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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生活

2009-07-23

芳草·文学杂志 2009年4期
关键词:表姐哥哥

海 男

亲爱的,即使世界已经变成了沙漠,因为有了你,我也要像仙女一样活下去。

——海男

她哭了,繁小桃松开了双手,低声说:“求求你,求求你别把那件事告诉给任何人好吗?如果你告诉给任何一个人,我就死定了,我就死在你面前了。”繁小桃的声音从来没有如此地虚弱过,繁小桃开始哭了,像苏修一样低泣起来。一个年仅十六岁,另一个不过二十多岁的女人,她们之间的哭泣声融为一起,但并非同一种内容,哭泣的也不是同一种元素。苏修之所以哭泣,只是为了抵抗繁小桃的声音,她为了一种害怕而哭泣,为了一种刺激她耳膜的声音哭泣;而繁小桃的哭泣则是为了她的越来越虚弱不堪的那颗心,为一种无法从生命中消除的恶梦而哭泣。她们不知道什么时候终止哭泣的,这时候,繁小桃变得柔和多了,她对苏修说:“我知道你,相信你不会将那件事说出去,不会的,但我仍然想听见你亲口告诉我你能保证吗?你能当着我的面保证不说出去吗?”她面对着繁小桃,她的心她的身体仿佛又开始混乱起来,随同去年春天铁轨两侧的荒野和草棵在摇曳,她不得不回到已经被她所逃逸的地方,她不得不被迫似地回到那个令她昏庸的颤栗之地,因为繁小桃就在眼前,这个女人一定要拉她回到过去。不错,这个女子一定要拉她回去,繁小桃站了起来,拉着她衣袖,要她回到铁轨伸出的地方去,其实,往前走就是她们所经历的铁轨,就是飘曳着两幅图像的世界:第一幅图像中的苏修因为偶然而不得不看见那个被追赶的女子,不得不看见那个男子伸出手抓住了那个女子的肩膀;不得不用耳朵听到了那个女子尖叫,不得不逃逸在荒凉之草棵中,缩起了她的身体,缩起了她的头颈;不得不昏厥后又再次醒来,不得不从草棵中站起来,然后,不得不前去面对这个女子;不得不拔腿奔跑,也叫逃逸,这就是第一幅图像中的那个年仅十五岁女孩的遭遇。在另外一幅图像中,出现的是那个叫繁小桃的女孩,她无意中走上了铁轨,天知道她为什么上了铁轨,生命中的偶然带来了生命中的永劫,她就是被劫难包围的一个女子,她绝望地被追赶着,绝望地被男人的手抓住;绝望地尖叫了一声,然后绝望地被男人压住,被一个男人压在草棵下,直到后来她才绝望地找到了一个词:强奸。而此刻繁小桃把苏修重又带回到了那个地方,她一生中不可磨灭之地,也是她苦役之地,更是她的身体被蹂躏之所。所以,她拉着目击者苏修重又回到了那个地方。

繁小桃一直不肯松开苏修的手,也许她害怕她再次逃逸出去;也许她害怕自己单独去面对那个世界。她紧紧地拽住目击证人的手,重又回到那片荒凉的草棵中,尽管已经到春天了,然而,草棵依然枯萎着,也许,只有雨季降临时,它们才可能变绿。繁小桃不知道为什么对她身体受难的地方铭记得那样深刻,漫长的铁轨线上,她就那样深刻地铭记了那个地方,难道仅仅因为她会带着她的目击证人再次回来吗?她的长发被风吹拂着,她的脸充满了纤细的骨感,只有青春会体现出骨感,然而,她的手那么地纤细,仿佛豆芽,仿佛刚长出的一切万物之胚芽,苏修似乎已经失去了抵抗的力量,因为刚才的一场哭泣,她的一切力量已经撤离,她现在则是依顺于这个女子,不反抗,也不再哭泣。

繁小桃已经赤裸裸地面对这个现场,她剥开了一切伪装,因为面对苏修,她已经失去了一切伪装,她依然不松手,只是挑衅地看着苏修说:“我被他压在草棵之下时,你为什么不尖叫出声,你为什么不喊叫;你为什么不来救我,只有你可能救我,而且你只要喊叫出声就可以救我的,你为什么不喊叫……”这个意外的质问,这在之前从未被繁小桃所发现的质问在这一刻终于仇恨地前来面对年仅十六岁的苏修。

她不吭声,她不知道繁小桃为何这样说话,而且,这种质问声越来越残酷:“苏修,如果你当时一喊叫,那个男人就会松手,我就不会被他强奸;你知道吗?你明明可以救我的,你为何不救我,为什么,你如果一喊叫,那是很简单之事,那么,我的身体就不会如此地脏,你知道我身体中有多脏吗?有多脏吗?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有多害怕吗?”繁小桃开始用这些语言摇晃着苏修的身体时,很显然,一种从未被繁小桃发现的恨开始产生了。所以,她下定决心要弄清楚苏修当时为什么不喊叫?

苏修又一次哭了起来,她为害怕而哭泣,她不得不回到去年春天的那个季节,回到她颤栗的那个特定的环境中去,她在问自己,自己当时,明明是感觉到,并且已经看见了草棵以外,那个男人压住了繁小桃的身体,她为什么不喊叫呢?而且,她抑制住了喊叫的本能,这一切也许是因为害怕造成的。害怕是什么呢?在繁小桃的追问中,她不得不再一次被迫地回到自己害怕的时间中,因为害怕,想缩在草棵中,想瞎了眼,想钻进地壳中去;因为害怕想折断自己叫喊后的舌头,想如此湮灭自己的形体。所以,因为害怕她没有喊叫,失去了喊叫,繁小桃身体上的男人就死死地压在她身体上,所以繁小桃寻找到了那个叫“强奸”的词汇。

现在,繁小桃不仅仅把苏修推到了目击证人的现场,同时也把苏修推到了那个最为残酷的事实面前:因为害怕她失去喊叫,同时也失去了拯救繁小桃的机会。所以,当着繁小桃的面,她得保证在今后所有的时间里,不出卖繁小桃被强奸的这个秘密。在下面的时间里,繁小桃不再抱怨了,她似乎已经正视到了现实,所以,她要苏修保证,当着她的面,亲口说出在以后以后的所有时间里,要竭尽全力地遗忘掉繁小桃被强奸之事,在繁芜的一切现实中,最好让那件记忆在苏修的记忆中彻底灭寂。繁小桃最想听到的是苏修的保证,而且这保证必须附加条件,如果苏修出卖了这个秘密,那么就让苏修的舌头断裂,犹如剪刀切割了舌头,犹如雷霆劈断了舌头。苏修当着她的面,既说出了剪刀,也说出了雷霆,于是,繁小桃的眼神荡开了一种阴霾,那是自去年春天以来覆盖在她胸口的一种沉疴,那是一条巨大的蟒蛇所咬痛的一道鲜血淋淋的伤口。就这样,她们上了不远处的三轮车,繁小桃累了,一声不吭地坐在上面,她似乎已经实施了她所有的魔法,从而得到了结果。她说她回旅馆取东西以后,就会到火车站去,她要尽快地离开这座小县城,繁小桃到底是从哪里来的,苏修并不知道,她好像是外地人,起初在县城开发廊,那是一座发廊,区别了传统意义上的理发店,发廊里坐着的都是女孩,她们穿着当时最摩登的衣服,所以,如果你要鉴别县城最摩登的衣服,一定就在发廊里面。此刻,她们已经下了车轮车,繁小桃从随身背的包里取出一只钱包,那也是苏修在当时第一次看见人世间的钱包,在之前似乎都没有人使用钱包,钱,那些皱巴巴的,脏兮兮的钱就在身上随便一只口袋里,而且钱并不多,就那么几小张,似乎也用不了钱包。

繁小桃离开了好一阵子,苏修仍旧在凝视这个女子的背影,她的脖颈酸痛,她的身体似乎都不舒服,然而,她目送着那个影子,事情真的如此了结了吗?苏修感到了一阵阵松驰,她突然明白了,繁小桃来只是为了与她了结那件事。她闭上了双眼,那件事就在草棵中摇曳,而且突然之间重又开始摇曳。小哥哥就在这一刹那间来到了她身边,小哥哥拍了拍她肩膀问她到底与繁小桃发生什么事了,小哥哥说他一直在她们后面紧跟着她们,他弄不明白苏修为什么跟繁小桃在一起,小哥哥说:“是不是她欺侮你了?”她摇摇头,很多事情她都用摇头来代替,只为了代替语言。她已经感觉到了许多事是无法用嘴复述的,因为嘴一张开就意味着解释,然而,小哥哥仍然在盯着她,似乎想从她这里寻找到关于繁小桃的一些事情,小哥哥把她拉到电影院外的一角隅,因为电影突然散场了,一群一群喜欢在白天看电影的年轻人吹着口哨拥出了电影院的台阶,像潮水汪洋涌下来。她则像一只受伤的小鸟一样目视着小哥哥的眼睛,她又开始惊慌了,那种被她解脱了的东西重又回来了,因为小哥哥来了,小哥哥来了。她沉默着,她害怕说话,她害怕小哥哥非要让她说话,不知道从何时开始,说话似乎像陷阱,像一种圈套。

小哥哥低声说:“你怎么会认识繁小桃这样的女人,你为什么要跟这样的女人在一起,告诉我,她带你走了那么远,到铁路边去谈什么,你别怕,你只要说出来什么事情也就过去了,什么事情也就没有了,什么事情就简单了,轻松了。”她突然想扑进小哥哥怀里哭会儿,她太想哭了,她的十六岁就是这样,想趴在任何地方哭会儿,看见火车开走了,她想哭,繁小桃面对她的时候,她也想哭,如今小哥哥来了,她仍然想哭。除了想哭之外,她是不会说出什么来的,不错,她什么都不会申诉,第一次因为沿着铁轨奔跑在快速的逃逸之中她已经抛弃了她所目击的事情,如果繁小桃不回来,也许那件事情永远都不会回来,那件事情已经死了,死在了腐烂的叶子里;死在了还没有进入记忆的荒凉的奔跑中;死在了不需提起裙裾奔跑就可以遗失的并不愉快的旧日生活中,然而,她不知道,为什么,那个从她记忆中已经消失了一年的繁小桃又回来了。

繁小桃离开时,小哥哥的眼神很迷惘。那是一种追不上的迷惘,解不开的迷惘,进不去的迷惘。苏修在这些空隙中离开了,她感到身体仍在摇晃,从何日开始,她的身体,她正在发育或成长中的身体就在开始进行着一场漫长之战役:那就是抵抗那些被繁小桃所经历的事件对她的摧残术。而在那个时刻,她伸了伸舌头,她感觉到舌头是麻的,就像吃了许多麻油一样麻涩,就像被绳索勒紧又松开一样麻,她感觉到自己可以支配舌头了,她并没有出卖繁小桃,她走着,走着,不知道是轻快地走着还是在沉重地走着。终于走回了家,表姐和她的男友都在家里,母亲要设宴招待小表姐和她的男友,小表姐问她去了哪里,为什么脸色那么难看,她摇头,回到卧房,用镜子照了照脸,她顿然感觉到自己的脸就像传说中的鬼一样,布满了许多灰暗的色彩。她放下镜子,母亲在叫唤她,小表姐也在叫唤她,所以人都在叫唤她,因为母亲的宴席即将开始了。

在母亲的宴席即将开始之前,一前一后回来了三个人。第一个人是父亲,他回来了,父亲从五金厂回来了,他身上带着一种锈铁味,还挟裹着阵阵油渍——两种味道剧烈地溶在一起,这就是父亲,他永远都难以洗干净这两种味道,他不言语,只是点上了香烟,自己到院子的角落中吸烟去了;第二个人也就在这时刻回来了,他就是小哥哥,他人未进屋,自行车的声音已经在门外响起,自行车纤细的车轮声已经像时钟回旋了一遍,似乎铃声响起来了。小哥哥进屋来,一脸的阴郁,尽管如此,他还是打起精神来,走近了表姐和她的男友,跟她们搭讪着;现在,第三个人进来了,她像蝴蝶似的轻盈,欢快着扑向桌子上的宴席,恨不得尽快地使用筷子。她就是苏修的小妹苏佳。于是,宴席可以开始了,母亲让小哥哥打开了香槟酒,她从饮食公司走后门买来了香槟酒,那些褐色的泡沫在空中喷溅着。苏佳张开嘴去接那些从空中喷溅开的泡沫,于是,动用筷子的时刻已来临,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举行一场宴席真不容易,人们的生活中缺少宴席,并不是没有时间,而是没有情绪,没有让人使你设宴席的情绪,没有情绪就缺少行动。这个世界之所以产生了那么多行为上的悬念,是因为出现了情绪,那是一股或明亮或暗淡的火焰,那是推动人行为艺术的火焰,总而言之,人就是在这双重火焰所推动之中发生了命运的变化,寻找到了命运的周转。现在,另一瓶香槟酒绽开泡沫时,突然大门被推开了,那是吱哑的一声,门已经陈旧,年代久远,所以必须发出声音,用此暗示时间的磨励过程。

门推开了,但不是被风吹开的,风还没有那么多的魔力把门吹开,因为春风是柔和的,像女人的指尖。确实,这似乎是女人用指尖推开的,所有人都回过头去看那道门,因为宴席是在庭院中举行的,所以,所有人都抬头回头看那道门开了。一个女孩走了进来,这是一个陌生女孩,对于苏修来说,这就是一个陌生女孩而已,对于家里所有人来说她是陌生的,突然闯入的,然而小哥哥站了起来,他走向了女孩低声嘀咕着,然而,所有人都听不清楚小哥哥到底在嘀咕什么。那个女孩并不听小哥哥在嘀咕什么,她奔向了宴席,她大约十八岁,像花骨朵一样的年轻,就是那样灿烂的年龄,因为灿烂是显形露相的,无法遮住的,是暴露无余的。

女孩奔向了宴席并且坐在了母亲身边,她一点儿也不紧张,一点也不拘禁,一点儿也不尴尬,一点也不慌乱,一点也不惊悸,一点也不羞涩,一点儿也不夸张,一点儿也不做作,仿佛她已经与这个家发生很长时间的联系了,已经用不着客套了。她坐下来,找到了一个瓶子,她是自己找到那个瓶子的,里面已经盛满香槟酒,那些各种各样的致幻剂,它就是酒精,人们称之为美酒。女孩在母亲还没有站起来之前,自己站了起来,这是她的演说词:“我此刻借助于这杯香槟酒的魔力宣布,我已经怀上了苏容的孩子,已经有三个月了,我刚从医院走出来,我怀孕了,我希望在举行宴席之前,你们一家能够接纳我,因为我已经是苏容的女人了,年仅十八岁,我已经怀上他的孩子了,干杯,为我已经怀上苏容的孩子而干杯……”她一边说一边喝完了那杯酒,现在,一桌宴席已经混乱,首先是母亲开始混乱了,她已经控制不了这种混乱,她站起来,她不知道站起来干什么,她退出了宴席,把小哥哥苏容叫了出去,叫出了宴席之外,小哥哥顺从地退出了宴席,前去面对母亲大人了。他们上了楼,上了二楼,上了小哥哥的卧室,所有人都听到了母亲恼怒中咚咚奔向楼梯的声音,奔向小哥哥的卧房的声音,门被砰然掩上后的声音。在宴席上,父亲离席了,他索性拉开门到外面去了,宴席上,现在只剩下了几个人。他们能够留下来,是因为观望或者好奇,总之,他们能够留下来是因为年轻,年轻使他们不撤离宴席,即使宴席的主人已经离席而去,他们依然坚守阵地;他们留下来是因为无所谓,或者不明事理,或者并不理喻,这个突然爆炸在宴席上的宣言;他们留下来是因为宴席的美味刚刚扑面而来,这个年代缺乏的就是美味,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是那么贫穷,整个国家经济都在坍塌,根本就看不出来经济的纽带在环绕,面对一桌美宴,是一种多好的刺激啊。

尽管如此,女主人不在,谁也无法去动筷子,那些筷子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停留在桌面上,每个人都馋极了,馋坏了。他们似乎并不在乎那些突然的闯入者,那个女孩子气喘吁吁的神态,她已经不像刚才那样稳定了,她保持的那种安稳状态仿佛正在一点点地消失殆尽了,她不时地欠起身体,她的年轻不可能让她老练起来,她欠起的身体中交织着一种破灭的花瓣,她不甘心地等待着,她是清醒的,她有备而来,证明她在此刻是清醒的。她叫樊晓萍,她是闯入者,然而在场的几个年轻人似乎也不把她当作闯入者。

小哥哥下楼来了,母亲没有下楼来。人们都在等待着母亲的脚步声,他们相信女主人会下楼来的,一定会下楼来,因为宴席还没有全面展开。果然,像他们所期待中的一样,他们听到了女主人下楼来的声音。小哥哥坐到位子上,他什么话也不说,他的脸阴沉极了,像涂了一种晦暗不清的油彩,像暴雨来临前夕,被阴云罩住的大地。小哥哥的脸证明着他遇到了世界上最烦心的事件,他遇到了他人生中最棘手的事件。

母亲来了,她飘来了,她的身体很轻,并不沉重地飘到了宴席上,她所主持的宴席,是为表姐准备的,因为表姐从省城来,省城是一种高度,一种跨径,一种隧道,一种地理,一种眺望,在母亲看来,从省城来的表姐代表着一座新鲜的城垒,代表着一种高于县城的城垒。所以她辛苦了一天,准备了这场宴席,无论怎样,她是不会离席而去的,她又开始缜密地面对着这一切,即使那个怀上她儿子的女孩在场,她也熟视无睹了,她也要举行这场宴席,为表姐,为省城,为她的尊严。

樊晓萍撑着一把黑布雨伞,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几乎都是清一色的黑布伞,看不到别的伞形,伞色伞状,如果下雨,整个世界,整个视线都飘满了一把把低低矮矮的,高高在上的黑布雨伞。清一色的黑色代表了七十年代是单调的、贫乏的、颓丧的、困倦的、缺乏想象力的,在一个缺乏想象力的世界里,造伞者无力制造出彩色的雨伞,也许是因为彩色是不符合规则的,在人们所有的生活区域,彩色是属于阴谋的,梦境的,革命的,谋杀的一种武器。

樊晓萍撑着的那把黑布雨伞是那样硕大而眩目,她娇小的身体似乎全部被雨伞所笼罩,然而她的头颈隔得很远就已经在晃动,犹如野鹅戏水朝岸上摇曳时的头颈,那似乎也是一只湿漉漉的头颈。苏修的心怦然地跳动着,她移开了自己的视线,移开了一种碰撞点,因为看见樊晓萍似乎就已经看到了一堆碎片,这种意象从那个夜宴开始的时刻永远铭刻在心头。樊晓萍一出现,碎片就会从空中爆炸,砸在庭院中,砸在母亲心中,砸在苏修年仅十六岁的心灵深处。樊晓萍却迎了上来,堵住了她的去路她沉默着,小哥哥走了,离开了,她只好无奈地面对樊晓萍,她知道樊晓萍是因为小哥哥而来,果然,樊晓萍把她拉到了校门外的一片荫地,樊晓萍从包里掏出三支棒棒糖想递给她,她摇摇头说:“我是已经不吃棒棒糖了。”樊晓萍苦笑了一下说:“哦,你长大了,你是长大了,不吃棒棒糖果了。”她看着樊晓萍手中的棒棒糖,它没有糖衣纸,赤裸裸地呈现出乳白色的内核,呈现出在那个春天可以凭肉眼感受到的那种甜;她盯着那种甜,舌尖嚅动了一下,很小的时候如果母亲给她一支棒棒糖,她会如获珍宝,长久地端详着,似乎害怕那支糖很快就溶化,她会藏起来,克制着自己想吮吸那支棒棒糖的心情,克制着全部的品尝欲,直到无法再克制,她会把那只乳白色的棒棒糖含在嘴里,然后又抽出来,看着天空和小鸟的飞转,然后又含一片刻,所以,吮吸那支糖会让她消磨很长时间。

樊晓萍从手腕上剥开了那只手表对她说:“你需要一只表,我送给你好吗?”她又摇摇头,这是意外的,然而,尽管她摇头,樊晓萍却似乎已经揣摸到了她的心情,她的心情到底在如何地摇曳呢?母亲手上有一块表,父亲手腕上也有一块表,他们统称为上海表。戴在他们手上的上海表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变化,没有任何不同的风格。然而,那却代表了神秘的时间,每当母亲掀起手袖时,那往往是母亲看时间的时刻,在厨房时,母亲会解下手表放在茶几上,那也是苏修前去研究上海手表的一个瞬间,当母亲被浓烈的油烟味呛得剧烈地咳嗽时,也正是她悄悄地拿起上海表研究时间在盘旋的时刻,她盯着表带,那种松紧似的环链,她盯着表心,那是时间流逝的核心,那是裁决生命长短的符号王国,哦,亲爱的上海表,亲爱的时间,从那时候就已经渗透到苏修幼小的心灵中去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没拒绝,她的拒绝是如此地虚弱啊,多么虚弱,她难道真的无法拒绝樊晓萍送给她,亲自为她戴的那只手表?她很快就感到那只手表已经戴在自己纤细的手腕上了,这是她见过的最漂亮的手表,链条很细,一个链条镶嵌着另一个环形链条。

一阵喜悦和苦涩涌了上来,这只表难道就这样已经属于她了吗?这是一种怎样的感官享受啊,她的手腕,她的胳膊,她的心血管,她的脚趾头,她的头发,她的耳朵,她的肚腹呢,她的小腹部,她的双腿似乎都已经感知到了那只链条环绕着,轻柔地震荡着,哦,这就是时间吗?这是那种小心地维系着她生命转动的时间的跳动吗?樊晓萍笑了,她理所当然地微笑了,樊晓萍摘下了自己带着体温的手表,带着时间之谜的手表送给她了,贿赂了这个年仅十六岁的女孩子跳动的心灵,果然有效,樊晓萍的贿赂成功了。

樊晓萍不可能白白地失去那只手表,那么心爱的手表转眼之间就不见了,樊晓萍明显流露出了一种艰涩,就像七十年代普遍的艰涩,就像青一色的黑布伞上的艰涩,就像整座县城洋溢的那种看不见的,却钻进我们肉体的艰涩。然而,失去那只心爱的表是为了寻找到樊晓萍最为重要的一种线索,因为小哥哥失踪了,因为小哥哥已经离家出走几十天了。樊晓萍开始寻找这根线索时,抑制住了那种焦灼那种从心头上升的恼怒,低声问道:“你能告诉我你小哥哥到底去哪里了吗?”她的目光滑过了表链,滑过了表针,表盘,滑过了此刻的时间。

她有些惊悸地盯着樊晓萍仿佛又一次意识到了现实是那样令人慌乱,喘息,不安。她说:“我不知道,我一点也不知道!”樊晓萍说:“你不知道并没有错,不过,你母亲肯定知道你小哥哥到哪里去了,你可以帮助我弄清楚这件事吗?”她没有摇头,看上去也没有拒绝,樊晓萍笑了,仿佛获得了一种希望,樊晓萍离开了,她看着樊晓萍的背影,她看着一个谜团升起来了。

她看着一个谜团升起来了,表链控制了她光洁的手背,时间从那刻开始可以周而复始地伴随着她。然而,樊晓萍来了,她知道樊晓萍会一次又一次地像一个谜团来到她身边,她知道,无法改变的事实已经出现,小哥哥离开了,樊晓萍开始寻找小哥哥。自此以后,苏修面临着与一个女孩不停地对抗,为了维护小哥哥,她会怎样做呢?而那天下午,手表第一次让她感受到了时间的流逝,她可以准确地把握住时间的变化,准确地面对黑暗和白昼的交替呈现。无论怎样,樊晓萍已经把手表戴在了她手腕,她将面对无所不在的时间的变幻莫测。

十一

小哥哥走了,自行车废弃了较长时间,自行车停留在庭院一侧,被风和雨淋着,就要生锈了,没有谁去碰自行车,它被遗弃了,即使是父亲也对自行车不感兴趣,他已经习惯了走,步行到城外的五金厂上班,步行三分钟对于父母来说是一件美差,他的身体前移着,扑向他上班的地点,扑向空气,扑向时间,扑向蝶舞。所以,父亲压根儿不想去学自行车,他不想改变已有的生活方式,也可以这样说,他压根儿就对已存在的自行车不感兴趣。步行不能替代自行车,自行车也不可能替代父亲去上班的路线,他步行着,穿过小巷和石板路穿越了城区,到达城外的五金厂,这就是父亲始终如一的生活。

而苏修却突然发现了自行车,这是她结束高中学业的时刻,这是她等待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刻,这是她最无聊、闲散的时刻,她突然发现了闲置已久的自行车,她蹲下去用手晃动了一下脚踏板,链条快生锈了,已经出现了微小的锈迹,看上去就像一个人身体上的瑕疵,噢,身体中到底有多少瑕疵,那些瑕疵藏在哪里,到底能藏多长时间呢?现在,她突然发现哥哥离开以后,自行车可以属于她了,这是一个现实,因为哥哥不再需要自行车,不再需要自行车的旋转,这也是一个确凿的现实。喜悦在那一刻涌上了心头,她突然觉得世界大了起来,因为她可以脚蹬自行车了,她可以骑着自行车穿越县城。就这样,她推着自行车出了门,她并不了解自行车,并不了解,那些环行链条,她并不了解自行车和性能,她伸腿开始脚踏自行车时,身体突然不听使唤,整个人和自行车一起朝前扑去,就这样,她的手背,脚踝被链条已经挂破了,而就在这一刻,樊晓萍来了。这个命运中必须一而三,再而三出现的女人,必须出现在她倒下的自行车的影子旁边。

十二

樊晓萍笑了起来。她趴在地上站起来时,首先看到了樊晓萍起伏的腹部,她的现实重又开始混淆着风暴和打碎的玻璃;她的手腕上的表链仍旧那样束着她心底的时间,她以为樊晓萍已经忘记她了,已经不再需要她了,很长时间以来,每当她看时间时仿佛就已经看见了樊晓萍的影子。而此刻,噢此刻,这个影子移来了,移动在倒下的身体和自行车之外,移动在时间之外。她站了起来,尽管碰伤的手和脚踝在痛,面对樊晓萍,这些痛已经不重要了。那么,重要的是什么呢?她透过站起来的视线看见了樊晓萍的腹部,那腹部很快让她想起了儿时可笑的游戏,然而只几秒钟,那个可笑的游戏就消失了。樊晓萍问她伤着了没有,樊晓萍看着那辆自行车说:“这是你哥哥的车,怎么会生锈呢?”她沉默着,自行车如何会生锈的问题太简单了也太复杂了,所以这个问题很快就沉落下去了,没人再去搭理它们。樊晓萍用手摸着腹部问道:“苏修,你哥哥有消息来吗?他到底在哪里做事?你都看到了我和他的孩子已经越来越大了,越来越大了,我快支撑不下去了,我再找你母亲根本无用,你母亲总是板着脸对我说,这件事与她无关,孩子们大了,自己的事自己去处理,噢,我快撑不下去了,发廊已无法开下去了……我想去找你哥哥,让他决定怎么办?你能帮我吗?”她扶起了倒地的自行车,她回过头看看樊晓萍,她不知道如何回答,因为她在樊晓萍的声音中感受到的只有迷惘,一团迷惘,一种无法寻找到答案的迷惘。仅此而已,除此之外,她什么都看不到。樊晓萍的声音越来越弱:“苏修,只有你能帮我,我知道,自从那天晚上以后,你哥哥就消失了,他是跟着你表姐消失的,我知道这个事实已经很晚了,是在最近知道的,帮帮我吧!帮我找到你表姐也许就能找到你哥哥了,只有你可能帮我,否则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这时候,是樊晓萍第二次听到死路的威胁,第一次听到用死威胁是在面对繁小桃的时刻,现在,繁小桃走了,她果然不再打扰她的存在,然而,樊晓萍又来了。

有可能的怜惘涌上来,使苏修毫无退路她就在那一刻面临着为难,这种为难无法推开。然而,她根本就看不到樊晓萍所指出的那条道路,因为她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可以带她去寻找小哥哥。她好容易将自行车扶起来,她知道了,自行车并不好骑,大概需要练习一段时间,所有东西都需要练习,从学走路开始,一切事物都等待她去练习,樊晓萍抚摸着自行车的骑座说:“这是你哥哥骑的自行车,不错,似乎还有余温,他真残忍,丢下一切就走了,他真残忍啊!”樊晓萍的泪水汹涌而出了,樊晓萍的泪水落在了自行车的座椅上,那些泪水很晶莹,很晶莹。使苏修很伤感。樊晓萍突然说:“你不是已经毕业了吗?我们可以坐火车到省城去找到你表姐,然后就可以找到你哥哥……”

苏修仿佛又看到了火车的意象,看到了铁轨延伸出去的道路。她的心微微朝前波动着,似乎在朝前呼吸着,朝前呼喊着。她被这种意象折磨着,不可推卸地笼罩着,被樊晓萍升起的期待所推动着。

十三

这个突如其来的意象仿佛扑面而来的丝绸那么柔软地将苏修紧裹起来,她没有推开的力量,缺少缜密的思绪,这就是她的青春使她决定的一个瞬间,因为火车的意象已经到来;因为她所看到的樊晓萍已经模糊起来,她在模糊中突然看不清楚樊晓萍已经起伏隆起的腹部。她什么都看不到,只看见了火车,仿佛樊晓萍已经变成了她的同谋者,促使她尽早地尽快地去乘火车。就这样,在刹那间,苏修已经决定去乘火车,她和樊晓萍分手,这只是短暂的分手,两个人已经约好了两个钟头以后在火车站见面,樊晓萍松手了,因为她已经看见了苏修的坚定,她看到了一个巨大的诱惑已经等待着年轻的苏修,那就是乘火车出发的意象,她松手了,一个暂时的松手,一个瞬间的松手,苏修推着自行车离开了,樊晓萍则挺着肚子离开了,两个人都坚定不移地约好了见面的时间。苏修要尽快回家,趁家里无人时,给母亲留下字条,这很重要,她必须告诉母亲她是到省城去了,去找小哥哥和小表姐了,否则,母亲找不到她会发疯的,她留下了字条,放在厨房,因为母亲下班回家,会直奔厨房。简言之,母亲回家维系着一家人的饥饿问题,她在厨房中消磨着回家后的时间,这似乎是她作为女主人的最炫目的位置,字条压在盐罐下面,那只洁白的盐罐使她的字条会脱颖而出。

十四

简言之,火车除了是速度之外,也是另外一个小世界,无以计数的人奔向火车,转换着不同的地址,他们坐在火车上悠闲地吸烟,苏修眼看着一个男人叼着的香烟已快燃尽了,已快燃烧到烟蒂了,而那些烟灰飘落下来,已飘在了那个男子的膝头上;而在另一道窗口,几个男女举着酒杯正在干杯,苏修猛然间感到了坐在身边的同谋者,她似乎是太累了,她倚依着后座,已经睡过去,直到现在,苏修仍在忽视这个女人的腹部,在上火车之前,樊晓萍穿上了一件宽大的外衣,那外衣又恰到好处地遮住了她早已隆起的腹部,啊腹部,这个女人的腹部被她藏起来了,因为她还是一个未婚女子。人具有把许多东西藏起来的本能,用仓库,它们通常会藏起粮食、土豆、大白菜和来年的种籽;使用身体藏起许多东西,它们通常是秘密,并不是每一个秘密都可以暴露,秘密藏在体内是再好不过的事情,是最好的藏身之地;使用不同的声音藏住那些纠缠的或展开的枝蔓,那需要言说的技巧。噢,总之,我们活着,必须有每个人的秘密,为了秘密,我们会活得更艰难,或许会活得更妖娆。

就这样,经过了十八个小时的火车速度,她们抵达了省城火车站。当火车的速度慢起来的时候,她们已经在早晨,曙色破绽之中看见了省城的建筑,那是七十年代末期的建筑,但比之一座小县城,那些建筑已经很高了,首先,跃入我们眼帘的是火车站的钟楼,那么高的钟楼,到底有多高啊,苏修仰起头从车窗口看着那座仲楼,这是她迄今为止,看到的最高的建筑,而且建筑是钟楼,那时间,那些环绕的时间静静地穿过了她的手腕,自从樊晓萍将手表给她以后,她就在时时刻刻地感受着时间。而时间就在火车站的高高在上的钟楼上飞速地转动吗?她立即感受到了一种与过去生活迥异的现实已经扑面而来了,火车到了终点站,人们忙着卸行李,忙于尽快地下火车,每个人都在找自己的东西,樊晓萍站了起来,她显得有些疲倦,自从上了火车以后,她几乎都在睡觉,这是不完整的睡觉,火车上似乎除了苏修之外,所有人都在睡觉,因为夜幕来临以后,所有人眼皮都在疲倦,只有苏修睁着双眼。

她们下了火车,她们将到哪里去呢?这时候,樊晓萍自己拎着箱子,缓缓地移动着脚步,出了火车站外,樊晓萍挡住了苏修的手提醒她道:“应该找电话亭,给你表姐打电话?”苏修愣了片刻,表姐,是啊,到茫茫人海中的省城,只可能先找到表姐,只有表姐是联络站牌,否则,茫茫人海到哪里去呢?现在才发现,这里是一片人海汪洋,怎么会有那么多人,那么多人在东张西望,有那么多人来来往往呢?苏修对城市的陌生感使她感到慌乱,樊晓萍突然发现了电话亭,火车站旁的电话亭紧靠着邮电所,所以是绿色的。樊晓萍问她表姐的电话号码是多少,她迟疑了片刻说,记不清楚了,出发时,根本就没记电话,那电话记在课本一侧,樊晓萍叹了口气又问她表姐的单位,她嘀咕道:“单位,对呀,表姐是有单位的呀,表姐是有单位的呀!”樊晓萍提醒她道:“快回忆,快搜寻你记忆,表姐到底在什么单位,在什么地方,你快回忆呀,想起来了吗?你想得起来吗?”她在搜寻有关记忆中的线索,她提着提包,她困在了火车站,对这个陌生世界充满了恍惚,而她的记忆就在她身体中的某个地方赘述着时间……啊,亲爱的时间。

十五

赘述着时间的来龙去脉,这是一条惟一的线索,她想起来表姐的那封信,那封信中好像在述说表姐大学毕业以后的去处。我们都在各种各样的时间中投奔某个去处,那是一个穴口,就像身体中的穴位,那是维系我们身体的去处,那是一种必须寻找到的枷锁,此刻,她们来了,站在火车站,站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的省城火车站,她们仿佛就站在一把枷锁深处,晃动着记忆中的身体。苏修终于想起来了,表姐的单位在服装厂,因为表姐是学服装的,所以在服装厂,樊晓萍笑了,她为苏修寻找到的记忆而高兴,她要了一辆三轮车,整个城市都是三轮车的踪影,一只手伸出去,就能挡住一辆三轮车,车,就是速度,就是生命赘述中的比脚更快的速度而已。她们很幸运地已经在三轮车夫的帮助下寻找到服装厂,整个七十年代,省城就有惟一的一家服装厂,所以,在大门口的收发室,守门的中年人告诉她们确实有一个叫姚梅的大学生,刚毕业,分在设计科。恰好是星期一,守门人说,用不了几分钟姚梅就会到了,姚梅就是小表姐,守门人继续说,不用担心,用不了几分钟,姚梅就骑着自行车来了。话音刚落,一个女人果然寄着自行车来了,那是一辆永久牌自行车,谁都知道这是整个七十年代过渡到八十年代的名牌自行车,似乎也是惟一的自行车。表姐似乎并没有看见她们,因为她们站在守门员身后,到了门口,表姐下来了,守门人走上前对表姐说有人找她。表姐姚梅看见了苏修,她走上前惊喜地问她为什么不声不响地来了,为什么就这样来了,表姐显然没有见到站在另一侧的樊晓萍,即使见到她,表姐也不会有记忆了。当表姐要拎着苏修往里走时,苏修叫了声樊晓萍的名字,表姐回头看了看樊晓萍说是不是苏修的同伴,苏修点点头,直到现在她都还不知道樊晓萍是谁。到了表姐的办公室,那是一座有年代的三层楼,表姐就在上面,她一个人占据一间办公室,空间虽不大,却充满了表姐的气息,那是柠檬味。啊,柠檬,一种青果,一种涩酸,但完全地青绿,在她生活的那座县城,柠檬是缺少的,但表姐上次给她带去过柠檬,表姐说她最喜欢喝柠檬水,到哪里都带有柠檬,缺少柠檬她就浑身乏力。

现在,她发现了在表姐的桌子上,竟然也有柠檬,啊几十只青色的柠檬平静地呈现出一种生命的味道,这就是表姐姚梅,她开始给两个人冲柠檬水喝,那是两只精美的瓷杯,表姐给瓷杯里加上了小糖块,表姐说:喝吧,柠檬水太好喝了,你们俩是怎么想起来结伴到省城来的?苏修的慌乱已经消失了,从见到表姐出现的那一刻已经消失殆尽,她仿佛松驰地落在了地上了。樊晓萍微微地扬起头来,现在,轮到她出场了,她已经沉默了很长时间,她要出场,让姚梅意识到她到底是谁,从姚梅的眼神中,她意识到苏修的表姐已经忘记她是谁了。不久之前她出现在那场晚宴上的情景如此之快就在姚梅的记忆中被忘记了,樊晓萍的眼神突然充满一种伤感,她等不得了,她来省城的目的并非是见到苏修的表姐,而是通过表姐见到一个男人,那个让她怀孕的男人。

她微微地想启开嘴唇,她喝了一口柠檬水,呛了一下,水呛到衣服上,她站起来,就在她站起来的那刹那,姚梅看到了她的腹部,姚梅的脸色开始变幻,她在片刻间似乎想起了什么,她巧妙地拉着苏修的手走出去,她拉着苏修往楼下走去,到楼下面的一个僻静处,她气喘吁吁地说:“你怎么会把她带来了。”

十六

表姐不断地埋怨道:“你怎么会把她带来了,为什么把她带来了,这是为什么?”苏修看着表姐的那张脸,她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复杂性,一切复杂性都被她的年龄简单化了,表姐说:“你真糊涂呀,你是多么糊涂呀!”表姐说:“她显然是来找你哥哥,你说应该怎么办?让你哥哥来见她吗?”她盯着表姐的衣服钮扣,那些钮扣是粉红色的,那些粉红,这也是她头一次看见粉红色的钮扣,在县城,所有钮扣都是清一色的黑色,从来就看不到粉红色钮扣,表姐说:“看她那么可怜,还是把你哥哥叫来吧!”她点点头,她现在意识到了某种现实,因为火车的意象已经结束了,她终于被现实所笼罩了,这就是最终樊晓萍找到她时,让她意识到的一个现实:樊晓萍的腹部已经像小山丘一样起伏着,因而樊晓萍想利用她寻找到她的小哥哥。

她现在想见到小哥哥了,所以她点点头,不仅仅为了樊晓萍,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小哥哥了。表姐把她们安排到了服装厂的招待所,就在门外马路另一边,表姐说她尽快与小哥哥联系。樊晓萍的脸上出现了宽慰,那是一种希望或许是一种隐隐的甜蜜。樊晓萍问她想不想洗澡,招待所有公用澡堂,苏修自然想洗澡了,身上到处是汗淋淋的,她们到了澡堂,这已是午后时间,樊晓萍当着苏修的面已经脱光衣服。苏修迟疑中不得不开始脱衣服,这是她第一次与许多人共同洗澡,所以,每脱一件衣服,都让她非常艰难。她无法理喻为什么樊晓萍脱衣那么快,为什么别的女人脱衣那么快?

她不知道,女人脱衣是要训练的,起初时,女孩子是面对自己而脱衣,然后是面对镜子而脱衣,当面对镜子时,女孩子已经开始学习审美了。关于审美,它无非是通过眼球通过意识通过内在的力量,赋予某些瑕疵以思想,赋予某种存在的现实以力量。她已经可以面对镜子脱衣,可现在,她开始学习面对别的女人脱衣,她不习惯,然而,这个现实已经开始了。她已经脱干净了全部的衣服,樊晓萍已经站在水笼头下面了,那是怀孕的女人,那是被苏修第一次看见的孕体,这个赘述生命的身体赤裸裸地存在着。樊晓萍是那样用心地洗澡,她在使用一块白色的香皂,使用它的力量专心一致地面对自己的身体。

她并不知道,樊晓萍如此专心一致地洗澡,是在面对一种仪式,或者为自己的身体在举行一种个人的仪式:因为她所寻找的男人就要来了,就要来了,就要来了。所以,她要把自己的身体送到仪式面前,她要清洗干净身体上的每一种瑕疵,她要紧紧地抓住这种希望,她等待,寻觅的男人很快就要来了。不仅仅寻找到了线索,而且已经呈现出了现实的希望,洗澡是这样希望中的身体仪式。现在苏修站在水笼头下面,她已经感受到了汗淋淋的身体受到了水波的撞击,在澡堂,这是惟一的撞击,她们出了澡堂,身上带着肥皂的香味,她们到了房间,樊晓萍从包里掏出一包香烟,当苏修看到她吸烟时,顿时一股不可思议的感觉涌上心头,樊晓萍为什么吸烟呢?母亲说过,在县城,只有那些不正经的女人,行为不正派的女人才会叼着香烟。那么,樊晓萍是属于哪一种女人呢?有人在敲门,樊晓萍本能地站起来,烟灰落在她衣服上,落在地上,她一定以为是她寻找的男人来了。

十七

表姐站在了面前,她的眉头紧锁着,她给樊晓萍带来了不好的消息,她说不知道苏容到哪里去了,她已经很长时间没与苏容联系了,她在苏容曾经上过班的照相馆找他,才知道苏容消失了,不知道去哪里了。表姐的目光下垂着,尽量避免与樊晓萍的目光相遇。樊晓萍的身体像塑像般一动不动,那支香烟蒂掉在了地上。她的目光突然像灰一样残凉,像灰一样白地凝固了片刻,什么话也不说,表姐劝诫她说:“你还是回去吧!回到那座县城去吧,我可以送你到火车站。”樊晓萍惊诧地质问道:“你刚才说什么?你让我回去,我告诉你,从出来的那一刻我就不可能回去了,我永远也不会回去了,我就不相信找不到他,我就不相信找不到他……”她哭了起来,表姐显得有些烦躁埋怨道:“你哭什么呀!你到底哭什么呀!”哭声骤然间停止了。表姐说:“你可以住在招待所,我已经付过三天的房费了,苏修跟我走,她跟我去住,你自己决定吧!”樊晓萍突然在那一刻感受到了绝望,她拽住苏修的手说道:“你为什么要走,你不可以跟我住在一起吗?”表姐坚决地说:“不可以,我要把苏修送回去。”樊晓萍松开了手说道:“好吧好吧,这是命,你们走吧!”

表姐拉着苏修的手很快离开了招待所,她们走得很快,仿佛害怕那个叫樊晓萍的女人追上来,表姐坚硬地说:“你不可以跟这样的女子在一起,记住你今后不可以跟这样的女子在一起!”苏修的手臂被表姐拽痛了,表姐把她带到了自己的单人房间,那是不足八平方米的房间,表姐说:“你必须呆在这里,晚上你小哥就会来看你。”“这么说我小哥哥并没有消失。”“傻瓜,那是骗那个女人的,你小哥哥根本不想见到这个女人,如果你小哥哥见到这个女人,麻烦就来了。”表姐走了,她留在这里,现在她明白了,小哥哥并没有消失;现在她明白,小哥哥在逃避被她带到表姐身边的这个女人;现在她明白了,樊晓萍并不受人欢迎,小哥哥和表姐都不欢迎她的到来;现在她明白了,樊晓萍只可能在招待所住三天时间,然而,樊晓萍已经说了,她既然来了,就不会回去,她一定会找到那个男人。

还没到晚上,小哥哥就来了。这就是樊晓萍要找的男人,他就在这里,见到苏修,他很高兴,他告诉苏修,他在一家照相馆打工,虽然是临时工,但已经不错了,因为他已经摆脱了樊晓萍。苏修对他说樊晓萍在服装厂的招待所,她很可怜,很可怜。小哥哥的脸上出现了一阵阴郁,他坚定地说:“我必须摆脱她,我根本就与她没关系,那个晚上我是喝醉了,但我记忆中根本就没与她发生关系。”小哥哥不断地申诉着“关系”这个词汇。苏修静静地听着,不管怎么样,她还是想让小哥哥去看一眼樊晓萍,哪怕看一眼也好。小哥哥听了这话,很生气地说道:“你知道我去看她一眼,意味着我要付出多少艰辛的代价吗?为了她,为了逃避她,我已经付出过代价了,我不能失败,不能失败。”苏修看着小哥哥,他是男人也是她的小哥哥,她的心沉下去,不断地想起樊晓萍独自一人在招待所很绝望的样子,她什么话也没有了,面对小哥哥,她开始失语了。就在这时,表姐回来了。她带回来了面包,她警觉地说:“这几天,行动要机智一些,尤其是苏容,否则,被樊晓萍发现,更大的麻烦事就来临了。”苏修有些惘然,她开始可怜那个孕妇,可怜她短暂的同谋伙伴了。然而,这一切都没有用,小哥哥又在暮色中离开了,她跟表姐睡在一起,她什么话也不说,她太累了,很快就被梦乡所笼罩了。

十八

梦乡,沉浸着,每个人的梦乡里都塞满了云絮,淤泥和闹钟;每个人的梦乡都飘曳着身体或重或轻的姿态。苏修睡得很沉,中途连身都没翻天就亮了,破晓时她翻了身,再继续睡过去,无人破坏她的梦境,无人中断她的梦境,她睡了一个有史以来最沉的觉,在破晓以后继续睡,而就在这个空隙,她梦见了樊晓萍。苏修就在这一刻突然意识到了一种现实:樊晓萍在哭,在现实中哭;在无法寻找到小哥哥以后大哭着,无助地哭泣着。她拉开了房门,准备去找樊晓萍,她想带上樊晓萍去找小哥哥,无论如何她都要这样做,她不知道这样做的结果是什么,她不想结果怎样,也不需要去承担这样的结果会怎样。

她不追究结果,只被一个梦境所支配着,这就是她前去寻找樊晓萍的理由。她穿过街道,只有一条街不短不长,她必须穿越那些三轮车,整个二十世纪的七十年代末期的中国城市都涌满了三轮车,它们是惟一的除了双脚之外的可以替代步行的工具,可以比脚更独立的工具。她穿过了马路,来到了服装厂的招待所,她上了楼,敲开了门。就这样,她又见到樊晓萍了。樊晓萍已起床,她的脸红红的,似乎长久地哭过,这跟母亲的释梦方式完全一样,在梦里狂笑不已,就意味着生活中要哭泣不停。她要阻止樊晓萍哭,她要帮助无助的樊晓萍结束哭泣的日子。她坚定地说:“我会帮助你见到小哥哥的,你不用害怕。”樊晓萍看着她,质疑的眼神游移着一团团迷雾,樊晓萍仍在啜泣,她必须让樊晓萍相信她是可以找到小哥哥的,所以她告诉樊晓萍她已经见到小哥哥了,小哥哥在不远的照相馆上班,小哥哥就在这座城市生活着。樊晓萍笑了,这不是梦,她的笑是凄楚的,是充满了希望的,她告诉苏修,昨晚上她差一点就不想活了,她差一点就撞墙死了。她面对着墙壁数着一二三,却无力撞向墙壁,如果有死的力量,她早就死了,苏修的泪水涌了出来,她看着四壁,想象着昨夜的情景,樊晓萍站在屋中央,挺立着腹部,樊晓萍已经产生了死的念头,只是缺少力量而已。如果那种巨大的力量推动着樊晓萍,那么樊晓萍就死了吗?她被这个异常恐怖的意境所笼罩着。也就是说在她梦境中狂笑着,灿烂的笑着的樊晓萍已经在昨夜经历过死亡的挣扎和搏斗了。现在,樊晓萍笑了,不是梦境中的那种笑,而是笑着,又看到了出路。她回忆着小哥哥上班的那家照相馆,不远,就在附近,那是条什么路,是小哥哥昨天告诉她的,好像是人民中路,不错,是人民中路,她不断地念叨着人民这个词汇,然后又连接起来变成了:人民中路。

就这样,她牵着樊晓萍的手下了楼,出了招待所的大门,那道门锈着,锈迹是那样强烈而明显,城里人的门也会生锈,这就是全世界的大门都会生锈,也就是全世界范围由铁所铸造的大门都会生锈。她不断地想着这种结果:凡是铁都会生锈,无论铁在哪里,用在何处,只要是铁都会生锈。她不断地复述着这种虚无的、现实的,隐匿的,铺天盖地的事实:凡是铁都会生锈,凡是铁都会生锈。她的嘴唇仿佛开始吮吸到空气中飘曳而来的锈铁味,她不拒绝,吮吸着,并不感到特别难受,仿佛她的身体中需要这种锈铁味,仿佛她的身体中到处在缺铁,所以她需要铁,需要生锈的铁味补充到身体中每个位置,每种器官,每条血液中去。

现在樊晓萍已经被她牵着手,她决心把这个女孩交给小哥哥,她们已经来到了人民中路。小哥哥似乎已经越来越近了,越来越近了,突然,她看到了照相馆的门牌:人民照相馆,哦,这就是小哥哥上班之地,她笑了,在吮吸了好一会锈铁味之后,她笑了,发自内心地笑了。

十九

邓丽君的歌声是那样缠绵,这是苏修听到的世间最为缠绵不休的歌曲了,听到这歌声,她的身体在软下来,她的骨络仿佛塞满了棉花。这是小哥哥最喜欢的歌,邓丽君也是小哥哥最喜欢的女人,似乎所有男人都会喜欢邓丽君喜欢邓丽君的歌声,喜欢邓丽君的脸,喜欢邓丽君给世界带来的无限酸涩和甜蜜的那种气氛。找到了邓丽君,就一定能够找到小哥哥,苏修进了照相馆,她已经在听见邓丽君的歌曲之后不知不觉松开了樊晓萍的手。

樊晓萍跟着进了屋,进了照相馆的门窗,小哥哥出现了,就像苏修预感中的一样:有邓丽君歌声飘拂之地,就会出现小哥哥的身影,小哥哥出现了,他看见了苏修的身影,他走出来,从里屋走出来叫唤着苏修的名字,但小哥哥绝对没有想到在苏修身后还有樊晓萍的身影。然而,在最快的速度中,小哥哥就已经见到樊晓萍,这个被他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想逃避的女人,这个让他已经背离了小县城,逃逸到这座照相馆的女人,竟然由他的妹妹亲自带到了他面前。似乎再也没有别的出路了,再也没有了。苏修的小哥哥走上来,似乎再也不可能当着这个怀孕女人的面从她的眼皮底下活生生地逃逸出去了。苏修的小哥哥在邓丽君歌曲的那种凄迷中看见了樊晓萍已经隆起的腹部,再也没有办法回到那个夜晚,回到他用酒精至上的夜晚,回到他什么东西都无法推理、判断的夜晚,就在这个时间里,小哥哥开始走上前来面对樊晓萍的存在。他把她们带出去,带到了不远处的广场,噢,这是她们见到的最大的广场了。许多人在广场上走来走去,打太极拳,还有许多老人拎着鸟笼挂在广场的树枝上,老人站在树下不断地与笼子里的鸟说话。

小哥哥带她们坐在广场的一只圆桌边,小哥哥点上了一支香烟,小哥哥开始吸上香烟了。樊晓萍伸出手去跟小哥哥要了一支香烟吸着。小哥哥似乎在通过吸香烟的过程寻找到并抑制住某种被激怒的东西,他终于掐灭了一支香烟蒂开口说话了,他望着樊晓萍说道:“你能确信那孩子是我的吗?”“你在说什么,你到底在说什么鬼话,你会不会说人话?”“樊晓萍我说的句句都是人话,你能用什么来证明那天晚上我与你发生关系了?”“我肚子里的孩子就是活生生的证明!”“孩子,难道你在之前只有碰过我,没有碰过别的男人?”“你又在说鬼话了,你还会不会说人话?”“那么你告诉我,你来省城找我,到底要我怎么样?”“结婚,必须尽快地结婚!”“不可能!”“什么不可能,你必须跟我尽快结婚!”“如果我不这样做……”“那我就死在你面前,如果你现在不同意我现在就可以死在你面前。”“你别吓我,如果你死了,我要受罪!”“好了,那么我们结婚吧!”“不可能……”在小哥哥即将点燃一支香烟的时刻,樊晓萍突然从包里抽出了一把水果刀:“你相信不相信,如果你不同意,我当着你的面割断我的静脉管?”小哥哥低下头,这是苏修看到的小哥哥生命中最为绝望的一个时刻,小哥哥抬起头说道:“好吧!我们结婚。”苏修目击了小哥哥和樊晓萍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那种分裂身心的对话,她既是局外人,又已经深陷其中,从坐下来的那时刻,小圆桌对于苏修来说就在晃动,仿佛她伫立于空空和悬崖,仿佛有人推她下去,或者她看见有人即将掉下去。

二十

小哥哥绝望中决定了要与樊晓萍结婚的刹那,使苏修感到空气中似乎又飘来了艰涩味,还有铺天盖地而来的锈铁味,她喘着气,看着樊晓萍收回了水果刀。樊晓萍的脸上又再次涌出了两行泪水,泪水如此地晶莹,然后又是泪水的滚动,苏修看着小哥哥,在转瞬间,小哥哥的脸抽搐着,小哥哥走了,他说要去上班,不能在外呆太长时间,让苏修送樊晓萍先回招待所。小哥哥飞快地从广场上消失。这一次,樊晓萍没有去追,她仿佛踏实地看到了她与小哥哥的命运中注定的那场婚姻,她踏实地走着,尽管泪水仍在滚动。三天之后,小哥哥从招待所接走了樊晓萍,也就是从那天开始,小哥哥和樊晓萍就住在了一起,这件事让表姐姚梅大为恼火,不过,事情都已经这样了,姚梅只好对小哥哥说:“你要为这个女人付出代价的。”也就在这时候,母亲从县邮局终于打通了表姐的电话,告诉表姐,苏修的寻取通知书已到家里了,她被录取到省城一座大学的中文系。噢中文系,一座迷宫,一座敞开的装满符号王国的迷宫在等候着已到了十七岁的苏修。而在这几天,姚梅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你哥哥要为那个女人付出代价的,付出代价的。”代价是什么,这是一个对苏修来说不可衡量的词汇,不可触摸的词汇,不易解构的词汇,不容评判的词汇,她不断地咀嚼这个词,忘记了又开始咀嚼,为了研究这个词汇或者清楚地看见这个词汇,她来到了小哥哥的出租房,小哥哥正在办调动,他还没有从小县城照相馆辞职,所以人民照相馆决定将他的户口、工作档案一并迁转到省城,这对于小哥哥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在小哥哥的出租房中,洋溢着樊晓萍全部的气息,她毕竟胜利了,她对苏修说:“没有你,我就无法寻找到你哥哥,我不知道如何感激你,现在,我找到你哥哥了,我们胜利了。”她在无意识中把苏修喻为她的同谋者之一,所以她挺立起腹部说:“我们已经来到了这座城市,我要在这座城市生孩子,让孩子睁开眼睛就能看见城市,你知道这对我来说是一种梦想吗?”她在高兴之余,在无意识之中透露出了她的出生地,她过去的身份之谜:“我出生在一座小镇,出生在外省一座看不到铁路,也看不到火车、货车的小镇,我的母亲死了,在我十二岁那年,我的父亲再婚了,于是,就是这样我跟着一个羊贩子出来了,跟他走了很远上了一台拖拉机,又下了拖拉机,在我十二岁那年,羊贩子在一座县城贩卖了羊后,带我到了一座旅馆;在我十二岁那年,就在羊贩子试图奸污我时,我跑了,那种事情我看见过,看见过我的父亲在我母亲死后不久在他们从前的房间里,女人睡在下面,剥光衣服,父亲在上面叫喊着,我从门缝中看见了这一幕,所以我逃跑了……我搭上了一辆货车去了很多地方,辗转了许多小镇,县城,许多年以后我遇上了开发廊的繁小桃,她把我带到那座县城开起了发廊,就在那里,我认识了你小哥哥,通过繁小桃认识了你哥哥,繁小桃曾经是你哥哥的女朋友,我们都知道,那时候,在整个小县城,你哥哥是最英俊的男人,繁小桃开始追你哥哥,她追你哥哥时,我已经开始心生嫉妒,然而,我怎么可能跟繁小桃去比,繁小桃就是漂亮,然而,突然有一天,繁小桃要离开了,将发廊转让给了我……就这样,在发廊,我得到了你哥哥,那天晚上,你哥哥完全醉了,然而却叫唤着繁小桃的名字,就是这样,在那个晚上,我怀上了你哥哥的孩子……这真是武器,怀上了一个男人的孩子,你就已经获得了武器……”

二十一

噢,武器,这个词汇仿佛在那刻已经投掷过来,苏修挪动着身体,每挪动一次都会度过一些黑暗,在很多年里,这个词汇使她成长着,她每次去哥哥那里,都会感觉到变化,第一种变化就是樊晓萍分娩了,那是一个黑色的星期天,那段时间,学院里回荡着一种黑色的浪潮,人们穿黑色的T恤,黑色的布裙,背诵黑色的诗歌,而在那个黑色的星期天,哥哥照常加班,哥哥喜欢夜晚加班,那是暮色翻涌的时刻,她路过哥哥的出租房,只想去看一看,她敲开门,突然听到一种呻吟,在打开门的时刻,樊晓萍尖声叫唤道:“快,快,尽快送我到医院妇产科,我要生了,我就要生了,要生了,要生了,要生了……”苏修从未遇到这样的事,她搀扶着樊晓萍下了楼,他们住三楼,下楼的过程艰难极了,樊晓萍的身体几乎全都倚依在她身体上,让她感觉到这个女子就像一块石头,一个孕妇即将分娩时的身体就是一块石头。她好不容易将樊晓萍扶上了三轮车,三轮车招之即来,就在街上,三轮车就像候鸟们样栖居在马路的边缘。那是一群黑乎乎的候鸟们,三轮车是黑色的,胶轮,车厢也是黑色的,车夫的衣着也是黑色的。终于到了医院,到了妇产科,这时候,要交住院费了,苏修摸了摸口袋,只有几十块钱,是她的生活费,几十块钱交不了住院费,只好给哥哥打电话,哥哥隔了很长时间才赶到,他并不紧张,只是在拒绝着这个孩子,这种现实:“她如此快生了,为什么如此快就生了。”转眼间,孩子出生了,是一个女孩。这个女孩在小哥哥苏容还没有意识到做父亲的年代却已经来到了他怀中。这种变化随之带来了樊晓萍分娩以后身体的自由,似乎孩子出了子宫以后,樊晓萍全部的血管朝这个世界敞开了,当苏修看见樊晓萍下地走动时,樊晓萍浑身的血液都在朝外奔涌,朝着医院充满来苏味的走廊奔涌,朝着台阶外的世界奔涌着。

孩子出世以后,苏容在照相馆分到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这意味着身份的变更,小哥哥在省城已经扎下根的依据;这意味着他们再也不需要住出租房了。这是一个值得庆典的消息,小哥哥把这个消息告诉给苏修时,小哥哥正准备搬迁,那又是一个星期天,苏修来帮忙,那还是一个没有搬家公司存在的年代,小哥哥拎着三只箱子,哦,那些看上去沉重的箱子,塞满的不过是孩子的尿布、樊晓萍的衣服,家里的的床单棉布而已,它们统统地已经被小哥哥塞进箱子,依然还需要三轮车,两辆三轮车就把他们送到了新居室,那是一套已经打扫干净的居室,尽管如此依然还残留着原来住过人家的一切味道,苏修一走进去,就嗅到了一大股油漆的味道,小哥哥告诉她说油漆可以让墙壁变得鲜亮起来,在四壁间,哥哥亲手刷满了七十年代末期最主流的油漆,用绿色,纯粹的草绿色,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视觉领域中最显赫的色彩,涂满了四壁的下部,仿佛想使居所陷在草地上,流水中,军营里,人类使用涂料的一切幻想基于心灵对于生活的颠覆和蜕变,就这样,这两居室,使小哥哥真正地拥有了家庭,而那个婴儿哭泣时,仿佛油绿色的涂料也在抖动。

二十二

七十年代即将结束的时刻来临了,转眼间,苏修就感到身体的变化越来越具体,越来越清晰:首先,那些昔日的衣服再也不能穿了,腿越加的修长,脖颈也随之修长,双乳变得饱满起来;牙齿越来越洁白,胃越来越饥饿,想吃东西的时候又总是难以咽下口,也就是在这时候,她去找表姐,那同样是一个暮色洋溢的周末黄昏,她站在门外敲门,表姐已经换了居室,两居室,有卫生间,之前,她总是悄然而来,与表姐度过一个晚上,表姐不用睡沙发了,她更愿意睡沙发,她觉得表姐客厅中的沙发比床看上去更舒服一些。表姐开了门,表姐说她自己正在布置婚房,因为她即将举行婚礼,苏修有些诧异地看着表姐,她不知道表姐跟谁结婚,表姐端起一只酒杯,把另一只酒杯递给她,自己动手倒酒,那是香槟,环绕整个七十年代的香槟,表姐举杯说:“我选择了一个服装厂的工人,就用了三个月时间,我选择了这个工人,准备与他结婚。”苏修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她突然想起一个男人,他叫方里君,那个男人到哪里去了?表姐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干了杯后低声说道:“他消失了,回省城以后他就消失了,他大概出国了,对于我来说,出国就意味着消失了,而且他连一个音讯也没有,对于我来说,一个男人长久没音讯就意味着已经死了,死了,你知道吗?所以,我要遗忘这个人的名字,我告诉你吧!所以我要举行婚礼了,三天以后,婚礼在服装厂大礼堂举行,我要跟那个服装厂的缝衣工人结婚了。”表姐突然举起一只香槟酒瓶举过头,然后倒立,让香槟酒的泡沫浇湿了身体,首先浇湿的是头发,面颊,胸部,然后是下体……转眼间,表姐变成了一个香槟人:她用泡沫似的语言宣布着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最后的一个秋季她生活的变异,以及她接近泡沫似的那种命定的选择:“我要在服装厂的礼堂举行婚礼了,厂长为我做证婚人,你知道吗?我就要举行婚礼了,最近几天,我一直在缝自己的婚装,我们自己缝了一套婚纱,我要穿着婚纱出现在大礼堂……你一定要参加噢。”表姐开始醉了,倒在了那些褐色泡沫之中,苏修把她挪到了床上。三天以后的下午,苏修很早就来了,她陪着表姐穿上了婚纱,那也许是省城出现的第一条婚纱,白色的,纯白色的婚纱出奇的美丽,充满着苏修从未幻想过的那种飘渺不定。当表姐穿着婚纱出现在大礼堂的中央时,主婚人已到来,表姐惟一的母亲已到来,表姐的母亲守寡已经数十年,她似乎是表姐生活中的局外人,无法主宰表姐的任何一种生活,表姐在之前告诉过苏修,母亲似乎没有思想,没有判断力,母亲似乎已经提早患上了老年痴呆症,这似乎是遗传,在母亲的家史中,有患上老年痴呆症的例子。确实,表姐的母亲似乎对礼堂热闹的情景缺乏一种融进去的热情,她麻木地坐在一侧,虽然坐在最显赫的位置,却仿佛局外人。

苏修抖动着羽毛,站在表姐一侧,表姐的婚纱曳地,曳满了灰尘,表姐说婚纱必须曳地,这才是婚纱的效果,曳地而去的婚纱带有世俗生活的痕迹,可以天长地久。苏修看着表姐,表姐完全地化了浓妆,完全地婚礼化,就这样,曳地的婚纱奔向了一个男人。就这样,在七十年代最后一个秋天,表姐结婚了。站在表姐身边的那个男人,显出几分羞涩,但纯朴默语地站着,礼堂中的纸花瓣和糖果朝空中抛掷着,没有宴席,这就是七十年代婚礼表姐结婚了,曳地的婚纱很快染上了一些灰尘,表姐结婚了。就这样,草绿色的七十年代结束了。

二十三

苏修在少许的焰火中仰起头来后不久,她毕业了,分配到一家汽车厂做文秘,这已经不错了,留在省城已经不错了,这是八十年代开始的一个春天,她骑着自行车从郊区来到市中央,樊晓萍给她来电话,说家里出事了,小哥哥要闹离婚,让她见见小哥哥,劝劝他。她骑着自行车到了人民照相馆,就在她站在照相馆外面时,小哥哥出来了,这是中午休息的时间,小哥哥问她来干什么,为什么不上班,她说想与小哥哥谈谈。小哥哥平静地说:“你不要过问我和樊晓萍的事情,好吗?”刚说完,樊晓萍就像幽灵样飘到了他们身边说道:“苏修,你必须管这件事,当初正是你把我带到了你小哥哥身边,所以才拥有了那场婚姻。”小哥哥转眼骑上门外的自行车消失了。樊晓萍说:“你走吧,你走吧!你走吧!”这是一些无助的叫喊,却已经惊动了照相馆的工作人员,他们纷纷走出来,观望了几分钟又进去了。樊晓萍把她拉到一个角隅,这里离照相馆远了一些,樊晓萍用手挡住嘴唇外部,仿佛害怕风把她的声音吹拂而去,仿佛害怕风泄露了她的秘密。樊晓萍说:“我最近一直在悄悄地跟踪他,我找到了一线线索,但不确定。如果你有兴趣,我带你去,好吗?通常这些事都发生在晚上,经过了这么长时间我弄明白了一件事,你哥哥喜欢上班,他在县城照相馆时就喜欢加班,这是一种借口,你知道这种借口意味着什么吗?那些日子,在他加班时,我早就发现繁小桃就会到他那里去,到照相馆去,我通过繁小桃掌握了你哥哥的这个弱点,前些年孩子小我无法抽身,现在孩子大了,白天上幼儿园,晚上接回家,我已可以在外面做些事了,白天,我已在啤酒厂工作,虽然是一份临时工,但我还是有一份工作了。我每天呆在啤酒车间,一只只啤酒经过我身边,我就给它们上啤酒盖,用机器上下控制,盖子就合拢了,我必须上几百只瓶盖……就这样,我回家,把孩子接回家,他却又出门了,他在加班,上夜班。我开始怀疑他的上夜班,我就在一天晚上到照相馆找他,原来他根本就没有上夜班,另外一个上夜班的人告诉我,你哥哥早就已经不上夜班了,早就已经不上夜班了,这就告诉我,你小哥哥在撒谎,他又为什么要撒谎呢?他不上夜班会去哪里呢?我就开始追踪他,可他骑着自行车转眼从那些小街小巷消失了,我怎么奔跑也无法追上,每一次奔跑都失败,因为孩子在家里,我不可能跑得更远,如果我坚持跑的话,肯定能追上,然而,因为孩子小我放弃了。但我突然开了窍,我可以带着孩子打上三轮车,去追他呀!这个念头已经产生了,而就在这时候,他说要离婚,我很害怕,很害怕,如果离婚了,我到哪里去住,如果离婚了,我怎么办?这些问题一下子吓住了我,我很害怕激怒他,所以就放弃了打上三轮车追他的念头,但是这个念头终日环绕我无法放下去,无法放下去……”眼前那张绝望的脸,使苏修也开始绝望起来。

二十四

小哥哥到底在干什么?他撒谎以后又面对黑夜,那么小哥哥到哪里去了?这个问题现在就像当年樊晓萍怀孕的问题一样,使苏修被笼罩,为他人生活笼罩,无疑是被他人牵扯着鼻子走,既然被他人所牵扯着鼻子走,无疑会嗅到空气中的一些味道。这时候,城里的一个女人牵扯着一条铁链做的绳子,牵着一条狗的意象已经在八十年代初期出现在眼前了。这个意象并不普遍,只会偶然才遇到,然而,那个牵扯着狗的女人是那样松驰地走着,因为她不用着急,因为她的狗无法奔跑起来,被她控制着速度,控制着狗性,控制着风格。世界需要控制人类历史的一切进展,所以便发明了速度,或慢或快的速度浸入到人的生命之中去,使其生命在其中受困,使其生命在其中获得挣扎的快感和痛感。一个人也同样需要控制欲,首先是控制自己的欲望,比如,樊晓萍在追踪小哥哥的意念中,突然被潜意识中的现实所控制住了脚踝:因为她害怕激怒这个男人,她害怕失去她的婚姻。而此刻,苏修被这个女人的节奏,已经不知不觉控制住了念头,那就是探究小哥哥的生活,她想独自为樊晓萍去探究小哥哥夜里到底在干什么?小哥哥为什么要撒谎。然而,她一跟踪就已经被小哥哥发现了,小哥哥回过头,推着自行车把她约到一家大众茶馆坐下来了。在茶馆里,有人在打扑克,并不安静打扑克的通常是老年人,他们围坐在茶馆,不时地抛出扑克牌,那些旧的发黄的扑克牌仿佛从空中掉下来,从他们手指缝中往下落。拐过弯,终于有一个角隅了,人在占据角隅的时候,仿佛在寻找自我,简言之,人只有想隔离开世界的时候想寻找到自我。在这里,自我是什么呢?自我就在这里,在小哥哥的脸上闪烁,他想要这里的角隅,他想占据茶馆的一个角隅从而面对苏修,他说:“小妹,你别给我惹事了,当初如果你没有带她来,我就不会与她形成这桩婚姻,现在,我之所以不尽快地了结,只是害怕她受不了,害怕她去死,我要等待时间……让她不会去死的时刻与她了结这桩婚姻。”苏修提出了一个问题:“为什么不可以过下去,为什么非要了结这桩婚姻,既然结婚了为什么不可以过下去?”小哥哥笑了,一种无可奈何的笑:“是啊,是啊,为什么非要与她过不去,我也这么想,为什么非要与她过不去呢?我还是告诉你吧!我跟她在一起,生活在一个空间里,就感到无聊,无聊透顶,而且一看到那个孩子,我就觉得没劲,那个孩子直到今天仍是一种谜团,我确实记不清楚了那天晚上,我到底是否与她发生关系,没有证人,这种事情是无法有证人的……这就是我被她所奴役的时刻……你知道我与她生活在一起的无聊吗?多么无聊,多么无聊……”小哥哥无话可说了,他们离开了茶馆,苏修回到了单位,回到了办公室电话铃响了,是樊晓萍来的电话:“喂,你见过你小哥哥吗?”“哦,见过一次……”“她说什么,他想与我离婚吗?”“他只是感到无聊,但暂时不会的,他害怕你去死……”电话挂断了,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对樊晓萍说这番话,为什么?难道这也是一种无聊吗?不知为什么当她听到樊晓萍声音的时刻,无聊已经开始了,这个曾经是她同谋的女人,当初挺着腹部,与她上了火车,从那一刻开始,她似乎就被这个女人的命运所牵扯进去,怎么也无法出来,怎么也无法摆脱小哥哥和樊晓萍婚姻的不稳定。这在这个晚上,小哥哥给她宿舍打来了电话。

二十五

电话,半夜了,电话是打到门房的,守门人走了五六分钟上了宿舍区楼,敲开了门,她还没睡,她还在听邓丽君的歌曲,她工作以后就买了一台录音机,那时候已经是邓丽君歌曲风靡一个国家的时候,噢邓丽君,邓丽君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她为什么拥有如此甜美而伤怀的嗓带,每次她听邓丽君歌曲,仿佛都感觉到邓丽君这个女人穿着水晶鞋望着尘世,望着哀伤的人世间,然而,她的嗓带中仿佛渗出了最甜的蜜。而就在这一刻,敲门声使她回过神来,她打开了门,守门人站在门外说:“你哥哥来电话,声音很急,你快到门房接电话。“她越过了走廊,这是一座单身宿舍楼房,走廊上吊着一盏大约二十瓦的白炽灯泡,那时候,整个国家都在使用白炽灯泡,那时候,整个国家都没有大面积的输通电话网,电话是稀少的,比如,在这里,电话只能打到门房,如去接电话得奔跑着,惟恐电话断了。这一切都称之为慢,电话因为没有大面积普及,所以电话是慢的,难以想象,小哥哥在电话的那边有多么着急,小哥哥从未在这样的午夜打电话来,如果他打电话来,那么一定有什么急事,那时候,守门人是重要的,守门人要接每个打进来的电话,守门人通过打电话从声音可以判断那个时代的特征、生活状态和生活的无病呻吟。

守门人已经判断出在小哥哥的声音中有一种焦虑,不错,守门人是敏感的,八十年代的守门人不仅仅守住了单位,住宅区域的一道门,而且学会了判断来来往往的人流和身份、特征,除此以外,守门人把守住了每个电话的进入。当苏修拿起电话时,小哥哥异常焦虑地说:“樊晓萍出走了,留下了一封遗书,你能赶来吗?我们得尽快去找,否则会出人命的呀!”苏修的心仿佛分裂了,她搁下电话,回房间穿了衣服,骑着自行车飞快地往小哥哥的居住地域奔跑,自行车确实带来了速度,她为了学自行车也颇费了些时间,在大学毕业以后,她买了一辆自行车每天在汽车厂工会的院子里蹬着,蹬着,倒下去就扶起了自行车就那样,她能支配自行车了。她来到了小哥哥家,小哥哥告诉她,今晚他上夜班,樊晓萍给他去电话说,让他回家来看遗书!她活不下去了,他吓坏了,他从与樊晓萍结婚之前就已经保存了樊晓萍那种要死要活的图像,也正是这图像的萦绕不休,他不得不与这个女人进入了婚姻,而当他跑回家后,果然看到了茶几上的一份遗书。女儿睡在卧房中,这一切都是在女儿熟睡以后发生的,樊晓萍使用一支钢笔书写遗书时,心情是纷乱的,从那些胡乱涂鸦的笔迹中可以看到樊晓萍那颗混乱的心灵。遗书说:她过不下去了,因为等待她的只是离婚,所以她不如趁早了结。文字不多,樊晓萍对文字没有多少感觉,因为她只在嘴唇上使用文字,并不用笔来使用文字。但这份遗书已经表明樊晓萍去赴死了。小哥哥的脸变白了,他是被吓坏了,他说应该分头去找,一定要找到她,必须找到她,小哥哥很肯定地说可以赴死的道路千千万万条,只是不知道如今去哪里赴死呀!苏修提醒他道:想一想,她平常喜欢去什么地方,喜欢出入什么场所,她跟什么人什么环境在一起。小哥哥说:“啤酒厂,每天她都奔往啤酒厂,那时候会经过铁路轨道……”

二十六

当樊晓萍离开了铁轨在小哥哥不离婚的宣布中活下来时,表姐姚梅怀孕了,在世界的面前,女人怀孕是幸福的,值得骄傲的,女人用怀孕证明婚姻是幸福的,子宫是健康的,身体是通向繁衍之路的。而表姐怀孕却需要一番挣扎才能显示出怀孕的价值。表姐指了指自己的腹部嘀咕道:用不了多长时间它会挺立起来,那时候我还是那个叫姚梅的女人吗?表姐的目光开始虚幻,表姐的目光在更多情况下是虚幻的,无人能通向表姐虚幻的那条道路,无人能够解释虚幻中的表姐的另外一个世界。苏修看着表姐,仿佛在看着表姐的子宫,那怀孕的子宫,自己也拥有子宫,她可以感受,判断,推理,子宫是神秘的,深邃的,窄长的,或者是圆形的。

子宫是铁轨吗?苏修经常想到这个问题,想到子宫与铁轨的关系,一双手突然从她肩膀上移过来,她回过头,是汽车厂的副厂长,他接近四十岁,或者说以模糊的速度开始趋于四十岁的年龄,就是他从大学毕业生中发现了苏修,那次汽车厂到大学面试大学生,她坐在第三排,在很多人中好不容易占据了第三排的位置,她心跳很厉害,她不想回到县城去,如果她在省城找不到单位,那么她很有可能就要回到她从前出发的地方去,她在悄悄地找工作,找一块立足之地,找到她扎根之土壤,县城的土壤也很美,然而,那种美不是她需要的,县城的美已经被她审美了整个十六年,已经足够了。她产生了一种幻想,她要审美省城的土壤,她要在省城像表姐,小哥哥,甚至也像樊晓萍一样寻找到扎根之地。

所谓扎根只需一块土壤,在省城是没有土壤的,但有水泥地,到处是青一色的灰色水泥地,要将根须扎下去。就是凿破水泥地,进入水泥之下,进入钢筋之下,进入最坚硬的房屋之下,才可能扎根。苏修就这样在面试中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汽车厂的副厂长和厂人事科的主任,副厂长是一个男人,人事科的主任是一个女人。

二十七

她坐在第三排,她仰起脖颈,这是一种本能,为了在水泥地上寻找到扎根的根须,她是充满期待的,她的颈已变得修长,她已是一个体态修长的女人了,只须寻找到根须就会依此扎下根来,以越过水泥的那种力量,寻找到属于自己的土壤。她的目光突然与副厂长的目光相遇了,副厂长久久地停留在第三排她坐的位置,然后副厂长让她站起来,她是人群中来寻职的大学生中第一个被叫唤着站起来的,她很幸运地被录用了,然后是她毕业以后的人事档案全部转移到了汽车厂的人事科,她和另外两个大学生同时进了汽车厂,她做了一个厂长秘书,副厂长就在她旁边的办公室上班,现在,他来了,她有些惊异,因为副厂长那么轻易地把手搭在了她肩膀,她不舒服极了,仿佛毛毛虫在她肩膀上滑动,她见过那些毛毛虫,在县城家里的庭院中,那些从石榴树上滑落而下的毛毛虫,那些柔体,那些浑身无骨的虫有一次落在她的脖颈里,使她尖叫着母亲的名字,那时候她才年仅八岁,从那以后,她就害怕毛毛虫,害怕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落下来的细小的毛毛虫。

她移开了他的手,用了并不礼貌的姿态,站起来,他的手落下去了,顺着肩膀,犹如那些从树上偶尔落下来的毛毛虫,从她肩膀上落下去了。她屏住了呼吸,从她进入厂秘书位置时,她就有一种感觉,副厂长始终在用一双眼睛盯着自己,但不是盯着她的眼睛,而是盯着她的胸部。噢,她本能地朝后退,实际上她并没有朝后退,只是她的潜意识在朝后退而已。在这里,没有厂长所以副厂长就是厂长,而她是厂长秘书,她不可以朝后退去,何况副厂长又没有对她干什么,她更不可能朝后退去。而现在,副厂长来了,门是掩上的,手已经落下去了,副厂长对她说想带她出差,让她准备准备明天上午出发,乘火车出发,要到外省一家汽车厂参观,学习,时间一周。副厂长说完就离开了,她还没有回避或思忖,这是决定也是命运,既然她已经来到了汽车厂,这就意味着她要借助于汽车厂的地盘和水泥地,扎根,副厂长让她出差,她必须出差,而且是乘火车去,她已经有许多年没乘火车了,火车是一种现实,铁轨也是一种现实。

第二天,厂里一辆汽车把她和副厂长送到了火车站,他们上了车,上了有卧铺的车厢,那是有雨的一个暮色,空中纷扬着一丝细雨。她上了车厢,她拎着一只箱子,穿着一条喇叭裤,这种裤形已经在省城风靡,当一个夜晚过去以后,风靡中的喇叭裤突然在省城的大街小巷中流行起来,而就在这时,邓丽君的歌依然在录音机中反复地由磁带的魔力所唱出来,流行这个词汇已经开始像牛奶般溢动而出,流行是白色的,也是粉色的,喇叭裤穿在了男人和女人身上,很快取代了过去的传统裤形,从裤子掀起的一场革命开始蜕变着现实的形象,在火车厢中,到处都是穿喇叭裤的年轻男女的大裤脚在拂动,它们拂动着少许的灰尘,拂动着火车厢中的果皮。苏修的第一次出差开始了,她悄悄地感受着出差的意义,除了好奇之外,她也在悄悄地感受着世界的变化,她那条蓝色的喇叭裤恰到好处地衬托出了她青春的体姿,这是一种流形的美。副厂长把她带到卧铺车厢,再把她带到了两个人的卧铺间,她有些愣住了,火车上竟然有这样的卧房,竟然充满着两张床的房间,这是她从未想到的。她在门掩上的时候,感到有些无所适从,感到少许的害怕,但是门掩上了,服务员送来了一只水瓶,门再次掩上了,剩下了她和副厂长,她有些陌生感,紧张感,很难想象要在火车上,度过十二个小时,度过一个夜晚。

二十八

副厂长说睡吧,早点休息吧,她正从车厢外回来,她觉得外面的世界很热闹确实也很热闹她喜欢穿过卧铺车厢,到硬座车厢去,在那里,世界是敞亮的,有那么多陌生的百孔,那么多面孔,她嗅着他们的味道,嗅着世间的味道,这味是可以溶进去的,溶进自己的身体中去,然后孤寂会减少,所以,很晚了她才回来,回到车厢,副厂长一个人在吸烟,他在她离开以后吸了很多烟蒂,留在了烟缸中,仿佛想让她看见,待她回来以后,副厂长仍然在吸烟,以引起她注意,她有意地回避副厂长的眼睛,那是一双总是巡回在她胸部的眼睛,她坐了一会儿,上卧铺了,她和衣而睡,副厂长出去了几分钟又回来了,然后掩上了卧铺门,她无法进入睡眠,而在佯装入睡,她听见副厂长卧铺床上翻身的声音,一次次地翻身,副厂长似乎在叫她的名字,她没吭声,佯装入睡,副厂长从床上站起来,又开始吸烟,她没有吭声,仍然在佯装。她不知道为什么佯装入睡,也许这就是她惟一使用的武器了,副厂长来到了她床边,她屏住呼吸,紧闭双眼,副厂长看着她的眼睛,仿佛刺目的光线,她翻了一下身,副厂长说:“我知道你并没睡着,是吗?睁开双眼吧!这样的夜晚用来睡觉太可惜了,我尝试过了,根本就无法入睡,你也一样,这样的空间多好啊,只有我们两人。”副厂长的脸突然垂下来,靠近她的脸,靠近了她的呼吸,她不断地移动脖颈,向着另一边的车厢移动,然而,这是一件多么徒劳之事,多么徒劳,因为很容易就被墙壁挡住了,因为卧铺床实在太窄小了,她突然翻身而起,副厂长低声说:“我是喜欢你的,从一开始就喜欢你了!”她的世界突然被挡住了,一张脸挡住了,一堵墙壁挡住了,她什么话也说不出,她什么力量也没有,就那样被副厂长不断移向她的脸和身体挡住了。这个接近四十岁的男人的脸像是不断地想从她脸上触及到雪花膏味道,触及到没有皱纹,没有波浪的历史的味道,她回避着他的脸,她忍受着这种突如其来的侵略,她感到十分伤心,泪水涌出了眼帘。他问她是不是害怕了,她趁他的脸移开下了床,然后拉开了门走了出去,她走得很快,那种快的速度似乎想越过她生命中最危险的暗礁,想越过她不舒服的,不愿意滞留的一个位置;那种快的速度让她的身体变得如此地轻快,她不顾一切地朝前走,直走到最后一节硬座车厢,因为无法再朝前走了,因为再也走不出去了,她只好停下来。她停下来的一刹那,他来了,他事实上一直在她身后追着,只不过她速度太快,而他的速度太慢,所以,她无法感觉到一个用太慢的速度的人在追她,他追她,是因为她速度太快了,她使用的速度令他害怕,他一定害怕她会出去,然而,尽管害怕,他追她的速度却怎么也无法快起来。

只有停下来,他才可能赶上她的速度,因为她停下来,速度也就滞留下来她把头靠在最后一节车厢的过道上,她闭上双眼,她跑得太快,她的心脏是跳动的,她的身体是慌乱的,而现在,她只有依倚着过道上的铁壁才可能回过神来,他来了,站在她身边,他一说话,她就睁开了双眼,他说他的动作太快了,是不是吓坏她了。她不吭声,他说回房间吧!还有好几个小时可以休息,她摇摇头她不想回去,不想回到车厢去,他站在她身边,站了很长时间,他无法劝她回去,他只好自己回去了,她就那样依倚着铁壁,火车上到处都是铁的味道,她太熟悉这味道了,父亲身上带回来的锈铁味,小哥哥自行车上的锈铁味……

二十九

多少未知都被大水淹没了,或者在横空中出世。未知是什么呢?触手可及的空气,朝露是不是未知,如果人一旦知道前因后果会不会终止生活,在那个看不到前也看不到尾的时刻,苏修的心是如此地绝望,如此地绝望,这是一种开始时的绝望,过去没有过,这是一种特别私人化的绝望,从这个时刻开始,她似乎可以为私人话语和私人空气保存绝望的细胞了,她看到她的副厂长,头也不回地引领着她,上了公交车,车上挤啊挤,一片外省人的声音,副厂长又带着她下了车到了郊区一家制车厂,进入制车厂招待所,领了房间的钥匙,她住在副厂长隔壁,而就在这样的一些路程中,繁小桃已经消失了。苏修拉开窗帘喘了口气,刚刚喘口气,副厂长就来到了她房间掩上了门,副厂长站在她身后,突然伸出手来从后面抱住了她的腰,她没叫喊,她本能中缺乏一种叫喊的意识,她不叫喊,实际上是在抵抗,用沉默抵抗,或者在用沉默喊叫。她没有一点点进入他拥抱的意识之中去,她是麻木的,也是颤栗的,她根本就不需要这种拥抱,可他来了,她微微地挣扎,使他不会感到难堪,作为女孩,她在许多年以前已经感到了繁小桃被追的镜头,那就是男人的手,男人在追女人,然后将女人扑倒在地,因为繁小桃把这一切称之为强奸,那是强奸吗?而此刻,副厂长松开手臂低声说:“晚上我过来吧!可以吗?”她不吭声,她仰起头,她不抵抗他,但到了晚上,那是很晚的夜色弥漫的时候了。晚餐以后,会议举行了舞会,那是一个国家刚刚挣脱了一系列的束缚,开始接受交际舞的时代。在之前,在毕业晚会,交际舞蹈已经悄然地在大学校园中开始了,苏修站在大学生的礼堂中,她站在远处,想坐在空凳上,眺望着那些旋转中的练习交际舞的男女大学生,他们手拉手地旋转着,高跟鞋已经开始风靡,啊,那些钉着马掌似的高跟鞋总是会发出异样的声音,不知道这种声音会不会溶入城市中各种声音中去,她远远地看着,看着他们的旋转,在不停地旋转。一个男生伸出手来邀请她跳舞,她站起来了,她对舞曲有一种天生的感受力:那就是用脚尖踏着旋律绕啊绕,仿佛绕着月亮走,绕着云端走;绕着地上的碎石走,绕着喷泉边的水池走,绕着邪念丛生的小路走,绕着苹果树的阴影走……这就是她脚下的交际舞吗?男生领着她绕啊绕,她似乎对交际舞的旋律并不生涩,她的足尖流畅地在绕啊绕,在眩晕中绕啊绕。

而此刻,副厂长带着她到了招待所舞厅,也就是饭厅。这个时候,舞厅还没有正规化,饭厅,仓库,教室都可以做交际舞舞厅。旋律已经开始了,已经有陆续的人上场了。副厂长伸出手来,交际舞就是这样,都是男人站起来邀请女伴。副厂长的手困在空中几秒钟了,苏修才站起来,她是局外人,之前都一直在保持着观望的态度,她并没有想到副厂长如此快地就伸出了手来,副厂长穿着西装,手是从西装袖中伸出来的。她迟疑了片刻,在短暂的片刻间,她的思绪被堵住了,一刹那,不可能回到遥远的过去,不可能回到大学阅读的教科书上去,那些蝌蚪似的符号啊,那些鱼儿畅流的水底;那些黑色蝙蝠撞击的墙壁,那些汪洋中出世的暗礁,培养了她的心智生活。

三十

从舞厅绕回到招待所房间的路程到底有多远,副厂长能跳流畅的交际舞,他大约是第一批交际舞的训练者了。他拉着苏修的手绕着整座饭厅在旋转,在人群中旋转,在缝隙中旋转。然后终于旋转到了客房,苏修此刻回到了房间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开灯然后再灭灯,然后插上门栓,那时刻使用一种铝门栓,即使到八十年代,金属时代仍未降临,即使已经进入交际舞时代,金属时代依然游移在门外。她在利用有限的门栓保护自己,利用熄灭灯光来驱逐外在的干扰。她已经意识到副厂长在扰乱她的心智,在干扰她已经开始的青春生活了。她退回到房间内部,退回到床上,她灭了灯就是想告诉他人,她睡了,她困了,她已经筑起了四壁,她知道牢记他说过的话,晚上他过来,这意味着挑衅她的私人生活,这意味着她二十一岁的青春就要面临着危机和颠覆。

第一个夜晚她就这样在巧妙地筑起了她青春范围中的栅栏,尽管如此她还是在躺下后不久听到了敲门声。那是手指小心翼翼地叩击声,仿佛试图让她触到门板中的电流,可她缺少感受电磁波的心情,她惟一产生的心情就是排斥这种声音,排斥任何人进屋的可能性。其余的她什么都不想,就这样手移开了,大约放弃了希望,终于离开了。她捍卫了一个夜晚的宁静,她感到兴奋,她捍卫了青春的存在,这让她感到安定。她在黑暗中睡过去了,第二天早晨,她感到清新,出现在饭厅中时,她看到了副厂长,这个男人的眼神中深藏着有些不愉快,有些意见,有些恼怒,他们坐下来共用早餐,他们之间一句话也不说。白天面临着开会,参观,白天的时间混杂着车轮,机油,汽车厂车间的旋转味,白天的时间消磨得出奇的快,但是暮色又垂临他们之间,副厂长这一次没有带她去舞厅,而是带她去看电影。

电影院在不远处,在招待所附近,整个八十年代,电影院是如此地热闹,看电影买票需要排长队,副厂长告诉她说,中午他没休息,独自一人到购票处排了很长时间,才买到了电影票。看电影真不容易啊,而且电影名为《三十九级台阶》,这个影名太刺激了,实在是刺激人啊!首先是“台阶”,这个词汇激荡起了苏修的某种潜在的激情,台阶是什么呢?她仿佛在影名中已经被刺激着,至于跟什么人一块看电影已经无所谓了,而且在她看来,在电影院看电影,与那么多的人一块看电影应该是合理的,触不到汪洋中的暗礁的,所以她的神经是松弛的。甚至因为受到了影名的刺激以后,她的神经是喜悦的,期待的。所以,她和他进了电影院,坐在了第十五排中间,这是最佳的距离,看电影须保持着不长不短的距离,噢,这种距离会拉开人与屏幕的空间,会拉开人与虚构和机器的空间范围。距离,是人类发明的折磨人类幻想和现实生活对抗的武器,亲爱的武器。在拉开的距离中,电影和人的距离产生了,八十年代是被电影所勾引的时代,她坐下来,他坐在旁边,灯光刹那间熄灭,完全的黑暗。屏幕激荡起了声音,字幕就这样,《三十九级台阶》开始露面。苏修的心跳动着,已经溶入银幕所带来的紧张的,并不明快的刺激之中去了。

三十一

刺激就是抵达神经,我们的神经中回荡着溶尽着俗世生活中的全部现实。而现在,电影的刺激来了,她屏住了呼吸,而旁边挪动而来的一只手,还是过来了。那只手在他自己的膝头上游移了很长时间,似乎在寻找着机缘,寻找着这座电影院内部的黑暗中的机缘,关于手的机缘,那只手摸索着,从黑漆漆的电影院的光线中摸索过来了。它过来了,沿着膝头下的黑暗停顿了片刻突然在她膝头上寻找到了她的一只右手。冲突过来了,未经她同意的侵略过来了,未经她允许的挑衅和拢乱过来了,那是一只男人的手。它捉住了她的右手,沉浸在银幕中间的她,一颗心剧烈的被电影刺激着,未曾想到还要承担电影外的刺激。她屏住呼吸,徒劳地抵抗着,那只手很快就捉住了她的手,使手与手之间的距离消失了。她多么徒劳的手啊,被他的手抓住了,电影的刺激,那种美妙的刺激很快变成混乱和破碎起来了。

她是可以忍耐的,这种文字作品中和历史中反复强调的忍耐力,是需要一点一滴地在细节中培植的。在一生漫长的生命时间中,我们在抵抗,在用尽力气与各种命运相逢时,实际上是在悄无声息中培植我们的忍耐力。噢,这些忍耐力在她手中抑制了爆炸,同时也控制了尖叫。这就是苏修她的手就这样在被这个男人反复地抓住,他似乎不是带她来看电影,而是带她来与电影院幽暗的光线约会,也许是只有利用电影院或者利用看电影,他才可能与她坐得如此地近,如此地近,她呢,纯粹也是被这种近距离所利用了,她的手被奴役了——两个人无法看电影,《三十九级台阶》只不过是一种画面,那些画面对两个人来说是模糊,她根本就无法进入所谓的“台阶”的隐喻,也无法进入“台阶”的现实,她的心身分裂着,更渴望的是电影快一点散场,快一点解散,让男人的手,那只在她手背上不断摸索的手尽快撤离出去。而他呢,也许更期待的是电影继续放下去,电影永没有结束的时刻。

电影结束了,在苏修的期待中以很慢或快的速度在幕布上画上休止符时,苏修的手猛然地抽了回来,灯光亮了,看电影的人要散场了,一切未尽事宜已经结束了,苏修朝电影院外面走去,副厂长追上了她,她不看这个男人的脸,她独自往前走去,她顾不上看这个男人的脸色,她只想尽快地朝前走,她恼怒住,抑制住了的那种羞辱是那样强烈,如此撕裂着她的心肺,她想尽快回到房间去,回到房间洗干净她的手,她觉得那个男人的手充满了汗渍,粘粘的,像是动物吐出来的粘液,所以她要尽快地寻找水笼头。

水笼头是什么?她为什么如此急需寻找到一只水笼头,什么都不需要,就需要一只水笼头。她急促地往前走,她已经顾忌不了那么多,那么多的令她透不过气来的压抑、紧张、羞辱铺天盖地地移植过来。她已经等不得这些;她不可能顾忌那个男人在她旁边走,还是在她身后追她,还是贴着她的影子在走;她已顾忌不了如此多的纷乱,人世间那些无法说清楚的性别间的黑暗到底有多幽深,她太需要一只水笼头了。

她终于到了招待所,打开门以后,插门,插上门拴,然后就奔往简陋的卫生间,水笼头裸露在眼前,离她那么近,在近距离中,她的神经开始伸长而去。

三十二

只有靠一只水笼头才可能洗干净一个男人在她手背上投射下来的粘液,那些灰色的,令她感到恶心的汗渍味;只有依靠一只水笼头,才可能彻底地清除遗失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叶的外省电影院内的一场混乱的记忆,被一只男人手所强迫中接触的世界;只有依赖于一只水笼头哗哗流畅出来的水声,那些清澈的水,那些从山川旷野的积水库中流到她手背上的水,才可能清除她内心郁结的记忆。就这样她迎来出差的第二个夜晚,依然是灭灯,她不打开灯光,让自我沉浸在彻头彻尾的黑暗,拉开窗帘,钻进了被子,她在中间又听到了低沉的敲门声,她钻进被子,用被角盖住耳膜,敲门声过去了,她钻出头来,呼吸着小小空间中的一切味道。第一次感觉到:人生是那样困惑,竟然要面对男人,竟然要熄灯,竟然要用水笼头洗干净手背上的汗渍,一个男人留在上面的粘液。她感觉到艰涩开始了,因为还面临着第三个夜晚,还面临着回到省城单位的一切现实,还面临着再一次醒来。

再一次醒来后意味着白昼的又一次湮灭。在其中,她仍然穿着喇叭裤来回地走着。在白天,副厂长一切正常。保持着一个副厂长看上去的一切庄重礼仪,他并不步步地紧追她身后,甚至与她保持着不多不少的距离,这距离是让别人看的,在别人看来,她是他的同事,汽车厂的同事,在别人看来,他是正人君子,穿着西装,谁也不会猜测出这个男人的另一面,谁也无法猜测出这个男人在电影院把手放在她手背上的摸索的欲求。

在白天,她是可以松弛下来的。因为副厂长也不会施加给她紧张,喘息和羞辱,所以,在白天,她不需要挣扎和抵抗,不需要借助外力来对抗这个男人,白天过去了,终于又过去了,只剩下最后一个出差之夜了。如何打发这个夜晚呢?她突然看见了发廊。便产生了逃逸到发廊的念头。这个时代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发廊了,所以,晚餐以后她就离开了招待所,今晚在招待所依然举行舞会,她已经在刚才看见了招待所门口贴的海报,所以她要尽快地逃逸。她要逃到发廊去,逃到那个有洗发香波的小世界中去,她要把头发烫成波浪,这种波浪形状的发型已经开始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流形开来。她很喜欢这种波浪,仿佛水中涌来的潮汐。她进了离招待所很远的一家发廊,她几乎走了足足一个多小时,只是为了离招待所远一些,更远一些,她进了市中央,有一座环形花园,她盯着那些花骨朵在摇曳,然后进了一家发廊。很多的年轻女孩在发廊中,一个男人进来了,几个女孩便走上前去,问男人需要服务吗?苏修坐在发廊的镜子面前,那个年轻男人摇摇头,那种神态是困惑的。他所需要的服务是洗头、理发,与苏修一样,发廊小姐开始为苏修服务,一种化学药剂开始弥漫在她的发丝间,她嗅着并不喜欢;她忍耐着这药剂味,这些剥离并改变她发型的化学剂。发廊确实是一个好去处,确实不错,改变一次发型确实也需要很长时间,就这样,三个小时过去了,三个小时她的整个发型被改变。

三十三

这是一个突如其来的附在繁小桃身体中的阴谋,它来了,它必须来,许多年来,没有哪一天她会忘记苏修的存在,没有哪一天她会忘记她的目击证人。这个目击证人仿佛一架摄像机把她生命中最致命的,最倒霉的,最肮脏的,最无耻的那种现场录制下来了。所以,她被折磨着,现在,苏修来了,她们干杯,苏修对啤酒,对一切酒精都缺乏经验,她干杯着,满以为飘入身体中的那些啤酒像水一样轻,像白酒一样甜。她干杯着,对酒缺乏任何想象力,只知道尽收眼底的弥漫的是美酒,是可以超凡的美酒,她干杯着,毫无理性地干杯,只想陷在这里,游移开那个男人,她想把今夜度过这样就可以回去了,乘火车回去,回到出发的地点,这样就能巧妙地打发夜色了。但她没有意识到,她醉了,她倒在桌前,在这一边,繁小桃舒心地看着她,叼着香烟,烟灰不间歇地落下去,她是不会醉的,她在许多年里已经训练了酒精的忍受力,在很多时光里,她都在喝酒,不仅仅自己喝,也在陪男人喝。现在,这个女人来了,她畏惧的摄像机来了,就在她面前,她亲手把这个人灌醉了,她醉着,不知人世间还会有时间在流动。繁小桃起初只想把她灌醉,她就想看见这个漂亮女人是一副什么样的醉态。后来,她想把这个女人带走,因为这个女人已经酩酊大醉,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不知人世间会发生什么事,繁小桃带走了苏修,却暂时不知道应该把她带到哪里去,她生起过把苏修带回自己住所的念头,这念头掐灭了,就像她掐断一根香烟那么简单。

然而,她却不知道应该把苏修带到哪里去,世界确实庞大,人面对庞大时却时时感觉到虚无。无所适从的东西每时每刻都在递嬗,她从苏修的外衣口袋中看到了招待所的住卡,她不是有意搜她的衣袋,那入住卡从包里掉出来了,所以,让她看见了招待所的地址,这是一个好办法,她可以送苏修回去,回招待所。乘三轮车回去的路已经铺满了碎银色的夜色,这种色泽每天降临,不知道有多少人湮灭在夜色中失去了踪影,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夜色中失去了回家的路。繁小桃搀扶着苏修上了楼,她摸到了房门钥匙,在打开房门时,已过了午夜,已过了缭绕的,零乱的午夜。隔壁的门打开了,一个男人的头从房门口探出来看了一眼,门就这样掩上了。繁小桃将苏修送进屋,搀扶到床上去,她打开了灯光,苏修的身体在这个时刻已经失去了和谐,人不可能在被大量的酒精所控制神经时,还能够让自己的四肢语言,身体语言获得和谐,也可能在这样的时刻还能够让身体的姿态曲线和谐地展现而出,这时候的苏修身体是弯曲的,甚至是尸体似的,沉重的,繁小桃又吸上了支香烟,然后坐在床边,审视着这副醉态。她笑了,嘲弄似的笑,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想起了隔壁的男人,刚才她看见这个男人了,她不仅在刚才看见了这个男人,而且在火车站已经看见过这个男人,她从男人看苏修的那种神态中大约已经感知到了什么,所以,她此刻得走出去敲开了这个男人的门,把苏修交给了这个男人,然后离开了,这个决定让她的阴谋趋近了危险的高峰,她看到高潮来临了。

三十四

繁小桃把酩酊大醉的苏修交给了这个男人,她离开时,她感到那个男人的目光在走廊上游移着,然而男人已经朝客房走进去了。一个高潮已经像波涛般铺开了。她把这个女人交给了这个男人,一个阴谋荡开了,她在走廊上看着,在拐角处,男人进屋后,门掩上了。她离开以后,我们随同男人进屋,这间屋燃着白炽灯泡,苏修睡着,她是失去意识的女人,整个意识都沉下去了,大约沉进了水瓮和石头纹理中去,她是激不活的化石,冥睡着,男人站在床边,有很长时间男人在寻找衣袋中的香烟盒,他需要香烟是必然的,这个睡在床上的酩酊大醉的女人让他无所适从;他需要从香烟盒中抽出一支香烟,大约这样他就能平静了,或者被香烟所产生的魔法寻找到力量,香烟盒不知去了哪里,他似乎在等待什么?是在等待苏修翻身吗?她会很快翻身吗?翻身对于苏修来说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吗?过了一会,他似乎不想等待了,所以,他拉开被子帮助苏修盖在身体上,然后退出了苏修的房间,这一切并非让繁小桃的阴谋呈现,在这个阴谋中,繁小桃看到了什么呢?在有限的肉体中她也许就这样看到了:男人是肉体性的,甚至是动物性的。所以她把酩酊大醉的苏修交给了这个男人,也许凭经验这个男人会帮助她呈现阴谋的波浪。但她并不知道男人在各种情况下更多还是人性化的,比如,这个男人面对已经沉入酒精的女人来说,肉欲已经丧失;或者说理性占领了肉欲,理性一旦来了,它就是剥开的果仁,里面有一个果核,藏满浓缩的各种思想了,男人就是这样找到了这种思想;或者说男人对已经睡着了的,呈现梦乡状态的苏修的身体不感兴趣,他宁愿在电影院中,在电影《三十六级台阶》的笼罩之下,在旋律,在看电影的那种黑暗中,伸出膝头上的手摸索着不易得到的苏修的手,他宁愿作这样的摸索,因为摸索能给这个男人带来刺激快感,或者说通过摸索寻找到一个女人的另一只手是艰难的,也是让人心慌意乱之后所获得的一种满足。

所以,这个男人退场了,这个男人没有帮助繁小桃实现她作为一个女人惩罚目击者的阴谋计划。于是,苏修醒来了,她是在接近天亮以后醒来的。她是在身体从酩酊中抚摸到光亮以后醒来的,这时候,天已破晓,那一缕亮的光线穿过窗帘已经来到枕边,她起床了,发现她的危机四伏的第三个夜晚到此已经彻底地过去了。她下了床,挣脱了白天来笼罩她的阴影,她起床了,她必须在今天像一只蝴蝶,像一只真正的蝴蝶充满飞的欲望,因为她是斑驳的,因为她是不可以被梦魇所湮灭的。也不能被哪一个男人所控制,不可能让电影院摸索过来的手掐断她青春的飞行。

离开外省的招待所了,离开这座充满八十年代各种风靡一时的潮流了,于是,她穿着自己的喇叭裤,同副厂长,同她的头儿,上了火车,谢天谢地,这次的卧铺车厢不仅仅只是她和副厂长,四面有四卧铺;谢天谢地,四个人同室让她彻底松驰了。那种对两性关系的紧张消失了,火车对她来说变得如此地明快,变得比她想象中的要轻松,自由和明快得多了。她自由的在火车厢中穿行着,就这样,就这样,她回到了她生活的地方,她短暂的外省生活结束了,她心爱的火车上的生活也结束了。她回到了宿舍,回到了盘桓她生活的汽车厂的单身宿舍。就在这时,电话来了,电话来了,是姚梅从医院打到收发室的电话,那是她刚刚下火车的那个上午。

三十五

她慌乱中骑自行车往医院的大街奔跑着,自行车的环行链条不断地发出圆润的声音,她蹬着自行车的速度从来没有如此之快,她奔向医院,表姐姚梅已在医院等她,表姐对她说:“我想堕胎,我今天想堕胎,你说怎么办?”她说她很快赶到,她什么话也来不及说,她害怕极了,她害怕表姐会失去那个孩子,堕胎意味着什么呢?她不知道,她只是害怕,那种深渊似的意象突如其来,所有这一切都是书本带给她的知识和经验,包括堕胎也如此,她对此缺乏任何经验,她不可以说清楚在这个上午,当她在传达室拿起电话的那一刹那,表姐说到堕胎时她内心的恐惧,于是,她蹬着自行车就来了,奔赴医院,医院是什么地方,是与生命有关的地方,是充满伤口、死尸味的和病毒的地方,也是生命复苏的地方,所以,她下了自行车以后就跑向妇产科的走廊,跑向那片荒凉的堕胎的走廊,她气喘吁吁地跑到姚梅面前时,医生正叫着姚梅的名字,已到她了,排队已经很长时间了,终于轮到她出场了,她唉了一声,准备进堕胎手术室时,苏修来了,苏修气喘吁吁地坐在她表姐面前说:“为什么,不能这样的。”医生仍在叫唤姚梅的名字,姚梅答应着,苏修却把她往走廊外拉去,她把表姐拉到了走廊尽头,那里稍微安静一些,表姐说:“我突然意识到荒谬极了,我怎么会与他有孩子,我怎么会与一个工人发生了婚姻关系,并且怀上了他的孩子,我开始厌倦了,并意识到这个孩子如果生下来,我就完了……”姚梅陈述了堕胎的理由,苏修试图用有限的经验帮助表姐扭转这种局面,她说:“孩子没有过错,还是留下吧,还是把孩子生下来吧!堕胎对孩子太残忍了。”姚梅点点头,她不断地点头,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她似乎已经接受了苏修的观点,堕胎确实对孩子太残忍了啊,不如把孩子生下来吧!而且快了,孩子越长越大,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到了生孩子的时候了啊!就这样,姚梅没有再听医生的传唤,走廊上坐满了各种各样准备堕胎的女人,女孩,她们都在等待着医生的传唤。就这样,就这样,这个孩子留下来了,留在了姚梅的子宫中,孩子无罪,孩子在子宫中存活着,生长着,姚梅要重新回到她的位置,她说最近以来在她怀上孩子以后,她才越来越发现,自己的婚姻生活的不和谐,她开始问自己,怎么会跟服装厂的一个工人结婚的,她怎么也找不到这个答案,怎么也无法面对这个问题。就这样,问题越来越严重,然后使她想剥离开这个孩子,她以为只要这个关于孩子的问题解决了,什么问题就简单起来了,就这样,问题没有解决只因为孩子是无罪的,这个道理使她留下了孩子,当苏修陪同表姐回家时,姚梅已经坚定了要留下孩子的现实。

苏修看着表姐的家,充满婚姻生活痕迹的沙发、卧房,她吁了口气,婚姻就是这样并不知不觉降临的,过去,表姐似乎是她的偶像,现在,表姐的生活充满了不和谐,表姐徒劳地坐在沙发上,那孩子正在悄无声息地长大,不久后会出世,这是生活,她望着表姐的腹部,她阻止了表姐的堕胎事件,这生活,犹如叶芽在越过土层,越过那些坚硬的缝隙,让苏修的身体经受了时间的,气候的,芥蒂似的磨炼。她阻止了一个女人扼杀自己子宫中的生命,她是对的吗?她是错的吗?

三十六

慢,慢下来的时候,桔红色的喇叭裤穿巡着,她接到了一个电话,那个从电话中传来的男人的声音告诉她说,他是她同校的同学,只不过她不认识他,而他已经认识她很长时间了,很长时间了,问她想不想见面,他请她在公园中去见面,他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她对这个男人感到一种好奇,那是她刚刚进入星期五,即将进入周末的时候,他的电话就来了,她在办公室,她接电话的时候,副厂长进来了。她的声音似乎被副厂长揣摸着,电话完后,副厂长试探性地问她是不是被男人追了,她不吭声,继续为副厂长做事,从文件柜中寻找一份原始档案。

副厂长盯着她,盯着她的下巴,还有她的胸部,目光游移了一阵以后离开了,她已经找到了那份原始档案,给了副厂长。现在好了,副厂长可以离开了,她满以为副厂长可以就此离开了。然而,副厂长却没有走,他坐在椅子上,她对面的一把椅子,副厂长说他还是会找机会带她出差的,言下之意是在说他不会轻易罢手的,不会把她放过的;言下之意无疑是在暗示她说,他已经盯住了她,她就在他办公桌对面,她不会跑走,而且跑不走;言下之意是在说作为一个男人已经喜欢上了她,作为一个男人把她带到身边,藏在旁边的办公室是已付出了代价。

她从不抬头正眼看一眼副厂长,不知道为什么看见副厂长,她就会想起这个男人的老婆来,那个女人,身体中弥漫出接近四十多岁女人的那种特殊的味道,特殊的衣服的味道,卡几布的味道,肉体的味道,带着挑衅的味道,早已留在了她的单身卧房,直到如今,仍旧在里面弥漫,不知道何日才会消失殆尽。那个女人最为主要的目的是为了挑衅她,现在,每每想到那个女人的诘问,她都觉得荒唐,于是,一种强烈的念头油然而生,她站起来说她要走了,到下班时间了。

三十七

周末到了,明天有约会,这是她生命中第一次约会啊。她睡了一个好觉,很早就睡了,睡前没有听邓丽君的歌曲。第二天早晨她起得很早,到楼下吃了早点,吃早点时,她竟然看见了副厂长的老婆,他的老婆正在她吃早点的店里等着买油条、豆浆,这个女人不时地抬起头看她一眼,她不搭理,假装没看见,或者说假装在吃东西。假装的姿态可以替代我们的身体抵抗外在的一切,此刻,这个女人已经等到了她的油条和豆浆,她走到了苏修身边低声说道:“那天我们的话还没有谈完,什么时候再续后话吧!”女人离开了,留下了一种利箭似的味道,那箭并不锃亮,而且还充满了锈迹,为什么满世界都会充满锈迹呢?为什么这个世界非得留下那么多的锈迹呢?

她终于可以蹬着自行车奔往公园了,终于到了约会的时间了,她事先把自己打扮了一番,但没化妆,她的年龄在那个阶段似乎是不需要化妆的,少女意味着拥有超越任何化妆品的年轻的美。她推着自行车到了公园深处,他说他会在湖边等她的。她将自行车停在湖边,这座公园她来过,在大学念尽收眼底时,她和几个女同学,到湖边过生日,那种情景已经转瞬即逝,而她的同学们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飞远了,仿佛燕雀一般从学校的巢穴飞往了各种地理的经纬度中去。现在她抬头看见了他,给她发出约会邀请函的这个男人,就像她一样是年轻的,他手里擒着两袋东西,左边袋子里的是啤酒,大约有五六瓶啤酒,右边袋子里的是食物,看上去他是细腻的,这不是一般男人可以做到的细腻,从那一刻开始,苏修就已经被这个拿着两只塑料袋子的男人所笼罩,这是清新的一个世界,他们坐下来,坐在了湖边的一块草坪上。这时候她才开始端详他,她对他的面孔几乎就没有任何记忆,一点记忆都没有,这是为什么?而他却认识她,认识她已经很长时间了,他们讲起了大学校园,他毕业以后分在一家机械厂做技术员,因为他是学物理学的。他说他找了她很长时间才找到她,真不容易啊!她开始羞涩起来,盯着他的脸,这是瘦长的一张脸,是在八十年代初期的城市公园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并告诉她找她已经很久的一张脸。他启开了啤酒瓶,他们就着啤酒瓶喝着酒,他依然穿着干净的工装服,那时期,整个国家似乎都流行穿工装服,一种牛仔布似的蓝色,如果洗得发白的时候是最好看的了。

她喝得很尽兴,因为他是她的大学同学,虽然不是同班,但毕竟是在同一座大学,而且他早就看见了她,当她还没有看见他的时候他就已经看见了她。她被这种青春的故事所感动着,所以,她毫不设防地喝,就着啤酒在喝,大口地喝,甚至是开始狂野地喝,不远处,几个人就地而坐,是一帮年轻人,男男女女,也在用他们的方式在公园约会,坐在草地上喝啤酒,这时候故事是朝着世界敞开的,她喝多了,就躺在草地上,他把外衣脱下来,盖在了她身体上,她喝多了,但仍然嗅到了他衣领上的味道,她对味道敏感极了。她喝多了,说不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总之,他来了,他就这样在这个特殊时期来了。在又一个周末到来时,在感觉到副厂长老婆要来她住处,挑衅她时,她骑着自行车朝着他所在的机械厂狂奔而去。

三十八

她敲开了他的单身宿舍门,她站在门口,喘息、害怕,由于狂奔而来,而冯明站在那里,恍惚地看着他,而她就在惊悸之中扑进了他的怀抱。她扑进他怀抱,并不知道这是男人之怀抱,她认为这是在她潜意识之中等待她扑进去的一座岩洞,在里面有浑厚的苔藓,充满可以遮荫的腹地,她以为这是她潜意识之中等待她扑进去的一间房子,在里面四壁充斥着捍卫她身体的那种措词;她以为,这是潜意识之中等待她扑进去的一个有光焰的界,在里面有灯盏、火烛,有镜面和明亮的玻璃屏风,所以,她在潜意识中这样扑进了冯明的怀抱,待她清醒时,她回转身去时,看了看门,门是掩着的,她的脸红了。就这样,因为被副厂长的女人挑衅,被一种可怕的力量推动着,她以极快的速度扑进了昔日她大学校园中一个追求者的怀抱。很快,他也就加快速度期待并孕育着计划,正儿八经地向她求婚,让她嫁给他,她没一点点犹豫,就答应了,仿佛嫁给这个男人是一件简单明了的事情。冯明很高兴地开始布置新婚的房子,他换了一间更好一些的房子,而她开始买糖果将它们装在各种大小不等的纸袋中,还有香烟也插在纸袋中,她不想举行婚宴,她只想把这些纸袋中的糖果分发给熟悉的朋友们,告诉他们她已经结婚了。她对于婚姻,对于与一个男人一辈子的现实生活缺乏任何想象力,而且把她推进这场婚姻生活中去的是副厂长和他的老婆,每每面对他们的存在时,她的本能驱使她撒腿往机械厂奔跑,蹬着自行车往那个男人身边跑,这是她惟一的避难所啊,这是她在这座城市寻找到的避难所,惟一的。

那座婚房是她的避难所,这是那个男人为她准备的避难所,里面刚有清新的石灰尘水喷刷过,散发出好闻的味道;里面已经贴上了双囍,到处洋溢着喜悦的色彩,每次她奔向这座避难所,都会感觉这是一个可以依赖的世界,是一个可以让她感受到安全的世界。她开始逐一地分发喜糖袋了,那是一个星期六,她带着冯明出发了。之前,在星期三的那个下午,她和他已经去街道办事处领了结婚证书,那么快就领了结婚证书,两个红色的本子合在一起,意味着婚姻可以开始了。

她带着他去哥哥的家,这是她的亲人。她敲开门时,樊晓萍迎了上来,她正在洗衣服,用一只天大地大的盆洗衣服,她在客厅里洗衣服,地上溅满了洗衣粉的泡沫,那些白色的泡沫大约是她太用力所以从盆中流出来的。她愣了片刻,因为苏修带着一个男人进屋来了。苏修把一袋喜糖递给了她,她手上还有残留的泡沫,苏修问她哥哥是不是又在加班,樊晓萍恼怒地说:“这日子是无法过下去了,将就着这么过吧!就这么过吧!”她突然明白在她手中的是一包喜糖便转而惊讶地说:“你要结婚了,你这么快就结婚了。”她笑了,她笑得很真实,因为她的同性要结婚了,因为被她所笼罩的丈夫的妹妹要结婚了,她开始盯着这个男人,眼睛睁得很大,甚至有些像鱼儿一样鼓了起来,她盯着男人看了片刻,又笑了,正在这时门开了,小哥哥进屋来了。小哥哥看到了那袋喜糖,又看到了那个男人,然后把她带到了露台上,这套房子有一座露台,小哥哥的眼睛很迷惘地说:“你不是在开玩笑吧!告诉我你真的不是在开玩笑吧!”她点点头说不是玩笑,她已经与这个男人领过结婚证书了。小哥哥的脸变青了,变得那样无奈,他笑了自嘲似地说:“你那么简单,你那么简单,那么快就领了结婚证书。”

三十九

他开始抚摸她,先是抚摸手,她并没有感觉到电流,书上说男女之间第一次手与手接触,无疑是一次电流的交融,可电流并没有到达,她甚至是麻木的,仿佛被自然界的任何时间所抚摸,比如风和夜晚,白昼和午后的慵懒,确实,它甚至是慵懒的,对他的抚摸产生不了电流,也产生不了激情。尔后他来了,他慢慢地开始脱她的衣服,她不抵抗,同样是慵懒地让他脱,让他脱,既然有了那张契约书,躺在一张婚床,脱光衣服一定是必然的了,只是她却怎么也产生不了书上所说的那种燃烧,那种激情。反之,她活的肉体那么的生硬,那么的僵死,那么的屈从。于是,作为一个受其契约书制约的男人,他拥有权力,这个瘦弱的男人,他就此来了,他来得并不猛然,也不缓慢,他轻轻地来,轻轻地进入,他甚至是温柔的,仿佛在山野中,伸出手去抚摸着那些植茎和野花,然后才进入那些深不可测的泥土和水溪,他来了,他是第一个进入她身体的,是她肉体简史中的第一个男人,她屈从他,她不挣扎,她呻吟着,这痛的肉体,这痛的性史。

然后她盯着天花板,终于过去了,从她器官中流出的少量的红染红了床单,她的处女膜不存在了,被撕开了。她哭了,趴在床单上,他安慰她,她没听见他的声音,她从内心排斥这种声音,可以说这种声音对她的耳膜缺乏穿透力,缺少感染力。就这样,一个夜晚过去,终于过去了,书上谈到的肉体快乐,她一点也没有感受到,或者说只有感受到肉体的疼痛,她爬起来,就这样,她要去上班了,星期一降临了,他用自行车送她上班,把她送到很远很远的郊区,然后他又要骑自行车回到另一个方向,同样是很远很远的郊区。从某种意义上讲,他是一个负责的男人,一个对女人产生责任感的男人。

她坐在后座上,她屈从于他的自行车后座,屈从于这种责任,因为她疼,她的遍体都在疼痛,她进了单位的大门,然后进了办公室,她没忘记带上那两袋喜糖来,没忘记这两袋喜糖是用来送两个人的。她首先进了办公室,打开门的刹那,在对面,副厂长的门也开了,副厂长在看着她进了办公室,她刚把水壶提起来,准备到楼下的开水房去冲开水,副厂长就进屋来了。副厂长盯着她的胸,然后目光再抬高了些,盯着她的眼神,副厂长说:“你好像哭过,好像刚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她又来找你麻烦了,这个女人素质太低,没办法,我每次谈到离婚,她都会从地上跳起来,跳得很高,几乎跳到餐桌上,所以,我熄灭了这种念头,离婚是不可能的了,只有维持下去,然而,我对她产生不了男人与女人的那种东西,那种情绪已经很长时间都没有了,所以她是盯着我的生活,现在又开始盯上你了,对不起……”她没有想到副厂长会这样对她说话,这些话是那么真实,仿佛让她看到了蛛网,那些织网的灰蜘蛛。她缓缓地从提包中将那袋喜糖递给了副厂长轻声说道:“我已经结婚了。”副厂长惊愕地抬起头看她,看她的神志,看她的嘴唇,看她的眉宇,看她的发梢,看她启开嘴唇时说话时露出的两排牙齿。

四十

她保证,她的牙齿并没有说慌,她能当着副厂长的面保证她已经结过婚了。副厂长没有带走那袋喜糖,副厂长离开了,她听到他的皮鞋下面的声音并不和谐地穿越出去,她感受到了副厂长,作为一个男人,对她心存过幻想的那种失败。这似乎已经实现了她的目的,她之所以那么快地嫁给那个男人,不就是为了掐断副厂长对她心存的幻想吗?现在,她开始兴奋起来了。她提着暖水瓶下楼去了,在楼下的锅炉前,她又遇到了副厂长的老婆,真好啊,他的老婆手里也同样拎着一只红色的暖水瓶,她们相遇了,她扬起头直视副厂长老婆的目光说:“中午可以到我宿舍吗?我有东西要送给你。”然后,她没再说什么,也不再看那个女人一眼,就拎着空的热水瓶离开了。她不想与这个女人发生什么撞击,她恨不得快点离开,她与这个女人的芥蒂,全靠那袋喜糖去解决了。

午后,她在等她。那个女人果然来了,依然穿着银灰尘色的卡其布的西装,依然带着那种怪怪的味道,坐在了她的单人床上。苏修从包里取出那袋喜糖递给女人说道:“我刚结了婚。”女人的眉开始扬起来心花怒放似地说道:“你这么快就结婚了啊,这是真的吗?你跟哪一个男人结婚了吗?他是谁呀,他真有福气了呀!结婚是不是很好呀!结婚以后就没有那些该死的男人前来骚扰你了,不是吗?”她不说话,她看着这个女人的眉飞色舞,她的目的又达到了,这个女人真高兴,因为她结婚了。女人带走了她的喜糖,女人大约是想把这些糖果带给她的男人去品尝,或者她偷着品尝。

苏修也同样开始兴奋起来了,因为结婚她把生活中最困难的事情一下子突然就解决了,如此快地解决了。她兴奋着,从单身宿舍回到了办公室。这就是她的婚姻生活,她那么快争取婚姻生活原本就是如此地简单啊:心,此刻她的心充溢着那种最简单的快乐。她不知道,她还没有真正地研究过婚姻的简史,不管她的小哥哥的婚史如何地沉重、无奈,似乎那都是离她最远的风景;也不管她的表姐姚梅的婚姻又矛盾又惆怅,她还是在她青春的故事里,进入了婚姻,甚至连她的母亲父亲也来不及通知,她就独立地领了结婚证书。确实,似乎她的办公室开始平静了,副厂长也很少进入她的办公室,至于副厂长的老婆再也没有骚扰过她的生活,因为她每天下午下班时,她的丈夫就骑着自行车从另一个方向,另一座郊区到她的厂门口来接她了。很快,许多人都知道她结婚了。她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他缓缓地骑着自行车,穿越着郊区之路,然后到达他们的婚房。很快,她怀孕了。现在,到了她给母亲打电话的时刻,她在办公室里给母亲打电话,母亲刚好在上班,隔着很长的距离,她听见了母亲喜悦的声音,母亲说:“结了婚好啊,结了婚你就是成熟的女人了啊,怀上孕就更好了,对于女人,怀孕是大地长出了果树和庄稼,对于女人来说,怀上孩子就可以骄傲起来啊,就可以编织筑巢穴了啊……”母亲不知道为何那样兴奋,那样地兴奋。而就在这时,副厂长站在了她身边,她挂断了电话,副厂长说明天带上她出差,这是工作,由不得她请假,拒绝,解释。副厂长说完就离开了,让她回家去准备准备。

四十一

她愣住了,她本想解释,但副厂长不让她有解释的权利,她已经怀孕了,这是医院检测出的结果,这是身体的科学,也是两性之间肉体关系的结果啊!她恍惚中开始往楼下走,还没有到下班时间,副厂长让她回家去准备准备,所以,冯明还没有来接她,她不可能等下去,她不可能站在厂门口无休止地等下去,她决定慢慢地走,然后与前来接她的冯明相遇,她沿着那条道路走着,继续往下走着,她怀孕了啊,这是上午的结果,上午她请假独自去了一趟附近的医院,她的身体有异变了,她没告诉冯明,因为她隐隐地感觉到身体发生了变化,每个月的月经不来了,而且不来已经很长时间了啊!她到了妇产科,化验结果表明她怀孕了。她走在路上,突然想到了表姐姚梅,她上了三轮车,她想去见表姐,表姐快生了,所以表姐充满一切经验。

她需要表姐姚梅的经验,她坐在三轮车上,似乎已经忘记了出差之事。随着三轮车朝前奔去,仿佛她在奔向一个峡谷口,那是经验的峡谷啊,那是激起波浪之峡谷啊!她坐在车上,朝外眺望着,她想看到什么,到处都是人类的景象:拥挤的街道塞满了人,塞满了那些头颈的前后摇摆。因为这是一个摇摆的世界。年轻人拎着手提式录音机正在穿越街道,各式各样的喇叭裤,各式各样的波浪形头发在街道飘动。而此刻她所需要的却是人类的经验,只有在这一刻,她才突然顿悟到自己是多么地迷惘啊,多么地举足不定啊,只因为怀孕就这么地虚弱。所以,她要索取人类的经验,而人类是那么庞大,她只能索取个人的经验了。这经验就在表姐那里,所以,她下了车,直奔表姐家,她来得还是时候,表姐正准备去医院,表姐刚刚已经感觉到浑身不舒服,腹部已经开始轻微地痛,一种言之不尽的痛,一种很缓慢的痛。表姐仿佛找到了救星,让她送表姐尽快地去医院,现在,苏修又忘记了自己怀孕的事。

四十二

她在那个傍晚打三轮车回家,丈夫不在家,到了很晚,估计是半夜时,丈夫回来了,这个男人满脸疲惫,他说在楼下他看见灯光了,他已经绝望,因为已经寻找了她两天时间。这个人曾经到小哥哥的照相馆去找过她,小哥哥对他很冷漠,他看见这种冷漠就转身从照相馆出来了。他又去小表姐家里找,门锁着,他找啊找,骑着自行车几乎找遍了整个城市,还是没能寻找到她,他绝望地回家,然后就这样看见了灯光,她听完他的叙述扑进了他的怀抱,他的怀抱充满了热乎乎的汗味,她感到对不起他,让他如此地满城市在寻找她的踪迹,这时候她突然想起了怀孕的事,她在包里寻找那张化验单,他说想要洗一个澡,身体实在太脏了,已经有异味了。

那时候房间中没有卫生间,洗一个澡要到公共澡堂,洗澡受到的限制使各种人体会散发出异味;此刻,苏修似乎也忘记了继续寻找化验单的事,她也感觉到了粘乎的身体,渴望洗一个热水澡是如此地强烈,超过了所有的言说和欲望。她和他奔向了同一座公共澡堂,她站在热乎乎的水花四溅的水笼头下面,她站在公共澡堂,她脱光了所有的衣服。

他在澡堂门外等她,这时候夜已经很深了,然而,这座二十小时营业的澡堂仍然不断地有来来往往的人。他等着她,她出来了,现在,身体舒服多了,他用自行车带她回家,她突然又想起了那张化验单,她回到家后第一件事就是开始寻找那张化验单,可是,她却怎么也无法寻找到那张化验单,她钻进了被子,她实在太累了,他似乎也太累了,两个人很快就睡着了,睡得那样沉,任何事物都没有进入他们的梦乡。

四十三

早晨,她隐约地在翻身时告诉过他,她已怀孕的事,他噢了一声,又翻身睡觉去了,或许他并没听见,或者听见了很模糊。因为她手里的化验单消失了,也就在这一天,她想到医院看望表姐时重新做一次化验,因为太简单了,而且又是在另一家医院,她认为那张化验单很重要,重要得可以收藏起来,收藏在她个人的历史迹象之中。这也是书上告诉她的,因为喜欢上了私秘中的写作,她便知道了收藏一页纸是多么重要,所以,她来到了医院,首先去看表姐,表姐枕边躺着那个男婴,表姐突然告诉她说:“现在,我可以自由了。”她听不懂表姐话中的隐喻,她以为表姐只不过是在宣扬一种主义,因为表姐向来都是被个人主义所支撑而生活的一个女人。她看着那个男婴,突然意识到要再去进行一次化验,获取那张化验单,表姐挡住了她问她去哪里,她把自己已怀孕的事说了,表姐惊讶地说:“又一个牺牲者,你怎么那么快就怀孕了,你怎么就那么容易怀孕,你知道怀孕要很长时间的呀!”她去化验了,跟昨天一样,化验单呈现出了她已有身孕,她又回到了表姐身边,表姐说:“我可以跟他摊牌了。”“摊什么牌?”“离婚,我早就想离婚了,只不过怀上了孩子,不方便离婚。”“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表姐的脸上出现了苦涩的笑,两行泪水涌出了她的眼框,表姐说:“离婚是必然的,对于我来说,选择离婚是必然的。”苏修看着表姐,表姐突然说:“你也会离婚的,相信我的判断,相信我,那个男人根本就不配你,他一点也配不上你,所以,我看见你们站在一起时,就知道对于你们来说迟早都会离婚的,只是时间早或晚一些而已。”

她想逃逸出去,在洋溢着来苏水味的病房中,表姐虽然躺在床上,却像一个女巫,盯着她,试图揭穿她的未来,她被表姐所揭示的那幅不和谐的图像笼罩着,她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悲哀,她似乎是在第一次格外清醒地面对自己的婚姻生活。总之,表姐就是一个女巫,就是一个令她感到对未来产生恐怖的女巫。她拿着那张化验单,她把它装在了包里。她想把整个怀孕的事件收藏起来,只让自己看见。仿佛是受到表姐声音中一种潜在的魔法的支配,当她回到婚房中面对那个男人时,她怎么也没有勇气没有激情将包里那张化验单取出来,摊在手心,让这个男人分享其中的奥秘,分享其中的喜悦和痛苦,她索性将那张四方型的化验单从包里拿出来,装进了她的一只箱子,她跟这个男人结婚时就拎着那只箱子来,里面装着她的各种学历和档案,她把这份小小的化验单已经归入她的档案,与她成长中的任何一次历史,存入了她个人的档案之中去。现在,她开始看着这个男人,表姐那种女巫式的声音不时地在空中回旋着,她开始第一次研究与自己发生婚姻关系的这个男人的脸,他的脸瘦弱,而且戴着一副眼镜,这张脸如果从审美上讲,实在让她找不出任何一种美感来,那么她到底是怎样同这个男人组成婚姻关系的呢?她越来越理性起来的翅膀开始从低处从那张婚床上飞起来,她飞得很慢,很慢,只是绕着婚房的天花板小心翼翼地飞行着。

四十四

表姐姚梅的声音越来越具有魔法,她突然发现躺在她身边的这个男人夜里竟然会打呼噜,她似乎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呼噜,他睡得如此地沉,头倚依在轻柔的枕头间,嘴角突然流出少许的口水,她从来没有在夜里,在他入睡后观察过他的睡姿,她从来都是钻进被子,从来都是沉入梦乡,想逃逸在另一个国度中去生活,她失眠了,她无法入睡,她只好看着他,她从来就没有对他如此地怀有好奇心,想好好地看看他的睡姿。现在,她开始忍受不了他的呼噜声,像是一些动物圈在围栏中,无所顾忌地叫喊着,她无法忍受这种呼噜,也无法忍受从这个男人嘴唇角流出的口液。

她下了床,第一次失眠是如此地难受,她只好躺在沙发上,这窄小的沙发实在太小,小得只可能让她蜷缩起体姿,不过,好多了,她竟然很快地就睡着了,她蜷缩起全部的身体,从这一刻开始,她似乎就已经开始挑战她的婚姻,挑战表姐提示的那种魔法,表姐约她见面的时候,她已经不再是副厂长的秘书了,她被调到了厂资料室,守着那些柜子里的资料袋,人事部门没与她商量就发了调函。当时,她正在干什么,她正拎着水壶上楼来,她刚给暖水瓶灌满了水,最近以来,副厂长不再到她办公室来了,她好像显得清静多了,正当她为这种安宁的气氛而高兴,一纸调函落在了她面前,不容她抵抗,她就已经被调离开那间办公室,到了楼下,到一个四十多岁女人的办公室,成为那个女人的同事。她看见那个中年妇女的神态就感觉到那个女人带着诡异的目光在探究她,然后把耳朵凑过来,离开她的耳膜只有一寸距离的时候,中年女人说:“你知道,你有什么事情得罪了副厂长吗?你只有得罪了他,他才会调离你。”她不想说话,在充满霉味的一大股味道中,她置身在说不清楚的一种游移中,既找不到回答这个中年女人的答案,也无法回到从前去。她趴在桌子前,开始写一份辞职报告,她不知为何升起了这种勇气,为何在这个难以喘息的时刻独身一人,拿着辞职报告敲开了副厂长的办公室门,门开了,另一个女人站在办公室,她大约就是取代她位置的又一个年轻人,副厂长把她从很远的一座乡镇中学调到了汽车厂,这个女人取代了她的位置。

她把辞职报告书亲自交给了副厂长,她什么话也不想听,什么问题也不想去探究,她连副厂长的目光也没看见,就那样消失了。她回单身宿舍拿走了剩下的属于自己的车辆,她上了自行车,那是一个下午,天气十分的闷热,她辞了职,失去了单位,第一次感受到身心如此地空荡,但并不感到害怕,她在大街上骑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自行车,然后在累得不能再骑下去的时刻,站在电话亭,给表姐打电话,当她说自己刚刚从汽车厂已经辞职时,表姐就说,过来吧!天不会塌下去,辞职就辞职吧!天不会塌下来,你要相信天不会塌下来。她抬起头看着天,她的脚依然蹬着自行车,天不会塌下来,天空是那样蔚蓝,虽然闷热不息天空依然是那样的蔚蓝。一种逾越了辞职报告的那种蓝色突然从四处涌来,从无所不在的时间深处贯穿而来,使她有了再继续骑自行车的力量,使她那颗疲惫的心灵似乎可以寻找到一条道路,到达天边,到达最蔚蓝的水边或者接近天端的一个地方。

四十五

表姐说我们去蹦迪吧!表姐说已经到八十年代了,已经进入我们的八十年代了,你去过迪厅吗?她摇摇头,她不知道迪厅意味着什么,然而她相信表姐带她去的地方一定有意思,有意思是她此刻最需要感受的一种心情。表姐用自行车载着她,表姐看上去恢复得如此快,根本就不像一个刚分娩过的女人,表姐将自行车蹬得飞快,表姐说这座城市第一座迪厅在夜总会里,表姐问她有没有去过夜总会,她摇摇头,她想起了书里的夜总会,法国小说中的夜总会,上海滩的夜总会,她的眼前开始升起一盏盏神秘的灯火,那已是暮色开始环绕城市的时刻,表姐穿着牛仔短裤,带着她进了一道玻璃门。旋转的灯光使她脱离了书面上的夜总会,她小心翼翼地喘着气,仿佛放松了身体的骨骼,她开始放松了,表姐带着她进了一座大厅,在这里她第一次接触到了迪厅的音乐,一块并不宽大的字幕上已经闪烁出一张性感的黝亮的脸,他狂跳着神经质的脸,洁白的牙齿不断地交替地,反复无休地唱着那些旋律,那些歌词,这个男人就是猫王,她一看见这个男人,头马上晕了起来,还有另外一个男人也在屏幕上出现,这个男人就是迈克尔·杰克逊,还有麦当娜。

这两个男人在邓丽君的歌曲以后缓慢地降临,这两个男人不仅仅使用旋律,歌词,还使用身体的节奏,开始影响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一群又一群人的身体,所以他们看着屏幕上的偶像在跳,毋庸质疑,一个充满偶像的时代开始从音乐的节奏中显赫地跃出。苏修愣在一边,表姐已经开始跳了,她说来吧,上来跳吧!快上来跳吧,跳吧!彻底地放松中跳吧!她的四肢是生硬的,有很长时间她怎么也无法进入,无法闯入其中,有很长时间,她都在盯着两副面孔,两个不同的偶像,两种迥异的声音,她开始溶进去了,开始慢慢地溶进时,她似乎比任何人都显得更为疯狂,她开始扭动起身体,这是一个扭动身体的时代,她穿着喇叭裤,黑色的。

就这样,那块滚烫的液体从她八十年代黑色的一条喇叭裤中落了下来时,表姐进来了,因为她在卫生间实在呆了太长的时间,起初是被马丽莲·梦露所迷惑着,后来是被那块落在地上的黑红色的液体所吓住了。门打开了,表姐看见了那团显赫的液体,表姐低声嘀咕道:“天啊,我忘了你怀孕之事,我忘了这件事,你一扭动身体,你堕胎了,你的孩子没有了!”她不知道说什么好,一切都是那样静,她什么都无法言说,表姐说:“这一定是命,这一定是命……”她没有哭,也不叫喊,那些液体流动离开她子宫时,她也许正在剧烈地,忘情地,疯狂地扭动,所以她连一丝疼痛都没有感觉到,那个孩子就没有了,她短暂的孕期生活就已经结束了。这是命吗?表姐要搀扶她,带她到医院去,她拒绝了,表姐埋怨自己不该带她来迪厅,她笑了,这时候她们已经出了夜总会,到了大街上,表姐说他把刚出生的孩子抱到父母那里去了,他剥夺了她作为母亲的权利,只因为她谈到了离婚,那个男人就把孩子抱走了。这是男人向她施予的威胁,如果离婚,她就不可能要孩子。表姐要把她送回家,她大约是不可能有地方去的了,所以,只好回家。她浑身的血腥味,尤其是下半身几乎全被血液笼罩着。除了回家,她无任何地方可去。而且她辞职了,从前,她在厂里还有一间单身宿舍,现在,她呈上了辞职报告以后,那宿舍不再可以住了。表姐用自行车把她送到了家门口,表姐走了。家似乎是一个黑洞,她上了楼梯,这座房屋住着机械厂的年轻夫妇,大凡登记结婚的人都会分配到这样的房屋,虽然没有卫生间、厨房,然而已经让人满足了。不会满足的人无快乐可言,满足是从灰烬似的大地上获得松球,摘到果实的一种喜悦。

她触摸不到光线,屋子里很黑,是那种黑洞似的深色,大约是停电了,在整个八十年代,停电很自然,也很频繁。她以为他睡了,就悄然地躺在了沙发上,她现在累了,身体仿佛流尽了全部的血液,很快,门打开了,一股刺鼻的酒味迅速地扑进屋,接着是一个影子扑了过来,扑在了她身体之上。他喝醉了,而且喝得不省人事,她用了最大的劲才把他的身体从沙发挪到了床上,他又吐了,那些呕吐物全部覆盖着枕头,她好不容易摸到了一支蜡烛,又摸到了火柴,她换了枕巾,她浑身没力气,然而,她还得照顾这个不省人事的男人;他的瘦削的脸在烛影中使她意识到自己从来都没有爱上过他,从来没有爱上他的可能,然而,他们却拥有了婚床。

灭了烛光,她重又回到沙发,整个下半夜她都在想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变成血块消失了,她难受得开始啜泣起来;整个下半夜,睡在床上的男人连身也没有翻一下,有时候,她甚至感觉到他是不是已经死了,她胆怯地爬起来,伸出手去摸摸他的前额,她的手又找到了那种温度,那种平衡,她又回到沙发,就这样接近了拂晓,新一天降临了。她离开了沙发,她要去澡堂,她太想洗澡了,那些血液窒息着她,让她整个儿的不舒服,那些血液让她想到那个孩子,所以,她洗干净了身体,那些澡堂的水笼头仿佛磁铁器在她身体间来回地穿巡,就这样,就这样,她身体中疼痛的事件过去了。

四十六

她离开了,像表姐一样去租一间房子,至于其他的事情,她还来不及思忖,她现在什么都没有,从汽车厂辞职了,在迪厅跳舞孩子流产了,这两件现实让她已经一无所有。她下了楼,只拎着一只箱子,因为她年轻,使用一只箱子已经足够了。

很快就到了城边缘,这也是表姐所喜欢的郊区,表姐说,在城边你要租一间房子犹如咳一声嗽那么快那么简单;在城边缘人的心境完全不一样,此刻,你会感觉到所有的生活都还没有开始,即使你生了孩子,所有的生活都还没有真正地开始。即使你嫁了人,领了结婚证书,辞了职,所有的生活都还没有真正地开始,表姐说这话时,她刚去过表姐的出租屋,那是几天前一个阴雨绵绵的午后,表姐住在东郊区,那里离火车站很近,表姐说看到铁路,看到火车,听到火车的轰鸣会令她向往另外一种始终还没有来得及孵出的生活。表姐坐在窗口她租的是一座农宅,一座农宅有多少房不知道,这时候已经有不少外省人了,他们操着四川、江浙一带的口音,他们已经开始在座城郊区的农宅中利用农宅做他们的仓库,那些小小仓库中通常会装满了皮鞋、箱子、服装,而表姐就置身其中,根本看不出表姐在不久之前曾经生过孩子,看不到任何生孩子的痕迹,说明表姐内心的生活是短暂的,充满期待的。所以,受其表姐的影响,她在西郊租了农民房,这里同样有火车经过,可以看见铁轨。这时候,她什么都受其表姐影响,包括服装,包括期待当表姐说真正的人生还没有开始,她的内心开始涌动起阵阵潮汐。然后,很快就过去了,因为要下雨了。

因为要下雨了,她到出租房的顶楼去收入衣服,她沿着一把梯子到了楼顶部,她的衣服在风中拂动着,她的手从铁丝上收衣裙时,一个男人来了,将手抓住了铁丝说道:“你是刚来的吧!我可从来没见过你啊!”她嗯了一声,男人很年轻,比她大不了多少,男人说我是浙江人,跟着他们出门做生意,男人叼着一支香烟。她又嗯了一声收完衣服沿着梯子下去了。她慢慢发现了,出租房中基本上住的是外省人,有一些是一家人,有些是男人,单身的,或一男一女的。她买了块有菊花的花布铺在那张陈旧的桌子上,她又买了新的录音机,世界又从沙漠中重新建起来了,她的小世界她个人的小世界里那样的简单,因为她真正的生活还没有开始。她又买来了蓝墨水,新的钢笔和笔记本,那天早晨,天濛濛亮,她起床了。她微微地掀开窗帘一角,院子里是如此地寂静,还没有人走动,也还没有人影,世界太静了,让她感觉到那些可以期待的世界已经在蓝墨水的钢笔中开始游走了,就这样,她拂开笔记本,写上了一些文字。整个上午在笔记写作,这是一件最秘密的事情。

小哥哥来了,依然骑着自行车,昨天她把自己的情况包括辞职准备离婚的事情告诉给了小哥哥,小哥哥来看她来了,小哥哥神色凝重,从走进出租大院时就在用目光与这个世界接触着。小哥哥到了她房间,小哥哥说应该去找份工作,这样闲下来会很可怕的呀,她仰起头来,她还没有感觉到什么可怕,如果说可怕的话,惟一可怕的就是离不了婚。她在夜里想过离不了婚的可怕:那是一根麻绳,顽固地勒进了她的双胁,那是看不到尽头的一根麻绳呀,如果离不了婚,她的名字就永远和那个男人的名字陈列在结婚手册上了。

小哥哥说有一份工作可以让她去做,问她是否愿意,到照相馆帮助他洗相,他可以教会她,小哥哥告诉她,他已经升为人民照相馆的馆长了,原来的馆长已经退休了。她看着小哥哥的脸,小哥哥还那么年轻,却已经升为馆长了呀,她为小哥哥高兴,她决定到小哥哥的照相馆去工作一段时间,小哥哥很高兴。她在第二天合上了笔记本,这个时刻,写作还没有成为她生命中最为重要的,她没有让笔记本束缚,生活,生活,那些未打开的生活召唤她说:进来吧,打开盒子进来吧!

四十七

她就进去了,那是一间八十年代的暗房,小哥哥做了馆长以后,需要找一个人替代,她是替代者,她来到了暗房。樊晓萍来了,她已经有太多的时间没有见到这个女人了,樊晓萍今天休息,她竟然开始穿裙子了,她说孩子渐渐地大了,自己应该打扮打扮了,樊晓萍不顾忌她在工作,坐在暗室中,低声说道:“你来了,我真高兴,你到人民照相馆上班,尽管是临时工,我都很高兴,因为你能替我监视你的小哥哥了,我一直怀疑你小哥哥有外遇,是否有外遇……”苏修回过头来看着樊晓萍,这个女人,似乎一直都没有停止她的猜疑,她的诡异的想象力始终会令她神经发抖,通体膨胀;樊晓萍说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她拥有婚姻,但并没有拥有那个男人的心,樊晓萍说心是看不到的,你什么东西都尽可以地去猜测,去追踪,然而,心是那么远,那么空旷,你怎么也看不到一个男人的心是什么颜色的呀!樊晓萍开始流泪了,声音涩起来了。这让苏修感到沉闷,她真不明白,在如此长的婚姻生活中,为什么樊晓萍永远在怀疑小哥哥,为什么小哥哥永远令樊晓萍怀疑,痛苦莫测。

樊晓萍擦干了泪水,笑了笑对她说:“你是我的眼线,请你一定为我监视一下你的哥哥,他肯定有外遇,像你小哥哥这样的男人没有外遇就活不下去……你记住你要多双眼睛,如果发现他的外遇,一定告诉我……”苏修的目光在盯着显影箱下的胶片,盯着那些越来越清晰的图片,那些陌生的胶片越来越清晰可鉴。樊晓萍离开了,有了苏修在此,她似乎放心多了,仿佛增加了一种武器。她想着小哥哥的外遇生活,她想:外遇是什么?小哥哥是那种非得有外遇生活的男人吗?她有时盯着小哥哥的背影,不错,在照相馆经常看不到小哥哥的影子,小哥哥是忙碌的,但不知道他在忙碌些什么?当然,她不会去做樊晓萍的眼线,就在这时候,冯明来了,站在照相馆,然后进了台阶,进了门,站在暗房外敲门,并且叫唤着她的名字。冯明待她开门以后,进了暗房,沉默了片刻说道离婚就离婚吧!我们去办手续吧!我已经想清楚了。她感到惊讶,如此复杂的事竟然是那么简单,因为性史结束了,婚姻也就结束了吗?她站起来,陪同冯明,机械厂的年轻技术员,到街道办事处离了婚,然后,两个人来到旁边一家米线店吃了米线,就算彻底地划清界线了。噢,界线,她站在斑马线上目送着这个与她有过短暂婚史的男人离去,她望着斑马线以外的界线,就这样她的足尖再也无法接触那个男人的足尖,也无法触及到那个男人消失的地方,时间之轴心在彻底地转动,每转动一次都在划清楚明暗之间的距离,每转动一次都在划分男人和女人的距离。她短暂的婚史结束了,比她想象中的要结束得快,要简单得多。突然间,一个女人的身影从斑马线另一边飘过来,那样快地飘过来,她不禁叫出了女人的名字:繁小桃。

确实,繁小桃已经从斑马线上飘过来了。当苏修叫出她名字时,她听到了,她那样的美,有一种令苏修感到惊讶的美。她过来,她见到苏修不说话,只是审视着她说道:“又见面了,想不到会在这里见面,我嫁到这座城市来了。”苏修感到说不出的惊讶。繁小桃说:“我家就在附近,去我家坐坐吧!”这是一个谜,来不及考虑,时间之轴心啊,就在她们之间转动,在斑马线上转动,在她们起伏不定的呼吸间转动不已。

四十八

时间之轴心就在繁小桃打开房间门的那一刹那,苏修已经看到了墙壁上的结婚照片。那个男人一表人材,繁小桃说,这个男人是搞房产的,他在这座城市买下了一大片郊区的土地,把她从外省带来了,因为这个男人出生在这座城市,樊小桃骄傲地说:“他见到我的时候很奇妙,我正在火车上,我去看望我的一个亲戚,在火车上,他请我一起喝啤酒……你难以想象在火车上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然而,就这样,我们认识了……哦,我倒要提醒你,现在,我想起来了,我必须提醒你,如果你见到他,一定不能提我开发廊的事,更不能提那件事……”正说着,男人进屋了。这是一个高大的男人,他的目光很柔和地停留在苏修脸上,繁小桃作了介绍,男人说:“噢,这就对了,你在这座城市有朋友的话,就不会寂寞了。”男人想请苏修今晚一块吃晚餐,苏修拒绝着,她感到男人邀请她时,繁小桃的眼神很慌乱。所以,她拒绝了,繁小桃要送她,繁小桃送她走了很远的路,在一座斑马线前,繁小桃说:“你不会出卖我吧,我已经结婚了,结婚对于我来说真不容易,你不会出卖我吧!”苏修盯着自己的脚下,盯着从脚尖以后伸延出去的已经开始斑驳的斑马线,她不知道说什么好,繁小桃突然神经质地说:“你是不是真的不会出卖我呀?”繁小桃的神态有些反常:“我找那个男人已经有许多年了,但未有结果,因为我根本就记不清他的脸……根本就记不清他的脸,如果我能够记住他的脸就有希望了……”繁小桃又回到了过去,过去是那样地折磨着她,目击者的苏修的存在同样是那样强烈地折磨着她,她再一次要让苏修保证不出卖她,这让苏修感到好笑,苏修似乎笑了一下,繁小桃生气了说道:“你为什么不保证……”她的声音太大了,使周围的人不断回头看她,她很快意识到了说道:“我们可以坐一坐,到小河边坐一坐,那里很安静呀!”不远处就是小河边,就是环绕着这座城市的小河,有了水,一座城市就拥有了灵魂。

她们坐在小河边的柳树下面,繁小桃平静了些,她要了两瓶玻璃瓶装的汽水,那时候还没有纷繁的各种饮料,根本就没有可口可乐,在后来,可口可乐是一种标志,是一种从八十年代进入九十年代的标志,而现在,人们大都喝玻璃瓶做的汽水,插上塑料管,这时候,塑料已经开始被人们利用,塑料的袋子,塑料盒,颜料床,塑料桌子充斥着我们世俗生活的许多现场之宫。两个人喝着两瓶汽水,那种色质呈咖啡色,繁小桃突然想起了什么问苏修:“那天晚上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到招待所,然后我就离开了,后来他进了你房间,我想,他不会侵犯你吧!他会侵犯你吗?会吗?他到底有没有侵犯你了,你是不可能知道的呀,你醉得不行了呀!”繁小桃突然被这个话题刺激着,同时开始前去刺激苏修:“好好回忆吧!他到底有没有侵犯你,你醒来时没有感觉到什么不舒服吗?没有感觉到什么异样吗?一个女人醉了,醉得不行了,男人进屋了,而且是在外省,这个男人带着这个女人出差,这个女人很年轻漂亮,而且是在夜里,到底会发生些什么事情呢?”

繁小桃似乎扭转了自己命运的充满耻辱的诘问,开始被与另外一个女人相联系的话题所笼罩着了。最后她得出一个结论说:“如果他欺负了你,你应该怎么办?如果在你根本不知道的情况下,他占了便宜,你会怎么办?事情过去了很长时间,然而,我却感到害怕,因为离开你时,我看见他就像一只动物一样进了你的客房,就像一头动物,男人在那时候就是动物……”

四十九

她渐渐地感到可怕起来,被繁小桃的声音长久地笼罩着,她不吭声,望着河水,喝完了那瓶汽水,她的咽部似乎被一种辛辣所呛了一下,她咳嗽着。而繁小桃仍然在兴奋着,此时此刻的繁小桃似乎想用尽全身的力气让苏修回到那个酩酊大醉的夜晚,回到一个男人闯进屋的世界中去:此时此刻,繁小桃似乎力图让苏修肯定那个闯进屋的男人是带着动物本性进来的,所以,他肯定是一种动物而已,如果这样,对于动物,那是只有兽性的呀!苏修摇摇头否定道:“不,你错了,他根本就没做什么,在那样的时刻,他根本就不可能对我做些什么。”繁小桃听到苏修开始回忆了,很高兴地再次掀起高潮说:“你不知道,你醉了,你根本就不可能知道在那样的情况下,一个动物会对你做些什么?所以呀,你不要忙于否定所有生活中难得否定的,如果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你再也无法前去否定它。”苏修更加坚定地说:“他根本就没做什么!根本就没有,我保证他不会对我做什么,因为第一天我醒来时,我依然和衣而睡,根本就没有什么痕迹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繁小桃笑了,一种十分异样的苦涩潜过她的眼角:“总之,我看见他进你屋了,看见他进去了,并且掩上了门。”“除此外你还看见了什么?”“没有,只看见他进屋了,这难道不可以说明某些东西吗?难道我还不是你的目击证人吗?”苏修似乎被这个叫繁小桃的女人推到了一种危险的平台,她想往下跳去,却异常地害怕,她害怕极了。繁小桃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很久以前的事又开始浮现,她突然想去见一个人,那就是副厂长,她想当面问他,在那天晚上,他进了她的客房,有没有对她动过手脚,她很快就给副厂长打了电话,她约他见面,在外面,她想不起来应该在外面的哪个世界见面好。

她支支吾吾地说就在外面好了,在外面好了。在外面是一种言之不尽的意境,外面是多么纷繁啊,她说不出选择外面的什么地方,根本就说不出在哪里,副厂长说让她站在人民东路的拐角口等他,他马上就会到的,于是,她就那样站在人民东路的拐角上,这就是世界的外面吗?这意味着他选择的一个外面吗?没过几十分钟,一辆吉普车,是北京老吉普车停在路边,副厂长摇下车玻璃,叫唤着她的名字,让她上车去,她迟疑了片刻,还是上了车,她是胆怯的,这是她除了火车,三轮车之外,乘坐的第一辆吉普车,整个八十年代都流行北京吉普车,所有单位用车都是北京吉普车,车是僵死的,没有生机,没有蜕变,从七十年代演绎过来的草绿色的北京吉普车被各种单位作为公车使用着。所以,即使是汽车厂的副厂长也在开着北京吉普车,她坐在他一侧,她想让他到外面来,那汽车厂的外面来,但她完全没有想到,他开车来了,把她带到了里面,她坐在他一侧,她似乎已经忘记了刚才想诘问他的那个话题,车,是摇晃的,与火车不一样,但却在充分地体现着速度。她忘却了一切,体验着与火车、三轮车完全不一样的速度,他驱车到了郊外,然后又到了一片荒寂无人的山坡上,他停下车来,先下了车,然后吹了一阵风,他又上车来了,他点上了一支香烟,香烟升起的烟雾在小小的车厢中翻滚不息,他掐断烟蒂,突然问她:“为什么突然辞职,为什么那样恨我?”“那天晚上你进了我房间对吗?我醉了,你进来干什么?”

五十

他又点上了一支香烟想了片刻,才想清楚了她问的事情,他说道:“你醉了,我知道你醉了,我看了你片刻,离开了。”“就这么简单吗?”“是的,就是这么简单。”她不说话了,他伸出手来想在车厢里寻找她的手,就像在外省的电影院一样,寻找到她的右手和左手,然而这一次,她是那么清醒,她怎么也不可能让这个男人拉住她的手,在小小的车厢中,她的手不让他抓住,这时候,他突然靠近她,拥抱住了她,开始吻她,她反抗着,挣扎着,渐渐地感觉到了他的舌头。

他的舌头仿佛在吮吸她的惊悸,她的迷惘,她的青春,她似乎不再挣扎了,因为她在感知到他的舌头以后就再也没有任何力量来挣扎了。她被他吻着,这似乎是她第一次被一个男人吻着,在那次短促的婚姻中,他的唇只是掠过了她的唇边。现在,吻终于停止,他驱着车说:“一块吃饭吧,我请你吃饭,好吗?”她没拒绝,她的身心似乎还溶在那种令人窒息的长吻中。驱车又回到了城里,他请她到一家饭店去吃西餐。这是她头一次乘电梯,噢,电梯,她和他,还有许多人置身在电梯里,电梯在上升,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在上升,她的心在上升,然后到了西餐厅。

在这里,第一次用金属刀和叉,副厂长坐在一侧,教她开始使用这些过去从未出现在她生活中的食物和器皿。她有种感觉,副厂长不再是那个盯着她胸部的接近四十岁的男人了,在柔和的轻音乐中,副厂长仿佛在教会她使用一种西方生活中的生活用具,他很耐心,她又充满悟性,她似乎忘记了与副厂长相约的目的是什么,目的在这样的气氛中消失了,她怎么也无法相信繁小桃的话,怎么也无法前去探究,对此,繁小桃似乎暗示过她,女人为何要蓄长指甲?这是女人身体中可以长出来的武器,它可以是爪子,可以像挖掘机样探索这个大千世界的谜团,她始终忘记了那个目的,自始至终都忘记了,副厂长今天倒是显得忧伤,他一边使用刀或叉,一边表达着这种忧伤:“你呈上辞职书的那一刹那,我很难过,调你到资料室,只是一种过渡,你始终是要回来的,而且我正在筹备汽车公司,筹备许多事情,而在这时刻,你突然辞职了,我老婆倒是对你的辞职很高兴,她最近过得很快乐,她从来就没有那样高兴过……你好吗?你的婚姻好吗?”她不吭声,她也在使用刀或叉,比刚才熟练了,她还留长指甲,她使用刀或叉的时候,似乎精力很投入很投入,她喜欢听那些刀叉互相碰撞的声音,她喜欢金属碰撞的声音。

五十一

不久,樊晓萍就离开了啤酒厂,开了一家小餐馆,就在人民照相馆对面,仿佛两座遥望之轴心,时间之轴心啊,这用玻璃制作的轴心是易碎品,它需要柔和的旋转,但它又是透明的,透明得可以看见每一丝纹理;当然,它也是用铁铸造的,如果这样,时间之轴心啊,它在不断地旋转中,必然会锈迹斑斑了。时间之轴心啊,摇晃着我们的身心,摇晃着我们的尴尬,我们之无奈,我们之绝望,我们之伤心,不断地摇下去,直到我们疲惫或者倒下,时间之轴心仍然摇晃不息。

樊晓萍在开业那天,穿上了新装,一条鲜红的喇叭裤,一双黑色的高跟鞋,一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露得多的上衣;现在的樊晓萍站在小餐馆门口,仿佛是一面旗帜,每个人的存在和形象都具有一面旗帜的风格,每个人都拥有一面旗帜,樊晓萍站在那里,她的形象替代了她生活的风格,她显赫着,醒目着,似乎是用这种风格向她的男人挑战,似乎拉开了另一种战役的形式。

苏修隔着街道,望着对面的女人,望着她鲜红的喇叭裤,她已经渐渐地了解了这个女人的另一些东西:比如假死的事件,苏修感到理解,但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同情这个女人了。她感觉到了生活的某种无聊,然而正是这些极其无聊的东西正在消磨生命中的时光。

竟然有许多消磨者进去了,进小餐馆里去了,也许樊晓萍站在那里的形象吸引了人们的视觉。八十年代是视觉彻底蜕变的时代,人们朝着刺激自己视觉的世界奔去,人们已经厌倦了七十年代那些陈旧的视觉,所以,樊晓萍溶进了这个时代中去,她不仅仅穿着鲜红的喇叭裤,黑色的钉子似的高跟鞋,而且她认真地上了妆,樊晓萍并不难看,她一上妆,她的娇容就出来了。

消费者进去了,这意味着门敞开了,樊晓萍精神十足地站在门口,眼睛不断地穿过街道往照相馆眺望,樊晓萍的另一个目的就是挑衅她的男人,挑衅她男人的那个世界,她似乎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兴奋过,仿佛用她鲜红色的喇叭裤寻找到了她所置身的时代,同时寻找到了一种新的武器,苏修看到了这一切,同时也看到了这个女人开始的新生活,她从啤酒厂站出来了,跳出来了,每个人都在用身体跳出跳进,她从郊区啤酒厂跳到了城中央,跳到了她挑衅者的面前。

五十二

此时已经进入八十年代中期了,已经进入一个热烈的时代了。表姐姚梅从服装厂辞职了,理由很简单:每当她出入上班路上时,总会与她的丈夫相遇,而那个踩着脚踏缝纫机的男人似乎攒够了全部的愤怒,总是把她挡在任何路口,也不顾忌服装厂来来往往的人,他骑自行车上班,他就用自行车挡住她骑的自行车说:“你熬吧!你不要想离婚,像你这样的女人就是离不了婚,如果我不同意离婚,你就休想离婚!”每次重复的总是这几句话,而这几句话仿佛又是被他用舌根齿根反复练习过了,每次复述都坚定有力,而且声音不高不低,这样的事情几乎每隔两三天都会相继发生,远远地,当姚梅骑着自行车进入通往服装厂的道路时,她的心就已经开始慌乱起来了,她惟恐会与他相遇,她知道这个男人恨死她了,这个男人确实恨死她了,当初是她追求他,而当她追求这个男人时,她生活在另外一种处境中,生活在与现在完全不一样的个人风格史中,当时的她到车间去调研,她已是年轻的设计师,正处在调研从而推进服装改革的时代,而她就在布满缝纫车间的人群中,发现了那个男人,那个头也不抬正在专心致志地踩着缝纫机的男人。她眼前亮堂起来了,不如说在如此机械性的,孤单似的沙漠中,在前男友缺席消失的时光中,发现了一片光亮,之后,她就开始追求他,她追求他有许多细节,她总是有意识地凭着调研的机会出现在他的车间,他依然踩着缝纫机,她隔着许多人的目光看到他,他似乎是高傲的,他从来就不与她的目光相遇,从来不。这种孤傲使她好奇,使她追求他的力量和速度加快了。终于,有那么一天,她去调研时准备好了一张电影票装进了一只袖珍信封中,那信封是她做的,她对制作有许多特殊兴趣,所以,那只彩色信封是迷人的,她把电影票装进信封并在电影票后面写了一行很迷人的字眼:我喜欢你,约你看电影。

她心跳着,把信封在经过他身边时,塞进了他缝纫机的布料下面,那时候,他恰巧弯身去拣布料,就这样,这个迷人的细节被她实践着。她很早就到了电影院,她耐心地等候着,在她荒凉的心灵中,等待他出现会长出一片绿洲,他来了,谢天谢地,他竟然朝着这个细节奔来了,这就是说他受到了引诱,她的引诱成功了,他来到了她身边坐下来,他看到了她,他点点头,他知道是谁留下的电影票了,自此以后,她总是给他送电影票,约他看电影。很快,他们就结婚了,婚前,他们的所有约会都在电影院中举行着,电影院就是世界,他们缺乏交流,如果说交流,那就是盯着屏幕,盯着那些涌动在屏幕的镜头,终于,在看电影《青春之歌》时,她把头偏过去,偏在了他肩头,而他的手抓住了她的手,就这样,婚礼降临了,她穿上了那个时期并不流行的婚纱。她就是这样结婚的,所以,她有了他的孩子,在她怀孕的那段很漫长而艰苦卓绝的时光中,她有时间研究自己,同时研究那个男人。人是经不住研究的,人一经被研究,就意味着人回到了哲学和思考之中去,这时候,她被许多细节所捆绑住了。

五十三

他来了,开着北京吉普车,将车停在出租房外,上次他已经知道了她住在哪里,因为他驱车把她送到了出租房,他来了,在星期六的那个黄昏,她刚坐在黑色笔记本前,想写上几行字,他就来了,他进了屋,她有些心慌,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他坐在床边,抽出了香烟,他似乎已经不再盯着她胸部了,从上次开始,她就发现他不再盯着她胸部了,现在他开始盯着她的眼神,他说:“你这么苦,住在郊区,这么苦,为什么这么苦?”她摇摇头,只是想告诉他这不是苦,而是生活,然而,当她面对别人时,总缺乏表达的激情,或者总是失语着,他说用不了多长时间,他的汽车公司就会筹备好,问她愿不愿意到他公司去做事,她又摇摇头,她很喜欢照相馆的暗房,那里很安静,因为只有她,从照相馆出来以后,她就想写作。

他叫赵师容,从前是她的副厂长。他将手伸出去,想抓住她的手,她没有回避,他把她从椅子上拉到了他身边坐下来说:“我总是会想你,无论如何都会想你,你说这是为什么?”她不吭声,他从包里掏出一块女性手表戴在了她手腕上说:“戴上它,别摘下它,时间在你手上旋转着。”这是她目前见到过的最漂亮的女式手表了,她看着那些指针,看着它们在旋转着,他刚想吻她,有人在敲门,他警觉地站了起来,她也有些慌乱,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敲门,不过,她还是走上前,保持着一种从容的姿态打开了门,她嘘了一声,竟然是那个留着长发的艺术青年,他叫郑旷远。副厂长赵师容站了起来,准备告辞,她把他送到吉普车前,他的目光有些恍惚地看着她说:“苏修,你是不是恋爱了?”吉普车开走了,她还停留在那里,她确实感到恍惚,因为他刚想吻她,他就来了。

这个叫郑旷远的男人将一束红玫瑰从身后绕到她眼前。噢,玫瑰,第一次有男人给自己送玫瑰,她的眼眶儿有些潮湿,世上竟然会有如此鲜艳的红玫瑰啊,她的眼眶确实潮湿着:这是书上歌唱过的玫瑰,是被人喻为爱情的玫瑰。她的心从来没有如此地潮湿过,激动过,忧伤过。那个男人出去了,他是骑着摩托车来的,他说要去买一只花瓶,这时候快要下雨了,他怎么说也要去买一只花瓶,他说完就骑着摩托车离开了,她愣住了,只因为她出租房中没有花瓶,所以,郑旷远就一定要去买花瓶,下雨了,倾盆似的大雨快速地砸在地上,她站在门口,她的心起伏着,从来也没有经历过的这种场景今天来临,就在眼前,被她呼吸着。四十分钟以后,他骑着摩托车回来了,他淋了个潮湿,从头到脚,仿佛刚刚从流水中出来,或者被倾盆大雨泼湿,连鞋子也潮湿了,没有一个地方没被雨淋过,他进了屋,将一只乳白色的瓷花瓶递给了她,她说:“插上那束玫瑰吧!”她不知道是喜悦着还是感动着,那束玫瑰在花瓶中寻找到了栖居地,寻找到了水源。现在她开始面对他了,她说:“应该换衣服,你穿我的衣服吧!”他起初摇摇头,后来又点点头说:“好的,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就穿你的衣服吧!”她从箱子中找出了大一些的外套,然而,当他脱衣服时,他犹豫了片刻说:“还是不换了,你的衣服不够我穿。”于是,他就坐在那里,她给他沏了杯咖啡,这是表姐前几天送给她的咖啡,表姐说喝浓咖啡感觉仿佛在与自己的味蕾和秘密交流,感觉好极了。赵旷远说咖啡真好喝,全身已经有热量了,这次见面使苏修产生了一种遐想:她希望那束红玫瑰永远也不会凋零,希望那只瓷花瓶永远都伴随着她的生活。

五十四

当赵旷远开始用摩托车带着她在城里穿行时,她觉得仿佛长出了一些翅膀,那些羽毛从身体中长出来了,赵旷远骑着摩托车说:“我要让你感受速度,感受快的速度!”于是她不得不抱住了赵旷远的腰,速度确实太快了,她不得不闭上双眼,赵旷远说:“睁开双眼,我要让你感受到慢。”于是,摩托车的速度下降了,降下来了,那时候,赵旷远缓慢地开着摩托车把她带到了小河边,他们从车上下来,赵旷远的手伸过来牵扯住了她的手,她感觉到生命中那种期待过的电磁流就那样来了,静悄悄地来临了,她奇怪地抬起头来看着那个走在身边的男人,电磁流来了,从这个男人手上来了。从这一刻开始,她感到世界变了,生活已经又开始了。她在摩托车上把面颊紧贴在她的后背上,她的呼吸如此地急促,她一生中必须降临的电磁流开始从时间中旋转中过来,她打开了出租房,门一掩上,两个人就紧紧地拥抱着。这就是苏修生命体验过的第二个男人的身体,在第一次体验中,她只是忙于逃逸,忙于寻找避难所,所以,即使那个男人已经让她怀上了孩子,她仍然未曾体验到激情的火焰,因为她的性是被动的,她只是找到了第一个男人,建立了那短暂的婚史,以后又撤离了那个地方。现在,他来了,他们拥抱,他们吻着,她的电磁流来了,她由此躺下去,她心甘情愿地就此躺下去,他上来了,他的裸体是让她期待的,坐在摩托车上时她就已经期待过他的裸体。现在,她是这么想把自己交给他,她什么都想给予他,献给他,难道这就是书上说过的那种灵与肉的互相寻找吗?现在,他又要离开了,他开始穿衣服,他说跟父母住在一起,父母管得很严,不允许他在外过夜,父母年龄大了,几个姐姐都在外,只有他陪着父母,所以他必须回去住。她看着他穿衣服,他一边穿衣服,一边陈述他必须回去过夜的理由,她有一种无法说清楚的忧伤,她望着他的裸体很快就被他的牛仔裤所包裹起来了,仿佛像一只活动的人体包裹。他离开了,她听见了摩托车离去的声音,此时此刻,望着天花板,她从床上爬起来,穿上了衣服,那天晚上她在笔记本上写上了男人和女人的这种肉体关系。

她没上床睡觉,她已经习惯在夜里写作,这个秘密贯穿在夜色深处,她写道:男人离开了,男人在女人这里触摸到了生命中的一部份时间,它们是石缝中流出的岩浆,男人能够流出岩浆吗?男人能够让岩浆开花吗?这个男人赤裸了一会儿,完成了他的肉体故事,他穿上衣服时,女人看着男人的脸,他的脸一半被阴影所挡住,另一半被光焰所照着。现在,男人出门了,男人也许在参加某种战役,天知道,总之,男人必须从女人这里出门,这个过程很重要。男人离开了,男人已远离,这个夜里,我摸索着自己的身体,它被男人撞击过,噢,石头被石头撞击着,雨水被雨水所撞击着,闪电被闪电所撞击着,牙齿被牙齿撞击着,身体被身体所撞击着……

第二天,她又到暗房上班去了,就在这天上午,小哥哥告诉她说:今天中午要去火车站接小妹,他们的小妹妹要到省城上大学来了。她眼前开始明亮起来,小妹妹苏蝶转眼就来上大学了,时间是多么快啊,时间是多么快啊!她掀开手腕,在如此快或慢的时间速度里,她竟然一次也没有回过家,她的小县城,她的母亲和父亲似乎生活在另外一个国度,而这时候小妹妹又乘火车来了,她坐在暗房中,处理着那些显影水,她似乎已听见了火车的轰鸣声,直到她随小哥哥来到了火车站,表姐已来了,他们翘首着苏蝶的出现,苏修的心期待着:那个年仅十八岁的苏蝶就要到省城上大学来了。

五十五

苏蝶出现在朝着月台奔涌而来的那辆火车上,接站的三个人站在月台上,他们不知道苏蝶到底从哪节车厢下站,母亲的电报告诉给哥哥说苏蝶乘火车来了,此时此刻,小哥哥手里拿着那份电报,苏修从小哥哥的手里接过了电报,母亲最近似乎更习惯到邮局打电报,因为打电话太复杂,每一次打电话,电话通了,对方又不在,所以母亲找到了八十年代流行的一种方式:到邮电所发电报,这样又能准时到达,又能表现母亲的声音,苏修握着那份电报,电文是那么短又是那么清晰,噢电报,母亲来的电报,她似乎又回到了母亲身边,她涌起了一种无法说清楚的伤感,犹如望见了母亲举行的夜宴,在石榴树下,在碎片声中,母亲抑制着纷至沓来的思绪,母亲没有发疯,只因为母亲是具有智性的妇女。现在,母亲又一次把最后的女儿送上了火车,家里就只留下了母亲和父亲了,那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啊,她刚想进入这个世界,月台上已经出现了下火车的人们,他们开始搜寻着苏蝶的影子。还是表姐发现了苏蝶,而此刻,表姐在奔涌而来的人群中发现了苏蝶,这是因为苏蝶是出众的。苏蝶束着高高的马尾巴,身材修长,肤色白皙,身穿蓝色牛仔裤,有些胆怯地迎着月台而来,又一个女孩,带着她十八岁的青春,乘火车从县城而来,开始奔向了省城。

苏蝶拎着箱子,胆怯的目光开始微笑起来,几年光景,她突然幻变成了另外一个女孩,而若干年以前,当母亲举行那场石榴树下的夜宴时,她坐在一角,她似乎什么也不参与,什么都无法进入,即使樊晓萍砸碎了酒瓶,也不会让她心悸,她依然会游移在外,而此刻,她来了,苏修不知道在这么多年里,她已经进入十八岁的小妹妹经历了一些什么事情。就在这时候,在月台上出现了一个青年男子,他来到了他们面前,竟然叫出了苏蝶的名字,在场的所有人都看着这个男人:他身穿米色夹克,穿戴整齐,皮鞋锃亮,苏蝶看到他以后,脸顿然间一片绯红,所有在场者都失语着,不知道天底下从哪里冒出了这样一个男人,苏修告诫自己:世界是复杂的,不可以用一种语言就能揭穿谜底。

世界是复杂的,苏蝶竟然被这个骑着摩托车的男人带走了,他解释说他会带她到学校报到,让他们放心。在火车站,他们目送着苏蝶上了摩托车,所有在场者都来不及回过神来,而当他们一旦回过神来时,摩托车已经开走了,表姐首先发出了一种诘问:苏蝶到底是怎么认识这样的一个男人的?这个男人到底是干什么的?他们觉得不对劲,便集体奔往苏蝶所上的那座大学,它在城中央,他们气喘吁吁,焦虑不安地来到学校门口时,苏蝶已经报到过了,那个男人正带苏蝶去找她所住的学生宿舍。世界是复杂的,表姐在加快脚步追赶他们,表姐那份焦虑的心并没有放下来,小哥哥也一样,加快脚步地追赶他们。苏修也不得不加快脚步,毕竟,那是她的妹妹,被一个陌生男人带领着,因为世界是复杂的,谁都不敢简单起来。苏蝶已经到了女生宿舍,当他们赶到时,苏蝶已经安全地进入了她新的世界。尽管如此,他们的追问仍在继续着:苏蝶到底是在哪里认识这个男人的?这个男人是干什么的?

五十六

“在火车站。”苏蝶竟然说出了谜底。那已经是很久以后了,那天他们散伙以后约好等到苏蝶安定下来以后再请她出来吃饭,大家再三地追问她。苏蝶很简洁地就说出她和那个青年男人相识的地点。苏修呷了口啤酒,她喜欢上了喝啤酒,这真是好东西,尤其是看着玻璃杯中的泡沫一点点地上升又消失时,她总是升起一种隐隐约约的期待,而恰在这刻,火车站成为了一种意象,她奔跑着,在铁轨上奔跑着,而这时苏蝶正在被大家的目光所包围着,尽管她已经十八岁,然而,在座的每个人试图在用什么东西捆绑她。

火车站是从那座小县城走出来的人生命中的意象。苏蝶说她向往火车站,在很多时刻,她经常会孤身一人走到火车站去,因为她的哥哥、姐姐就是乘火车离开的,所以,她每每到了火车站,就会听到火车的轰鸣,有时候她会看着那些陌生人,就是在陌生人中,那个青年男人也看到了她,那时候,她几乎每周都去火车站,而那个男人每周末都会出现在火车站。那个男人似乎已经看出了她期待的目光,便问她是不是在等人,她含糊地点头又摇头,就这样,他们认识了,他给她带来最时尚的发卡,笔记本,而他是做什么的,她并不知道,他住在旅馆,他说等她考上大学时,让她给他发电报,到时他会骑摩托车到火车站去接她,她感到兴奋,那时候,整个县城都没一辆摩托车,所以,摩托车是一种独立的意象。她拿到录取通知书尽收眼底的那一刹那就是跑到邮电所,给他发了一封加急电报。他很快也给她回了一封加急电报说一定会到火车站用摩托车接她的,她是兴奋的,这就是火车站给她带来的故事,当她讲完这个故事时,表姐与她碰杯说:“羡慕你的十八岁,与你相比,我已经开始老了。”表姐并不老,但是她的眼角拥出了一种忧伤,表姐确实不老,当一个并不老的女人宣称自己已经变老时,她无疑看到的是生活的无聊,或者感受到了生活的极大无聊而已。相反,这个年仅十八岁的女孩在、却会被一种摩托车的意象所吸引着,这就是的开始和诱惑吗?

毕竟,生命中充满诱惑是美好的,当生命中处处是诱惑时,这通常是一个人刚刚走出家门的时候,这个世界到处是淤泥,到处是荒芜,到处是陷阱,然而,对于一个刚刚走出家门的人来说,淤泥上插满了鲜花,荒芜中摇曳着青枝,陷阱中暗藏着美,而当一个人生命中已无诱惑可言时,这个世界到处是赤裸的淤泥,因为淤泥就是淤泥;这个世界到处都是赤裸裸的荒芜,因为荒芜就是荒芜;这个世界到处都是陷阱,因为陷阱就是陷阱。

摩托车给那个年仅十八岁的女孩带来了诱惑。也就是说,当人走出家门时,着迷于速度,那些旋转的速度可以改变现实,而现实就是命运。突然间,这个女孩扑向了城市,就像苏修当年扑向了火车站,进入了剧烈翻滚的速度中,现实突然被改变了,这是八十年代中期,这时期,苏修在此感知到了什么,肉体的那种谬误已经用婚姻感知到了,肉体的那种疼痛已经变成失去的血块消失于她的子宫之外了,此刻啊此刻,现实究竟是什么呢?现实就是趴在地上,噢,我们的大地就是现实的漩涡之地,它潜藏着多少暗流啊,苏修在那一刻,在十八岁的小妹妹眼里看到了诱惑之美,在表姐那里看到了期待的意象之美,在小哥哥眼里看到了被婚姻所折磨的煎熬之美。

五十七

八十年代末期降临了,费翔的歌声荡漾在城中央,那是一团火吗?那是一团怎样的火光啊,有很长时间,人们在一首歌曲所制造的乌托邦中生活着。

一首歌曲改变了樊晓萍的心情,同时也开始转移了她的视线,在那些燃烧的火焰之上,她的视线触到了什么?她不再紧盯着她的敌人了,她的敌人就是她的丈夫,在之前,她坐在小餐馆门口,仅仅只是为了观望,为了窥伺,为了寻找到一切时机,挑衅她的男人,而现在,一首歌曲之中,她的视线开始纷乱起来,世界是多么的大呀!原来除了她紧紧盯窥住的人民照相馆的大门之外,还有无数门敞开着,人们在这个世界上来来往往地行走着的呀。一首歌曲不仅开始改变了她的视线,同时也开始改变了她的心情,她随同节奏也在唱着那首歌曲,也在想象着费翔的面孔,她的世界就在这时候打开了,在她的隔壁来了另外一个外省人,一个江浙口音的男人,他在那天上午带来了装修工时,费翔的歌声正在弥漫着一条街巷,这个年仅三十多岁的男人同时也带来了一台录音机。历史就这样演绎着,每个人的个人史都在偶然和奇异中被改变,男人走过来与她搭讪,男人租了她隔壁的商铺,想开鞋店,男人果然来自浙江沿海地区,男人说只是想出来闯荡世界,就到了这座城市。

男人从此以后就到她开的餐馆用餐,男人说单身就意味着可以到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用餐;单身就意味着可以到全世界任何一个角隅走一走,看一看。她倾听着一个外省人的声音,看着他坐在小餐馆用餐时的神态,费翔的歌曲荡漾着,不知不觉中,她的视线似乎就这样寻找到了一个可以游移而去的世界,这个世界并不大,却可以让她走出去。她会不知不觉地走到那个男人装修房子的铺面中去,她跟正在装修的工人们说话,她与那个男人说话。世界就是这样打开了一道窗户,她因为每天都可以看见这个外省男人而感到喜悦,她因为每天都可以让这个男人到她的小餐馆用餐而感到有了期待;她因为每天都可以与这个男人交流声音的磁铁而感到内心灼热。世界就这样被打开了,因为世界是需要被打开的。转眼间,外省男人的铺面装修好了,从外省沿海边的造鞋厂运载而来的鞋子就这样来到了隔壁的铺面中,她看到了那么多的男女新皮鞋,如此新颖的鞋子,在费翔的歌曲的弥漫中,使她新奇、喜悦。她仿佛是鞋店的女主人,她站在店铺中,与外省男人说话,她似乎是出入于这家鞋店的惟一的女人,这让她感到满足,外省男人似乎没有女人,他骑着一辆摩托车,从不把任何女人带到这里来。外省男人守候在鞋铺,犹如樊晓萍守候着她的小餐馆。有一天下午,外省男人来到她面前问她今晚想不想去歌厅跳舞。她愣了片刻,很快就决定了可以跟他去跳舞,中途,她回了趟家,她在衣柜中寻找着有限的衣饰,才发现衣柜是那么贫乏,那么的窄小啊,根本就寻找不到一套让她悦目的服装,于是,她跑到了商场,决定为自己,为那天晚上的约会寻找一套新装,她开始有了翘首的生活,许多年来,她似乎是头一次注视自己的形象,她站在试衣镜前,商场中也在回放费翔的歌曲《冬天里的一把火》,把整个商场映照得那么通红,那么炫丽,她看到了年仅三十岁的自我,看到了另外一个樊晓萍的形象,她买下了新装,穿上了它,又买下了一套化妆品,为自己在那天黄昏上了妆。她很年轻时就已经学会了上妆,她很年轻时就已经知道:女人是靠脸而活着的,那时候,她在发廊,她刚刚想用脸面来维系生活,她就遇到了生命中的男人,她就怀上了他的孩子。现在,孩子大了,她并没有在婚姻中获得过任何快乐,更谈不上幸福,她的婚姻只给她带来了欲死的绝望,不能赴死的恐怖,同时带来了无休无止的猜测和嫉妒。

五十八

她仰起头看这个男人,他穿上了西装,他带着她,她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位上,自此以后,樊晓萍作为一个女人,她的生活将发生什么样的蜕变。这是整个世界突飞猛进的蜕变,或者是静悄悄的,无声无息的蜕变。樊晓萍事实上早就已经期待这种蜕变,事实上她早就已经厌倦了前婚姻的生活状况,所以外省男人来到了她身边,这是一个蜕变的开端,她上了摩托车,婚姻以后的一种变异,使她在潜意识中想逃离开过去的生活,所以,进入舞厅以后,她并不矛盾,也不迷惘,因为外省男人就在她旁边。当一首歌曲弥漫时,他走过来伸出手,这是费翔的歌曲《冬天里的一把火》,自婚姻生活以来,这是她身心最为明快的时刻,她被他贴紧着,她能够嗅到他很近的皮肤上的味道,他是一个喜欢干净的男人,即使是在装修房子的那些时间里,他从来都穿得很体面,很干净,这符合来自南方沿海地区的男人普遍的气质,她出入于舞场,每次都是他邀请她,久而久之——她的生活轨迹开始变化,因为一个男人来了,因为改变她命运的男人远道而来了;因为她从前挣扎的蛛网突然间已被她无意识之中挣断了,那是一根根迎风飞舞的蛛丝线,却可以让她在灰暗阴郁的蛛网中,挣扎了那么多年,挣扎了那么多年,而此刻,那些蛛线倏然折断,不经意的断,事实上是命定的安排,书中人物的命运都离不开命,命是牢固捆绑你的核心,每个人都无法逃离开命运的安排中,终于,在舞厅,她不由自主地贴过去,贴近了她的肩膀,她的面颊也同时贴过去,她要挣断那些蛛网了,她要摆脱折磨她的那个男人了吗?

除了小餐馆外,世界从别的现实瓦解着她的过去,现在,她直起腰来,她目视着对面的人民照相馆,她只有在这个时刻才意识到婚姻是可以变异的,离婚是可以选择的,因为她的身心在之前已经蜕变了,没有蜕变是不可能的。那一夜她没有回家,这是她结婚以后头一次没有回家,她到哪里去了,离开舞厅以后,他用摩托车带着她,这一次,他没有送她朝回家的路线走,这次他飞快地骑着摩托车,不断地穿越着速度,她伸出双手来抱着他的腰,她不得不抱着他的腰,否则她似乎就会摔下来,因为速度确实太快太快了,他把她带到了他的住所,他住着城郊的房屋,那是城郊区农民的房屋,总共是两间房,一间房似乎是他的仓库,装满了鞋盒,另一间是他的卧室,他把她带到卧房,还没等她说出话来就开始疯狂地吻她,她从婚姻的男人那里无法得到的吻和热烈的拥抱,在那一时刻这个男人都给予了她。她留了下来,那一刻,由不得她理智,她根本就没有理智,似乎拯救她的男人已经来了,她不需要去理智,她需要的是投入那个男人的怀抱。就这样,樊晓萍,在八十年代末期的一个夜晚,在那个接近疯狂的时刻,彻底地蜕变了身心,她不再是那场失败婚姻的的被奴役者了,当她躺在那个男人体液中睁开双眼时,头一次意识到是睡在别的男人的房间,是睡在别的男人的怀抱,她睁开双眼,世界改变了,她竟然在外面过夜,与别的男人,她要开始改变婚姻了,她开始蜕变像一条蛇,那时候,费翔的歌曲仍在旋转着,而她则像一条鱼一样蜕变向前。

五十九

离婚是简单的,快得就像呼吸之翼,苏修的小哥哥苏容的离婚出奇不意地快速,像一阵风吹拂下去,结婚手册就已经失效了。这是一个真实的场景,那是一个夜晚,樊晓萍回来了,最近,樊晓萍深夜归家已经是常规,也就是樊晓萍已经建立了自己的常规,而且没人破坏她这种常规,这也是婚姻可以快速了结的理由吗?她回到了家,她已经与苏容分居很长时间了。噢,又回了时间中,时间是世间编织一切天堂和地狱的丝线。是一切丝线中的丝线,它们是褐色的、黑红色的、玫瑰色的、绿色的、巧克力色的……她冲到书房,他最近一直睡在书房中,他没有睡,躺在床上借助于一盏台灯看书,他见她进屋来了,满脸的粉脂味,她最近的最大变化就是每天携带着粉脂味儿回来,每天神色飞扬,而且她抛弃了从前穿过的旧衣服,女人蜕变是从穿衣中开始的。他已经感觉到了她那种疯狂的蜕变,于是,她来了,她似乎喝了酒,是一种白酒,她一进屋,他就已经嗅到了浓烈的白酒味道,她坐下来,那是小屋中,不足八平米的屋中惟一的椅子,她眯着双眼低声说道:“起床签字吧!你知道我让你签什么字吗?哦,你不是一直期待这种签字吗?起床吧!快起床,我已经写好了离婚申请书,你只要签字就可以生效了。”她开始吸烟了,在不经意间已经点上了香烟,她等待着他,在冉冉上升的烟雾中等待他起床签字。他起床了,签字如此之快吗?这是一个梦幻吗?还是一个戏法,一种嘲弄?他开始从床上起来面对这种现实。他果然看到了她草拟好的离婚协议书,他看到了一个活生生的现实:她确实已经蜕变过,从粉脂味到衣装到身体。所以,她开始蜕变这场该死的婚姻了。因为这场该死的婚姻早就应该变革了,他几分钟内看完了申请书,她已经陈述了一切婚姻该结束的理由,所以他用不着修改一个字,而且她的造词在之前已经被苏修修正过,一切都是合理的,不需要增加或删除的,所以他寻找到了钢笔,在申请书上签上了他的名字,就这样,她满足地吐出一口香烟,她是那样快乐,她一听见他的钢笔发出签字声音的时候就笑了,无法抑制地窃笑。她退出去了,夜幕隔开了他和她,然后到了黎明,她又来了,她说今天上午就去离婚,他点点头,婚姻的契约书很快就会失效了吗?这是梦吗?并非是梦,从她理智的快乐中他感到,离婚的现实到来了。

离婚,这是撕碎契约的惟一方式。离婚的地点就在上次办理结婚的街道办事处。几年过去了,依然是同样的几张面孔。在询问之中,他们陈述了与离婚申请书同样的理由以后,离婚的仪式结束了,契约书在时间中被消毁,女儿属于樊晓萍,也就是樊晓萍承担了女儿的监护人。就这样,苏容把现在的房子让给了樊晓萍,这座房是单位分配的,但可以长久地住下去,他已经获得自由了,这是真的吗?他有些不敢相信这种现实,不敢置信婚姻已经真正地失效了,她走了,骑着自行车,她很轻盈地飘走了,自此以后,这个女人再也不会折磨他了。他骑着自行车,他的眼角潮湿,一段生活结束了吗?他的眼角仿佛被烟熏着,从眼前飘来的雾又浓烈又苦涩,却暗示着他自己的新生活开始了。

六十

人的情绪可以制造不同的气候,可以绽放出千姿百态的命运,在浓烈而伤感的时间序幕拉开之后,她回到了在她消失之后的那个八十年代后期的舞台上,她的突然消失只是秘密地宣布她已经离开了这座城市,现在她回来了,她就是服装设计师姚梅,她是在八十年代后期秘密地撤离这座城市的,那时候,她窒息地呼吸着城市街心花园的香气,她看见了她的前夫带着孩子站在喷泉水池边,她隔得很远,看到了她前夫平庸的脸上洋溢的喜悦。她意识到是离开的时刻了,是离开这座城市的时间了。她的感伤使她窒息,人可以迅速地死亡,然而,她却难以忍受这种窒息,她决定离开,撤离,这种欲念越来越强烈,之后,她就离开了,她没给任何人消息,那个时刻,她突然像泡沫似地消失了,人之所以美妙神奇,就是可以支配和左右自己的身体,她感觉到自己可以像幽灵似地撤离开去的时刻,已经上了火车,她不知道上哪里去,然而,火车是朝前奔驰的,火车是有方向的,她的那辆火车是往北而去的,是奔往首都北京的,这就是终点站,也是目的地吗?她是往北漂流的一个单体,一个水晶体,一种混乱的冒险地,她奔跑着,就这样她到了目的地首都,加入了从外省来的漂流队,她喜欢听苏芮的歌曲,那时候,漂流队的人们都喜欢苏芮的歌曲,就这样,在时间中她拥有了魔法似的炼金术,那就是永不失去自我,这是一个最大的规则。

在苏芮的歌声中,充满了苏芮式的自我,苏芮的歌声之所以在漂流队中受到欢迎,是因为它的嗓音中弥漫着忧伤、挣扎的自我,体现出了八十年代末期的那些为命运而挣扎的群体图像。她到首都艺术学院再一次开始学习服装,她在郊区租下了房子,那间又潮湿又冰冷的房子,装满了她自己的设计草图,在不长不短的时间里,她与几个男人有过短促的亲密关系,但都不长久,在时间的无序和有序之中,她似乎只是为了更加磨砺自我,寻找到属于自我的那个奇异的世界。所以,她拿到了又一本首都艺术学院服装硕士的证书,现在,她回到这座城市,她一回到这座城市就在寻找苏修,她的小表妹,在她认为,那是一个精灵似的女人,是一个仙女。众所周知,精灵游离于万物之上,而仙女则来自云端深处。她寻找苏修是如此艰难,但她到了人民照相馆,只有它是不变的,是一座城市古老的地址,她找到了苏容,他们到了啤酒屋,已经是九十年代了,是另一个时代了,在启开啤酒时,白色的巨大的泡沫涌出了酒杯,他们干杯。于是,苏修召唤之中来了,他们坐在伞顶的露天啤酒坊,坐在城市中央的露台,呼吸着九十年代的第一场春雨。众所周知,水声,雨丝,孤寂是这个世界最永恒的存在物,现在他们喝尽了啤酒,夜幕又垂临。之后,她看到了她的孩子,那个女孩,那个女孩已经很大了,梳着小辫子到了一所幼儿园,她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她的孩子,也许这就是召唤她重新回到这座城市的理由。她走了过去,女孩并不认识她,这是对的,因为女孩从一出世就被抱走了。她感到了一种残酷:时间造就了魔法,使她受到了惩罚。

六十一

现在,她就要办一件事了。人必须拥有生活的现实,否则人会发疯。在九十年代的初期,她到银行贷款时,一座服装厂的美丽模型出世了,她这一生一世似乎都与服装有关系,首先,她租到厂房,那是一座旧仓库,她站在仓库中央,到处是蜘网,是悬挂在蛛网中的大小不一的蜘蛛群体,她站在发出霉变味的旧仓库中,生活就是这样开始的。她的生活必须由这座旧仓库开始,之后是装修工进了仓库,整个春季,她就生活在旧仓库中,她要把这里变成服装厂,把这座被蛛网占据的地盘变为她生活的核心中央。这就是姚梅的九十年代的开端:她穿着一件米色风衣,披着长发,她在操纵着仓库的整体变形,这是她的变形记,记录了她在九十年代的一种现实和梦游方式。他们迅速地摧毁了蛛网群体,就这样用了一个春天,服装厂诞生了。服装厂开始寻找一种理念:制造以牛仔、棉制品为主的休闲时装。休闲是一个词汇,而当这个词汇到来时,九十年代已经降临了。仿佛一种磁针投向了我们的肉体,这肉体到底是什么?她的肉体触摸到了那些肌肤之上的时间漂流,她只可能是服装设计师,这种命定的关系使她不断地站在自己的裸体面前,休闲是一个九十年代的词汇,在已逝的八十年代,休闲这个词汇还没来临,还没有在这个特殊的国度降临,她用身体感知到了身体的艺术哲学,同时也是一种服装艺术:身体,这纤巧而忍受病痛和时间摧残的身体,多么需要一种抚摸,而服装是最为直接的抚摸,没有任何一种时光,没有任何一双手,可以像服装那样贴近身体,永不背弃身体,于是,休闲的词汇已经开始出现在这个国度,基于这个理论,她寻找到了休闲服装,她引进了服装流水线,引进了缝纫机流水线,引进了以她为核心的服装厂设计室,这时候,她开始登报,想招收大量的服装厂的工人,她在一个雨丝缠绵的时刻正坐在办公室中勾勒着设计图上的一根线条时,他来了,他就是她的前夫。他看到了那份刚刚出炉的早报,也许他是整座城市第一个看到她的服装厂的广告的人,他来了,但他绝对没有想到她在这里,她就是服装厂的厂长。

不错,她必须在这里守候。这座城市已经密布在她血液中,就像她的血管纤细地布满了她的身体,无论她悄无声息地离开还是回来,她都是这城市中的一员,一个正在举杯着,一个度过光阴的女人;一个拥有记忆和创痛的女人,一个拥有失败婚姻的女性,她哪儿都去不了,她必须守候在这里,于是她有了旧仓库,有了改进后的服装厂。现在,她没有想到,第一个拿着早报的应聘者来了,他竟然会是她的前夫,这是因果在操纵一切吗?因果,循环在时间之序中的一种巨大的魔法,总是像血管一样统治着我们身体的领域,它处处左右我们的神经,指引我们的前世和今世的结合点。

因果,一种由前世的罪孽、纠葛、情愫所延续在这一世的时间,就是我们一生中倾尽力量也难以解决的纠缠,一种悄无声息的握手,一种难以挣脱的拥抱,一种咒语似的垂临并将我们深深地笼罩其中,一种美丽而温柔的缠绵,一种言之不去的情爱生活的延续。

而此刻,她的前夫来了,她的前夫已经敲开了门。这是前世的因果吗?还是这一世的因果?

六十二

离婚快还是慢,在于你的离婚对象到底会是谁?在于你遇上了谁,比如苏修遇上了这个男人,离婚是简洁的,他只要一签字,就什么都很简单了,因为这个男人除了会在地平线上驱车奔跑之外,他还会乘着飞机去追赶云朵,因为这个男人生活中充满了可以向往的时间,可以展现的明天。所以,签字那么快,转眼间,这个男人就已经带着他的漂亮女秘书飞在空中了,这是一种快的转换,一种快或慢的节奏曲,在已逝的故事里,樊晓萍与苏容的离婚生活经历了最缓慢的速度,樊晓萍紧紧抓住苏容不松手,绝不松手是她的一种策略,因为似乎一松手,什么都没有了,为此,樊晓萍紧紧地不松手,她施展了可以摧残苏容的许多致命的东西,以死来挟持他的心灵,让他倍受煎熬,于是,离婚的速度慢下来了,终于,樊晓萍寻找到了快的理由:因为一个男人来了,这个男人彻底把深陷在无爱婚姻深渊中的樊晓萍救了出来,也可以说是她自己上了岸。很快,多少年僵持的已经彻底死亡的婚姻在很快的一个时刻就解决了。此刻,苏修已经释怀,他答应过她,出差回来就离婚。他没过几天就回来了,看来,在短暂的几天出差中,他过得十分愉快,有漂亮的女秘书陪伴,出差应该是百分之百的愉快。他一出差回来就回了家,他在等她,那天晚上,她又去喝啤酒了,到他的酒吧喝黑啤去了,他的酒吧改为了《昔日重现》,当她进去时,装饰工人正站在门口,改换酒吧名,那些呛人的油料味扑面而来。噢,卡蓬特那迷人的《昔日重现》,仿佛不是唱出来的。她站在门口,装饰已经用灰蓝调子刻出了“昔日重现”的文字。而在里面,那天黄昏,卡蓬特正好用沙哑,低迷的嗓音重述着“昔日重现”的主题:美丽的,忧伤的,沉滞的往昔虽已逝去,然而,翩翩的翅翼震荡着昔日那些美妙的瞬间,它重又回到了我们中间。她要了黑啤,他来了,陪她喝,她什么话都不说,九十年代初期,仿佛她的全部精神都被《昔日重现》所笼罩着,就这样,她在半夜回到了家,她一进屋,就嗅到了香烟那种呛人的味道,而她一进屋就晕眩着,他嗅到了黑啤的味道了吗?他迎上前来,搀扶住了她。第二天,她醒来了,她醒来得很早,他起床了,他们面面相觑着,都在同一个时刻默契中决定了一件事,他们用不快也不慢的速度就到了街道办事处,他们离婚了,他们简洁明快地离婚了,他一定要把房屋留给她,这是他签下离婚协议书的理由。他什么都不要,要把房子里所有的一切都留给她,这是他与她离婚的惟一条件。整个世界都在反复地播放《昔日重现》,就这样,就这样,苏修历史上一次短暂的婚姻生活在那天上午画上了圆圈,她望着他驱车离开的车影,她的泪水在眼眶中转动不息,她看到了人生中的一个句号:它就是结束,而明天是什么呢?是什么?就在这时刻,她看到了一个女人,一个女人保持着精美绝伦的身段,开车来到了她身边,问她站在马路边到底是等谁,这个女人就是姚梅,她笑了,泪水已经回去,绕过了许多许多道路,退回到大海的另一边去了,泪水像沙流奔向大海一样,具有迂回的速度。

六十三

姚梅有一天神秘地打电话给她,手机响了,手机在她写作的书房中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所有人都在使用手机,全世界都在使用手机,苏修也不例外,因为没有手机的生活是寂寞的,然而,拥有手机的生活只会变得更加零碎杂乱,因为手机号码总要告诉别人,如果号码不被别人知道,那么手机又有多少意义呢?手机带来了九十年代的声音,手机在包里响起来,手机在房间里响起来,手机在斑马线上响起来,手机在飞机场上响起来,手机会在火车站上响起来,你会看见人们使用手机,实际上是在用快节奏使用耳朵的旋律,使用手机实际上是在使用我们的耳朵,我们最亲爱的,脆弱的耳朵,她脆弱的耳朵在倾听,是姚梅的电话,她说他回来了,从国外回来了。他是谁?是姚梅的谁呢?在几秒钟内苏修还回不到姚梅的世界,那个世界与苏修脱离得太远了。姚梅说他回来的时候,仿佛是在告诉她时间又回来了,时间再次回到了从前。姚梅说打开窗户她刚起床,他的电话来了,她不清楚他从哪里找到她的电话,他说找到她并不艰难,从广告书上,从广告栏中,从服装品牌上就可以找到她的电话,因为这个时候姚梅的服装市场已经全面打开了,他说得不错,这是她的品牌,这是她的广告战术,从众多媒体的印制品上就可以快速地寻找到她的电话,而他是她的谁呢?到底是她的谁?苏修怎么也无法想起姚梅的这个他,姚梅拉她到了酒吧,这一时期泡酒吧是她们最快速的选择。酒吧的空间,弥散的酒味中始终散发出《昔日重现》的乐调,何况这座酒吧就是以卡蓬特的这曲《昔日重现》来命名的。

一个命名的时代已经来临了。服装,器物,商店,房屋都需要命名。一个命名的时代意味着什么呢?命名就是寻找到象征和隐喻吗?姚梅的他回来了,在姚梅回首往事的时刻,幕帷被姚梅所揭开,这时候苏修回到了从前,回到了那座小县城,回到了火车站,她作为七十年代的一个女孩站在火车站,因为她的表姐来了,表姐一个多月前就告诉了她要乘哪一天的火车来。于是她站在寂寞的月台上,就这样,她的表姐来了,还带来了一个青年人,那个青年人就是表姐的男友,姚梅和那个青年人住进红旗旅馆,就是这样,有限的记忆中出现的形象已经由模糊开始变得清晰,这时姚梅的手机又响了起来,姚梅从黑色的真皮包里取出手机,那手机是金属色的,姚梅的声音很轻,只有对方能够听到。手机挂了,姚梅神秘地说半小时后他会来这里。姚梅的天性中似乎隐隐地充满着一种神秘的等待,这种等待的情绪感染了苏修,半小时很快就到了,他来到,姚梅的昔日男友来了,他坐下来,看了看苏修,经姚梅介绍终于想起了什么,点点头,他招呼侍者要一瓶XO。

六十四

他要酒的神态很慷慨,是女人喜欢的那种慷慨。苏修知道XO是什么酒,她的家里的酒柜中还放着一瓶XO,那是前夫留下来的,她从未碰过那瓶酒,很长时间里,那瓶XO似乎只是一种装饰物,并未有人去碰它,即使是她的前夫也没有去碰过它,此刻,XO的瓶口启开了,一种浓烈的酒味,到底是什么味道呢?在三支高脚形的,透明的玻璃瓶里已经回荡着XO的酒色。这时期,在酒吧,到处都在碰撞着酒色,因为酒色是一种个人生活的体现。而此刻,苏修在看着酒色,那个男人开始举杯为他们的重逢,苏修在酒色洋溢到味蕾时穿想起这样的句子:亲爱的,即使世界已经变成了沙漠,因为有了你,我也要像仙女一样活下去。仿佛这些句子就是回荡在她现实生命中的主旋律,是不容否定的旋律,她此刻因为寻找到自己的旋律,已经品尝到了九十年代人们品尝XO的心情,因为那些句子不断地碰撞着她所经历的往昔,那就是时间,亲爱的时间,所以,句子也可以改成:亲爱的时间,我最最亲爱的时间,即使世界已经变成了沙漠,因为有了你,我也会像仙女一样活下去。此刻,苏修心灵中幻想着仙女的形象,仙女在哪里?她的心,是飘起来的,是可以像仙女一样飘起来的吗?眼前的男人,在她看来已经不是那个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出现在火车站的青年人,她有一种并不愉快的感觉:那个男人竭尽全力地想用启开的XO取悦两个女人,取悦这种现场和气氛。那瓶XO代表男人的某种身体豁口,它是酒味,尽管如此,苏修仍在保持着这种理智,她并不喜欢这种酒味,在很多时刻,她更喜欢畅饮啤酒,噢那些源自大地麦芽的啤酒味可以装满她的身体,可以排除世界的烦恼。XO的酒味让她感到无所适从,也许是让她喝酒的这个男人的神态让她无所适从。人不可能再回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去,这是一种常规吗?是的,这是一种常规吗?看得出那个七十年代青年人的踪影了,几十年时间,人会变得如此之快,这种快只可能从外貌中显影露像,这个男人的体貌看上去仿佛抹上了油彩,总之,就是抹上了油彩。他的面颊很亮,是抹上油彩的那种亮吗?还是酒吧光线照亮了这种亮,天知道呢,苏修假装上洗手间时悄然离开了酒吧,她不想喝XO了,她害怕这种酒味,开始拒绝这种酒味。她还感觉到了她的缺席并不重要,在这里,她无非只是配角而已。姚梅跟这个男人喝着XO,姚梅跟她不一样,姚梅在这里是主角,姚梅需要回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去,而她只是陪衬人而已,她只是配角,她退场了,在夜色中,她眺望着星空,她看见了男人,在古老的箴语中有一句话铭刻在她心上:只有内心充满翅翼的人才会在黑暗中看见星星。那么,她是属于有翅翼的人吗?她是谁呢?此刻,她似乎又听见了内心的那种声音:亲爱的人,我最最亲爱的人,即使世界已经变成了沙漠,因为有了你,我也会像仙女一样活下去。

六十五

有很长时间,苏修的小哥哥苏容都在漂泊之中居无定所,起先,他在旅馆中租了一客房对付了一段时间,但这并不是长久之地。离婚以后,因为樊晓萍要孩子,所以他把房子全部家私给了这个女人。长这么大了,生活了这么长时间,他所谓的全部家私也就是那些东西,雨季过去了,终于过去了,漫长的,被暴雨、雷声,稠密的雨所编织的昼与夜过去了,他喘了口气。努力中机遇来了,他醒过来了,在旅馆里,在一阵细雨过去以后的曙色之中,他盯着天花板真的醒过来了,他去了银行,他总共跑了三趟银行,就贷了一笔款,整个九十年代,银行在彻底地敞开,他贷了一笔款,抵押了那套房,尽管那套房已经留给了樊晓萍,可樊晓萍并不要房产证,樊晓萍那时候,也就是与他离婚的那个阶段,已经寻找到了自己的尊严,她告诉他说,她住在这里只是暂时的,用不了多长时间她就会带着女儿搬走的,言下之意是在暗示他,她正在准备购房,那时候人们对房屋已经产生了依赖感,已经产生了幻想。而在之前,在整个逝去的八十年代或七十、六十年代,房产是排斥个人的,那时候所有房产是公有的,个体没有时间、机遇进入对于房产的拥有权中去;那时候,人们对房屋缺乏占有欲,也就缺乏幻想。一个对房屋缺乏任何想象力的个体,必将沦入失去个人私秘生活的境遇之中。那时候,住在哪里似乎都一样,人们没有金钱操纵房屋,也不会修饰房屋,现在,樊晓萍暗示他说,用不了多长时间,她会带着女儿离开这套缺乏阳光的房屋,所以,在离婚时,樊晓萍拒绝房产证,这个女人似乎已经穿越了这套离婚房的监狱,她已经看到了充满阳光的房产证。所以现在他凭着这房产证,从银行借贷出了一笔款,这是他多少年的梦想,这是他从小县城的照相馆里冉冉升起的一种梦幻生活:他已经看准了地盘,在城中央,那里的商业区正敞开让他进入幻想生活的现实,他用手里的银行贷款买了两套商贸房。还剩下一些钱,他用来装饰,他要把这里制作成一座城市最梦幻的婚纱拍摄之地。原来他并不颓丧,他还是苏修的小哥哥。离了婚,悄无声息地筹备着自己的新的生活。这一切完全是他一个人操纵,他没有让别的人介入,别的人意味着会猜测他的内心,他的私人生活,他需要孤独,也许他从小就已经孤独惯了,从小县城的暗房到照相机中的光影,他从青年时代就已经潜心于那些莫测的光影,现在,他同样在追求着光影生活。就这样,他找来了装饰公司,九十年代什么都已经敞开,只要你需要,都可以找到为你服务的机构,他跟他的表姐一样,在暗地里,在人们几乎就要把自己忘记时,重新在操纵着生活,在他的表姐建立了服装厂时,他的地久天长的婚纱摄影屋已经悄然地开业,他使用尽了那些来之不易的银行贷款的魅力,他同时使用尽了自己的想象力与现代化摄影器械相结合的现实,就这样,他的摄影屋之外悬挂起了最眩目的广告牌,上面有一对婚纱照片,那个男人温情脉脉地看着同样深情无限的女人,广告词是这样的:地久天长的婚纱,伴随你浪漫而幸福的一生。

六十六

繁小桃每一次面对苏修,只是为了一个目的,让苏修陪她重新回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的那片被荒草所荡漾的铁轨上去,当繁小桃对苏修说“你不会在你的书中出卖我时”,仿佛又回到了那座小县城,那时候,她用了短暂的时间追赶到苏修的脚步,只是为了恳求苏修不要出卖她经历的耻辱,于是,她就消失了。在环绕了许多时间的阴郁以后,她仍然再一次面对着苏修,此刻,她们都已经不再年轻,她所面对的已经不再是那座县城的女中学生了,坐在她对面的苏修目光坚定,她再一次问苏修:“你会不会在你的书中出卖我?”苏修举起了酒杯说:“那条铁轨已经不再是我们两个人的铁轨,几十年过去了,那条铁轨已经变成了很多人的铁轨。”她感到迷雾升起,苏修似乎在回避那个重要的话题,而她总是这样每一次面对苏修时总想进入她的生活,她想进入苏修的生活,只是为了研究苏修是否会出卖她,几十年过去了,苏修似乎已经保持了她做中学生时的谎言,并没有在现实生活中出卖过她的耻辱。繁小桃现在害怕的是书,写书的秘密。她自己并不是一个特别喜欢读书的女人,然而,她看到了书,看到了书店中无以计数的买书之人翻书的人以后,那种内心的恐惧开始上升,她的目击证人是一个写书的人,她的目击证人会不会在她写作的书中揭露繁小桃的耻辱呢?在分手的时刻,繁小桃并没有达到自己的目的,苏修并没有面对她而承诺任何东西,那个几十年以前的女中学生,现在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她沉溺在现实的目光正在跨越着被繁小桃所负载的那场阴谋和耻辱,尽管繁小桃的目光想确实地获得一种声音,苏修也不吭声,也不承诺。

六十七

现在,樊晓萍在干什么呢?这个女人在干什么呢?性别是人类痛苦的根源。既然如此,谁也不想在这个没有头绪的哲学范畴去钻死胡同了,谁都无法改变这个现实,因为这个根源太久远,根须太繁茂,已经伸入到神仙也无法解决的问题之中去。所以,樊晓萍正在鲜活地面对着性别在她经历了赴死的黄泉路上,她又回来了。今天,她带着女儿终于可以撤离前夫留给她的房产中心了,这套房屋完成了她毫无幸福婚姻的历史,现在,她拥有了崭新的房产证书,她花很少的时间装饰房子,她带着女儿奔赴新房产时,没有忘记将钥匙交到前夫那里去,她的前夫在哪里呢?她当然知道她的前夫在哪里,她不读书,但每天读晚报,这座城市的晚报是培植她世俗精神的摇篮。她在晚报中发现了类似自己同类的共同命运,她从晚报上所接受的最重要的启迪就是像杂物一样繁衍生活的种种希望,因为每天下午摊开在她手中的一份当日的晚报就是一个堆满杂物的世界。

就这样,突然间她在摊开的晚报中发现了她前夫的世界。她愣了片刻,她前夫并没有因为离婚而灭寂消息,反之,她前夫的消息是那样鲜亮,犹如她那天下午坐在她的小餐馆看到的斑马线上一团闪耀的光亮,她前夫拥有了自己的婚纱屋,这似乎是必然的,只是这种消息太快地覆盖了她的视线。登有婚纱照片的广告占了晚报的版面,那样的醒目,那样沸腾的广告词,犹如沸腾中的开水。她留下了那份晚报,她眼下的心态已经被水洗过了,洗得如此的干净,现在,她带着钥匙来到了她前夫的婚纱店,那些年轻的店员告诉她说,苏容在楼上,于是,她就上楼去了,她前夫正坐在落地玻璃窗前,摊开一份报纸,那种悠扬的、平缓的,没有波涛起伏的神态让她似乎已找不到与她前夫相似的东西,这是另外一个男人的神态,这是一个从沼泽中走出来的男人吗?在从前,她前夫的神态仿佛破絮,那样的晦暗,那样的荒凉,仿佛看不到平静的坦然,仿佛在松开的一切生活中呼吸着最不雅致的生活。她终于来到了前夫面前,前夫看见了她,她把钥匙放在了前夫面前的那只圆桌上,低声说:“我们已经搬走了。”然后她就转身离开了,她不想解释自己的生活,她此刻的身体布满了阳光,女儿还在外面的出租车里等候着她,所有的家俱仍然留在原处,她只是带着女儿离开了,带走的还有她和女儿的衣物,所有的家俱都留下来了,那些失败婚姻的财产,现在,她带着女儿奔往新的房产。

六十八

转眼间,她的花骨朵儿,婚姻的结晶,血的再版已经十几岁了。这个事实使她作为一个女人既感到欣慰,同时也感觉到生命消逝得太快了。当她撤离那座婚姻的房产时,她感受到光线是那么暗,那套几十年的旧沙发的弹簧已经失效,噢,厨房中竟然流窜着几只蟑螂,它们自由地流窜着,因为厨房已经不冒油烟味了,因为墙壁已经裂开过缝隙了,那些讨厌的蟑螂就这样开始在缝隙中自由地繁殖着生命,她嗅到了陈迹很久的婚姻失败以后的气味仿佛一床旧棉絮散发出霉菌,那些发黄的迹象沿着丝丝缕缕的棉线向外张扬出去,似乎想掏空那些已经没有灵魂的生活方式。不错,她做到了,她不懂任何哲学,她只是从每月的晚报中获得俗世的技巧,而今天,她做到了,她要迁居了,要彻底地划清与婚姻生活的界线了。所以,当她的花骨朵儿和她站在新屋时,风吹拂着新窗帘,女儿很开心地笑着,寻找到自己的房间,女儿已经上初中了,已经是一名中学生了,而她呢?她仍然开着那家小餐馆,仍然做小本生意,然而,这生意已经不错了,已经让她获得了一种房产。除此之外呢?她与那个做皮鞋的浙江男人的关系也同样朝前发展着,他向她求过婚,每次求婚她都说等迁了新屋再说吧!现在,已经迁了新房,他又开始求婚了,他说已经等了好几年,只要领到结婚证书就可以住在一起了,现在,她又犹豫了,她在犹豫什么呢?她突然寻找到了最新的理由,对那个皮鞋商人说:“再等一等吧!等到女儿考上高中再说吧!因为初中三年很重要,到女儿上高中时她就进入十七、八岁了。那时候她就可以理解我们了。”皮鞋商人和她坐在小餐馆用餐时,她突然发现这个推迟的理由让她眼睛发亮,她又寻找到理由,这个理由似乎很充分,皮鞋商人无奈地摇摇头又点点头。然后驱车到火车站的物流中心提货去了。

六十九

她只有独自一个人保存着这种秘密,自从她进了发廊以后,身体就失去了纯洁,在一个午夜,她在发廊因为金钱关系献出了自己的肉体,而就在那时刻,苏容酩酊大醉地被她搀扶到了发廊中最里面的房间,事实上,她早就已经喜欢上了苏容了,在繁小桃成为苏容的女朋友时,她就已经暗恋上苏容,那时候的苏容经常骑着一辆自行车,后座上就带着繁小桃,她坐在门口看着这种幸福的场景,然而,奇怪的是这种幸福的场景倏然从云团移走了,移走了那种被幸福所笼罩的原因之一是繁小桃把发廊交给了她,然后就消失了,那个时代,人似乎不需要任何理由就可以消失,尤其是繁小桃,她似乎是属于她自己的生活。她一消失,樊晓萍就看见了自行车后座的位置,那个时代,男人的自行车后座上坐着女人,是一种谈情说爱的表现。樊晓萍从未谈过恋爱,却早就已经暗恋上了苏容,当繁小桃消失以后她的内心暗暗地喜悦起来了,而就在这时,苏容走在街上踉跄着,她发现了他走上前去搀扶住了他。她搀扶着他到发廊,这个世界彻底地改变了,她与苏容的关系,同时也让她体内的那些阴谋完全地施展了欲望的魔法:她以一个并不熟练的,拥有过一次性经验的女孩的手,主动地解开了苏容的衣服。她以一个怀着暗恋者抱负的身体在那一夜情中引诱着苏容,就这样,在事后,她获得了权利和记忆,这权利让她越来越想拥有苏容,在短暂的时空中,她拒绝了用身体为任何进入发廊的男人服务,她的记忆似乎只有那个夜晚,而且,她很快发现自己已经怀孕了,这个事实让她迷惘也让她欢喜,她试着去照相馆寻找苏容,谁知道呢?苏容对她是那么冷漠,似乎不曾与她发生过任何一夜之情,就这样她发怒了,她孕育了更性别化的阴谋:在苏容家里举办宴席时,闯入那个暮色颤栗的时刻,她把自己武装得很全面,首先,这需要勇气,因为当着那么多人,宣布她已经怀上了苏容的孩子,这是一个阴谋,也是一种勇气。

七十

春天是属于苏蝶的,她的故事只是与那辆摩托车碰撞了片刻,然后,新的故事就开始了,因为她大学毕业了,在大学期间,她就已经摆脱了摩托车,在大学期间,她很快就意识到在她与骑摩托车的男人之间存在着巨大的沟壑,无法逾越的沟壑,所以很快,她就彻底地拒绝了摩托车。令人欣慰的是那个男人对她的拒绝并没有采取伤害的态度,那个男人很快就结婚了,她收到了结婚请柬时,很高兴,觉得一定要去参加婚宴。她去了,骑摩托车的男人穿一身西装,女人披着婚纱站在四星级饭店门口,这时候她才意识到没有她,开摩托车的男人也是幸福的,少了她,世界照常进行着婚礼进行曲,这是她头一次听见婚礼进行曲,开摩托车的男人对他新婚的妻子很恩爱也很体贴。她后来才知道,开摩托车的男人早已不开摩托车了,这座星级饭店就是他的,她是坐在宴席中听到人们谈论结婚的男人和女人才意识到这种变化,她过去认识的男人在不停地与参加婚宴的人干杯,她听见看见空中频频举起的那一只只高脚酒杯在碰撞,其实她什么都看不到,也听不到,不知不觉地,她似乎喝多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喝那么多酒,她的胃里承受了那么多的红色葡萄酒。她的胃是未经训练过的,她的胃是根本就没有缝隙让红色的酒流进去,然而,她却喝多了,实实在在地喝多了。她想离开,剩下惟一的理性告诉她说,要尽快离开,要尽快离开。她扶着餐桌渐渐地将影子外移出去,她可以忘记参加婚宴的任何一个人,在这里,她是他们的陌生人,而他们也是她的陌生人,就是这样,这是一个全面陌生的世界。她要离开了,她从来没这么醉过,从来没喝过这么多酒,现在她要离开了,顺着墙壁,而喝酒的高潮声仍在起伏着。现在她明白了,婚宴也是一种证明,证明一对恋人结婚了。而且婚宴给参加婚宴的人们同时也带来一种庆祝活动,他们庆祝着一对新人的婚礼进行曲时,同时也在庆祝着自己的存在,他们为活着和心碎而举杯,苏蝶已经来到电梯口,突然一个人过来拉住了她的手臂,她的力量微弱极了,她凭着几分理智辨认出了搀扶住她手臂的正是开摩托车的男人,也可以说是她的昔日恋人,他说我驱车送你走吧!我送你走吧!她不吭声,不拒绝也不接受,她的身体是什么样的状态,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感觉到,酒精真好,红颜色的酒精真好,可以全面地摧残她的意志,可以摧残她的身体和幻觉,可以让她假死。一个新郎,就这样离开了婚礼中的宴席,搀扶着从前的恋人来到了停车场,打开了车门,他驱车把她送到了哪里去呢?他知道她大学毕业以后到了郊区工厂宣传科工作,其余的他都不知道,他不知道她住在哪里,此刻,他叫唤着她的名字,她似乎不想搭理她,酒精确实会让人不知不觉地沉入假死的状态吗?他只好重新把她带回他经营的饭店,让服务员开了一间房,他把她送进房间,送到床上,让她躺下,然后才离开。那天半夜以后,苏蝶醒来了,她睁开眼睛以后才意识到自己睡在了饭店,睡在了一个十分陌生的客房中,后来她终于想起来了,她喝多了,然后隐隐约约地好像看见了他的脸,似乎是他把自己带到了这里。

七十一

她已经醒来了,她下了床,终于可以驾驭自己的身体意识了,她的意识正在往房间外飘忽着,她要离开了。她拉开门,然后重新将门合拢,就是如此地简单,她要因此而离开了,她游荡在夜色中,挡住了一辆出租车回到了自己在郊区的小屋,她分配到厂里时,已经没有分配房了,所以她在离厂很近的地方租了一间小屋,她回到小屋继续睡觉,她似乎踏实多了,酒精已开始慢慢地从她味蕾中脱离而去,明天她还要上班,明天是星期一。酒精只让她假死了几个钟头,然后又让她活过来了,星期一早晨,她步行过一条马路就到了工厂,这是一家味精厂,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到味精厂工作,也许是为了尽快地找到工作,从而安慰远在县城的父母,她已经工作了,已经无需再给她每月汇出生活费用了,那时候,她似乎没有多少挑剔职业的习性,就在她刚想进厂门口时,一个女人从轿车里探出头来叫唤着她的名字,她回过头去,女人拉开了车门,走了出来,就这样,她的生命中开始了一场挑衅,女人说:“你就是苏蝶,不错,你年轻漂亮,刚刚大学毕业,这就是你的资本,可你知道吗?我有一座大饭店,四星级的饭店,昨天晚上我看见了,我新婚的丈夫搀扶住了你的身体,你为什么喝那么多酒,那会害死人的呀!我看见了我丈夫抛弃了那么多人,那么多参加婚宴的人都在等着他,他却为你去开房间,因为昨天晚上是我的新婚之夜,所以我忍住了……现在,让我来告诉你吧!让我告诉你吧!请你离我丈夫远一些,否则,我会动怒的,别让我生气,也别让我看见什么。”在这个女人说话时,苏蝶一直保持着沉默,女人来得确实太突然了一些,然而,正是这个女人的来临使苏蝶在星期一的早晨感受到了一种耻辱,一种最为真实的耻辱压迫着她,使她欲哭无泪。女人走了,上了轿车,摇下了车窗。顷刻间,苏蝶感觉到这座郊区味精厂的门牌斑驳不清,她突然作出了一个决定,从今天开始,从味精厂辞职。她回到了厂办公室,用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就写了辞职报告,交到了厂长办公室,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味精厂。

就这样,苏蝶在她辞职以后的半个月内,随同朋友到酒吧喝酒,认识了一个法国男人,她的大学女友有意把她介绍给这个法国男人做女友,因为她的大学女友之前已经交了一个意大利男友,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大学女友对中国男人非常排斥,无任何兴趣,之前,苏蝶的大学女友就对她说过:中国男人太自私,又脏又小气,他们根本就不会爱女人。所以,她宣布,她不会嫁给任何一个中国男人做老婆。这种影响开始入侵苏蝶的时候,恰好是苏蝶从郊区味精厂辞职的时刻,也恰好是她遭遇到了前男友新婚的妻子耻辱的时刻。这时候,她大学时期的女友不断地带领她到酒吧与那个已经不算年轻的法国男人见面,就这样,苏蝶在酒吧中不断地与这种气氛这种命运相遇,法国男人不算年轻的手牵住了她的手,这时候她的女友开始击掌,为她举杯庆贺,祝贺她摆脱自私的中国男人的束缚,终于与浪漫的来自法兰西的男人牵上了手。

七十二

苏修送走的是一个男人,这男人姚梅知道,他叫郑旷远。姚梅知道郑旷远简短的历史以及与苏修的关系,刚进屋她就嗅到了一股酒味,一瓶启开的红色葡萄酒只剩下空瓶了,两只高脚酒杯似乎刚刚干杯过。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刻,她就是想喝酒,不知道为什么嗅到房间中浓浓的酒味她就很想举起一只高脚酒杯,盛满红色葡萄酒,对自己说:干杯,别再去找自己的那种感觉了,那种生活已经消失。苏修从酒柜里取出一瓶红色葡萄酒,启开给她倒了一杯酒,姚梅眯着双眼,她似乎在看那杯红色葡萄酒的纯度,透过酒杯她似乎是在看见另一个自我,或者是另一个男人的幻影。苏修又开始陪她喝,此刻,苏修的电话响了,苏修笑了一下说不接电话就尽心地喝酒吧!然而,电话又响了,在第三次响的时刻,苏修似乎预感到了这是一次不寻常的电话,一次不同往常的电话,她终于从茶几上拿起了电话,电话是一个陌生人打来的,是一个警察,声音告诉她说:郑旷远出车祸了,郑旷远出车祸了。警察是用郑旷远的手机给她打的电话,因为手机上有苏修的电话,那只还在苏修手中举起的高脚酒杯,那盈满了红色的酒精的玻璃杯突然从空中砸下去。

许多东西如果从空中砸下去并不会碎,比如纸、棉絮、书、塑料等等,然而,偏偏从空中砸下去的不是上述物件,而是一只易碎的玻璃脚杯,它的碎片刹那间就散开,苏修嘀咕道:他出车祸了,郑旷远出车祸了!现在看上去最为清醒的还是姚梅,因为她的玻璃脚杯还未碰上嘴唇,她正准备干杯时,苏修手中的那只杯子砸下去了。她现在又听见了苏修的嘀咕声,她低声说:冷静,我们必须冷静,现在到出事地点去。苏修说120急救车已经将郑旷远送医院去了,苏修的声音明显地已经变调,她之前已经喝了大量的酒,而现在又受到了巨大的惊吓。姚梅搀住她说:勇敢些,我们要勇敢地前去面对现实。她们下了楼,姚梅驱车不到二十分钟就来到了医院,她们奔向急救室,在急救室外站着两个警察,一个开大货车的司机在姚梅的要求下,简单地描述了那种场景:在东郊的路上,司机的运货车正缓慢地奔驰着,因为车太多,车上的货物又太沉重,所以他是在有意地放慢速度,就在这时候,从前面奔驰而来的一辆黑色轿车快得像看不见的时间,那时候,所有的时间都由混沌变黑暗了,看不到任何时间的流动。奔向大货车的那辆车,就是郑旷远的黑色轿车,就这样,猛烈的撞击声是那样强烈,郑旷远的轿车在撞击声中全面地瓦解,为此瓦解的是郑旷远的身体,当货车司机在终于静寂下来的时间里,在终于回来的一种时间里回到现实中去时,他似乎才刚刚醒了过来,他的前驾驶座已被撞得一片破烂,然而,他竟然活着,竟然活着,而且只受了少许的外伤,他开始面对那辆已经变成一片废墟的黑色轿车,旁边围观的人群开始给110打电话,然后又有人给120打电话。两辆车不到几十分钟都纷纷到了现场,郑旷远完全是一个从血泊中拉出来的血淋淋的人,大量的流血使四周的空气变得紧张,他很快就被120带走了,司机也跟随着两名警察到了医院。

郑旷远无法活过来了,几小时过去以后,急救室的门打开了。穿着白大褂的外科医生走上前来问谁是郑旷远的家属,从医生的目光中,姚梅和苏修似乎都已经感觉到死亡的审判就在眼前,苏修不得不开始寻找郑旷远家里父母的电话,好不容易终于从笔记本中寻找到了那个写在一角隅的电话,苏修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当她不得不给郑旷远的父母打电话时,她的嗓子开始失语了,姚梅不得不把电话拿过去,她一字一句地复述着这个现实,她不得不替那个失去时间所笼罩的郑旷远复述着他生命的死亡的消息。很快,他的父母来了,他们已经年迈,他们相互搀扶着。苏修仿佛彻底醒过来了,她一定要让姚梅驱车带她到出事现场去看一看。

现场被围栏围了起来,但可以目击到大货车与轿车猛然间撞击的那一瞬间,就像那个货车司机的感受那样:在一个很短的时间里,所有的时间都看不见了。所以郑旷远驱着车,他在这刻看不见任何世界,也看不到任何车辆,他喝了红酒,但平常他喝了酒依然能驱车,这一次例外,他是回郊区的住宅,他刚在郊区买了新房,装修以后却又厌倦了,他已经办理好了一切签证,他想出国,他之所以与苏修举杯喝红酒,是为了告别,在苏修的房间里,只有苏修知道,每一次举杯都是为了告别。而此刻,真正的告别就在眼前,在那团散失光亮的时间里,时间凝固不动,再也不属于他,不属于他将来的生活。苏修透过围栏:那是她所熟悉的轿车啊,那些黑色,那车型仿佛还携带着郑旷远的温度和速度,然而,仅仅是一个瞬间,一个属于郑旷远来时是一团黑暗中的静止不动的时间,他的命运,他的生活从此停止。而那些瓦解的车碎片,又使苏修嗅到了铁锈味,浓烈的铁锈味。她欲哭无泪,内心的绝望仿佛锈色般飘荡不息,苏修就这样帮助郑旷远的父母承担了一切后事,当殡仪馆的火炉在旋转时,灰很快呈现于眼前,迄今为止,这是苏修头一次看到亲密的人的身体变为灰的过程,灰就是我们日常所见的颜色。

七十三

火车所绵延出去的是丘陵,看不到尽头的丘陵告诉苏修说,快要回到县城了,快要与母亲相遇了,快要回到父亲的骨灰面前去了,她一直坐在窗口,几个人都失去了话语,苏蝶一直在听歌,戴着耳机,仿佛想与周围凝固的气氛划清界线,她听歌时,眼睛闭拢,即使睁开也是在看窗外面,苏蝶不留意也不想研究任何人的面孔,她的年龄对这个世界保持着沉默;苏容也在沉默,他似乎想用沉默来回避繁小桃,当繁小桃刚刚出现时,最为惊讶的自然是苏容,他的脸色看上去很无奈也很沮丧,他一直在看着火车厢的天顶,仿佛想穿过天顶,到云端那边去逃避繁小桃;而繁小桃呢?她的眼神仿佛在寻找,她一生似乎都在谋略寻找到什么样的人和什么样的面容,即使坐在火车厢里,她的面孔也是在游移之中的,她命里始终在寻找一个男人,一个改变了她命运的男人,但她始终无法确定茫茫世界中哪一张面孔是火车铁轨上的那个男人的面孔?这一切使她的双眼带着迷惘。

苏修站了起来,夜色已经在车厢中晃动,夜色已经使她呼吸轻盈起来,她穿过了一节又一节车厢,仿佛穿过一条条河流,她的双眼越来越清晰开始看见父亲了。从她记事开始,父亲留给她所有回到家的印象就是喝酒,如果没有酒瓶也许父亲会死得更快,因为没有酒瓶,父亲回家的所有娱乐生活就丧失了,一个失去娱乐的人内心是多么的沉默。然而,即使拥有酒瓶,父亲依然要死,而且死得同样的快。父亲每天回来,都穿着厂劳动服,每天都会把工厂锈铁味带回来……这就是父亲留给她的回忆。她的心灵开始变得苦涩起来了,越过苦涩就已经看见县城,看见了县城外的火车铁轨,这时候,几个人都站了起来,都站起来朝着窗外看去……

她感觉到了站在身边的繁小桃的身体在颤栗着,她理解这个女人,一种悲惘突然涌上前来。下车以后,出了火车站以后繁小桃就消失了,小哥哥、苏蝶对于繁小桃的突然消失并不关心,小哥哥的态度一直是冷漠的,在他看来,繁小桃加入他们的队伍完全是多余的,太多余了,只有她了解繁小桃,她的消失一定与铁轨有关系,是的,铁轨,这是一个词汇,对于繁小桃来说,这个词汇代表着历史。噢,我们的个人史通常是什么呢?心灵记载着历史,心灵怎么会装得下那么多历史,如果历史是由细节组成的,那么我们生活中随处常见,可以触摸到的光斑,图钉,剪刀,锈迹,暗盒,表针,花瓶,票夹,邮件,风筝,井栏,药剂,浴缸,水笼头,盐巴,青椒,茄子,大米,土豆等等都可以汇集到我们心灵中去,并在里面储藏,因为这些万物与我们的细节有关系,正是它们谱写了我们的个人史。现在,铁轨出现了,这是午后,这是开始变得炎热的午后,小哥哥和苏蝶已经坐着三轮车回家去了,这座县城的主要交通工具,依然是三轮车,依然是三轮车在载客。苏修开始沿火车铁轨向西而去,她决定步行,就像若干年以前一模一样的铁轨四周,留下了火车刚过去的一阵阵机油味,但已经完全寂静下来。在铁轨四周,寂静仿佛是一张白纸,显得如此的轻盈,那么的轻盈自在啊,像是天堂,苏修缓慢地往前走,继续往前走。

七十四

图像,就像一种圆形的,长方形的,正方形的圈套和镜框以此圈住了我们生命中悲哀的,喜悦的,狂奔的,凝固的一瞬间,这就是我们生命中写实的那一时刻。我们因此用图像谱写了个人史,收藏了生命中隐晦的时间。而此刻图像出现了繁小桃的脸,当她的脸在喊叫时,苏修仿佛听见繁小桃整个私人史在喊叫,她终于找到她了,终于再一次地用目击者的身份,在同样的地点目击到了一个女人潜藏在肉体史中难以磨灭的记忆,繁小桃又回到了她身体的记忆之地,她躺下去了,苏修在不远处却怎么也无法走近这个女人,她惟恐自己的脚步会给繁小桃带去惊悸,所以,她停止了行走,她想给予繁小桃一种时间,一种重温昔日的时间,哪怕这是重温罪恶,绝望和耻辱的时间,时间有效地划分了两种历史:一种是绚丽的,多姿的像蓓蕾,像果荫,像心底那条清澈之河流,这种时间是美好的,仿佛与亲密之人的赴约;而在另一种时间里,充满了诡计,阴谋,罪恶的源头,穿行在这种时间河流中的人仿佛沉入水底,失去了求生的本领,也失去了返回岸上的勇气。繁小桃消失了第一种时间,所以她躺在第二种时间的荒草之下,苏修感受到第二轮惊雷又要来了,像所有神话中的雷雨一样,雷,具有振动人类身体的力量,雷霆,即世界上最明亮的乐器,具有穿透世界耳膜的能量。她感到身体是那样渺小,面对雷霆她感到了害怕,这时候,繁小桃看见了她,看见了已经躺下身,想藏在青草中的苏修,繁小桃站起来了,很显然,她已经被磨励过,她的身体仿佛已经被纹上了人世间的多种色彩,她是那样的平静,那样平静地看着苏修,她穿着的裙子挂上了草棵,头发上也有了草棵,那些精心烫过的波浪似的长发披在她肩上。这个女人仿佛从她自己的监狱中爬了出来,她走到苏修面前说:“从今天开始,我已经决定不再去寻找那个人了。”苏修知道那个人指的到底是谁,那个人,是摧残繁小桃身心记忆的一个男人,直到如今,繁小桃仍然无法寻找到的男人,随同岁月的消失,这个男人的面孔越来越模糊,模糊决定了记忆已经开始蜕变,繁小桃终于决定放弃寻找这个男人的计划了。苏修知道,在几十年中间,繁小桃一直利用变幻地点在秘密地寻找着那个男人,保持在她惊悚记忆中的面孔,当她在所有扑面而来的世界的面孔中,再也无法搜寻到这张面孔时,她似乎已经用内心感知到了世界的荒漠和诡计是无法寻找到的,那张面孔并没有在扑面而来的人群中出现,说明这个人已经越来越在她记忆中变得模糊不堪,哪怕那个真实的人出现在人群中,她也无法认出那张面孔,这就是模糊的哲学,简言之,模糊,是世界的哲学赐予我们的遗忘术,一种浸透全身的遗忘似乎使繁小桃从漫长的苦役中逃逸出来了。

七十五

不错,于是,我们看到了这样的一幅个人史的图像:在雷霆消失在铁轨之外时,暴雨像是从巨大的沙漏中汹涌而出的一阵水晶,它是那样的一种水晶,它在时间中熔炼而出,帮助我们个人诋毁了绝望的魔盒,它熔炼出那种可以摊开在手心中央的水晶,也同时可以悬挂在我们身体上,可以悬挂在雀鸟欢鸣过的树枝,荒野歌颂过的鸟巢;这水晶既可以被我们的手心所触抚,也可以伴随我们的长夜进入更新的梦境之中去。在水晶作为一种背景的图像中,现在出现了繁小桃,这个倍受耻辱和时间所折磨的女人,似乎从来也没有如此地透明过,她活过来了,从垂死的图像中活过来了。如果说过去繁小桃所展现的一幅图像是关于被监狱所囿住的一种身心被摧残的背景的话,那么,现在这个女人所置身的图像中出现了无垠的夏天所绵延的青草,那些葱绿的青春中托起了一只水晶,繁小桃就在水晶中间被溶化着,在暴雨降临以后的铁轨之外,现在两个女人向着前方走去,向着县城走去。当三轮车带着她们进入县城时,繁小桃下了车,她想去寻找那座发廊,让苏修不用管她。直到现在,苏修才重新回到现实中。她所面对的现实是父亲的的死亡,在暴雨中她浑身湿透地穿过县城,终于到达了家门口,终于离父亲和母亲越来越近了。在如此近的距离里,她的心突然慌乱起来,无法忍受的悲伤是那样的强烈,那样的强烈地穿心而来。在家门口之外,她看到一个四川擦鞋匠,坐在路上,正在为一个人的鞋子擦油,她清晰地看见从塑料的黑色油管中渗出的那些浓黑的鞋油,那种世界的黑色,将落在鞋面上,以此让那个人的黑皮鞋保持光亮。她终于推开了家门,她已经感知到了失去父亲的家宅中那种虚空,一种巨大的哀伤忍不住地扑来,她看到了灵堂,父亲的遗像,除此之外,那只骨灰盒似乎让她触摸到父亲的体味……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她看到了不同色泽和形状的骨灰盒,这似乎是上苍的安排。母亲出现了,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母亲似乎衰老了许多,这是关于母亲的一幅图像吗?不知道为什么,她很想前去拥抱母亲,只有拥抱可以述说她内心的哀伤。她走上前去,拥抱住了母亲,拥抱母亲的感觉跟拥抱任何人不一样:母亲的体温是灼热的,悲情的,压抑的嘶喊就在母亲的体温和血液中,在母亲的骨头中穿行着,她似乎触摸到了那些细胞组织,那些分裂时间的暗绳,那些悬在暗绳中的人生豁谷。现在,她的忧伤编织着沉重的,稠密的符号学,也可以说,她就是符号,她要作为自我的裁决者,为生活呐喊,或剪辑生命中的一切沉重,她要抛弃那些生命中多余的枝头,不纯粹的往事。在父亲的灵堂的位置,她看到死亡,人只有死后在死亡中变得纯粹起来,她看到父亲朝着自己微笑,那遗照还是几十年前,父亲被小哥哥拉到县城照相馆时拍摄的,遗照上的父亲微笑着,似乎在顺从于命运的安排。

七十六

人只有在死亡中,在焚毁的骨头中才会失去人的绝望和哀愁吗?她面对着那些灰,很快,灰溶进了县城郊野外山岗上的墓地,一阵细雨洒来,浇湿了泥土,洗干净了面颊上的泪水。而父亲的酒味、旧衣服上散发出来的县城工厂的锈铁味都自始至终地残留在母亲身边,残留在那座宅院里。那棵石榴树仿佛是一切时光的见证人,那些凋零过又继续繁殖的生命见证了父亲活着的时光以及逝去的时光。她摸着父亲的物件,那架自行车,先前是小哥哥骑的,生长了许多锈迹以后,父亲开始学骑自行车,这是母亲在一次电话中告诉苏修的,那天,母亲的声音充满了喜悦:“你父亲学骑自行车了,噢,我感觉到你父亲在门外又跌倒了,听见自行车扑地的声音了吗?蚊子真多啊,你父亲骑的自行车扑倒了一大片蚊子,真好玩啊,你父亲可以吗?他会学会骑自行车吗?噢,自行车又倒下了,又扑倒一片蚊子了……”就这样,就这样,随同母亲的声音环绕着,父亲骑自行车的声音越来越悦耳,终于有一天母亲打电话来告诉她说,父亲已经骑着自行车上班去了,那些锈迹不在了,父亲为车身上了机油,父亲骑自行车时再也不会倒地,扑倒夏季黄昏中的一大片嗡嗡振翼的蚊群了,在母亲的声音中,她感觉到了父亲学会骑自行车是一种奇迹。这奇迹存在了很长时间,然后这奇迹又消失了。

自行车自然是一种时间的隐喻,现在,自行车依然存在,它倚依着院子里的阴郁,它已经失去了操纵它的一切速度,所以,它应该休息了。苏修看着黑暗上空的夜色,多么的缥缈,暗喻着无穷尽的可能性或不可能性,他们想说服母亲到省城去生活,然而,母亲拒绝了,她说她要守着这宅院,守着这些时光,守着这些游动的魂灵。这屋子里依然有无数的魂灵,这是母亲的说法,苏修相信这一切,所以没再劝说母亲与他们去省城生活。

火车又出发了,繁小桃又回来了,在停留在县城的三天时间里,繁小桃消失了,苏修全家完成了父亲的葬礼。在火车上,繁小桃又回来了。她的神情平静,虽然目光仍在飘曳。但那种被记忆所强力控制的某种绝望已经渐离她远去。又在同一车厢中了,火车又朝前倾动了,如鸟巢朝前倾动,母亲站在月台上的身影越来越小,然后化成一种符号消失,火车朝前奔驰,这是一种世界历史朝前演变的场景。繁小桃又站了起来,火车就要穿越前面的隧洞了,繁小桃似乎在往后看去,她站在窗口,正在往后看着已经消失的属于她记忆中的那一节节铁轨,苏修也忍不住站了起来,她的目光也忍不住朝繁小桃往后看的地方看去:那些葱绿的,正在喊叫的野草啊,铁轨周围茫无边际的野草啊,苏修的心跳动着,身体随着火车的晃动也在摇晃着,噢,铁轨,过去的铁轨难道会消失吗?

七十七

纹身术这时候在一座城市悄然之中进行着。繁小桃回到了这座城市,她卷入了纹身术的事件之中去,因为她始终对身体很敏感,她悄悄地交了学费,开始钻研并学习纹身术,她之前不断地寻找机遇,寻找到了一种适宜自己生存的方式和技术。

樊晓萍和苏容的女儿来了,她是繁小桃纹身房中第一个女客。这个女孩身材修长,明眸间转动着少女般的情绪,嘴唇艳红,她期待着进入她纹身术的魔幻中去,对于纹身术的魔法她早在电影、画册中看过,在那些女人的身体上,她看到了一种审美。这是一种她所期盼和需要的审美啊,于是,她来了,她并不知道繁小桃是谁,这对她也不会具有任何意义。年轻是多么美的一种时间啊,噢,时间之轴心在她这里是什么呢?是手臂,是纤细的手臂,她露出了她的右臂,她选择了她的右臂——作为纹身术的第一种期待,她要求着那些纹身图案中的一种,一种美丽的桃花心型的图案,符合她的青春,因为她那颗年轻的,未受磨难的心正在要求着这一切:除了身体中的那颗心在跳动之外,她还要求着她的心能够显现在她纤细的青春的手臂上,她要让世界看到她的心,经过纹身而显露的心在强烈地跳动着。繁小桃就这样打开了她的世界,从她亲自成功地为女孩纹下那种手臂上的心型图案开始,她就已经开始了她的另一种人生。她跟随她所置身其中的时代就这样进入了二十一世纪,当二十一世纪的焰花在星空弥漫之时,过去的一百年消失了,新的一百年又开始诞生。

七十八

啊,榴汁是这个秋天漫溢过来的景色,我是多么爱你!这句话出现在苏修的写作中,在这里出现,则献给二十一世纪的这个秋季,榴汁滑过了唇边,意味着秋天垂临这个世界。樊晓萍发现了女儿手臂上纹出的心型图案时,突然意识到女儿已经长大了,她盯着那脚踝上的纹案,那是女儿洗澡出来以后,她盯着那纹案问道:“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她显然还无法接受,尽管女儿即将上大学了,她还是无法接受这纹案,她说:“在哪里做的,为什么这样做,你不害怕有毒吗?”女儿笑了一声,那笑仿佛在刺她,女儿说:“什么叫有毒呢?什么是毒?”女儿又笑了一声,怪怪的。然后,女儿出去了,女儿快要上大学了,她在等待录取通知书。那天下午,女儿说要去同学家参加生日,晚上就住在同学家,她同意了。那天下午,恰好浙江鞋商给她来电话,问她是否可以晚上一块吃饭,她同意了。暮色以后他们出了餐馆,浙江鞋商驱车送她回家,她有点微熏,进了屋以后,就躺在沙发上,浙江鞋商扶她到了厨房,她感到空寂,也许是女儿不在家,便让这个男人留了下来,她与他一直保持着肉体关系,这关系已经很长时间,但她很清楚,绝不能将这个男人带到家里来偷情,所以,这道底线从未被她突破,她宁愿去和他开旅馆过夜,也从不把男人带回家,在旅馆她感到自由,因为她和他的肉体关系是密封的,是别人看不到的,别人她倒不害怕,她害怕的是女儿,是女儿的目光,最近一段时间,她已经感觉到了女儿经常用一种异样的目光在研究她,当然,她也在研究女儿的变化,比如女儿脚踝上的纹身图案等等,她之所以害怕女儿,是因为她不想让自己与别的男人的关系,让女儿知道,尤其是这种肉体关系,在她骨子里面,这肉体关系是没有光泽的,是无法显露的,因为她不想面对女儿解释,只因为任何解释都是徒劳的,所以,她和他会去开旅馆,他们会在里面过夜,她会告诉女儿,睡在餐馆里,因为夜太深了,就睡在餐馆里,女儿似乎也相信这种说法,但最近以来,随同女儿的年龄越变越大,女儿看她的目光是异样的,女儿有时候也会问她:“母亲,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跟父亲这样的男人离婚,我感觉到我父亲很英俊的……”她不吭声,女儿每每谈到她的父亲,她的心情就会很浑浊,很混乱。她避开关于父亲的问题,她不愿意回到继续追问女儿从哪来这个问题。半夜时分,她突然听到了打开门又掩上门的声音,她晃醒了枕边的男人说:“她回来了,快到衣柜中去……”她没开灯,男人已睡着,每次性生活以后,男人都会在她枕边满足而踏实地睡着,这一次也不例外,她似乎事先就已经有了一种预感,所以,她始终就无法睡觉,而且她始终在盯着衣柜,如果女儿回来了,就让男人到衣柜中去避难吧!但她没有想到,门果然打开了,女儿回来了,门掩上了,女儿果真已经回来了,在客厅,已经到了客厅中央,女儿打开了灯。

七十九

如果女儿回来了,就让男人到衣柜中去避难吧!这个现实来得突然,樊晓萍这一生已经太多地了解了男人和女人的故事,所以,她是敏感的,她想主动地前去面对女儿,这样女儿就不会闯进她卧房了,尽管女儿很少闯进她卧房来,她还是惊恐不已,她穿着睡衣来到了客厅,她吓了一大跳,女儿正在研究那双男人的黑皮鞋。女儿蹲在鞋柜面前,正在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那双男人黑皮鞋,一种巨大的慌乱扑面而来,樊晓萍埋怨自己,怎么就忘记了这双黑皮鞋的存在,为什么不事先把这双黑皮鞋藏起来呢?为什么呢?女儿看见她来便站了起来问她是不是来了什么人,她摇摇头,她使劲地摇摇头,女儿纳闷地说为什么鞋柜中央会有男人的皮鞋,樊晓萍突然想起了几句话:“哦,是你父亲留下的一双鞋,是搬家时带来的,我收东西时发现了它,就留下了它,你不愿意吗?”“母亲,你在撒谎吗?我怎么会感觉到你在撒谎呢?你是在撒谎吗?”樊晓萍沉默着,女儿再一次追问道:“你敢说,你没有撒谎吗?你敢说你不是在撒谎吗?”女儿摇摇头,笑了,那是一种嘲弄似的笑,是一种带着泪水的笑,随即女儿拉开了门离开了,女儿离家出走了。樊晓萍愣住了,穿着宽大的睡衣,在客厅中转悠了一会儿,仿佛幽灵一般,猛然间,她才想起来,还有藏在衣柜中的男人,她奔向了卧房,拉开了衣柜,男人果然还藏在衣柜中央,他不可能站立,身体扭曲着,等待着她的拯救。她伸手把男人从衣柜中拉了出来,这幅图像是如此地荒唐,是如此地可笑。她感到了两性之间的绝望,爱无藏身之处的绝望。她无奈地让男人穿上衣服,尽快地离开,她害怕女儿重又回来,如果女儿看见这个男人,她知道,女儿全部的精神世界将被粉碎。男人独自狼狈地离开了,仿佛逃离了现场。此刻,她嘘了一口气,穿上了衣服,她现在要去寻找已经出走的女儿,她务必寻找到女儿,这是她生命中的铁轨,噢,她出门了,她麻木地出了门,夜色是多么地浓烈啊!夜是多么的缭绕啊!她出了门,她盲目地寻找着女儿,她现在明白了,仿佛又回到了当年。

当年意味着什么呢?她不断地出走,想以死来威胁苏容,她一次次地奔往铁轨,那时候,她在郊区啤酒厂上班,她只是一名临时工,她不时地蹬着自行车,经过了一条铁轨,看见了火车,这个意象成为了她出走时投奔的风景,或许是荒凉的野草挟裹着死亡的呼喊,然而,即使她已经站在了铁轨上,她仍然在回头看去,她回头,只是想看一眼是否有人在寻找她,她的死亡出走是否会惊动别人。

她不时地朝前奔跑,不时地回过头去,她之所以回头,还是害怕死,她害怕那么快就被死亡所带走,那么快就消失在铁轨之下,她不住地回头证明她并不想死,她害怕死亡,回头证明了她想看见救她的人来,每次回头她都在等待,在黑暗和惊悸之中等待。果然,救她的人来了,他们并不会让她轻易死去。而她呢?经历了死亡,同时也用死亡捆绑住了婚姻, 在很长时间里,苏容不再与她谈论离婚总是了。在很长时间里,她的心稳定下来了。

八十

女儿 一夜未睡,眼眶红肿,然而女儿没有再提那双男人的黑皮鞋,她似乎饿了,很显然,女儿走了许多路,她看到了女儿脚上的那双运动鞋,她能看到鞋尖上的许多痕迹,她们开始吃早点,谁都不再提昨晚上的事情,那天午后,女儿拿到了录取通知书,女儿竟然被外省一所大学录取了,那是一座商学院,这也是她预料中的事情,女儿即将离开这座城市了,到外省去飞翔了。在这个事实面前,樊晓萍突然想哭,她给苏容打了一个电话,她告诉了前夫女儿的消息,她很少给前夫打电话,现在,前夫的声音不激动也不冷漠,前夫说知道了,他会在近期内与女儿见面的,前夫告诉她,女儿上大学的全部费用他都承担。就这样,电话挂断了,然而这已经使她很满足,因为女儿会见到父亲的,在女儿即将到外省去上大学之前,女儿一定会见到父亲的。她为这种即将展开的关于女儿与她前夫会面的场景所激动着,不管女儿的存在在她心灵中怎样被谜包藏着,她愿意从心灵上承认女儿的父亲就是她的前夫。她从她的性历史中不断地在时间中否定着那个男人,只因为那个男人在记忆中存在,只是一种肉体或金钱的交易而已,尽管这种交易很短暂,很快就因为她遇到苏容以后中断了,然而,她还是在时间上抵制着那个夜晚。当人抵制记忆的时刻,是为了消解记忆盘桓在现实和身体中的惊悸,曾经有多少次,她会因为女儿的存在回到记忆中去,回到从前发廊生活的那种肉色的暗淡生活中去,她在那个时刻什么都不知道,只盯着那个男人从包里掏出钱来的那个瞬间,所以,在回忆中,她有时候想尽力地抓住那个瞬间,由此推测女儿的存在与那个男人是否有一种莫名的联系,然而,那个男人的脸整个儿模糊,到后来只剩下了一张脸谱,像京剧的脸谱一样上了浓厚的油彩,仅此而已。于是,那种记忆被她拉在了外面,她又回到了前夫那里,回到了多年以前的那个夜晚,此刻,前夫的脸竟然是那么清晰,那种随手可触的纹理仿佛在强化一种现实:女儿是前夫和她身体的一种结晶,不可能是那个男人的,随同这种心理的期翼越来越有力量,女儿不断地长着,不断地变幻着形象,她也在发现,女儿的形象与前夫有许多类似的地方。比如,女儿的那种骄傲,女儿在任何时刻骨子里都有一种骄傲的姿态,女儿上学成绩优秀,从不让她操心,女儿的目光掠过这个世界时,充满着一种骄傲的色彩,这类似她的前夫,从她闯进前夫家里时,她看到的前夫的目光和姿态都是骄傲的。从那一时刻,她就在与这个男人的骄傲在对峙着,然后,她终于胜利了,她赢得了婚姻生活。只是现在她才意识到前夫的这种骄傲是与生俱有的,在某种意义上,这种骄傲与女儿的骄傲贯穿一体,使她获得了某种安慰:女儿的存在与前夫有关系,因为只有血的再版,可以让女儿拥有前夫的骄傲。这样一来,她在时间中在逐渐地淡出对那个男人追问和回忆的同时,也在希望前夫和女儿之间架起一道永恒的桥梁。惟其如此,她也许会减少她的前历史对她身心的折磨。因为她的前历史是浑浊的。

八十一

现在,苏蝶的前历史才刚刚打开。很长时间以来,她一直在与那个法国男人同居,她选择了一条对于她来说是必然的道路:想同这个法国男人到遥远的一个国度去生活。所以,在很长时间里,她没有再找工作。也许她从周围人群中的一切遭遇已经感受到了巨大的沉重,她想活得轻盈一些。她的轻盈跟别人不一样,她想突破一种距离,进入到一种崭新的生活方式中去,所以,她很长时间都在考虑是否与这个法国男人结婚,因为男人已经向她求婚,并准备了一枚戒指,她说再让她想一想,再让她考虑考虑,即使她已经与男人同居了,她仍在回避婚姻的问题。这点或许她受到了姐姐苏修的影响,她每次到姐姐苏修那里,都能感受到一种自由的气息,那种自由是从姐姐的灵魂中散发出来的,她想像姐姐一样自由,至于婚姻,她不想尽快地进入,所以,她思忖了很长时间以后,把戒指退给了那个法国男人,男人似乎也理解,准备先把她带到法国去生活一段时间再求婚,这样一来,她感到轻松多了,她比所有人都理智,她的理智抗拒着契约之书,所以,在那个办好了一切签证以后,即将出国的日子里,她宴请了在这座城市她的所有亲人们,包括表姐姚梅,还包括樊晓萍。当她当着所有人宣布她即将去遥远的法兰西生活一段时间时,正是他们举杯的时刻。

晶莹剔透的高脚酒杯在宴席上空刚刚碰撞时,她宣布了她的一种决定,一种即将开始的生活迹象。她举起杯干完,然后在大家坐下来时,她看到了晃动在她眼前的各种各样脸的表情,在惊讶的表情中她看到了各种各样表情的语言,首先,她看到了姐姐苏修的脸,这张脸,让她永远获得了自由,因为只有姐姐在惊讶之后,用表情告诉她说:去吧,去吧!去遵循你心灵的选择吧!尔后,她的目光与小哥哥相遇了,她的小哥哥从不改变她的理念,即使是她在家里做小女孩的成长阶段,她的小哥哥从不驾驭她的任何一种游戏方式。现在也如此,尽管她宣布的时刻,她感觉到了小哥哥的眉宇闪烁了片刻,而此刻小哥哥温和地坐在她一侧,小哥哥没有发出任何一种异样的声音;表姐姚梅不断地与她干杯,似乎惟其用干杯才能表达表姐的语言,那些语言包含着祝福;当她与樊晓萍干杯时,她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在县城的宅院中,当樊晓萍闯入母亲举行的宴席桌上时,她还听懂樊晓萍在宣布什么,然后,她很快看到了被樊晓萍砸在地上的玻璃片,那些碎片让她害怕,并留在了记忆中,很快小哥哥就与樊晓萍结婚了,这场婚姻维系了数年以后又结束了。但看上去,结束这场婚姻对他们无疑是好事情,因为她在樊晓萍脸上看到了一种新的精神面貌。

八十二

她离开城市时没告诉任何人,她想用一种轻盈的方式与这座心爱的城市作暂时的告别。她没有想到人生中第一次乘飞机,去跨越一个国度。她走在那个法国男人身边,离开前夕,她给母亲挂了一个电话,告诉母亲她可能会去法国住一段时间,母亲问她法国离中国到底有多远?她说没有多远,她力图简洁地描绘出这次旅途的短暂,她不想给已经失去父亲的母亲带去太多的牵挂。现在,她置身在飞机场,这是她头一次即将乘坐飞机,而且穿越那么遥远的国度,她的法国男友自始至终走在她身边,她要去哪里,她刹那间开始迷惘,回过头看去。回头只是为了看见熟悉的面孔,每次回头大都是寻找人,寻找事,寻找那些与你的生命密不可分的时间,重新回到昨天的时间中去,需要回头,尤其是在出发的时候每次回头都是在寻找吗?她在寻找母亲吗?还是县城,还是那么多的亲人的面孔,这些维系她亲缘关系的人们,此刻在干什么呢?他过来了,他搂住了她的腰,就要上飞机了。她确定是头一次乘飞机,当飞机开始沿着起跑线开始升起来时,一切都似乎在冉冉升起。如果她没有从郊区的那座味精厂辞职,那么,也许她就不会泡酒吧,如果她不到酒吧去,也许她就碰不到法国男人。她仰起头来往下看去,下面是棉团似的云朵,那么的轻,这不正是她所期待中的轻盈吗?就这样,她没有回头上路了,她必须朝前走,当过了几十小时以后,当她进入另外一个国度时,她好奇地朝四周张望着,她这时候不再回头了。经验告诉她说,回头已太艰难,于是她在飞机场给苏修去了电话,她这时候只想告诉苏修,噢,在她认为,她的姐姐苏修是一个写书的人,而写书的人是多么了不起啊,苏修并不惊讶她已经到了法国巴黎,她感受到在姐姐那里,任何一种出发和抵达之中的目的地都是一种生活,一种每天固守或者被改变的生活。

很快,她和男友出了机场,上了另外一趟列车,男友的家在法国南部,正像她的家也在中国西南方向一样。她坐在列车上,她似乎又重新回到了那座小县城,她离开县城时,母亲和父亲到月台上送她,即使是在那个早晨,她依然能在雾露中嗅到父亲嘴里的酒味,每每想到父亲死得那么快,她就会涌起一种无法抑制的悲伤,只是她不会写作。如果她会像姐姐苏修写书,那么书中的所有故事都会由她自己逐一地前去经历吗?写书的姐姐让她羡慕极了,她曾经在姐姐的书中看见过那些倾诉时间的语言,在书中姐姐这样写道:如果时间变得越来越晦暗无边,就证明你已经越过了轨道,大片大片的荒凉扑面而来,这些命中不能分裂的景色,正好可以镶嵌我们的裙边,或者让我们打开火机,点燃一支香烟,在荒凉之地,那些可以渗入心底的思念是什么呢?我又想起了无意之中在秋天剥开的一只石榴,那些亲爱的榴色弥漫啊,终于抑制住了我的悲伤和荒凉的心情,如果时间变得越来越荒凉,就证明你或我已经拥抱过了,我们朝前走去,继续朝前走去,总会走过去的,总会看见一座村庄,一炉火在燃烧,或者看见一只只石榴在树上绽开了满树的秋色。

八十三

苏修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她说:“你来看他吧,他病了,躺下来了,躺在了肿瘤医院,第一住院部,房号三○一。”这是下午,这是一个苏修想变成仙女的时刻,她推开了窗户,看见了云端,那些雪白的游絮朝着她的胸口涌动,就要被她触摸的那一时刻,她的手机响了,这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她就是这样,在看见云端的时刻又回到了地上。他是谁呢?她问那个女人,他是谁,女人告诉他的名字:冯明。噢,她的前夫,她短暂婚姻中的前夫,他为什么会躺在肿瘤医院呢?为什么呢?他的前夫病了,她当然会去看他,他生病了,躺下来了,并且躺在了肿瘤医院。苏修当时已经感觉到问题来了,人生病住院到躺下来,肯定是一个问题,但她并没有感觉到问题有多严重,因为在常识之中,人都是要生病的,都会上医院看病住院的,用不着大惊小怪。尽管如此,她有一种并不乐观的预感,她很快驱车到了肿瘤医院,只有二十分钟的时间,她就已经离他越来越近了。而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她几乎就要把这个男人忘记了,尽管她仍然在前夫留下的房子里,然而她感觉,关于前夫的一切留下的痕迹,已经被时间悄无声息地清理得很快乐了,无痕迹可言了。而现在,她越来越近地扑进了刺鼻的来苏味中,这来苏味混杂着病人的味道,这就是医院整体的味道,混合型的味道。年轻女人说的那幢住院部是雪白的,那种白,令她晕眩,不知不觉中,她又想起了郑旷远、父亲的死亡,纯白色是一种死亡吗?为什么人死之后,要用雪白的床单覆盖身体呢?医院为什么大都使用纯白色呢?她并不喜欢白色,她看见纯白色就会晕眩。然而,她却喜欢云端以上的那些雪白的棉花,雪花的游絮。现在,她来了,她站在了三○一房门口,她伸手敲门,门开了,是那个年轻的女人。

八十四

她好像见过这个女人,她是她前夫的秘书吗?似像非像的现实中,她已经把目光投向了她的前夫,他躺下了,不错他确实躺下了,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他瘦下来了,瘦得那么厉害,他睁眼看她,他知道她是谁,他微笑了片刻,又闭上了双眼,他似乎太想睡觉了,很快,他就闭上双眼睡过去了。苏修很想和守候他的这个年轻女人交谈几分钟,因为在他前夫闭上双眼以后,她的记忆似乎又回来了,尽管困难却又清晰地浮现,如一幕电影中不能删除的最为特殊的镜头。她想起来了,很久以前,她无意之中出入于前夫的办公室长廊时,看见了这个漂亮女人往前夫的办公室进去了,她听到了他们约会时的对话,就是这个女人让她坚决地与前夫离了婚,而今,这个女人依然留在前夫身边,说明她和前夫的缘份已经够长的了。她和她来到了楼下的小花园,女人急促地想让她知道她前夫的病情,还没等她张口,女人就告诉她,男人患了癌症,是肝癌,她望着那些花园中摇曳的花枝,这是夏季,满园的花朵已开,她望着那团艳红色,那么热烈的艳红,而她的耳朵边却有一只黄蜂来了,蜇痛了她的耳朵,那个被她推到很远之外的话外音又嗡嗡地在耳边震荡着,前夫患上了肝癌,这个人类无法左右排除的巨形的炸弹,为什么就要潜伏在前夫身体中呢?为什么呢?女人说他怎么也不住院,也不想上医院,事实上他身体不舒服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很长时间了他似乎一直在忍耐着,直到无法忍耐了才到了医院,然而,他并不知道他患上了癌症,我让医院别告诉他,因为我知道他害怕死,他一直不肯上医院就是因为他害怕死亡。年轻女人把整个病史告诉了她以后,就对她说,她明天要出趟远门,她给苏修打电话,就是想让苏修来照顾他一段时间,女人说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她事实上早就应该离开了,只因为种种纠葛无法离开他,现在,她必须离开了,否则就没有时间离开了。女人哭了,但又仰起了头,看起来,她是必须离开的,恰好苏修来了,这是一个机会,像她说的一样,不走,事情就会越来越槽,她的困境会越陷越深,女人复述着她的烦忧时把一串钥匙留给了她,女人说这是他在郊区的别墅,还有车钥匙……至于他的办公室早就已经不存在了,他的汽车贸易公司早就已经被他转让了,他大概早就知道身体的不舒服,有很长时间,他都是带着她去旅行,走了很远又回来,然后又出发,走了很远又回来。她的角色,自然是他的情人,在她和他离婚以后,这个女人完全取替了她从前的位置,只不过他们没有婚姻而已,有很多时候,婚姻都是上帝设置的苦难和两性之间的长久战役。他们没有结婚,现在,女人说她可能会离开很长时间,实际上她早就想离开了,就在她想离开时,他病了,他的身体不舒服了。女人离开了,她有充分的理由离开,看上去她累了,她寻找到男人的前妻,这恰到好处地替补了她的缺席。她累了,她把男人交给了苏修,就离开了。噢,这是生活吗?苏修望着女人的背影离开,她觉得这就是生活,女人离开是自然的,而她到来也是自然的。

八十五

她知道,现在她必须留下来了,必须面对一个真正垂死挣扎的人,她去看医生,想真实地了解男人的病情,男人的主治医生是一个中年女人,首先女医生问她到底是男人的谁,如果不是直系亲属,医院为了病人的情绪,可以替病人保密,她说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在这里,她不得不公开自己的身份,她的身份是什么呢?每个人都有最为公开或隐秘的双重身份,公开中的身份是可以为别人看见的,也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外在身份,而隐秘的那种身份是为自我服务的,为自己的心灵和肉体的结合而秘密存在的,她现在的身份,公开在女医生的眼下,医生认为她是男人的前妻,也就拥有了知道男人真实病情的权利,这种权利却是让她更深入地了解男人被病魔所笼罩的那个世界,女医生让她知道了什么是癌细胞,什么是潜藏在男人身体中的那些致命的癌细胞,女医生公开了男人的病情,这是一种真实的现实:男人已经不可能活太长时间,男人错过了彻底化疗的时间,否则他的生命还可能继续延续几年。癌细胞已经入侵,男人身体中那部分地区,使得他的身体完全地被癌细胞所占据。医生介绍癌细胞时,苏修仿佛看见了小时候的衣柜,那是母亲的衣柜,那个燥热的夏天,母亲的一件毛衣被虫占领了,那件毛衣成为了虫繁衍生命的领地,等到母亲发现那件毛衣时,母亲惊讶地拎着毛衣到了院子里,全家人目睹了那件毛衣被彻底噬蚀的世界,丝丝缕缕的毛衣到处是洞孔,仿佛是被成千上万只虫的牙齿愤怒地噬咬过,那些细小的虫从毛孔中钻出来,目视着光亮,目视着母亲已经划燃的那根火柴,很快,那件毛衣被点燃,变成了灰烬,因为燃烧的过程才能彻底地让那些虫蛾死亡,让毛衣死亡,很显然,那件毛衣已经不可能存在,已经千疮百孔,根本不可能再被母亲穿在身上,再也不可能回到衣柜中去。从医生那里回到病房,苏修就要彻底地面对他了吗?在之前,她甚至已经厌恶过这个男人,她厌恶过这个男人的习性,厌恶过这个男人的眼神和身体,而此刻,她却不得不留下来,只因为她是男人的前妻。她看着他,他已经进入半昏迷,医生说这是肝昏迷,事实上,肝昏迷意味着已经离死亡越来越近了。她突然想到了男人的前妻,前汽车厂的前妻,她想应该让男人的另一个前妻知道这个消息,应该这样做让那个女人前来看男人一眼,她驱车来到了郊区汽车厂,这是她从前生活的地方,汽车厂变化很大,多了许多的绿色草坪和植物。她绕到了那片住宅区域,当她回忆着那个女人的名字,仿佛在历史的碎片中竭尽全力地搜寻,直到现在她才知道那个女人的名字是那么无足轻重,早就已经被她所遗忘,人所具有遗忘的本能是天生的,不需要费力,在不经意之间被自己所遗忘的那些人的姓名和容貌,是生命中最无足轻重的记忆,所以,它们属于遗忘,或者被遗忘术驱除在记忆之外。她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快就遗忘了这个女人的名字,而在从前,在那个时期,这个女人的存在是那么强烈地在折磨着她的神经细胞。

八十六

在我们被时光所摧残过的神经细胞中,同时保留下来那样的记忆,它们类似潜伏在湿地上的根茎,盘桓在碎石和坚硬的泥地里,不顾忌四季怎样的轮回,也不顾忌时间在怎样地折磨自己,它们不顾一切地保留着枝杆,以此触抚到亲爱的时间之谜。在这份时间档案之中,她终于通过一个老工人的嘴寻找到了那个女人的名字,噢,她的名字终于回来了,苏修是如此地忧伤,如果不是为了一个被癌细胞所笼罩的男人,她不会回来,不会回到从前的世界,也不会面对已经被她所遗忘了的女人的名字,而她确实已经回来了,已经站在了那个女人的住宅楼前,她已经搬了家,从厂区搬到另一座新宅,看上去这新宅存在的历史还很短暂,她按响了门铃,这已经是另一个时间段了,她选择了黄昏,所有人在家的时间,她站在门外,她的心既忧伤又有些控制不住的慌乱,门开了,女人问她找谁?女人显然还没认出她来。她不想在门外介绍自己的身份,也不想在门外谈论那个男人的癌细胞,她请求女人让她进屋,女人挡住了她说:“你到底是谁?你不说出名字,我又不认识你,我怎么会让你进屋呢?”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那个若干年以前的女人又回来了,又回到现实中,这个女人是这样的敏感,目光盯着她,仿佛想盯着她的全部意图,她不得不说出了她前夫的名字,她说她前夫病了,在医院,这样一来,女人终于让她进屋来了。女人还是给她沏了一杯茶,让她坐了下来。她看着女人的面容,女人老得很快,比她在想象中要老得快,女人在转身的刹那间突然认出了她,并且叫出了她的名字,女人说:“天啊,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与他在一起吗?”她摇摇头,否定了女人的问题,她不想解释生活,现在,她只想清清楚楚地告诉女人:她的前夫病了,患上了肝癌。然而,女人盯着她说道:“你还敢来找我吗?你不害怕我吗?你难道忘记了多少年前,是你破坏了我的婚姻生活吗?”她屏住了呼吸,女人的那张面孔剧烈地扭曲着,犹如钢丝绳在舞动,而舞动的是女人脸上的皱纹。

啊,那些皱纹已经足够说明女人在这么多年里所积累和经历的孤寂,仇恨,嫉妒,它们在她的脸上汇聚,如汪洋般覆盖她的面颊。苏修低声说道:他已经患上肝癌,已经到了晚期,你去看看他吧!女人终止了仇恨的咒语,在之前,她似乎想把她这一生所有不幸福的咒语都散发出来,扔垃圾一样扔在她身体上,而此刻,她愣住片刻突然哭起来,苏修倾听着她对那个男人的爱和恨,她向苏修介绍,几年前,男人动了恻隐之心,以他儿子的名义买下了这幢房屋,让他们搬出了汽车厂的旧房子,尽管如此,几十年来,她从未见过他,她和他早就缘份已断,然而,他却为独生子买下了这套房子,当时她哭了一个晚上,在儿子的哀求之下,还是搬出了汽车厂。她终止了哭声,因为哭声总会结束,是的,因为哭声和笑声总有结束的时刻。她决定和苏修去医院看她前夫时,她到卧房换了装,她穿上了一件崭新的毛衣出来了。

八十七

男人的前妻终于面对这个现实,苏修离开了一阵子,她只想让这个女人单独与那个男人在一起,她决定离开一阵子,她站在花园中,在不长的时间里,时间改变了许多东西,在之前,她从未想到她的前夫会患上肝癌。这是冬季,她穿着长风衣,她坐在冰冷的椅子上,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发过呆了,发呆是她的生活方式之一,也是享受时间流逝的一种美好的自我的方式。她发着呆,看着一个病人被另一个搀扶着出来了,他们在寒风中缓缓地散步,很显然,那似乎也是一个癌症病人,是一个年轻得让她感到惊讶的女人,因为化疗,她的头发剃光了,然而,她并不戴帽子,光着头,搀扶着她的应该是她的男友,像中国电影和日本电影里那些男青年,他们身着时髦,紧紧地贴着,然后到了她不远的双人椅上坐下来。那个很帅的男友一直很缠绵地紧贴着她。苏修被这幅图像感动着,尽管风吹拂着,她还是想偷窥这幅图像,她透过树篱偷窥着图像中那对恋人的接吻,那种拥抱。已逝的青春仿佛重又再现,她的双眼开始潮湿起来了。只有置身在医院,你才会感觉到生命是潜伏着死亡的。在医院,每天都会有人死去,每天都会有人离开医院,而在这里,在灰色的冬季,在冰冷的双人椅上,一对恋人似乎已经忘记了死亡,这幅图像不仅仅感动了她,也震撼了她的心灵,她永远地铭刻下来了这幅图像。从此以后,她和医院产生了联系,为了她前夫,她不得不留下来。另一个女人也不时地出现在病房,那个男人的另一个前妻,似乎已经忘却了咒语,只有死亡才会让人的心灵变得温柔起来吗?她们不知不觉地已经没有心情和时间缅怀那些已逝的时光,已经不再用敌视的目光互相挑衅,在这里,除了刺鼻的来苏水味之外,就是病房和那个男人的越来越快的奔赴死亡的节奏。

男人昏迷不醒,她们不断地替男人翻身,擦洗身体,轮留睡在医院照顾男人。男人却丝毫都感觉不到她们的存在,无数的点滴溶进男人的血管,这也许是惟一的维系男人存活的元素。她们都知道,男人是无法活下来了,男人是肯定无法活下来了。尽管如此,苏修依然把百合花带到医院,她之前买了一只水晶花瓶,鲜美的百合花散发出香味,摇曳在窗前,每当苏修守在病房时,她会不时把头仰起来,透过百合花看到窗外的云朵摇曳。而另外一个女人,却不时地将果汁水榨好,带到医院,用勺子喂到男人的嘴里……

死亡离这个男人已经越来越近,苏修在那天晚上突然感觉到了什么,她似乎听到了花瓣在落下,那种纷纷落在地板上的声音让她感到惊悸,她翻身从躺椅上下来,她打开了灯光,这是午夜,她靠近了病床上的男人的脸,很长时间以来她总是这样用面颊感受男人活着的体温。而这一次,她渐次感到的依然是冰凉,一种穿过骨髓的冰凉,她叫来了医生,她的前夫已经死了,在那个冬夜,接近拂晓前的三小时之内,已经死了,她和男人的另一个前妻,在墓场上她们分手告别。就这样,二十一世纪来临了,来临了。她在哀乐中送走了二十世纪时,独自回到房间,打开了灯光,她没有泪水,悲伤一次又一次袭来,她却没有了泪水。

八十八

他渴望与女孩结婚,他们已经同居很长时间了。从第一次开始,从女孩进浴房出来。每一次他充满期待地看着女孩。有一天,他决心给女孩去订购一只钻戒,他驱车到达了首饰店,他犹豫了很长时间,在店里的长椅上独自坐了一会儿,然后开始给女孩打电话,女孩叫丁兰,这名字很普通,像许多女孩的名字一样普通。他听到了女孩的声音,他问女孩在哪儿,丁兰好像在路上,她说正在拍广告呢,正在山尖上呢,信号不是太好。丁兰好像一直在忙碌,除了做他的婚纱广告外,在忙别的广告业务,只因为她身段好,确实,她有魔鬼般的身材,很多人把身材好的女性比喻成魔鬼般的身材,则是让我们想象魔鬼般的曲线,魔鬼般的起伏,魔鬼般的性感,魔鬼般的诱惑。只因为我们看不到魔鬼的美,就像活人够不到天堂里的苹果树一样,魔鬼是遥远的,也是诱人的。电话断了,可能信号不好吧!他本想让女孩一起选择那枚钻戒,现在女孩在山尖上,在遥不可知的山尖上,她是在拍广告,这是她的职业。然而,此刻,他的眼前却总是拂动着山尖,犹如刀尖一样矗立……犹如划过天幕间的刀锋吗?而他却开始选择钻戒了,想起来是这样可笑,这竟然是他头一次给女人选购钻戒,已到中年了,他还是头一次选择女性首饰,而之前,他在哪里呢?他的第一次婚姻不需要钻戒就已经形成了,而且在第一次婚姻形成的阶段,他根本就不可能去为女人买回一只钻戒,那时候,她是什么呢?他是墙上的蜥蜴,忧伤,孤单地移动在最为黑暗的地方,似乎看不到任何钻戒的光泽,而今天,他可以坦然地,从容不迫地为女人选择一只钻戒了,哦,他坐下来,他坐下来,研究着那只钻戒,噢,时光啊时光,应该停留在何处,作家的我此刻在写什么,我的未来的书应该写什么?我仿佛看见了遥远中的猪、鸭、鸡和一切昆虫的世界,天知道,我为什么想起这些小东西,它们与这本书有什么关系,只因为我的亲爱的时间正游移在那个世界啊,此刻,我只想写下一句话:亲爱的人,亲爱的人,我多么喜欢万物,喜欢你烫人的舌头!而你的舌头正在交织着什么?阴天的气候又一次袭来,像是我单衣中的那颗惟一的钮扣,或者是万物之上一切花冠之谜,在一切暗藏的隐喻之中,我为什么偏偏与你相遇呢?那条河流在哪里呢?你烫人的舌头又藏在哪里呢?亲爱的人,你前往的地方,就是我的未来之书,我未来的落脚地,就在你今天的足迹之中,在那些浑圆的卵石般的足窝里,亲爱的,我未来之书的隐喻就深藏在你今天所经历的苦涩中,在你纵身而去的地方,就是我吟唱的歌谣,尽管酸涩,然而又是多么喜悦。

八十九

多么喜悦,他终于坚定地买下了那只钻戒,揣着它往回走。从那一刻,一种世俗的精神笼罩着他的思绪,他想把这只钻戒戴在丁兰的手指上,这种情景他从未经历过,所以自然而然地被他所期待着。三天以后,丁兰回来了,那恰好是周末,现在,他开始依恋周末了,因为周末意味着他会与丁兰在一起。他给丁兰打电话,丁兰说,累坏了,身体像散了架一样累,需要睡上三天三夜才可能恢复呢!他决定去看丁兰,他带着钻戒,带着一束玫瑰花,四十多岁的男人带着恋爱的物件奔赴那个女人的房间。丁兰果然在睡觉,她穿着睡衣,厚重窗帘垂下来。她确实很累,掩上门又钻进了被子,他带来的玫瑰、钻戒似乎显得多余,然而,他还是替她把玫瑰插在了花瓶中,之前,他没送过任何女人花,樊晓萍的空间没有花瓶,不需要玫瑰花,他和樊晓萍的婚姻生活中,没有出现过任何一枝鲜美的玫瑰花,也不需要玫瑰花来摇曳。而现在,到了中年,他才开始给一个女人送玫瑰花,送钻戒,丁兰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她翻身搂住了他的头颈,他开始使用舌头,而之前,他的舌头只是为了说话,他的舌头没有吻过任何女人吗?似乎在很早的时候,在照相馆的暗房中,他吻过她,那个叫繁小桃的女人。然而,那种时光现在模糊了,舌头的回忆骤然已经消失了。而此刻,他开始使用舌头,人除了说话,使用味蕾时利用舌头之外,舌头还有别的用途,他舌头间的滚烫直到中年才降临。当他们停止了舌头的交流时,他取出了那枚钻戒,他希望那钻戒不大不小,恰到好处地适用她的手指,适用于她的手指,意味着适用于他们的关系,然而,她的手指太修长了,那枚钻戒大了一些,她皱了皱眉头,她对这枚钻戒的降临感到惊异,她问他为什么突然想起来送她钻戒,为什么?他感到有些突然,因为钻戒不适合她纤长的手指,他决定亲自带她去换这枚钻戒。她钻出了被子,换上了衣服,她有了精神,因为这枚钻戒使她双眼明亮,不仅仅它奢华,这枚钻戒给她带来了遐思。他们很快驱车到了首饰店,很快,就换了钻戒,那只钻戒终于适合她的手指了。她问他这枚钻戒会不会束缚她?他说希望这枚钻戒能够束缚她。她笑了仰起头看着天空说:你知道,这个世界上现在还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束缚我的,没有。他的心灵仿佛被什么东西蒙蔽住了,她仰起头来,她在看什么,看天空,还是在看风筝或鸟翼的飞翔呢?她突然垂下头来明确地对他说:“你别指望我会与你结婚,我不会匆忙结婚的!”她触摸那枚钻戒说:“这礼物戴在了我手上,但你知道,它不是订婚钻戒,你说对吗?”她说:“现在,我饿了,我们去吃东西,你饿了吗?”他的视线开始迷惘起来了,他点点头,他饿了吗?他饿了吗?他驱车带她前往经常去的那家餐馆,那里面优雅、宁静,适合他们吃饭,说话,调情。他饿了吗?他看着她吃东西,她确实饿了,她吃着一只鸡翅,啃着那些翅翼,而他呢?他饿了吗?他看着她手指上的钻戒,它代表什么呢?她拒绝赋予那枚钻戒任何意义,在他看来,那钻戒已经失去了意义,它仅仅是一枚钻戒而已。

九十

樊晓萍在干什么呢?她打开了另一个世界,就是扩大她的餐饮业,她的餐馆太小了,她嫌它们太小了,容不下她的客人,最为重要的是已经容不下她的视野,女儿到外省上大学去了,已经进入二十一世纪,她终于扩开了餐馆的面貌。世界被打开了,她开始在城市开了第二家连锁店。这天,她驱着一辆微型车,她随同时代一起享受了开车,因为她嫌电动车太慢了,电动车确实慢了一步,太慢了一些,因为她要开连锁店了。自女儿走后,她就跟那个浙江商人公开地同居了,她不想去领结婚证书,她觉得那份契约书实在太多余了,没有它,他和她照样可以在一起生活,这时候的她不再胆战心惊地同居了。在二十一世纪,更多人选择同居关系,避免了许多冲突,同居是单纯的,它似乎只与两个人有关系,跟两个人以外的社会背景没有关系。当他们睡在一张床上时,不会划分两个人以外的物质和社会网络,那时候,他们睡在一起,仿佛睡在同一棵树上,那棵树让他们分享到了日月的光辉。

浙江商人的生意也在扩大,他在城市的批发市场买下了一层楼,批发鞋子,全世纪的鞋子都从世界各地来到了他的鞋架上,他忙碌着,他的浙江老家的亲戚从老家跑到这座城市开始投奔他,他的母亲来了,他的表兄表妹也来了,那么多的人投奔了他,那么多的人帮助他在料理一切事务,就在这无穷无尽的忙碌之中,他们同居的时间也相对少了起来,她有了更多时间留在分店中,那是一个晚上,她见到一个女人,她就是繁小桃,因为繁小桃和另一个女人到她餐馆用餐,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见到繁小桃了,有一段时间她不断地到繁小桃的美容店去,这段时间她去得相对少了一些,因为太忙碌,那天晚上,繁小桃和另外一个女人到了餐馆,她迎上去,繁小桃当时很平静和友好地与她打招呼。就是在那天晚上,在卫生间,她看见了繁小桃手中舞动的那支注射器,那支让樊晓萍感到混乱不堪的针头,她差一点喊叫起来,可她已经是一个中年妇女,她已经学会了抑制住喊叫的本能。许多本能都被人的中年生活所抑制住了。然而,她的喊叫被抑制住的刹那过去以后,她不得不寻找勇气前去面对繁小桃的那支注射器,她终于拿起了电话,她务必把这种消息转述给两个人,一个是苏修,另一个是苏容。她站在餐馆的休息室中,此时此刻,她仿佛回到了昔日的郊区铁轨之外,在那里,她不断地回头,怕死的欲望是那样的强烈啊,她不断地回头,渴望拯救她的人尽快地到达她身边。而现在,她渴望什么呢?渴望拯救樊晓萍的人会尽快出现吗?这些拯救者在第一时间中让她想到的是她前夫,她前夫的妹妹。在第一时间中,她无法寻找到苏容,苏容的电话关机,噢,她前夫的电话关机,但她寻找到了苏修。苏修在电话那边惊讶地说道:“你说什么,你看见了吗?看见了吗?”

九十一

她确实是第一目击证人了,她回到了餐馆,不知道为什么,繁小桃和那个女人已经走了,离开了,如此快就离开了。半小时以后,苏修赶到了,苏修在餐馆中又忙着给苏容打电话,苏修说:“我知道,哥哥能制止她的行为,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小哥哥能制止她的行为。”现在,电话终于通了,小哥哥冷漠地说:“让她吸吧,让她吸吧!这个女人简直疯了。”小哥哥挂断了电话,樊晓萍带苏修到了卫生间,描述了她所看到的情景,苏修离开了,她说她会尽快去与繁小桃见面的,樊晓萍站在餐馆中,她刚才一直在颤抖,浑身都在颤栗——从看见繁小桃举着注射器往手臂上扎进去的那一刹那,她来不及制止,她抑制住了中年生活的喊叫。她和她的同代人们在进入二十一世纪的时候,都已经进入了中年生活。中年生活是不可以喊叫的吗?而在中年以前,喊叫却是经常可以发生的,那时候她的喊叫发生在第一次性生活的交易之中,她是怎样发出了自己的喊叫声呢?藏在发廊里面的小房间里,她开始使用肉体,直到肉体发生了性行为的尖锐的疼痛时,她喊出声了,那时候,她抑制不住任何喊叫,那喊叫是本能的,是不可能装在暗盒中失声变哑的,第一次喊叫以后,她就知道了什么叫性;第二次喊叫发生在那座宅院,当她闯进苏容家里时,她似乎已经预备好喊叫的力量了,后来,那种喊叫声随同那只酒杯掷在院里的石板上,砸碎了,那是一种瓷器变碎以后的喊叫;第三次喊叫是在她奔向铁轨时,那是啤酒厂郊外的铁轨,那是她想赴死的铁轨啊,荒草起伏着,她的心灵随同婚姻的嘶叫一样也在喊叫着,那是一种荒凉的喊叫声,很快那喊叫被铁轨的呼啸声所湮没了……一个人要用多少次喊叫才可能接近中年抑制住的喊叫,中年以后,每当她想喊叫时,一种力量抑制住了那种分裂声,她的叫声随同轰鸣的各种机器声消失了。

看见繁小桃的注射器时,她本来应该发疯,她知道繁小桃已经疯了,她保留了理智,她掌控好了喊叫的本能。现在,她累了,忙碌了一天的她确实累了,她开着微型车回家,她只想洗一个澡,然后尽快地钻进被子,钻到那些棉絮的柔软的空间中去。她目睹了要她命的一个场景,她把这个现实问题交给了苏修,她是逃逸者,她只想钻进棉絮的那种空洞之中去。她洗了澡,女儿离开以后,不知不觉她自由了,有一段时间,她与那个浙江男人同房的频律增加,最近以来,浙江商人从老家蜂拥而来的亲戚圈包围了那个男人,使那个男人周转不出那个世界,他们连见面的机缘也越来越少了。她确实自由了,自由了。她可以在棉絮中睡觉,可以自由自在地睡上一觉,她刚钻进被子,又想起了那支注射器,被繁小桃举在空中,她突然想起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往事,那是一个最灰暗的镜头:她搭长途车终于来到了那座县城,那时候还没有火车,还没有架上铁轨。

九十二

她在县城郊外的木材站下了货车,奔向了县城,那时候她一无所有,从外省漂泊到了这座小县城,她确实一无所有,那时候她还没有听到崔健在唱《一无所有》,那首歌曲在八十年代中期开始流行全中国,而她却是在七十年代真的一无所有,从而进入了繁小桃的视线之内,当她撑着一个包经过发廊时,繁小桃来了,留住了她,所以,她的生活轨迹就是从遇上繁小桃的那刹那间被改变了,她进了发廊,开始时为别人洗头,慢慢地开始使用肉体,不过,那种肉体交易是遇到苏容以后迅速地终止了。她藏在床上的棉絮中回首这些往事,她渐渐地睡着了,睡着了。她已进入中年,她不可能像过去一样,可以三天三夜不睡觉,可以三天三夜不上床,也不会困倦,进入中年生活以后,她感觉到什么都在变化,就连牙齿也在变化莫测之中。她的牙齿经常患牙周炎,过去她可以用牙接触世间万物最硬的,最冷的,最辣的,最苦的,最涩的,最酸的,最咸的……简言之,时代已经改变了一座城市的面貌,她个人的面貌也在无声息地被改变着。牙齿的面貌在变异,身体的器官也在变异之中。她睡着了又醒过来了,她下了床,推开窗户,这是她的国家,她无法离开的国家的夜色弥漫吗?她睡不着了,她整个儿在蜕变,随同她的现实和精神领域在变革着,她忍不住还是拨通了苏修的电话,她惦念着繁小桃,虽然她逃逸出来了,她仍然在惦念着那个女人,苏修说刚回到家,繁小桃说她吸毒已经很长时间了,让别人不要管她,这是任何人无法管制的现实,因为繁小桃已经上瘾了。苏修的声音很疲倦,难以想象她在面对繁小桃时不知作了多少搏斗。苏修说先睡吧,先睡吧!于是,她又一次钻进了被子,这一次她又睡着了,她睡到了天亮,她起了床,她决定去见繁小桃,她知道,去美容店做美容就可以见到繁小桃。她不久前去过繁小桃的美容店,她在镜子里看到了眼角纹,她想以此理由去做美容,然后看看繁小桃。没有想到,上午九点半钟,繁小桃就已经在美容院中了,看不出任何一种瘾君子的神态,繁小桃正与她的世界和谐相处,见到樊晓萍,她很高兴,知道了樊晓萍的意图以后,她介绍樊晓萍做一种美容术,从那一刻开始,她们开始谈论脸上的皱纹,面对皱纹,才知道时光是怎么一回事,繁小桃让她接触了一个录像带子,让她看到了全世界美容术中的新趋势,在这个世界里,人类脸上的皱纹已经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革命,噢,这是一场美容史上的革命,其目的是为了取消人脸上的皱纹。

皱纹来到了脸上,手臂,脖颈,甚至占领了你的肚皮……这是人类生活无法改变的现状,在这盘录像带上,两个女人看到了各种各样的皱纹,也同时看到各种各样抗拒皱纹的美容术。在这样的时刻,樊晓萍似乎已经忘却了那支繁小桃使用过的注射器,忘记了那魔鬼似的针头……她开始躺下去了,美容师正在拉平她的皱纹,她的眼角皮肤上已经注射了麻醉剂,所以,她一点疼痛也没有感受到,她像做梦一样回到现实,她回到了皱纹暂时离开她面部的可能性之中,她面对镜子,她多么希望那些刚刚消失的眼角纹不再回来啊。

九十三

姚梅也来到了美容店,樊晓萍刚离开,她就来了,她是慕名而来的,自然是为了她的皱纹。人,只有进入中年时,才意识到另一个最大的敌人开始入侵自我。这个敌人,每个女人都会相遇,而不会错过,它是谁?它是从哪里来的,它使用了怎样的魔招啊!这个敌人从纵身而逝的时间沟垒中开始悄然地入侵我们的身体,所以,它要改变女人的容貌了。姚梅已经看到脸上的鱼尾纹很长时间了,就像已经看到并接受儿子跳街舞的事实一样,她由此哀叹着慢慢地已经接受了这些皱纹,轻轻地端详皱纹,伸出手指触摸到自己脸颊上的皱纹,就像触摸到了时光的敌人,这个敌人盯着她说:已经不可能回到过去了,你经历过的一切青春和美貌已经不可能再回来了,她的时光之敌人告诉她说:你已经不再年轻了,已经是中年妇女了。她的敌人微笑着走开了,在经历了反复的斗争以后,她决定投奔美容院,当她慕名而来时,也正是樊晓萍刚启身离开的时候,她们见了短促的一面,世界是多么大又多么小啊,姚梅怎么会忘记这个女人呢?当年,正是当年,她到县城时见过这个女人,那时候,她们坐在石榴树下,坐在宴席桌前,樊晓萍不约而来,宣布了一个惊人的决定,那时候,所有花粉都可以从树梢上抖落,落在宴席和酒杯中;那时候,所有青春迷失的方向都是一朵花盛开的趋势,那样妖艳的花啊,所有花都可以申诉、叛逆,迷失生命的时间,因为她们拥有足够的时间制造陷阱,又可以拥有足够的时间从陷阱中爬出来。而此刻,她们面对着,她们已陷入了另一种迷途,另一种不容置疑的时间,所以,她们投奔的是美容院,而不是男人的怀抱,而此刻,她们投奔的是殊途同归的时间,投奔的是拉平皱纹的魔方。樊晓萍离开了,她看到了繁小桃,这个时候午后时间已过,也正是繁小桃被毒瘾所折磨的一个时刻,而她来了,她看到繁小桃的另一个敌人也来了。

繁小桃突然间叫喊着难受极了,难受极了时,也正是她降临之时,她走上前很关心地问繁小桃是不是病了,哪里不舒服,是否需要送医院,繁小桃让她搀扶到楼上去,在楼上她有一间单独的办公室。繁小桃拉开了抽屉,找到了那支注射器,就这样,姚梅看到了繁小桃的另一个敌人来了。这个敌人趁着繁小桃疲惫、焦虑、迷失路径的时刻,潜入到了她面前;这个敌人趁着繁小桃身体摇晃的时刻,看到了她破碎的心灵,捕捉到了击败她的机会,这个敌人趁着繁小桃游移在历史长河中,被泥沙所堵塞的时刻,突然站在浑浊不清的泉眼口,递给了她窒息兴奋的烛火,从而要毁灭她的理智;这个敌人来了,趁着繁小桃力不从心的时刻,决心瓦解这个女人内脏中一切活跳的元素,决心像一尾眼镜蛇一样盘踞在她的身体中心,彻底地分裂她建立起来的人的规则和理性生活。

九十四

姚梅试图剥离开那注射器,她是愤怒的,在这一刻,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愤怒得像一头母狮,她剥离开了那支注射器,并把它抛在地上,繁小桃什么也不顾,这个女人现在疯了,她确实疯了,她不要注射器了,那一刻注射器是多余的了,她拉开了另一只抽屉,抖露开了那一小袋白粉,急促地就要往嘴里吞咽,她的毒瘾又一次被击败了,因为姚梅此刻愤怒得像一头母狮,她再一次被这个女人所激怒,她觉得世界已经够悲惨,够混乱了,然而,她所看到的现实比事实更悲惨更混乱,她没有办法了,她打开了一桶桌子上的矿泉水,她抱着那桶矿泉水,她不知道从何处来的力量,因为在她看来只有那桶矿泉水具有鞭子的力量,她要抽打这个女人的脊背骨,她要让这个女人被冷水所击醒,在她看来,女人是疯了,繁小桃是疯了,她知道繁小桃做发廊女的部分历史,她认为这种现实比发廊女用肉体交易更可怕,所以,看到这种情景,她怕得要命,她是因为怕而变成了一头母狮,不错,她现在什么都不是,就是一头母狮而已,那桶矿泉水替代了她手中的鞭子,正在猛力,集中全部的凝聚力向着这个女人的头顶袭击,终于,女人大叫了一声,醒来了,繁小桃醒来了。醒来是必须的,她被冷聚力催醒,她全身湿透,摇摇头,面对着姚梅说了声对不起,她的敌人已经离开了,那个魔鬼消失以后,她回到了现实。姚梅也同时离开了,她已经没有任何情绪拉平眼角,前额的鱼尾纹了,在那天下午,她害怕极了,她不想再面对繁小桃,不想再面对那个世界,哪怕繁小桃已经醒来了,那个世界对于她来说也是恐怖和荒唐的,她离开了,这是星期六下午,她决定放弃拉平鱼尾纹了,她觉得这个世界长皱纹是应该的,也是美的,她回家,站在镜前,她看着脸上的鱼尾纹,她伸出手来抚摸它,就在这一刹那间,她觉得人之所以长出鱼尾纹,是因为人必须老去,老了以后必须死去,她哭了,对着镜面哭着,一种甘愿服从于时间之摧残的哭,她笑了,笑过以后,她开始重新面对繁小桃的问题,她觉得真正的问题不是自己中年以后脸上荡漾而出的鱼尾纹,而是繁小桃的问题,她是厂长,她是管理者。现在,她决定联合一切力量,要去解决繁小桃的问题,这个问题被她提到了桌面上,她决定召集几个人,这几个人都认识繁小桃,他们与繁小桃的生活有联系,凡是认识繁小桃的几个人,自然也是她生命中不可舍去的几个人,他们自然是苏容、苏修、樊晓萍……人数是有限的,正如所谓眼泪就是从真理的火花中被淬造出来一样。她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已经经历了鱼尾纹,当然它的降临并不突如其来,她早就已经在镜子中感觉到自己的脸在变化,那是一种水底波纹的变化,它从不敲警钟,也不给你任何暗示,因为它不陈述风暴,也不会给你带来雷霆和暴雨,它来了,是在夜里或白昼登陆爬上了你的面颊,没任何感觉它来了,它是你必须看见的一些痕迹,正如你在路上必须留下足够的痕迹一样,鱼尾纹悄然地登陆。如同新一年垂临。噢,心爱的鱼尾纹垂临了,如同奏响了另一序曲。

九十五

繁小桃还是回来了,旅途很短暂,因为她的美容院局限了她不可能有太多时间外出。尽管旅途是二十世纪人们寻找乌托邦的一种选择,一种投奔的方向,然而,它还是会终止,人们选择旅途的时间或短或长,取决于每个人的身份。是的,身份决定了人旅途上的一切时间和到达经过的地理环境,在繁小桃回城市之前,苏修也回到了城市,仰望星空是有限的,在那些有限的记忆中,她看到了繁星,她数不清繁星有多少颗——人大概还不具备这种能力,使用数学符号覆盖天空。使用数字来使天空变得有限合理。天空永远是浩瀚的,人一面对天空就会失神,就会意乱,因为天空太庞大了,所有人经历的伤痛与天空相比较,都会不知不觉地被它揉碎,所有的伤痛都会被手指、时光所磨励成碎片,她垂下头来,与天空相比较,那些人生中反复无常的事件中潜藏着渺茫的希望,人大概也就是在这种无助而透出一丝光亮的希望中,走出去的,当苏修垂下头来时,看到了旅店之外的山丘,看到了凝重的石头,看到了溪水的风情和夜风的自由,她离开了旅店,离开了那座眺望天空的山坡,当她驱车,往山下离开时,似乎又从云端跌下来,回到了人间,她回到人间想到的第一个人无疑是繁小桃,这个人在此刻代表着令她绝望的事件,也许,比死亡更为绝望。所以她要尽快地见到繁小桃,见到那个挑衅起她神经细胞,并折断了她许多理念的女人,她回到人间,因为想起了繁小桃,又会回到铁轨四周荒凉起伏的草棵之中去,她已经有太长时间没有忧伤地回到铁轨上去了,繁小桃让她想到了命运中不可测的灾难,想到了身体中被摧残的圣洁;繁小桃让她想起了人类的仁慈和耻辱,而此刻,她必须尽快地寻找到繁小桃。而此刻,当她回到城市时,已经是夜色弥漫,她还是打通了繁小桃的电话,繁小桃告诉她说她在一座五星级酒店的酒吧,让她去听歌。她尽管累了,但因为又有了繁小桃的消息,就不顾一切地来到了那座名为“天堂饭店”的酒吧!她乘坐电梯上去,这是一座刚刚营业不久的五星级饭店,酒吧设在顶楼。噢,又是一座露天洋吧,难怪繁小桃会出现在这里,就在这里,她认识了肖,繁小桃的女友。

肖穿得很露的出现在洋吧,这时候自然是肖工作的时刻,夜间的肖充满了歌手的那种潜力,那活力仿佛是用某种激情所催化出来的。肖化妆很浓,短裙把臀部包得很紧,丰乳在同样很紧又很露的迷你上衣中半露着,这丰乳是现代美容术的魔法,只有魔法可以制造丰乳。繁小桃把肖介绍给苏修,因为她把苏修介绍给了肖,肖惊讶地说:“你就是苏修呀!我看过你许多书的。很早时我也想做作家,然而我的身体一靠近椅子,书桌……身体就想挪开,只有挪开才会舒服,所以,我喜欢上了唱歌。”肖开始去唱歌了,她不仅仅用嗓子唱歌,似乎也在用身体唱歌。肖的歌声确实动人,她沙哑的嗓带赋予了歌曲和旋律某种疯狂和忧伤的东西。肖唱完以后又回到了她们中间,她坐在她们中间开始喝啤酒。

九十六

有整整一星期,张国荣成为所有人的话题,人们在各种场景中谈论这桩死亡,谈论张国荣推开窗户,纵身跳入黑暗时的身体姿态,女人们正谈论着张国荣英俊而忧伤的面孔,谈论着张国荣身体的疼痛;男人们在谈论着张国荣的同性恋伙伴,谈论着张国荣的绝望。张国荣所有的剧照从那天早晨开始都成为了遗照,它们被热爱张国荣的人们从书本中,报纸篓中重新翻出来,有整个一周,张国荣跳楼成为了人们伤心的一个理由,确实,张国荣留下的只是俊美,以及他在电影中杰出的表演能力,他那双忧郁的双眼似乎征服了那些热爱张国荣的人们,这不仅仅是偶像的死亡,也给大众带来了对死亡的幻想和憧憬,在那一个星期内,人们对死亡似乎并不介意,他们在喝着美酒时谈论死亡,张国荣的死使更多的人味蕾抽搐,食欲下降,也就是在张国荣逝世以后的那个三周后的黑色的星期天,肖的死亡震撼了繁小桃,在那个凌晨,苏修接到了繁小桃的电话,苏修的手机在枕边震动着,起初,她不想接,她昨夜失眠了,似乎刚刚在拂晓前小憩了片刻。她不知道为什么总是那样沉迷于对于死亡的幻觉,也许,有太多的人离开了她。尽管如此,她还是圈入了张国荣的死亡事件之中去,她已经不年轻了,她的年龄大概与死去的张国荣差不多,她在之前只看过张国荣的一两部电影,她对男电影演员经常会充满幻想,这是一个写作者对于演技的迷恋,一个女观众对于男性演员在表达电影语言的那种神秘的追究和迷恋。张国荣死了,并且是跳楼,这是一种弓弦崩断时的那种震颤,因为,她丝毫都没有准备,全世界的观众也没有准备,因为这不是演电影,而是活生生的新闻报刊,是具体的死亡,就像邓丽君在九十年代末期的死亡,同样也让全球的歌迷们剧痛了很长时间。死亡,是令我们滋生波涛汹涌的幻想,我们会在暗夜中拉上窗帘,倾听着那首死亡的名曲《黑色的星期天》,那首歌曲散发着令人心醉神迷的死的哀乐和死的渴求,她听着那沙哑的演唱,一遍遍地把头埋在棉花的枕头中央,仿佛想置身于自己的死亡的那一刹那,死亡充满了言之不尽的诱惑,不仅仅邓丽君在九十年代的歌曲中死亡了,不仅仅俊美的张国荣纵身跃出了窗户,让人们看到了死亡,看到了死亡结束以后的宁静,确实,那是夏花灿烂以后的静美。死亡让她心跳,让她失眠,而就在那个像死亡一样宁静的早晨,手机响了。繁小桃的语调已经全部扭曲,仿佛磁带在录音机里搅带了,繁小桃在这个早晨带来了肖的消息。电话断了,所有的声调都沙哑,这个早晨是如此地混乱,因为肖的消息如死亡的传单从死寂的空气中飘来了。

那份死亡传单上写着歌手肖的名字。苏修爬起来,她要爬到肖的死亡名单旁边去,在那里,城市又要有新的死亡的传说,似乎有刺骨的、凛冽的风浸入了身体中任何一个地方,她只见过肖一面,对这个女人的记忆现在已经模糊了,然而,她唱过的那首全世界歌星咏唱的爱情的歌曲却是那样缠绵而绝望。

九十七

缠绵而又绝望,使空气凝固。繁小桃自从肖自杀以后,仿佛就开始生病,她疯了似的想寻找到肖,她寻找肖不仅仅是思念,更为重要的是需要肖给予她秘密的纸包。很长时间以来,她之所以与肖频繁地来往,只为了那袋袋精美的纸包,那些用锡纸包裹起来的——精美绝伦的纸袋中晃动着要她命的魔法。这是一种交易,她当场付钱,肖给予她纸包,她们会秘密地分享着瘾君子的快乐,很多次她们会驱车到达空旷的山岗上,躺在草地上,那时候她们仿佛已经到了天堂,肖说过天堂与地狱只隔着一根手指那样的距离,有时候,肖展开了那张锡纸说,事实上,天堂和地狱只隔着纸一样薄的一种距离,只要你用手指一勾,就从地狱到了天堂,她们是同盟者,她们坐在一起,她们似乎只有从共同享用的一袋袋白粉之中,才可能产生到达天堂的快乐。

需要理智有效地再次平息尖叫,人类所建立起来的理智犹如刀锋之上的光芒,苏修的手指渗出了血液,这鲜红带来了暂时的尖叫和迷乱,但同时也带来了召唤理性的一束光芒,它又回来了,光芒又回到了她们柔软的肩胛骨,回到双肋中间,回到了脚踝的奔跑,灵肉剧烈的疼痛以后的寂静之中。繁小桃被苏修驱车终于送到了城郊区六十公里之外的那座戒毒所,这是被理智所召唤的现实,那是一个星期一的上午,苏修来到了繁小桃的公寓楼下面的草坪上,繁小桃探出头去看到了苏修的身影,繁小桃越来越依赖于苏修,也许这种依赖从很早时候就已经开始了,确切地说应该从那条铁轨开始,在铁轨外缘,繁小桃的身心遭受到格外的摧残,苏修是惟一的目击者。这件事最初使繁小桃滋生的就是依赖,她依赖于苏修能够保证不泄露,她害怕极了,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往事如鬼魂似的始终抓住她不松手,她惟其依赖于苏修才会得到一种安全的保证。多少年过去了,她渐渐地已经学会平静地面对苏修,因为在已经逝去的若干年的时间里,苏修从来没有暴露过繁小桃受辱的那段历史。苏修作为目击证人,已经帮助她将那段历史塞进了冰雪封住的石洞,或者已经将她这段不为人知的历史燃烧成了灰烬,现在,她看到了苏修,看到了要把她亲自送到戒毒所的这个女人,她下了楼,之前,苏修拉着她已经到了戒毒所,那是一个细雨缠绵的下午,她的病又发了,苏修又来了,她要求苏修把她捆起来,捆在她房间,最好捆在露台上,被缠绵的细雨淋个透,那样的话,她身体中那个魔鬼才会消失殆尽。

九十八

樊晓萍知道繁小桃已经被送到了戒毒所,现在,她躺在美容店里的窄床上,除了拉平皱纹之外,每周的一个下午,她都会躺在这里,世界从繁芜之中回到了寂静之中,她躺着,美容师纤细的手指在她面颊上移动着,她闭上双眼,这是她休息之地,也是逃避世界之地,两天前,她的生日,她请那个皮鞋商人共进晚餐,她坐在一座五星级饭店的旋转餐厅,她等啊等,过去了两小时,她独自开始用餐,后来,他总算来了,他老了许多,那种衰老是无法抗拒的,他一坐下就说太忙太忙了,许多人围着他转,根本就无法抽身,她笑了,她想起了刚刚认识他的九十年代,那时候,她的聚焦之点全部集中在街对面的人民照相馆中,她之所以开餐馆,就是为了盯死他的足迹,那时候世界是多么小啊,小得在眨眼之间都是一种仇恨,她仇恨而焦躁的目光总是一刻也不停留地盯着对面,小餐馆的生意对她来说并不重要,最为重要的是她丈夫的生活,她盯着人民照相馆出出进进的人流,惟恐错过一种端倪,她要抓住一种端倪和线索,她要在聚焦点上瞄准那种令她爆发的现实,而就在这一刻,他来了,那个骑着摩托车的浙江商人带来了温州人的声音,那声音忽视了另外一种线索,于是,她的目光渐渐地游移开来,渐渐地,她的聚焦点发生了历史上的大转折,新的可以令她兴奋的焦点就在隔壁,就在隔壁啊!

隔壁是另外一个打开的扇面,为什么要盯着街对面呢?于是,人民照相馆越来越遥远,她丈夫的生活似乎离她也越来越遥远了,她盯着了隔壁,很快,她上了他的摩托车,这就是蜕变,没有蜕变,她还会绝望地盯着那个点,盯着那种没有阳光的,幽暗的角落,彻底地蜕变给她的生活第一次带来了蜕变,也称之为外遇。

外遇,就是在外面遇到一个心仪的人。外面的世界确实大了起来了。外遇让她有效地,轻松地摆脱了不幸福的婚姻生活。而此刻,她盯着他,在这座城市,当她过生日时,她惟一想起来的人就是他了,本来,他是知道她生日的,然而,他太忙碌了,根本就已经记不清楚她的生日了。忙碌,加剧了他对她的遗忘,他甚至都忘记了应该在何日何地与她见面,忙碌,使他不断地衰老,当她看见他进了旋转餐厅时,她觉得他已经显出了老态,虽然他的年龄距离老态还很遥远,他坐下来了,喝了一小口红酒就开始咳嗽,他说他大约是伤风感冒了,一直在咳嗽,她观察着他:这是一个已经被生活耗尽力量的男人,他每天生活在他购置的一层楼的批发生活之中,他确实已经变了,连贺词也没有。她有一种预感:从今天以后,她不想再见到这个男人了,她和他很快就分手了,他驱车回家,他要回到一大帮亲戚们之间去,他要为那些人丧失他的个人化生活,这就是他。

九十九

繁小桃越过围墙在黑夜中往外逃逸时,她确实已经无法忍受戒毒所的药品和规则,她的毒瘾每每发作,都令她痛苦不堪。难以忍受我们这个时代最显著的特点,难于忍受身体中的炎症,那些炎症每每暴发,都带着病菌,折磨着我们的肉体;难于忍受爱情中的距离,每每通过思念之苦所制造的细节都是酸涩的调味剂;难于忍受空寂的黑暗,漫长的黑暗啊,瓜分着一个人的灵魂到处流浪……总之,难于忍受又不得不忍受现状和梦幻的分离,已经成为这个时代的一种疾病。繁小桃越过了墙壁,费了很大的劲,她沿着外墙之下的一片黑茫茫的果园,终于逃到了公路上,在那里她等了不到二十分钟左右终于截住了一辆进城去的货车,她挥了挥手,总算搭上了车,就这样进了城,从城区的戒毒所进城,她所投奔的第一个地点,竟然是天堂饭店的空中花园,她恰好赶上了酒吧最为热闹的午夜,歌手在唱着歌,而她呢?难道奔赴的仅仅是空中花园吗?她与肖的相识是一种灾难,肖出现在美容店,给她带来了有毒的生活,除此之外,肖把她带到了空中花园,难道仅仅是为了让她知道,世界上的死亡是多么疼痛变幻得如此之快,多么的轻盈吗?

她在吧座时要了一杯啤酒,坐了一会儿,仿佛就进了肖给她人生带来的魔沼:肖站在空中花园的音符之外,站在弥漫的酒味之外,仿佛在召唤她说,过来吧!过来吧!来到我天堂的世界中吧!过上一种你所向往的生活吧!于是,她就去了,可她怎么也无法再走到边缘,因为边缘就意味着离肖的天空已经越来越近了,越来越近了,就在这一刻,苏修出现了,多少年来,苏修总是出现在她命运的最为挫败的时刻,看见苏修,她就在转过身的一刹那间仿佛已经看见了火车和铁轨……

只有当她退回到火车和铁轨的轰鸣声中去,才会回到昔日,回到那被她不断地遗忘,又不断地涌现的一幕往事之中去;只有回过头去,看到苏修,她的心底才会又一次涌起一种感恩的心情,在如此漫长的时间里,苏修与她一起深藏着那挫败了身体的一幕,苏修从未在时间中出卖过她所目睹的那一幕,相反,苏修总是温暖地走近她,真挚地帮助她,她在时间中疗伤。因此,在她回过头去的那一刹那间,现实又回到她身边。苏修代替着另一种现实,这就是回到灾难和现实的交界处之中去,回到命定的波涛中去。她回来了,回到了酒吧,回到了苏修身边,回到了一首爱情歌曲之中,回到了人群中,最后回到她的房间,她想睡觉醒来,然后第二天去看孩子,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看见孩子了。她果然睡了一觉,拉开窗帘,太阳,新鲜的太阳已经悬挂在天空之上,太阳把一切阴郁荡涤得干干净净的一天来临了。

一○○

她看到了孩子,孩子已经上小学了,在小学校门口,她等了很长时间,终于看到了一个女人,她驱着车到了校园门口,然后先下了车,打开车门,女人牵着孩子下了车,那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她的身份看上去并不是保姆,那么,她是谁呢?直到孩子进校园的那一刹那间,孩子才脱口叫了声:“妈妈,再见!”此刻,事情已经见分晓了,现实已经水落石出了。噢,孩子有了新妈妈,这意味着前夫已经再婚了,这意味着孩子有了新母亲。

有那么长的一刹那,繁小桃感受到空气凝固了,需要剪刀、铁铲分开截流,铲除冰雪;有那么长的一刹那间,她意识到时间是多么无穷,需要找回原来的位置,原来的身份,她是那么困惑。她呆滞了很长时间,到了学校掩上大门时,她才重又回到现实,孩子的新母亲早就已经驱车走了,驱车到她该去的地方了。

前夫再婚了,没有她的存在,世界照常在开花结果。

一○一

她的新铺面已经装修好,又一个连锁分店要开业了,她累了,她依然穿着高跟鞋走来走去,她挑剔着一切,她已经不可能是过去的樊晓萍,她挑剔着装饰,挑剔着她连锁分店的每一个结构,每一个局部,使其细节呈现出完美,这也是她可以成功地在一座城市开出连锁店的理由。然而,她已经感觉到心跳太快,也许是太累了,她总是这样宽慰自己,睡一觉就会好起来,每当心跳太快时,她会给女儿打电话,女儿告诉她说,父亲刚来过电话,她被另一种感动所宽慰着,许多年又过去了,她和他都没有时间和心情去追究女儿的真实的血液,那个问题似乎已经不重要了,或者说那个问题已经越来越模糊,以前被他们所彻头彻尾地忘记了,所以,那场婚姻造就了他们的关系,每当心跳时,她会坐下来,坐在分店的一间稍微宁静的餐桌前,这通常是客人不用餐的时间,这时候,她是一个自己的女王,她审判着自我的形态,自我的灵魂,每个人的灵魂都与人形影相随,在每个世界的空隙和角落,每个人的灵魂都会嘶喊、疼痛、分裂,瓜分着时间的细枝末节。这时候,她的心跳会附着在那灵魂之上,她会小憩片刻,让心脏休息一会儿。尽管如此,许多经验在告诫她说:她的心脏太累了,也许已经出了问题。心脏出问题,在这个时代已经成为一种现代疾病,每天阅读的晚报中,记载着心脏出问题的诸多事例。尽管如此,她还是在拖延时间,想等到新连锁店开业以后,再到医院仔细地检查一下心脏,就这样吧,寻找机会,让心脏和身体尽量地得到休息吧!

心脏就这样闲搁下来了,就像一具有问题的钟身,就这样被她掷在一边,心脏问题在她看来,是可以暂搁下的,哪怕她分明已经感觉到了音质的混乱,她依然要闲置它,这是命吗?这是愚蠢吗?就这样,又一个轰轰烈烈的连锁店开业了。前来祝贺的人们大都是她的同行们,他们奉献了最鲜美的花篮,那些列队而行的花篮置于新店的门外,形成一种风景,而她呢?这一天,她的心脏问题早就已经放在花篮之外,放在热闹成功的景物之外了。心脏问题算什么呢?它藏在身体上,只有她会感觉到那些韵律的混乱,然而,更多的事情环绕着她,从各个方面扑向她的波涛声声,会悠然湮灭那些音律,所以,她忘记了,她要把这新连锁店开业的程序全部完成以后,才准备回到心脏问题之中去,尽管在她闲下来的空隙,哪怕是一个小小的空隙,心脏问题已经出现了虚弱的符号,然而,她是太累了,她的开业庆典持续到午夜,这时候,她驱车回家,她只是想好好地睡上一觉,然后明天上医院,她告诉自己明天一定要去检查心脏。

一○二

她还洗了一个热水澡,已经十二点过去了,她穿上了睡衣钻进了被子。在庆典仪式上,为了应酬,她喝了少许的红酒,她喝红酒时安慰自己说,红酒会对心脏有好处,不要紧的,红酒会加速心脏跳动,事实上她早就在暗示自我说:我的心脏有问题了,我的心脏已经有问题了。她睡下去了,刚入睡时,她感觉到心脏周围仿佛有小蛾虫在爬,仿佛已经开劈出了一些洞孔,那是沙粒似的网口吗?她闭上双眼,不管它们是否在爬还是在噬咬她的心脏叶片,她都听天由命。她听说心脏有许多叶片组织而成,仿佛一棵树身和菜心,那些神秘的叶片包围着心脏,如果心脏有活力的话,全靠那些红色的叶片健康地、有力地搏动;如果叶片开始萎缩下来,那么心脏自然也就有问题了,她不想心脏叶片的问题了,她翻了个身,终于进入了梦乡,她并不想做梦,却似乎有梦在纠缠着她。那似乎是梦又似乎是活生生的现实,她看到了她的女儿,她看到了女儿脚踝上纹身的迹象,那些花朵和翅膀,她慢慢地开始理解女儿了,因为女儿已经越飞越高了,如同那些纹身的迹象,女儿已经拥有了翅膀,她飞到了外省,她今后会织起自我的巢穴;她看到了她的前夫,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看到她前夫了,尽管如此,她总是会回到过去,回到那座县城庭院,正是那场晚宴以后,她与前夫成为了婚姻的缔结者,噢,他们的婚姻,那种毫无幸福的婚姻终于过去了。而此刻,她在其中看见的前夫宛如那铁轨,已经朝前呼啸而去,她在追铁轨上的列车,可那辆列车其速度是多么快啊,多么地快啊……列车很快就已经过去了……之后,她看见了浙江商人,她看见的他自始至终在忙碌中,他挟裹在层层叠叠的商品批发房中,像一种批发号码,从这一头移到另一端……这就是人生吗?而她的心跳已经微弱极了,已经到达尽头了吗?

尽头是什么呢?她翻过身来,试图使用枕边的什么东西填补心脏的那种荒凉,然而,心脏的大片大片荒漠已经出现了:再也不可能回到过去了,回到那种生机蓬勃的心脏活动中去了;再也不可能回到过去了,回到被心脏的跳动和节律所推动的生活中去了;再也不可能回到过去了,回到那种奔跑和狂野的时代去了,她的心脏,樊晓萍的心脏问题就在这一夜出现了危险的现状,她独自面临着一个人的心脏垂危的时刻,没有任何人在她身边,她甚至也无法找到手机往外打急救电话,她的心脏问题就在这个午夜,已经出现了停顿,叶片扇不动任何风声,心脏叶片无力地萎缩下来以后,突然之间关闭了,封住了一切生的希望:就在这个下半夜,樊晓萍死于心肌梗塞。这场猝死来得很快,也很突然,没有惊动任何人,也没有让她挣扎太长时间。就这样,年仅中年的樊晓萍死于她的独立空间,死于她的连锁分店开业以后的那个午夜。

一○三

姚梅要去约会了,征婚广告确实给她带来了一系列的约会,起初她几乎感觉到凭意识应该会见的人都要见一见,仿佛这是一个世界,从打开的一刹那就已经给她带来了光亮,后来,她感觉到人太多了,因为她条件太好了——条件太好的话,很多男人都会向她打电话,进一步地在电话中试探她的现实生活,然后就是约见面,有一周她总共见了四个男人,在茶馆,然而,四个男人都没给她带来任何感觉。她总是先期而到,优雅地坐在茶馆,男人一进茶馆她都知道,凭感觉就能知道,这就是她征婚广告的对象,他们来了。在一周内,来了四个男人,第一个男人早已离异,开了一家餐馆,进屋时,隔得老远,她就能嗅到那个秃顶男人身上散发的小餐馆的味道,很显然,那味道太浓烈了,让她咳嗽了一声,但一会儿,她就把那个男人打发走了;第二天,她依然充满了希望,依然在小茶馆等候征婚广告的对象,于是第二个男人又来了,那是黄昏,她下班以后,就坐在茶馆,她在电话中知道,这是一个药剂师,他的职业让她有了兴趣,因为,这是一个陌生的职业,而且她对医生,对医院永远都充满感恩的情绪,尽管她很少上医院,于是药剂师来了。

药剂师穿戴整齐、干净,确实是一个标准的药剂师,他很客气地坐下来,一坐下来却问她到底有多大年龄了,因为她登广告时只写了中年,并没有写上具体的年龄,她愣了片刻,药剂师说:“你看上去很年轻,很年轻,不像中年妇女。”她早就已经不是太舒服了,从药剂师问她年龄的那一刹那间,她就已经不是太舒服了。药剂师竟然也是秃顶,这个世界秃顶的男人太多,这是为什么?大约是他们吸收的有害物质太多了吧!尽管药剂师已经赞美过她比中年妇女的年龄要年轻得多,但她还是不舒服。

第三天,依然是黄昏,她依然坐在茶馆,这是第三次见征婚广告对象,他来了,在电话中他告诉她,他退休了,老伴多年前去世,孩子们在外面,所以太寂寞了。他来了,因为太寂寞想找一个对象,她一看见他出现就意识到他确实已经退休了,他手里拎着一只鸟笼。一进屋,她就听到了阵阵鸟鸣,除了那只鸟笼之外,他似乎不可能给她带来别的任何感觉了。他坐下来,看了一会儿她就说道:“你太年轻了,不适合做我的伙伴。”他坐了一会儿,知趣地离开了,拎着那只鸟笼,似乎还哼着一曲京剧唱调。她嘘了一口气,然而,她已经肯定了第四个赴约者,这是第四天,在电话中他告诉她说,他是一个大学教师,于是他来了,他确实是一个大学教师,中年,是哲学系的教授,他坐下来,他穿着西装,系着领带,他一坐下来就对她说:“对不起,我并不想见任何女人,之所以与你相约,只是为了我的母亲之宿愿,她已经八十多岁了。她希望在离世之前看到我了结婚姻,可我对婚姻从来没有兴趣,婚姻是这个世界上最无助的城堡,我之所以见你,只是带着一种侥幸,一种侥幸……你知道吗?我并不想跟任何女人结婚……它让我感到害怕,婚姻并不可靠……”

一○四

到此为止,她决定撤消那份征婚广告了,她不愿意再会见第五个,第六个征婚者了,恰在这时,樊晓萍的死讯传来了,这是樊晓萍心肌梗塞以后的第三天早上,因为她的女儿给她来电话,已经打了两天电话,电话没关机,只是总是没人接电话,女儿就给父亲去电话,让父亲到餐馆见见母亲,女儿感觉到不正常,苏容就到餐馆去了,找遍了她的几家连锁店,所有的人都告诉他说,樊晓萍自那晚连锁店开业以后就没有再露过面,就这样,苏容驱车到了樊晓萍住所,无法敲开门,他只好撬开了门,就这样,樊晓萍躺在床上,他叫来了救护车,但已经太晚太晚了。樊晓萍的死讯传来,也正是姚梅终止一切征婚广告约会的决定以后,电话响起来时,她感觉到一阵悲恸,感觉到一种疯了似的现实扑面而来,本来,她之前已经感觉到了人生的荒谬无边,而此刻生命不仅仅荒谬,还充满了死亡。

姚梅换上了黑装,前几天因为会见征婚广告者,她把一生中最灿烂的衣服都穿到了身上,而此刻,她感觉到世界像无数的骨灰盒一样闪烁着阴郁、冰冷、悲恸的啜泣声。樊晓萍的死讯确实太突然太突然了。不久前,她们还在美容店相遇,她们躺下来,交流着中年妇女生活的经验,其中她们提炼着用时间的魔法战胜面部皱纹的一切秘诀,那时候,她们平躺在床上,美容师替她们按摩着面颊,她们惟愿那些皱纹被拉平,那时候,尽管容颜已换,然而,她们依然活在每一个现实的时刻,她们除了谈论皱纹之外,当然也在谈论人生的变幻莫测,然而,她们惟一没有谈到的就是死亡。

死亡太快太快地降临,让所有人都不设防,而对于樊晓萍来说,这次死亡的袭击确实太快了些,太快了些。她的女儿从外省赶了回来,她已经变成了一个泪人,她复述着与母亲通过的最后一次电话,那个电话以后,她就再也找不到她的母亲了。苏容自始至终在搀扶着女儿,他在这一刻,似乎已经寻找到了自此以后与女儿相依为命的力量,这让我们又想到了故事的开端:樊晓萍带着身孕奔赴那桌宴席前的那种宿命的宣布,而此刻,时间已经过去了太长太长时间,那个令樊晓萍困惑不安的谜团已经被她带到天堂另一边去了,苏容将成为那个女孩惟一的监护人,自此以后,那个血液的谜团已经不再重要了。

重要的是活下去。

葬礼以后,所有人都面临着活下去这一艰难的问题。

在葬礼上,樊晓萍那个从前的情人出现了,所有人都不知道他是谁?也许只有苏修感知到这个男人会是谁?

惟有苏修用那双研究人性的目光研究出了那个中年男人内心的荒凉和悲痛。

墓畔边的那座水池仿佛在飘荡着令活下来的人们困惑不堪的时间之谜,那些落下来的幕布已经合拢,又一天来临了,这就是生命吗?姚梅的服装厂的缝纫机针头正猛烈地扎下去……

一○五

依然是缠绵而又绝望的主题曲,现在,苏修最后一个人撤离了墓地,她感觉到想回到一个更为荒凉的世界中去,为自己写下一份遗书,这个念头是如何地强烈啊!犹如血液炙热,交织在她的体内往事已如烟而逝,现在,似乎是写下一封遗书的最佳时刻了,她钻进了书屋,又拉开了屋,她驱车往外就去,哪里是那片世间最为荒凉的边壤之地呢,活着的这种难受,真是无与伦比啊,无与伦比啊!她驱车渐渐地看见了铁轨,那些绵延在她身体中的铁轨,是否已经生锈,是否依然带着铁的呼啸,朝着看不到的尽头疯狂地奔去?她驱着车,她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想检验这些该死、致命的、盘桓发丝,手臂,足踝,脚底心的速度。正是这些不知不觉地进行在空气和我们血液、味蕾中的不尽其数的速度,改变了我们的一环又一环细节,蜕变了我们的爱情和真理。

依然是缠绵而又绝望的主题曲,这一主题曲荡漾在苏修已经出发的途中,她想在合适的地方,寻找到一座旅店住下来,她想写一份遗书,她不知道这份遗书留给谁?她只是想书写,想复述出人在活着时的那种语词,她终于住进了铁路边不远的一座旅店,这里距离城市已太远,是一座小镇,因为拥有温泉而来往着旅行者。她登记了房间,风朝着窗户吹来,她站在窗口,这里可以看得见来来往往的火车,噢,火车的意象是那样根深蒂固地扎根在她身体中,现在,她使用着随身带的电脑,她坐了下来,她面窗而坐,她想写一份遗书吗?一阵蝉鸣在窗外的树枝中清脆地响了起来。她无法宁静地面对那份遗书的写作,她站了起来,她想走到那棵树下去听听蝉鸣,她到了楼下,许多人正坐在那棵树下,一边听蝉鸣,一边喝啤酒。

依然是缠绵而又绝望的主题曲,她又驱车出发,她竟然环行了很长的路线,竟然已经回到那座县城老家。她沿着铁轨朝前走去,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她还是一个年幼的少女时,就已经在这里目睹了世界上最惊悸和荒凉的景色和事件,她之所以在时间中藏住,那场人性事件,是因为舌头的那种痛苦和难以申诉的艰涩,是因为回旋在胸膛中的那种人性的火焰,那股火焰使得那场事件,不断地焚毁,在她记忆中已经变成了灰烬,她从铁轨那边绕回了县城,她站在门口敲门,依然是缠绵而又绝望的主题曲:她的母亲已经很老,很老地坚守着这座越来越空的宅院,母亲见到她自然很高兴,想不到她会意外地出现,她进了宅院,空中的那棵石榴树依然摇曳着,依然在时间中撑开了枝叶,小哥哥的自行车散发出年轮的锈味,自行车倚依在墙壁,仿佛在一首缠绵而又绝望的主题曲中寻找到继续锈下去的理由,仿佛伴随伟大的时间奔赴腐烂的境界,铁,也会彻底地腐烂吗?像万物的肉身一样会彻底地腐烂下去吗?她站在已经开始散架的自行车旁边,想起了父亲,想起父亲的空酒杯,在那里,仿佛塞满了缠绵而又绝望的音符。

一○六

依然是缠绵而又绝望的主题曲:她驱车上路了,她还是无法找到写那份遗书最好的地方。她缓缓地穿上风衣,系好了腰带,拎上黑色挎包,里面装满了唇色,手机,指甲油和水果刀,甚至还有遗书上的开头序文,尽管还没写下去,由于经历太多的生离死别,苏修似乎已经开始憧憬着死亡与自我赴死的那个时刻,所以,她还是想在这个世界上为自己留下一份遗书的位置。她终于摊开了时间的那些云絮般的触头,她开始写道:我希望在我死去的前一秒钟,我与前世的恋人手拉手,拥抱一会儿,哪怕是片刻,那些相思的痛苦和沉醉笼罩我的身体,这样一来,我就能快一些死去了,快一些进入那道从炼狱到天堂的大门了;我希望在我死去的前夕,可以触摸到穿过我身体的那道溪谷,那云梯飘曳着的和发丝、唇味的溶合,从很远的地方荡来了我前世和今世纠缠不清的苦难,我希望在这种磨砺我身体的苦难中安恬地死去;我希望在我被死神所牵手的那些时刻,让我躺在铁轨两侧的世界上最荒凉的野草之中,正是在里面,我从一个少女就已经开始领悟到了世界是邪恶之花的摧残之谜。正是在其中,我学会了抑制喊叫,学会了隐忍逃逸而去;在我即将被死亡所召唤的那个时辰,让我有足够的,少许的时间回到水里去,让我成为鱼和青苔,成为水中波中的纹露,成为从水中上岸的苇条,而且在岸上被折断吧,在我即将被死亡所看见的那个午夜,让我以女妖的力量在夜色和黑暗中再挣扎一段时间,让我疯狂地挣断那些身体中的链条,并让我寻找到搭起弓剑的乐器,让我在乐器中享受片刻的那种音符,让我事先在音符中死于感恩,然后再回到死神之手臂;在我即将被死神所剥离一切生之权利的时刻,让我再最后一次赴约,举杯并畅饮在那些美酒中我期待已久的云端之飘忽,云端之虚空,云端之美景,云端之无限的幻觉;在我即将被死亡所笼罩的时刻,给我一些土豆,茄子,盐水和鲜花的辣椒吧!让我为自己单独地举行一次宴席,在那块亚麻桌布上,在那些瓷盘中,盛满土豆泥,盐水使我的牙齿再一次品尝到从万物植茎那里盘绕上来的春天;在我即将前去赴死的路上,让我经历一次沐浴生活,让我赤裸裸地站在浴房,站在蒸汽浴房,最后一次在浴后换上麻质的长裙,让我咀嚼完那只青色苹果,让我把邮件发给远方的最后一个收信人,让我嘘口气,坦然地转身,前去与你赴约……

就这样,依然是缠绵而绝望的主题曲,苏修的遗书并没有写完,电话就响了起来,响了起来,她没接电话,她把未写完的遗书存好,封存在密码之中,然后开始面对现实。她的遗书一定要藏于她设制的密码之中,藏于那些时间快或慢的节奏之中。而此刻啊,此刻,她感觉到自己活着,活在一个时代杰出的痛苦和不朽的磨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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