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谈“是……的”结构句的宾语
2009-07-15侯颖
侯 颖
摘 要:将带宾语的“是……的”结构句形成的两种句法配列等值看待是将问题简单化的一种表现。两种不同的配列不是由音节、动宾结构类型差异导致的,而是由“VP的”兼具自指与转指两重属性决定的,自指与转指可以解释“NP-是-M-V-O-的”和“NP-是-M-V-的-O”两种配列在语义上的差别。
关键词:“是……的”结构句 宾语 自指 转指
一、引言
“是……的”结构句指的是这样一些句子:
(1)他是昨天来的北京。
(2)她是昨天在西单买的这本书。
(3)你是怎么知道我的住址的?
我们把例(1)~(3)中的“北京”“这本书”和“我的住址”称为“是……的”结构句的宾语。从这三个例子可以看出,“是……的”结构句的宾语在句法位置上具有两种实现可能,即位于动词后“的”前(V+O+的)或动词后“的”后(V+的+O)。这两种句法配列有时被视为等价句式,如例(4)常常被视为例(1)的等价句式:
(4)他是昨天来北京的。
为方便起见,我们将“是……的”结构句与其宾语在句法上形成的两种排列表示如下(NP代表体词性成分,M代表修饰或限制性成分,V代表核心动词,O代表宾语成分):
(5)NP-是-M-V-O-的
(6)NP-是-M-V-的-O
二、相关研究
带宾语的“是……的”结构句在句法上之所以能够形成两种配列,关键在于其宾语可以移位。这种移位似乎可以有两种理解,一是从“的”前移至“的”后,二是从“的”后移至“的”前。以前的学者关于“是……的”结构句的宾语的研究并没有做出令人信服的解释。下面简单介绍一下李培元(1980)、牛秀兰(1991)和刘月华(2001)的研究。
李培元(1980)认为如果宾语是名词,放在“的”前和“的”后均可,意义上没有太明显的差别。刘月华(2001:765)认为,如果“是……的”结构中的动词带宾语,这个宾语可以紧跟动词,置于“的”前,也可以放在“的”后,口语以放在“的”后更为常见。如果宾语是人称代词,则常常放在“的”前。刘月华给出的例子是:
(7)我是在外国语学院学的外语。
(8)她是昨天通知我的。
但按照刘月华的看法,例(7)和例(8)是经不住推敲的。例(7)的宾语如果紧跟动词后(置于“的”前)形成的(7)a给人的感觉有点儿别扭,不如原句自然。例(8)的宾语“我”是人称代词,但我们认为置于“的”后形成的(8)a也是自然语言中使用频率极高的句子:
(7)a.*我是在外国语学院学外语的。①
(8)a.她是昨天通知的我。
综上所述,在二位学者看来,宾语处于“的”前和“的”后并没有本质上的差别,这种结论显然把问题简单化了。
牛秀兰(1991)分析了宾语置于“的”前和“的”后的一些规律,试图探讨类似例(5)和例(6)两种语序的使用条件。牛文把“主语+(是)+状语+动词+的+宾语”称为a式,把“主语+(是)+状语+动词+宾语+的”称为b式②,认为当动词是单音节动词、动宾离合词和动词带趋向补语又带事物宾语时倾向于使用a式,当动词是双音节动词、动词带结果补语时倾向于使用b式。这种分析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例(5)、例(6)两种句式的不同,然而,牛文在分析b式时使用的例句很值得怀疑,因为这些例句几乎都是带有疑问结构的“是……的”结构句。例如:
(9)你是怎么认识徐辉的?③
(10)你是怎么看待这些事情的?
(11)你是怎么研究学问的?
(12)你是在哪儿看见这些传单的?
(13)天这么晚了,你打哪儿到蔽村的?
(14)你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然而,按照牛文的解释,例(9)~(14)并不能体现出使用b式的倾向性。下面是例(9)~(14)使用a式的情况:
(9)a.你是怎么认识的徐辉?
(10)a.*你是怎么看待的这些事情?
(11)a.你是怎么研究的学问?
(12)a.你是在哪儿看见的这些传单?
(13)a.*天这么晚了,你打哪儿到的蔽村?
(14)a.*你怎么变成的现在这个样子?
例(9)~(14)全都能使用b式,不能全都使用a式,这是由选择的例句造成的。我们在现实语料中发现,如果剔除带有疑问结构的“是……的”结构句,自然语言中其实存在大量的a式句,如:
(15)没准儿他是昨晚接到的电话,通知晚了。
(16)母亲说,真糊涂,是我刚才打电话通知的小王。
(17)他是在勘探工作结束以后离开的这里。
例(15)~(17)中的“接到-电话”“通知-小王”“离开-这里”完全符合牛文关于b式使用的条件,但这些结构却都使用了a式。
如此说来,牛文将“是……的”结构宾语位置的不同简单归结为音节和动宾结构类型的限制显然也是把问题简单化了,从上面的分析不难看出,何时使用a式,何时使用b式和音节、动宾结构类型之间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三、从自指和转指角度看“是……的”结构句的宾语
朱德熙(1983)认为“VP的”既可以表示转指意义,也可以表示自指意义。前者既牵涉到语法功能的转化,又牵涉到语义功能的转化;后者只牵涉语法功能的转化。例如(陆俭明,1991):
(18)a.红→红的(红颜色的东西)
b.吃→吃的(食物│吃东西的人)
(19)a.开车的技术
b.爆炸的原因
例(18)中“红的”和“吃的”表示转指意义,这里的“的”起了两方面的作用,一是语法功能的转化——名词化,二是语义功能的转化。而例(19)中“开车的”和“爆炸的”表示的是自指意义,这里的“的”只起语法功能的转化作用,没有语义功能的转化作用。
如何评价并吸收朱德熙的分析,对于更加深入地研究“是……的”的结构、语义特点是至关重要的(杉村博文,1999)。
其实,我们可以从更宏观的角度将转指(tansferred-designation)和自指(self-designation)看作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即任何一个“VP的”形式都会同时具有这两种意义。例如:
(20)这种花是红的,那种花是黄的。④
(21)鸭掌、鸭翅是王老板买来的。
例(20)中的“红的”可以有两种理解的维度,一是理解为“红的花”,二是理解为“这种花”具有“红”这种属性。理解成前者体现的是转指意义,理解为后者体现的是自指意义:
(20)a.这种花是红的[花],那种花是黄的。(转指意义)
b.这种花是红的[*],那种花是黄的。(自指意义)
例(21)中的“王老板买来的”可以理解为“王老板买来的鸭掌、鸭翅”,也可以理解为“鸭掌、鸭翅”具有“王老板买来”这种属性。理解成前者体现的是转指意义,理解为后者体现的是自指意义:
(21)a.鸭掌、鸭翅是王老板买来的[鸭掌、鸭翅]。(转指意义)
(21)b.鸭掌、鸭翅是王老板买来的[*]。(自指意义)
我们发现,即使是一些高度凝固化的结构也同样具有这两种意义,如“修电话的”“开车的”等等。“修电话”和“开车”在现实生活中已经高度凝固化,变成了一种工作或职业,因此“修电话+的”和“开车+的”表示转指的倾向性极强(前者的意义可能是电话修理工,后者的意义可能是司机),但在具体语境中二者仍可表示自指意义,例如:
(22)你是怎么修电话的?都送来两个星期了还没有修好!
(23)你是怎么修的电话?这么快就能用了。
(24)*我是昨天修电话的。
(25)我是昨天修的电话。
例(22)和(23)都能说,但意义有差别。前者好像是批评以修电话为职业的那个人,后者显然是询问修电话的方式(被询问者很可能不是以修电话为职业的人)。例(24)的可接受性值得怀疑,例(25)则是正常的句子。
从例(22)和(23)可以看出,“VP的”在自然语言中可能会产生歧义现象。例(22)~(25)中“修电话的”结构在不同语境中形成了不同的意义,交际中为了避免这种歧义,交际双方往往采用一些行之有效的手段来消解这种歧义。对“是……的”结构句来说,手段之一是在“VP的”前加疑问词,使之具有表示属性的功能,如例(9)~(14)、例(22)~(23)等;手段之二是把宾语移至“的”后,如例(25);手段之三是把“是……的”结构中的宾语话题化,提至句首或放到更大的语境里(例如,“虽说别人也都喊过口号,也都动过手,可都是李老三逼的,……”中“是……的”结构句的宾语被放到了语境中)。我们在调查中发现,“是……的”结构句的宾语话题化是一种很强的倾向,其句法后果是使得该结构中的“VP的”只具有属性特征。
由此看来,“是……的”结构句与其宾语形成的两种句法配位(5)“NP-是-M-V-O-的”和(6)“NP-是-M-V-的-O”,在语义上是有差别的。这种差别表现在句式(5)本质上是一个“VP的”结构,可以兼具自指和转指两种意义,在自然语言交际中为了避免生成歧义,交际者对句式(5)进行调整,分化出句式(6)专表转指意义。下面,试以例(1)与例(4)来说明这种差别。
虽然现代汉语中“他是昨天来的北京”和“他是昨天来北京的”都可以说,但按照我们的解释,它们表达的意义还是有差别的。“他是昨天来北京的”强调“他”具有“来北京”这种属性,属于“VP的”的自指意义,但这并不能排除转指意义理解的可能性,即理解为“他是昨天来北京的[人]”。为了避免这种双重理解,交际者对“他是昨天来北京的”进行消歧调整,生成“他是昨天来的北京”,只不过“来北京的”不像“修电话的”那样具有强烈的转指倾向,而使得这种调整的迹象不那么明显罢了⑤。这说明并非所有的句式(6)都具有源生句式(5),换言之这种现象并没有普遍性,即并非所有的a式“是……的”结构——“主语+(是)+状语+动词+的+宾语”都有相应的b式“是……的”结构——“主语+(是)+状语+动词+宾语+的”形式。将“是……的”结构句的宾语位于“的”前和位于“的”后两种情况等同起来是忽视汉语事实,将问题简单化的表现。
四、结论
综上所述,句式(5)和句式(6)实质上是同一种句式的两种不同变体,宾语在“的”前和“的”“后”时语义有差别。句式(5)中的“V-O-的”原则上可以具有自指和转指两种意义,自指意义体现为NP的一种属性,转指意义则直接体现为NP。为了避免这种歧义,交际主体便将“的”移至宾语前形成句式(6),专门用来表示转指意义。因此,句式(5)体现的是一种属性意义(自指),句式(6)体现的是一种体词性意义(转指)。由于自指(属性意义)没有语义功能的转化作用,语义上没有独立性,因此带宾语的“是……的”结构句在使用上以句式(6)为常,在某些情况下⑥,甚至没有相应的句式(5)。
注 释:
①句子前面的“*”表示句子的可接受性值得怀疑,下同。
②我们在下文的讨论中沿用这种分类法,即a式“是……的”结
构——主语+(是)+状语+动词+的+宾语,b式“是……的”结构——主语+(是)+状语+动词+宾语+的。
③我们调查了一些北京人,他们也都认为把例(9)说成“你是怎
么认识的徐辉?”可接受性更强一些。由此也可以看出,宾语在“的”前还是“的”后和动词音节的数量并没有必然的联系。
④其实例(20)不属于本文界定的严格意义上的“是……的”结构
句,此处引用旨在说明“VP的”兼具自指和转指两种意义的情况。
⑤例(24)和(25)中,由于“修电话的”具有强烈的转指倾向,
交际者进行消歧调整的痕迹很清楚,调整后例(24)变成一个可接受性很差的句子。而“来北京的”并不具有强烈的转指倾向性,所以调整前后的痕迹没有前者那么明显,生成的两个句子都具有接受性,只不过强调的侧面不同罢了。
⑥如“VP的”具有强烈转指意义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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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颖 北京华文学院华教处 1000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