还有一个年轻女子。三菱越野车报废。经查实,那女子身份特殊……风尘中人……”
我冷得直哆嗦。
我只有沉默。王书记也沉默着。我心里一阵抽搐,仿佛看到有人试图用利刃刺向飘雪的心脏,而到了后来,那刀锋一转,力图要将那心脏整个切割了去。
我几乎喊着说:“不能告诉她真相!不能!而且,一直都不能!不是遭遇冰灾吗,他的车祸可以和冰灾联系在一起。”
王书记缓缓地说:“对叶老师,这……太残酷!太难让人接受!我已经告诉她,她丈夫是因公出了车祸。我们在公司层面上,也可以作这样的处理……你和叶老师很熟?”
“以前,都知道名字,只是没有谋面。还是应该给叶老师说一说事故发生的原因,当时的路况、天气之类,分散她的思绪。您说呢,王书记?”
王书记表示同意。
我们一起进入房间。飘雪靠坐在床上,双手掩面,抽泣着。
我们坐在对面的床上。
王书记说:“叶老师,听到张强的事后,我很震惊。上个月,我还去过他的项目部,到达韶关时都转钟了,那么晚,张强兄弟开着车一直等着我。我们住一个房间,还说了大半夜的贴心话……谁想这不到一个月……就……我也不能接受啊,我也好难过啊!叶老师。张强很能干,这是他干的第五个电站,每一个都是优质工程……”王书记泪流出来,哽咽得说不下去。
飘雪将手从脸上拿下来。她头靠在墙壁,一动不动,问:“那次……他说了什么?提到我么?”
“说到了。张强说,他对自己很满足,干了几个电站,但更满足的是娶了你这样的好老婆。他说你知书达理,就是有些委屈了你。叶老师啊,你也是葛洲坝人,葛洲坝人在外面闯市场不容易啊!且不说市场如战场,标难中,活难干,账难结,就是每个职工长年累月,远离家乡和家人,那份清苦,就叫人难受。作为在后方基地的女人,为难你们了。可又有什么办法?这就是生活啊。这就是我们葛洲坝人的生活啊。张总在这方面是一个好男人!他从来没有说过一个苦字!他的队伍也很棒!”
飘雪又开始抽泣。我找到纸巾递过去。她未动。我将纸巾放在她的身边。
老太太坐在靠窗的那边,伸手将飘雪揽在怀里。飘雪放声大哭起来。
十四
已经很晚了。中午,我们已经吃完了全部的食物。我想,无论谁,都将面临一个难过的晚上。
夜色中,我发现飘雪爬上行李架,摸摸索索地拿出一个塑料手提袋,交给小李,说:“这里有一些热干面,分给大家吃吧。还有方便筷。芝麻酱和作料都调好了……”
我想起飘雪曾经在短信里说过这些食品。接过调好的热干面,我就流泪。泪顺着脸颊往嘴边冲。我想天已黑,无人看见我在哭泣,便放任眼泪张狂地流出来。我含泪挑起筷子,闷闷地吃那些冰冷的热干面。我吃不出有什么味道,但是却突然噎住了。我的喉咙胀得难受,喘息都困难。但我并没有停止筷子的动作,我不想让人感觉出我被噎住,我想通过再压一些面条,让那些噎住在喉咙的东西,被压迫下去。但,我错了,我更加难受了。我要窒息。我坚持不住了,终于跳起来,飞快地找到我的白酒,开瓶后一阵猛喝。
我缓过气来。一些酒气,像冰火一般,从我的口腔里喷射出来。
飘雪说:“我要喝酒。”
王书记说:“喝点也行。”
飘雪拿过酒瓶,喝了两大口,呛得咳嗽。咳嗽之后,趴在床上痛哭。老太太给她脱下皮靴,让她躺下来,盖上被子。
夜,在飘雪嘤嘤的哭泣之中,显得更加死寂和凄凉。
我感觉飘雪的哭声,在黑夜的面前,像发亮的冷雨,细细斜行。冻僵的火车被它穿越,一些雪片,正在被对准,最后,被它一一穿心而过。
十五
第一个发现飘雪不在房间的是老太太。她推醒我,问我叶老师是不是到卫生间方便去了,一直没见回来。
我一激灵,站起来,看她睡过的床上,没有了红格围巾,手提包也不在。我预感到有问题。急忙叫醒王书记。
天,已经蒙蒙亮。
我冲出房间,找到李立,劈头问道:“叶老师找你要过手电筒了吗?”
李立笑着说:“半小时左右,飘雪要下车,我问她是不是要去找她昨天丢失的那件珍贵的东西?她点头说是。我就开门让她下车了。”
“出了什么事,我饶不了你!”我怒吼着,又强压住怒火,抓住李立的肩膀,对他说,“叶老师昨晚上才知道她老公在广东出车祸死亡。她其实是要去奔丧,不是去团年。奔丧,懂不懂?她这样出去,一定很危险。你马上去找车长,让她再派出一些志愿队员,帮我去找叶老师。现在,快给我开门。我先在附近找一找。你们随后就赶来。”
我跳下车,在周围寻找。
火车已经彻底变白,活像一条想挤出山洞的僵死的白蛇。我围着火车找了一圈,没有发现飘雪。
已经有七八个志愿队员跳下车,王书记、李立、小李、记者都在其中。我让王书记上车照顾我们的行李,就带着大家朝廖家湾的方向奔跑。
跑过那个大拐弯。李立说发现有新鲜的脚印了。沿着那脚印,我们又一路飞跑。
雪下得很大,根本看不清前面的铁路。万一飘雪一时迷路,那就更加危险了。我放开喉咙大声喊着飘雪的名字。
大家一边跑几步,一边停下来,背对着大雪飘来的方向,大声呼喊。
在我高声呼喊着飘雪名字的时候,一些雪片塞入我的喉咙。飘雪,我一定要找到你。我一刻也不停地向前跑,不停地呼喊飘雪的名字。
我的脚踩在一根冰树枝上,身体重重地摔在地上。记者将我拉起来。他将自己的双肩包系得更紧了一些,喘着气,轻声问我:“你怎么在哭?”
我说:“我摔在铁轨上了。”我知道,我所以有泪,是因为飘雪。
记者说:“我们这么多人,会找到的。一定!”
廖家湾很快就到了。
李立说,从一路的脚印来看,叶老师已经到了廖家湾。
一○七国道上的车阵仍死死地停歇在大雪中。我请大家兵分两路,小李、李立带一路朝郴州方向去找,我和记者带一路朝韶关方向去找。临分手,记者叫住大家说:“雪大,路滑,大家注意安全。中午之前如果找不到,在这里碰头。我们不见不散!”
我和记者各带一个人,从道路两边往南寻找。
路过供销社,店老板刚要出门,我高声喊住了他,问他是否见过上次跟我一起的那个女同志。
“见过嘎。二三十分钟前,我刚开门就碰到她嘎。”
“她找你干什么?”
“问路。”
“到哪?”
“京珠高速路嘎。”
“怎么走?”
“出门朝左手,往前不到一里路,再向左拐是一条小路,翻过小山,就看到京珠高速路嘎。”
左拐,是一条不足两米宽的小路,两边是冰树琼枝,路上积雪足有三十公分厚,中间露出一条更窄的被人踩过的黑黄小路,坚硬无比,有些滑。我们不敢跑,唯恐稍有不慎而摔跤。路旁有一草垛,一串脚印斜着过去。我想起店老板曾经在鞋上系稻草的样子,喊住大家武装脚上的鞋。记者弯腰系稻草,突然问我叶老师是否知道这种方法。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查看那串脚印,的确很新鲜,大小也相仿。飘雪应该就在前不远的地方。
我们开始奔跑起来。很快,到了山脚。山上除了稀稀拉拉长着一些冷得发紫的小松树,都是被大雪覆盖着的荆棘杂草,小路在此一分为二,都留有人走过的痕迹,一条向右拐向山后,一条变得更窄,蜿蜒着盘向山体。我和记者上山,让另外两个志愿者走右行的平路,并重复了先前大部队的约定。
我和记者开始爬山。
这简直就是一座冰山。脚下是坚硬的积雪,平日里刁蛮霸道的杂草荆棘,全被冰层裹挟着,趴伏在雪里。一根黑木电线杆被折断,塌卧在山路上,那些被拉扯着的电线像打着厚厚石膏的病腿。记者要我小心,别踩着电线。顺着那些电线,可以看到另一个小山头的电线杆趴在一棵松树上。
越往山上走,风越大,雪片翻飞得越剧烈。终于爬到山顶了,我们却找不到任何脚印。京珠高速公路就在山下的不远处。
记者喘着气,惊诧地说:“那就是京珠吗?”
是的,我不想承认那是高速公路,因为它更像一条狭长的集装箱货场。那些在白雪覆盖下的白色的集装箱,就是一辆接着一辆的汽车。很多人在走动,有的在铲雪,有的在推车,全是白色。
我相信飘雪就在附近。我大声喊着叶蓁蓁。
“叶蓁蓁!你在吗?”
我的嗓子有些咸涩,开始咳血。我停止不住我的高喊。
记者突然说:“看,那是什么?”
他指的是不远处的一棵松树。我们跑过去,树旁是飘雪的手提袋。
我高声喊着飘雪。
记者说:“要么她从这里主动滑下山去,要么是从这里跌下去了。手提袋丢在这里,看来跌下去的可能性更大。”
“你是说,无论如何,她都是在下面了?”
“应该是。”
我们两人一起放声喊着叶蓁蓁。仍没有任何回应。
我对记者说:“我下去。你在这里别走。兄弟,答应我。”我的嗓子已经沙哑得连自己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了。
记者拉住我的手,嘱我保重。
我将衣服扣得更加严实,提起飘雪的手提袋,坐在雪坡上,双腿绷直,双脚并拢,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推下山去。
很多时候我都在想,人到了关键时刻,拼的不是智慧,而是勇气。非常时刻,智慧往往反成为行动的负累,犹豫的因缘。为了飘雪,我不想顾及太多。
而事实上,我还有多少可以顾及的呢?
我感觉自己在滑落。
一瞬间,我摔倒了。就像小时候的一次捉迷藏,在一垛废墙边,我被同伴推了下去,并不觉得那些看得见的正在流血的伤口有多痛。这次也一样,我没有感到任何疼痛,头脑像蒸汽炉一样发闷。
然后,我看到了飘雪。飘雪就躺在我的脚前,而我的双脚踢在她的大腿上。
飘雪不会死。这是我的第一个判断,因为我没有死。我想站起来,但是我动弹不了。我拖着腿爬到飘雪身边,把她的头抱起来。她的额上有血。不是口腔里出来的血,应该是好现象。我从她的手提袋里翻出餐巾纸擦她脸上的雪和额上的血。我喊着飘雪,轻轻推搡着她。我想她是否很冷呢?我将自己的脸紧紧贴在她的脸上,解开自己的羽绒服,将她拥抱在自己的怀里,紧紧地抱着。
飘雪仍没有醒过来。我想到野外救生的一些具体办法,用大拇指掐她的人中,并给她做人工呼吸。她的唇冰得像刀片一样。
慢慢地,飘雪的双眼开始颤动起来,然后,眼睛眯缝着,睁开。
“飘雪。”
我轻轻抱住飘雪的头,竟不知所措地哭出声音来。
“阳光……”飘雪的声音很微弱,“我躺在这里,很久了……我想过站起来……动不了……想睡觉。我觉得……我会这样冻死……我想这样在雪里死,也很好……”飘雪的眼泪涌流出来。
“飘雪。不会!有我。一切都会过去!一切!你动得了吗?我滑下来时,不小心踢到你了。你很疼吗?我来救你,却踢伤了你,对不起!”
飘雪摇着头:“我的腿可能早就……折了……一直没知觉。与你没关系……”
“我的腿也受伤了。不过没事的。这里好像是一个人为的深坑,半个篮球场一般大,可能是因为挖矿。我们看来摔错了地方。飘雪。”
“我看到高速公路了,就摔下来……”
“你不应该一个人跑出来。这样有多危险,你知道吗?”
“我……我想尽快见到他……”
“我知道。我知道。你得坚强啊!”
“……是命,我信了……”
“不。我们不信命!……事情发生了,仅是偶然。我们都很幸运,你知道吗,我们没有摔断脖子……”
“我们幸运……他却死了。”
我抱住飘雪的头。飘雪抽泣着说:“他好命苦啊……是我害死了他……元旦前……他就要回家休假……问我欢迎不欢迎……我……”
我紧紧抱住飘雪的头。我将她的脸捧起来。那天在黑夜里我曾经吻过的,就是这样一张凄美的脸。飘雪突然挣脱我的手,将我推开,双手捂着脸一动不动。
这时,我隐约听到头顶传来记者的声音。他喊着叶蓁蓁,喊着我的名字,声音很焦灼。
我想爬起来。我冲上面喊:“记者……”我的声音却高不起来。
“飘雪,和我一起来的记者在山上。你向他喊话。快!我们得离开这里。”我拉住飘雪。
飘雪高声喊话,但是声音很弱。记者依然在上面喊着:“阳光,你回答我呀!”
情急中,我的手突然碰到口袋里的口琴,德国HOHNER。我拿出它,含着高音区毫无节制地吹起来。然后停下。
记者说:“喂!我听到口琴声。阳光,是你们吗?是,就再吹一下!”
我猛烈地吹。
“阳光你还好吗?好,就再吹一下!”
我猛烈地吹。
“看到叶老师了吗?看到,就再吹一下!”
我猛烈地吹。
“叶老师还好吗?好,就再吹一下!”
我猛烈地吹。
“你们是不是走不成?我是说上下左右都不成?不成,就再吹一下!”
我强烈地吹。
“我去找人。你们能坚持吗?能,就再吹一下!”
我强烈地吹。
记者不再说话。我从嘴巴里拿出口琴,上面满是血痕。
我用雪揩拭口琴,并吃了一捧雪。飘雪看着我,满眼是泪。她将自己的红手套脱下来,给我套上。我脱下,给她套上。
雪仍然很大,仍然那样急促,张狂得叫人想站起来和它肉搏。
十六
当飘雪说我的裤腿被撕破了的时候,雪好像飘累了,终于停下来。我坐在雪地里,将一层层裤管往上翻,才看到我的小腿右侧划破,留下一条寸余长的深深的伤口。伤口仍在流血。我感受不到疼痛。一些雪片飘落下来,飘落在伤口上,一阵清凉。
飘雪掏出餐巾纸给我擦拭伤口周围的血迹,又慢慢捋起右臂的衣袖,将她手臂伤口处的纱布一圈一圈地解下来,给我的伤口缠裹上。我轻轻将她伤口上的最后一层纱布揭下来,托起她的伤口,将脸轻轻贴过去。飘雪仰起脸,将我的头抱住。
我说我还是想站起来。我给自己揉腿,开始有了一些知觉。我觉得自己的腿应该没事。我坐了起来,摸着飘雪的腿,她的腿好像已经肿了。我说:“飘雪,没事,我们都没事的。你看我都可以站起来了。”我艰难地跪起来。
我跪在雪地上,抱着飘雪的头,我俯身吻她脸上的伤痕,吻她挺直的冰冷的鼻子,吻她的嘴唇。飘雪说她好冷。我紧紧地抱住她的头,整个脸贴在她的脸上。我开始吻她。飘雪很茫然很被动。我将舌头塞进她冰冷的唇内,她的舌头才像害羞的小姑娘躲闪着我,扯动起我感觉的深处,我觉得有一个触须抵达了我最隐秘的地方,抵达那个终日沉寂得落满阴暗的地方。那触须,像一轮冬日里暖暖的光束,轻轻摆动着,使我分不清到底是触须在扫动,还是我的感觉如鱼游动,在漫天飞雪之中。
飘雪的手伸过来,捧着我的脸。我将她的手引导到我的内衣深处,让她感知我的温暖。我抚摸着飘雪。飘雪的唇和舌顿时变得冰冷,她喃喃地说:“……救救我……帮帮我……我好难受……难受……”又突然扭过头去,趴在我的腿上,紧紧地抱住我,用力咬我的大腿。我感到了尖锐的疼痛。我没有叫喊,咬牙忍受着她的发泄她的表达。
雪不知在什么时候又开始飘舞起来,而且下得更加兴奋和猛烈。我和飘雪紧紧拥抱着,我们谁都不愿意哪怕一丝一毫的动弹,我们那样疲惫,我们那样和谐,我们那样幸福。我眯缝着双眼,看漫天雪片像天女散发的白花,我想象我又结婚了,新娘是飘雪,一些彩花纷落在我们的头顶,缤纷着我们的视野。
我说:“飘雪,我怎么又动不了呢?飘雪……多想就这样睡去。”
飘雪慢慢张开眼睛,说:“……一切都没有发生……是么?”
“飘雪,我得站起来……”我费力地把手伸进她的腋下,让她翻身,趴在我的身上。飘雪将头慢慢抬起来,我看见她满头的白雪。我给她拍去头上身上的雪。她也慢慢地给我拍雪。看着她的脸,我说我多想吻你。飘雪的脸居然腾地有了红润。
“飘雪,我真爱你啊!”
“我……早就知道……”
“飘雪……”
记者的叫声又从头顶传过来。
我直起身子,仰头用力吹响口琴。
满眼飘雪,开出了花。
遍野雪花,都在吟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