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志强微型小说两题
2009-07-10谢志强
作者简介:
谢志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宁波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微型小说学会副秘书长。已出版小小说集十二部,其中文学理论集两部。作品获国家、省、市级文学奖九十余次,《一片白云》获第三届中国小小说金麻雀奖。部分作品被译介到国外。
麦面馒头
那年,农场的许多大人都得了浮肿病,有的大人肿得眼睛也睁不开。可是,我爹的脸白胖胖,红润润的。爹是连队食堂的伙夫。有人说他偷吃食堂的馒头,而且是麦面馒头。
我饿慌了,只惦记着大人说的麦面馒头的形象,我恨不得钻进麦面馒头里去。我已看不见麦面馒头了。硬得像石头的稗子面,还有稻草淀粉能塞饱肚子抵挡饥饿也就是我的念想。好像麦面馒头一下子打我们的现实里逃掉了。
大人们说归说,却抓不住我爹的把柄。我听跟爹一起的伙夫说,我爹一日三餐不进食。可是,他很有力气,好像吃了很多发挥力量的食物。
我没沾过爹的光,哪怕偷偷地带回来稗子面馒头也没有过。一笼屉一笼屉的馒头,塞一个回来很容易,他只带回来一身馒头的气息,那就加剧了我的饥饿。
我悄悄地观察爹,想发现他偷吃的劣迹,我不信他不吃食,那么魁梧的身胚,需要多少食物来充实呀。我都没发现爹偷偷地吃东西。有一点,很奇怪,白天,爹像醉了酒一样,他是个闷嘴葫芦,他的举止,很似梦游,他目中无人,或者说,像进入无人之境,按照十几年如一日的惯性,切菜、揭笼。有一回,我看见他揭开食堂的蒸笼,弥漫着的蒸汽裹着他,仿佛他在云里雾里。我没见过蒸笼里有麦面馒头。
我想,连队的大人们在诬蔑我爹,嫉妒我爹的健康。我感到自己只剩下一个壳子了。我说:爹,我要吃馒头,我饿。
爹说:你吃掉了我的定量,还饿,你身体是个漏斗?
娘说:儿子在长身体。
爹说:他一个人吃两个人的饭,还嫌不够?
我爹一定瞒着我吃东西。我想象他背地里吃的东西,还是想到了麦面馒头。那是“自然灾害”的年头,提起麦面馒头,谁听了都会眼睛发亮;继而是他的训斥,按大人的说法,那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还发现爹的一个秘密,夜幕降临,他就精神振作起来,仿佛结束了白天的梦游状态,他清醒了。终于,我端出了我的疑问。那天,看完了露天电影,我最兴趣的是花果山——桃饱人。回家的途中,沙漠吹来一阵一阵寒风,我肚子里缺乏热源去抵御。
我说:爹,人家说你不吃东西,你吃啥?
爹说:小子,我知道你鬼鬼祟祟在监视我呢。
我说:爹,不吃东西要饿瘫呀。
爹说:我晚上吃东西。
我疏忽了夜晚,可是,我贪睡。我说:晚上吃啥?
爹的笑声响彻夜空,他说:麦面馒头。
我说:爹,我也要吃麦面馒头。
爹说:我给你吃过呀。
我说:爹,我连看也没看见过,啥时候?
爹说:你睡着的时候。
我说:爹,你呢?你晚上吃麦面馒头,还有吗?
怪不得食堂里蒸不出麦面馒头了,连队的大人,想不到我爹半夜偷偷地吃,猜对了。
爹又笑,说:我在梦里吃麦面馒头,我每天晚上都梦见麦面馒头,吃了个够,白天就不饿了。
我说:爹,我也要吃。
爹说:你梦见过麦面馒头了吗?
我说:我死劲梦,我梦不着。
爹的笑,把夜都吓住了,我们进入了连队的家属大院。他说:你梦不着,咋吃?我给你过。
我说:我没拿到过麦面馒头。
我想起了,爹老是催我睡觉。我以为他避免消耗晚上吃下的饭呢。爹临睡前,特别精神,特别兴奋,好像要去一个美妙的地方。麦面馒头在梦里等候着他呐。我甚至闻到麦香的气味。早晨起来,爹偶尔还打一个饱嗝,放出麦面头的气味。
我真想跑进爹的梦里,跟爹一起享受麦面馒头。又白又暄的麦面馒头。我不争气。我怎么也梦不着爹,梦着个麦面馒头。白天,我的脑子里装满了麦面馒头,到夜间,它们都没影儿了。我想,我是不是过分用劲儿了。爹总是一副轻松自在、胸有成竹的样子。
后来,有人来翻我们的家(抄家),连馒头屑都没找出来。他们凭爹的气色,判断我爹贪污了食堂的麦面,一个壮实汉子,怎么可能不吃东西呢?
连队调换了我爹的岗位。我爹去饲养牲口。我爹还是那饱饱的样子。又传出谣言,说我爹偷食草料。甚至传言我爹有牲口的“消化系统”。可是,我相信爹,他不是那种人。
渐渐地,爹消瘦下来。他的消瘦成了别人的把柄,说检验出了他是食堂的“硕鼠”。我看出爹很苦恼。有一回,他摇头叹气,坐上了饭桌,我和娘都惊奇,爹竟然也坐下吃饭了。
娘问:咋啦,不舒服?
爹说:我有好几天不做梦了。
我知道爹的秘密。我说:爹,你吃不惯稻草淀粉吧?又黑又硬,刮嗓子。
爹说:我已经梦不着麦面馒头了。
那是公元一九六一年,夏天。爹一瘦,皱纹就爬出来了。眼睛肿得像桃子,我猜定食堂的蒸笼是我爹的梦起飞的地方。
蘑菇
晚间,班主任李老师像踏钟点那样准时出现,拉一下门内左侧连着开关的绳子,卡嚓,宿舍就顿时一派漆黑,立即,我会想到校园外一条树林前边的坟堆,那片荒芜的戈壁,是农场埋死人的地方。据传,坟间有跳动的鬼火,说是死人的灵魂夜间出来活动。
于是,我们就开始讲故事。十二个同学,双层的床,轮流讲,唯独蘑菇不用讲。他睡门侧第一架床的底层,蒙着头,只露出耳朵听我们讲故事,好像随时有什么鬼闯进来挟他走。他的绰号跟他的体形相似,身子细,脑袋大,个头矮。
我们会习惯性地抚抚他的脑袋,还唱那首儿歌,大头大头,下雨不愁,别人用伞,他用大头。
宿舍里一条规矩,轮到谁,讲不出故事,得光屁股去外边跑十分钟。所以,白天,该轮到夜间讲故事的同学,就会有所准备。听故事,就会忘掉来自坟场的恐怖。
我们都偏向鬼怪故事,听着听着,仿佛戈壁滩的幽灵已潜入我们的宿舍,吓得我们大气不敢出,只剩讲故事的同学那得意的腔调。有一天,大概已夜晚十一点钟,谁也没听见门开(屋里和外边差不多黑),猛地一声吼:再讲,就把死人说活啦!
是李老师。他立在屋中,比黑还黑的一条。
那天起,我们再不讲故事了。其实,我们肚子里的故事已掏干了,书里看的,听人说的,都讲完了,又瞎编,一听就漏洞百出。谁也担心黑咕隆咚跑到外边去转一圈。那些鬼怪故事讲得似乎屋外遍野是鬼怪出没。我们被包围了。
宿舍笼在夜色之中,好像谁吭一声,鬼魂就会闻声扑过去。不断有翻身的声音,引出床架的咯吱响。
我还是期待听故事,宣布:谁讲一个故事,我给他一张饭票,二两一个故事。
蘑菇说:我来讲一个。
有时候,我担心他细细的脖子能不能撑住硕大的脑袋。他特别能吃,一个月的饭票,只能顶半个月。我怀疑,那么多饭都集中到脑袋里去了。有时候,他跟食堂盛饭的阿姨计较:没摁实。我还看见他摘沙枣吃,捉蚂蚁吃。我们说他是饿死鬼。
他接连讲几个沙漠里探宝的故事。黑暗里,同学鼓励他讲。我声明:我只听其中的一个故事,其余的故事的报酬大家分担。
床上床下,都说,蘑菇,你只管讲,我们给你记着呢,明天给你饭票。
他似乎憋了一肚子故事,等候着我们讲干了,再由他一个人来讲。我发现,那颗脑袋好像装满了故事,随随便便就吐出一个,还让我们点——反正,他有个原则,不涉及鬼怪题材。
连续三天,蘑菇占满了临睡前的时间,我们的饭票渐渐转到他的手里,他越讲越来劲。我担心,再持续下去,我们该断顿了。故事不能当饭吃。
我首先声明:今晚我困了,不听故事了。
也有个声音响应:不听了。
可还有几个声音鼓励:蘑菇,你讲,我们听。
蘑菇讲了个故事,把我的姓名镶嵌在其中的人物身上。最后,割了草的小孩,将草送到牲口圈。于是,进入结尾,我清楚地记得,他说槽头的毛驴都吃起那鲜嫩的草,这时,青草里响起蛐蛐的叫声,那些毛驴都支棱起耳朵,好奇地听起来。
故事到此刹住。我们都在听。我立即喊:你这家伙,变着法子在骂我们。
他说:你不是不听了吗?
我说:你反动。
第二天,我们就纠斗了蘑菇,因为,他影射了什么:变天了,毛驴支棱耳朵——我们的家庭出身都是贫下中农,蘑菇的姓名是李改朝,显然,他想“改朝换代”,他的家庭出身是富农。我们这些初中一年级的学生,已具备了阶级斗争的嗅觉,很快将成人的一套使用在蘑菇的那里。他哪儿经得住上纲上线呢?听故事的同学不是驴而是以人的姿态口诛笔伐。该我们来劲儿了。
两个晚间的批斗会,在教室举行。第三天晚上,他不见了。当晚找不到我们斗争的对象。第二天白天,他的座位空着。傍晚,渠里发现了他的尸体,放羊的羊倌给羊饮水发现了他。他的脑袋饱得奇大。
蘑菇的父亲悄悄来校,把他的尸体埋进了戈壁滩的坟群里。蘑菇的父亲没敢吭声,因为他正蹲“牛棚”——属于农场的牛鬼蛇神。
晚间,我们都害怕,害怕蘑菇突然闯进来找我们算账,他的床铺一直空着,好像等他来睡。我老是想着他那装满故事的脑袋,再也不会挨饿了。可是,那里边的故事再也倒不出来了。
我觉得他还在讲故事。有一次,有个睡上铺的同学惊叫了一声:蘑菇。他声称床头有个黑影。
那时起,我时不时想起蘑菇,他已埋在我的记忆里,而且,我的脑袋,莫名其妙地会发出他的声音。过了三十岁,我不得不动笔了,我的许多故事都源自蘑菇,仿佛他讲,我记。故事像雨后的树林里长出的蘑菇。
责任编辑 石华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