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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名飞扬

2009-07-03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09年6期
关键词:共济大夫店里

向 岛

吴繁繁从考场里出来。

中学门外拉着一道隔离线,隔离线外面的那棵老槐树下已经站满了一堆先答完试卷出来的学生。班主任和几个代课老师被他们围在中间,正在询问各人考得如何。大家纷纷攘攘地核对答案,惊喜的叫声意味着答对了的庆幸,唉声叹气捶头顿足则分明是在表示答错了的遗憾。吴繁繁没有凑过去加入他们,她低着头加快了脚步,不声不响地走开了。

吴繁繁知道,围在老师周围被老师关心的那一帮子同学,平常都是年级里成绩排在前面的好学生,考上大学不存在问题,有的肯定还会考入名牌重点院校。共济县高中七八百名毕业生的金字塔,托起的就是由他们这少许人构成的塔尖,学校、老师以及家长的荣耀也就靠他们谱写。吴繁繁清楚自己和塔尖的距离,她充其量只是一个属于中等的学生,考试发挥得好了,或许能进入二本分数线,发挥得不好,恐怕录取都成问题。而让吴繁繁泄气的是,她发挥得并不好。前一天的语文数学考得就不理想。上午的文科综合考试,她一开始在选择题上耗去的时间过多,到了后面的论述题,时间已经不够用了,后面几道大题才写了个头,考试结束的铃声就响了。下午刚刚考过的最后一门是英语,这更是吴繁繁的弱项……总之,都没考好。算了吧,谁也不怨,还是怪自己没有把工夫摊到,没有学好就是了。

吴繁繁低头急急地走着,她感到脸上在发烧,心里却翻腾着冰凉的沮丧。多少年起早贪黑地学呀学,就是为了绽这一朵花,却绽得不好。她没看见同班同学冯亮是从哪里钻出来的,手插在裤兜里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冯亮说:“咋样,考得不错吧?”

“不咋样。”吴繁繁摇摇头,淡淡地笑了笑。

吴繁繁说完就想走自己的路,她没有心情跟冯亮多说话。冯亮又挡在她前面说:“这下解放了,还绷这么紧干啥?走,我请你吃沙锅去。”

农村来的学生平日里住校念书大都吃馒头,喝白开水,在县城东门外面的农贸市场里吃一顿沙锅就算是很奢侈的享受了。吴繁繁知道冯亮他爸是建筑包工头,有钱。冯亮好像也不指望靠上学谋出路,纯粹是混,整天和一些不求上进的同学去外面吃饭,闲逛,还抽烟。冯亮过去就曾叫过吴繁繁一块儿去吃饭,吴繁繁从来都没去过。

“我不去。”吴繁繁说。

“唉,管它呢!”冯亮说,“这下考完了,就听天由命去。走吧走吧!”

吴繁繁说:“我不去。我这几天都没睡好,想到我姐那儿好好睡上一觉。”说完就径直走了。

留下冯亮站在那里愣了一会儿,又想起什么似的从口袋掏出烟盒,从里面撕下一片锡纸垫在烟盒上,在锡纸背面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码,撵上去塞到吴繁繁的手里说:“这是我的手机号码,没事多联系。我这段都在县上,在我爸的工地上。”

倩倩美容美发屋是吴繁繁她姐吴倩倩和姐夫武庆国开的店。共济县城只这一条像样的大街,街上一溜就有好多家这样的店。吴繁繁老远就看见吴倩倩站在店门口,腆着大肚子的吴倩倩笑眯眯地迎接妹妹。吴倩倩其实比吴繁繁大不了多少,只是小地方的女孩子结婚早。吴倩倩很快就要生孩子了。她早都在县医院里做过B超检查,怀的是男孩,这不只对于姐夫一家是喜事,对于只有吴倩倩和吴繁繁两个女孩而没有男孩的吴家来说,也同样是天大的喜事。吴繁繁知道当初漂亮出众的姐姐在众多的追求者中选中了姐夫武庆国,除了因为武庆国人活络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武和吴这两个姓是同音,将来有了孩子,既是姓武,听起来也是姓吴,有这么一点儿瓜葛,吴家便不至于干干脆脆地断掉香火了。快生孩子而且是男孩子的女人肚子里装满了幸福的希望,有意无意地把肚子挺得高高的,但身材不好不说,脸上也长着难看的褐斑。吴繁繁想不明白她姐怎么转眼间就由一个苗条好看的姑娘变成眼前这副模样了。吴倩倩用吴繁繁熟悉的年长者的亲切口吻问道:“考完了,繁繁?”

吴繁繁点点头。吴倩倩让吴繁繁先进门,她跟在后面说:“快吃饭吧,我们就等你呢。”

这是一种前店后家的院子,县城一条街上的门面房几乎全是这样的格局。后院里房主一家住在一层,吴倩倩两口和美容美发屋的四个小姐住在二层。他们在楼上占了三间房子,对着楼梯的一间是厨房,中间一间是姐姐和姐夫住,右隔壁是四个小姐住。吴繁繁穿过美容美发屋进了院子,上到二楼,看到厨房里几个小姐正在忙活做饭,圆桌上已经摆好了几样菜。一个翘鼻子的小个子小姐用四川口音说:“饭马上就好了。”

四川女人会做饭。翘鼻子看来是主厨,其他几个小姐给她帮忙。她们都用羡慕的目光看吴繁繁。

吴繁繁对吴倩倩说:“我不想吃饭。困得很,就想好好睡上一觉。”

吴倩倩说:“先吃了再睡去。你没看今天专门为你改善伙食了?”

猫眼窝小姐说:“你不吃饭还行?我们今天就是跟你沾光的。”她一说话老是眨巴眼睛,她的眼睛显然是做过双眼皮手术的,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皮裙子小姐说:“吴老板一早起来就安排这顿饭了。”地处山区的共济县,六月初的天气还有些凉,她却穿了只有一来长的皮裙子,把大腿和小腿整个露出来,也不嫌冷。

人高马大活像个大洋马的小姐用东北口音说:“可不是咋的!”

吴倩倩和吴繁繁在圆桌跟前坐下。猫眼窝拿玻璃杯泡了杯茶端过来放在吴繁繁面前。吴倩倩问:“考的咋样?”

吴繁繁摇摇头,不吭气。

吴倩倩说:“考完了就甭去想它了,好好歇歇。你看你这一段人都瘦了。”

吴繁繁听见楼底下的院子里响起了摩托车的声音,接着就是上楼的脚步声。是姐夫武庆国回来了。他嘴上叼着烟,一只手里提一捆啤酒,另一只手提的塑料袋里装着一只烧鸡。皮裙子哇地叫了一声,赶紧迎上去接过他手中的东西,高兴地说:“还是武哥哥好。今天有烧鸡吃了。”

武庆国站在吴繁繁跟前笑眯眯地说:“我们的功臣回来了。”

吴繁繁跟姐夫淡淡地笑笑。武庆国又说:“我跟你姐那时候没念下书,这回就看你的了。”

吴倩倩给武庆国使眼色,又摇摇头示意他不要说。

吴繁繁吃得很少,吃完了就到她姐的房子睡觉去了。吴倩倩跟过去给她盖好被子,又在她的脸上摸了摸说:“好好睡吧。考完了就啥都甭想了。”

吴倩倩带上门出去了。吴繁繁躺在被窝里,眼角不知不觉地流出了眼泪,眼泪流到耳朵边她才发现。隔壁的厨房里他们在继续吃饭,好像是几个小姐和姐夫武庆国喝酒铆上了劲儿,吆喝声很大,吴繁繁还听见她姐在不时提示他们声音别太大,怕影响了她睡觉。这种私人自家盖的房子不大隔音。吴繁繁想起八十里外的老家吴家咀,她已经几个月没回去过了。她住校念书的花费全凭她姐供给,姐姐每个星期按时把钱递到她手中,代替父母在为她操心。在吴家咀那个小山村里终日起早贪黑劳作的父母是没有钱的,因为那里贫瘠的土地里刨不出来钱。从县城到吴家咀,要翻三座山,坐汽车得走大半天才能到他们所在的乡上,然后还要步行七八里才能到家。高考前父母专门来看过她一次。为了保证学习时间,吴繁繁轻易不敢回家,回去一趟来回得两天时间呢。

吴繁繁很快就睡着了,她确实太困了。她是被右隔壁小姐房子的声音弄醒的。她迷迷糊糊地弄不清是什么时间了,一看表晚上十一点多。她正在紧张地作英语题,桌子上还有一大堆数学语文历史地理的题要作,总是作不完的题,让人头都大了。吴繁繁正在作题时听到了隔壁的声音,她愣怔了一会儿,才知道是做梦了。这一段,身心都太紧张了,满脑子都是考试的事儿。而隔壁房子的声音却显然不是梦,开始还不大,人的说话声唔唔哝哝的,清晰可辨的只是吱悠吱悠的床板声,她甚至能感觉到那边的人在有意识地不想发出声响。渐渐地就不由他们了,声响越来越大,床板吱吱嘎嘎地叫起来,女人娇声嗲气的呻吟声中搅拌着呼哧呼哧的男人喘息声。吴繁繁一下子就灵醒了,她清楚地知道那是一种什么声音。她突然睡意全无,脸上发烫,心咚咚地跳起来。她忍住连气都不敢大声出,更不敢翻身,怕床板发出的声音让隔壁的人听到。她觉得反倒是自己在做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她听清楚发出呻吟声的是那个东北小姐大洋马,而那很粗的喘息声则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到了最后,噼啪响着还不够,两个人都大喊大叫起来。吴繁繁越发脸烧如炭,她觉得自己的血液也像电流一样乱窜起来,弄得人浑身战栗。隔壁的声音经久不息,让吴繁繁度过了长这么大最难堪最漫长的时间。直到那声音终于结束,又过了一阵子两个人带上门出去了,她的心还狂跳不已。她发现自己两腿间一片冰凉,像尿湿了裤子一般难受。吴繁繁原来隐隐约约感觉到她姐的店里会有这一类事的,因为同学们中间早都有这样的说法,他们说现在不光是唱歌跳舞洗澡的地方有这种事,美容美发的地方也有这种事。但过去只是一种隐隐约约的感觉和猜想而已,没想到今天就真的遇上了。她隔三岔五从她姐手里拿的钱,其来源竟然是这样的。

吴繁繁又躺了一会儿就起来了,带上门下楼去。她穿过美容美发屋时第一眼就看见送走了客人的大洋马坐在沙发上一副慵懒的神情。还看到其他几个小姐正在给客人洗头,男客人和小姐嘻嘻哈哈地打情骂俏。吴倩倩看见吴繁繁下来,一脸不解地问道:“你咋不睡了?”

“我到外面转转去。”

吴倩倩回头瞪了一眼大洋马,大洋马吐吐舌头笑了笑。

有一个客人眼尖,头上顶着一头泡沫转过来,看着吴繁繁两眼放光,他对吴倩倩吆喝道:“哎,老板,这就不对了!啥时候来了个这么年轻漂亮的小姐还藏起来不让出世?”

吴倩倩显然和那客人很熟,大概是老顾客了,她说:“死鬼,胡说啥呢。这是我妹,人家还是中学生呢!”

那客人“噢”了一声,咯咯地笑起来。吴繁繁又一次脸红了。她几乎是逃一样地快步走出了美容美发屋的门。吴倩倩撵出来说:“天都晚了。你稍转一会儿就回来。”

“我知道。”

吴倩倩又说:“今晚你就跟姐睡;你哥跟派出所的人打牌去了。”

吴繁繁“嗯”了一声,就沿着路灯暗淡的街道往前走去。

吴繁繁不知不觉又走到学校门口,这个下午考完试才离开的地方却让她感到陌生,就连校门口挂的“共济高级中学”的吊牌也让她感到陌生。三年间天天出出进进,对这个牌子已经熟视无睹了。除了校大门水泥门框上面一只灯泡亮着以外,学校里面一片黑暗,低年级的同学都下晚自习了。吴繁繁觉得她已经不属于这个学校了。父母和姐他们都说过,今年要是考不上就让她再复学一年,她却实在怕这种高压下的生活了。再复学一年,她真担心她会不会神经了。但要是不复学,她又干什么去呢?跟姐姐干吗?吴繁繁揣着茫然的心情走过了学校,一直走到东门外面的农贸市场跟前。从农贸市场里飘过来的烟扑面而来,那是一长溜烤肉摊子上木炭烧出的烟,里面夹杂着牛羊肉烧焦的味道。晚上的农贸市场里露天摆了一大片桌椅,这么晚了人仍不少,在那里吃烤肉,喝酒。叫卖吆喝声、喝酒划拳声响成一片。县城和乡下还是不一样。老家吴家咀这阵子正是收麦子的季节,不知家里的麦子收完了没有,收麦子的活儿是累死累活的。父母前几天来姐姐给过他们钱,说是让叫麦客帮家里收麦,自己不要再干了。父母都精细惯了,他们宁肯把自己挣死,也舍不得去雇用麦客干活,这一点吴繁繁从小就太清楚了。母亲是风湿性心脏病,整天脸色霉青,发病的时候连气都喘不上来,看着真吓人。母亲的病就是生吴繁繁的时候得的,要不他们也不会过早地就放弃了儿子梦,山里的妇女可从来都是不生儿子不罢休的。这让吴繁繁一想起来就有一种负罪感。吴繁繁又折头往回走,来来回回在街上走了好几遍。她回到店里时都快一点了。吴倩倩关切地问:“转到哪里去了?这么长时间。”

那几个小姐已经把店里卫生打扫过,正在院子的水龙头跟前洗脸卸妆。吴繁繁看见她们中的两个人正站在亮处刷牙,她们洗掉脸上的涂抹以后,看上去又沧桑又难看。吴繁繁赶紧上了楼。

第二天一早,吴繁繁就坐车回家了。吴倩倩再三留她,她还是执意走了。前几天父母来城里,本来已说好让吴繁繁考完试不要回家,留在城里帮姐姐一块儿在店里招呼,顺便也让她熟悉一下店里的情况。下月初吴倩倩就要生孩子了,到时候武庆国也得回去招呼,店里没个自家人肯定不行,就只有让吴繁繁来招呼一段了。吴繁繁坐在汽车上头昏脑胀。昨晚上第二次睡下后她几乎就没有睡着,老听见隔壁房子里似乎还有那种声响。仔细一听并没有,静夜里四个小姐呼呼地睡得很香,不知谁还在不停地说胡话,听起来就像在一间房子一样。迷迷糊糊地刚要睡着时,好像那边的床板又吱吱嘎嘎地响起来,再去听还是没有。吴繁繁就这样折腾了一夜。汽车像一只破船一样在山路上颠上簸下,发出哮喘病人一样的呜呜声。路边的山坡上,一片一片的麦子已被割掉,裸露的红土地就像剪秃了毛的绵羊一样变得丑陋。山上一家一户在自家田里干活的人稀稀拉拉,远远看去就像爬动的蚂蚁。

父母虽说不让吴繁繁回去,回去了他们还是高兴。父母已经把麦子收割完了。吴繁繁就帮着他们做碾场晒麦子的活儿。每天汗水把衣服打湿了一遍又一遍,结成一片片云朵,头上也总是裹满了灰尘和麦糠。谁不知道爱好啊?真的放到这种环境,那些城里人还不如农民干净利索呢。吴繁繁自小没干过农活,到了晚上手疼得都攥不住,但她在家里的土炕上却睡得很香。

在家里呆过两个星期,吴繁繁又到了县城。是吴倩倩捎话让她赶紧来的。吴倩倩到县医院检查,医生说预产期可能提前,吴倩倩这才着急了。再说,要让吴繁繁临时在店里招呼一段,还有好多事情需要交代呢。吴繁繁到县上的第二天傍晚,吴倩倩肚子疼就被送进了县医院妇产科。她的婆婆前一天也已赶到县上,等待孙子的降生。婆婆提了一个大红布包袱,里面都是她给即将出世的孙子准备的小衣服,都是她在家里一针一线地手工缝制的。吴倩倩在产房里大喊大叫了大半夜,还没有生出来。武庆国就让母亲到店里去睡上一会儿。吴繁繁跟武庆国守在妇产科门口的楼道里一直等着,听着吴倩倩在里面一声接一声地喊着,他们在外面干着急没办法。武庆国蹲在墙脚抽了一大堆烟头。吴繁繁更是让姐姐的惨叫声弄得心如刀绞,她不时地离开产房门口走到楼道的那一头,刚走过去又放心不下姐姐是否生了,立即急急地走回来。看见姐夫武庆国依然蹲在墙脚低着头一口接一口地抽烟,紧接着就听到姐姐撕心裂肺般的叫喊,嗓子都撕裂了。女人受的罪也太大了。直到天亮时分,姐姐才终于生出了她的大胖小子,八斤半重,怪不得这么难生。医生出来报告了消息后,武庆国腾地从墙脚跳了起来,一夜没眨眼的脸上没有疲惫,倒全是幸福和欢乐。第二天出院时,姐夫叫了一辆出租车送他们回家去,武庆国的家在离县城不远的武寨。临走时,脸色苍白疲惫但又分明写满了幸福的吴倩倩对吴繁繁说:

“店里的事这下就靠你招呼一段了。有啥事你哥随时骑摩托就过来了。”

起初的几天一切正常。吴倩倩把她的手机留给了吴繁繁,武庆国每天都要打电话询问店里的情况。

吴繁繁觉得在姐姐和姐夫几年来的精心经营下,这个店就像一架机器一样,已经形成了它正常的运转机制,甚至有她没她都好像无关紧要。每个小姐干完活收了客人的钱,就放在一个木头做的钱匣子中,然后在工作记录本上记下自己的劳动成绩。小姐们是到了月底按各人的劳动量拿提成的。到了晚上关门时,吴繁繁把钱匣子里的钱倒出来清点,再和小姐们的记录进行对照,总是分文不差。吴倩倩住院前交给吴繁繁一个费用减免的单子,上面罗列了工商税务卫生防疫公安等等的有关人员,虽然吴繁繁不认识人,但她发现小姐们都认识。这些人一来,她们就哥长哥短地显得格外亲切。小姐们给这些人服务了,工作成绩照样记录,只是根据来者的职位和重要程度不收或少收钱。姐姐给她交代过,把这些人招呼好了,店里一点都不会吃亏的。吴繁繁大概知道一些这个道理,但也不愿意去细想清楚。除了这些人,吴繁繁还发现,店里有一批老顾客,有的几乎是天天都来,洗头刮脸,开开嘴荤,激情酝酿上来了就和小姐上楼去呆上一阵子。老顾客都有自己基本固定的小姐,他们来了找谁老是找谁。吴繁繁发现东北小姐大洋马的生意最好,其次是四川小姐翘鼻子,她们两个都年轻。再下来就算皮裙子了。皮裙子虽然身上露得最多,但年龄是明显有些大了,再加上她是本省人,人气就差一些。人气最差的要说还是猫眼窝,她把自己的眼睛弄得一看就是人造的,她总是不敢看人的样子,别人看她更觉得惨不忍睹。除了猫眼窝,其他三个小姐几乎每天都有和客人上楼去的好事,有的还不止一次,她们称为坐“高台”。坐高台的小费收入大头归小姐自己,一次就要顶她们给人洗头刮脸几十次。有一次猫眼窝终于得到了客人要求上楼去的机会,她们的房子却被大洋马正用着。客人说,他还有事,再要等的话他就要走了。猫眼窝找到吴繁繁,她的意思是想用吴繁繁姐姐和姐夫住的那间房子,这几天就是吴繁繁住着。吴繁繁不假思索就说了句不行,她看到猫眼窝急得都快要哭了。这时候皮裙子走过来趴在吴繁繁耳朵边悄悄说:“吴老板在的时候,这房子也是经常用的。”吴繁繁带着厌恶的心情只好答应了。后来这个房子就经常被小姐们使用了。当楼上的声音响成一片的时候,吴繁繁就出了店门到外面去转。她经常到外面去转,不愿意呆在店里。到了晚上,吴繁繁虽然换了床单枕巾被罩,但仍然能清晰地闻见床上的异味,她开始还睡不着,过了几天也就习惯了。

冯亮是下午到店里来找吴繁繁的。他一进门,几个小姐还以为他是顾客,她们都迎上去想把这个新面孔的年轻客人争到手。冯亮平常在学校里看着流里流气的,这会儿被几个热艳的小姐围住你一句她一句,烤得他紧张得脸上都有些潮热。他到底还小呢。他赶紧说:“我找吴繁繁。”

几个小姐有些失望,大洋马朝院子里指了指说:“在楼上。”

冯亮上楼时吴繁繁正下楼,她是听见冯亮的声音了。冯亮吐吐舌头,吴繁繁说:“你咋来了?”

吴繁繁领冯亮到了屋里。冯亮说:“我上次都来过一回了。在门口碰见你姐,说你回老家去了。”

冯亮又说:“高考成绩出来了。用电话就可以查,你没查你考了多少?”

吴繁繁说:“我没查。你咋样?”

冯亮哈哈一笑:“你想想,我能咋样嘛。”冯亮掏出手机说:“我把你的准考证号码没记住。你说号码,我给你查。”

吴繁繁其实昨天就查过了,她考得差距太大了。她说:“我把准考证不知放哪儿了,回头找见了自己查。”

冯亮说:“我估计你差不多。”

吴繁繁笑笑,然后就不再说话,好长时间都不说。吴繁繁也不给冯亮倒水喝,冯亮干干地坐在那里,拿出烟抽了一支,就起身说:“那我走了。”

吴繁繁只把冯亮送到房门口,等冯亮下楼了,她就转身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就是这天晚上,店里一下子来了好多客人,他们就像是提前商量好的一样。生意这事情真是没个准儿,有时候闲得发慌,一个客人都没有,有时候多得排都排不过来。吴繁繁在店里这几天,发现这种现象很有意思,也没法解释。客人多了,楼上的两个房子轮番被使用,客人和小姐都得到了他们彼此需要的东西,一片欢声笑语。这时候一辆带天窗的黑色本田雅阁轿车停在店门口,从车上下来两个客人,一个黑牙,一个胖子,都酒气熏天的样子,一进门就嚷嚷大洋马和翘鼻子给他们干洗头发,做按摩。正在忙活的大洋马和翘鼻子怕他们等不及走了,想先把生意招呼住,她们一边干活一边娇声娇气地说:“两位大哥先稍等一会儿,马上就完了。”

他们显然也是老顾客。那个胖子却眼睛瓷瓷地盯着吴繁繁看。黑牙似乎揣摩到胖子的意思,他对吴繁繁说:“这不是有人嘛。来,你给领导洗吧。”

大洋马和翘鼻子说:“人家是吴老板她妹,还是个学生呢。”

黑牙说:“学生咋了?学生才更好么。”

吴繁繁脸红了,说:“我真的不会洗。我没学过。”

胖子接话说:“那就在我头上学吧。你咋弄我都舒服。”

吴繁繁噗啦一下脸更红了。黑牙走过来拉住她的手说:“来吧来吧。领导都说这话了,你还推辞啥?你让这几个小姐说说,领导啥时候说过这样抬举人的话?”

吴繁繁用力甩开黑牙的手,恼羞成怒地说:“想干啥嘛!”

吴繁繁看见胖子的笑僵在了脸上,几个小姐则用惊愕的目光看着自己。黑牙尴尬地站在那里说:“哎,你还牛逼是不是?你姐在的时候都是咋说咋来的,你胡拧啥呢?让你给领导洗头是看得起你,你还不识抬举?”

大洋马和翘鼻子劝道:“两位大哥就原谅吧,人家娃还是个小姑娘嘛!”

黑牙说:“行了吧,哄谁呀?现在哪里还有什么小姑娘。我可从来都没见过。”

胖子拉拉黑牙说:“走吧走吧。这家以后来不成了。”

黑牙说:“就是就是,等兄弟在市里的金友大酒店建好了,才不来他这破地方呢!”

黑牙跟胖子往出走,刚出门又不服气似的折进来,指着吴繁繁的鼻子恶狠狠地说:“碎逼女子,你记着,你今天让老子丢人了!”

黑牙把门狠狠地一甩出去了。吴繁繁站在那里气得眼泪都流出来了。那两个人一走,小姐们你一句她一句地告诉吴繁繁,黑牙就是赫赫有名的粮食贩子陈金友,是共济县数一数二的大款,而跟他一起来的胖子则是县工商局局长。吴繁繁没想到大名鼎鼎的陈金友就是这副德性,她说,我才不管他什么大款什么局长呢!她气呼呼地给武庆国打电话说了这事,没想到武庆国非但不安慰她,反而说道:“哎呀,得罪了这两个人可不好。不过也不要紧,我回头打电话向他们道声歉就是了。”

“我又没做错什么,要道歉应该是他们来道歉。”

武庆国在电话里呵呵笑着说:“你还年轻,社会上的有些事情你以后慢慢就知道了。”

吴繁繁说:“你让我姐接电话。我管不了这事!”

吴繁繁听见姐姐拿起了电话,就哇的一声哭了。吴倩倩说:“唉,那算个啥事嘛。你不知道我和你哥这些年都受过多少委屈。咱挣这份钱,见谁都得磕头作揖呢。人家是人不是人的都是爷哩。好了好了,你哥从明天起就每天过来一趟。我这儿也慢慢能离开了,在家里有娃他婆招呼就可以了。”吴倩倩又询问了吴繁繁的考试成绩,亲切地安慰了她一番。

武庆国第二天一早就骑摩托到了店里。他又当面开导吴繁繁。他说,社会上千人百姓,大小开个店,啥人都能碰到,啥事都能遇上。末了,他叹了口气对吴繁繁说:“你不知道,你姐在店里让客人摸摸揣揣的事也没少遇到过。就是怀娃这段才省心了。”

吴繁繁惊愕地瞪大了眼睛。武庆国说:“好了好了,不要往心里去了。我给他们都把电话打了,过些天孩子满月还要请他们呢,不会有啥影响的。”

武庆国下楼去了。吴繁繁听见店里的小姐和姐夫打闹得火热,大家几天没见他了,显得有些亲热。有的说,我们都想你了。有的说,老婆一坐月子,你该憋坏了吧?有的说,到底是老板呢,还是本事大,“一炮准”啊,一次就弄了个大胖小子。翘鼻子好像还爬到了姐夫背上让背她,姐夫让她下来,她在用四川话撒娇,说不嘛就不嘛,其他人则是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吴繁繁正在琢磨姐姐和姐夫,姐姐的电话就过来了。姐姐是用家里的座机打来的电话,她问:“你哥到了吧?这会儿人呢?”

“在楼底下。”

吴倩倩又关切地问吴繁繁:“怎么样?睡一晚上该消气了吧。”

吴繁繁没有吭气,姐姐又说了些安慰的话。到了最后,吴倩倩突然压低声音说:“你哥这下天天都要过店里去呢。我不在,你可要多用些心呢。”

吴繁繁没有听懂姐姐的意思,她听见吴倩倩在电话里又说:“也不是我多心,那帮小姐一个比一个骚。你平常没事的话尽量不要离开店里。”

吴繁繁这下是听明白了。她突然觉得这个世界有些可怕。

冯亮给吴繁繁拿来一本书,是日本人村上春树写的《挪威的森林》。上学期间,好多同学就在私下里传看这本书,说是写得很好看。吴繁繁那时候忙于复习功课,没顾上看。这几天一看就放不下了,看到后面,竟然一夜没睡觉把它看完了。难怪那么多人都在看这本书呢!她看书上标的印数,已经大得惊人。人家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学生生活都那样的开放和富有诗意了,其中有些行为按说是够放荡的,但比起吴繁繁这些天亲眼看到和感受到的身边的肮脏生活,却要干净得多。吴繁繁合上书,心里面却全是书里的那些人和事在活动。她拿起手机给冯亮打电话,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给冯亮打电话。冯亮接完电话不一会儿就赶过来了,他们钻在房子里,先是谈这本书里的内容,接着又谈到今年考不上下一步该怎么办。冯亮说他肯定是不再念书了,到他父亲的建筑工地上去管事。吴繁繁说,她还想再复学一年,可是,父母在老家累死累活的,母亲又有病,老靠姐姐也不是个事。他们谈着话,不知不觉几个小时就过去了。吴繁繁突然觉得,她对冯亮的看法有些改变了,冯亮的心地其实挺好的。那些学习好也考得好的学生,这阵子一门心思都在考虑他们的高考志愿以及将会考入什么样的学校了,他们优秀而自私,也只有冯亮这样的同学能跟吴繁繁相互交谈一些内心的苦衷。而且吴繁繁发现,冯亮平常看着大不趔趔的,实际上还很单纯。

过了几天,共济高中门口的一面墙上,开始用红纸贴出学生被高校录取的喜报。每年都是这样,到录取结束时那一面墙上会贴成一片红海洋。每天从早到晚都会有行人站在学校门口指指点点地议论这个是谁家的孩子,那个是谁家的孩子。有的家长或考生亲属还会压抑不住喜悦心情买上一长串鞭炮到学校门口去噼里啪啦地放上一阵,或者用塑料袋提一包糖果给围观的人们散发。那些红纸喜报贴上去以后就不再往下撕了,就和过年时贴在门上的对联一样,等到一年的时间和风雨使它们渐渐褪色、消失的时候,又该继续往上面贴新的了。吴繁繁发现店里的小姐从街上回来都叽叽喳喳地议论,她们看见吴繁繁过来就不再吭气了,她们显然已经清楚吴繁繁今年考试考得不好,下了软蛋。也许是心里病,吴繁繁发现她们对自己的态度都变了。也难怪她们,你吴繁繁考不上大学,不就和她们一样?兴许还不如她们呢。这几天从小姐们的交谈中知道,猫眼窝当年就是高考差几分没有录取才出来打工的,先是在饭馆里端盘子,嫌挣不了钱,就一步一步到现在这种地步了。吴繁繁真不敢往下想。

冯亮下午五点多打电话约一起去吃饭的时候,吴繁繁爽快地答应了。太压抑了,真想出去透透气。她走过学校门口时看也不敢看就急匆匆走过去了。他们在约定的地方见了面,冯亮问吴繁繁想吃点什么。吴繁繁说,随便吧,只是找个安静的地方。于是,他们就没有去农贸市场吃烧烤,而是到一家小川菜馆要了一个包间。两个人点了几样菜,而且要了啤酒。吴繁繁过后记不得自己吃过什么菜,只记得她喝酒了,她跟冯亮都喝得很多,两个人把一捆啤酒喝完了。他们离开时,啤酒瓶子在墙根摆了一长溜。

冯亮送东倒西歪的吴繁繁回到店里的时候已是晚上十点多。武庆国已经骑摩托回家去了,武庆国这一段是早上来晚上走,也够辛苦的。这是吴倩倩给他规定的,不让他在店里过夜。吴繁繁看见四个小姐正坐在店里清闲地聊天,见他们回来,小姐们笑呵呵的。也许是吴繁繁喝得多了,她发现小姐们的神情都有些怪怪的。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酒的。

那突然而至的事情是十一点左右发生的。当县上政法委、公安局、派出所以及人大代表、政协委员组成的检查组一行十几人杂沓的脚步声穿过美容美发屋经过楼梯上到二楼查看的时候,吴繁繁和冯亮才猛然惊醒。那时候他们正东倒西歪地躺在床上,两个人的衣服都揉搓得不整齐了,加上天热出汗,皱巴巴的。检查组是在执行省里统一进行的“迅雷”夏季“扫黄打非”专项斗争。吴繁繁后来才知道,这天晚上店里之所以没有客人,是事先得到公安机关内部关系的招呼了。这天的信息不但武庆国得到了,小姐们也同时得到了,所以当武庆国给她们说的时候,她们笑笑说已经知道了。小姐们的信息有时候不比老板差,她们大都有自己的关系和靠山。武庆国和吴倩倩后来告诉吴繁繁,倩倩美容美发屋在县上已往的每次行动中都是这样平安过关的。而且据他们所知,这一条街上左邻右舍的歌舞厅、美容美发屋、洗浴店也都是这样躲过检查的。要没有本领建立这样的内部关系,就没法开办这一类的服务娱乐业了,这要说是一种看家本领。

吴繁繁和冯亮被一行人带下楼,在经过美容美发屋时她看到了她平常瞧不起的小姐们反过来用瞧不起的目光看着他们被带走,她们的神情有些复杂,惊讶中夹杂着幸灾乐祸。

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显然有些兴奋,他们觉得验证了他们对共济县社会治安形势的估价,他们说:“看看,看看,还是有问题吧?要不,人民群众怎么老有反映嘛!”

公安局长则有些尴尬,他连声解释说:“这些事防不胜防,防不胜防。”

公安局长说着冷冷地瞥了派出所长一眼,派出所长在黑暗中都能感到局长那像刀子一样的目光,他赶紧接过话说:“局里的工作部署得很周密,是我们的工作没做好,唉,没做好。”

这时候一辆微型面包车闪着警灯开过来,车上下来四个公安干警,三男一女。公安局长严肃地说:“带回去好好审问,把笔录做细点。完了利用这个活教材,好好整治全县的服务娱乐行业!”

公安局长的话是说给干警的,却分明是在给检查组的人表明态度。

检查组的人坐上一辆中型面包车走了,他们还要继续检查。四名干警把吴繁繁和冯亮推上了微型车。车子屁股一撅就开走了。吴繁繁和冯亮不知道他们要被拉到什么地方去。车子在黑黢黢的共济县街道上拐了几道弯,吴繁繁和冯亮就看到车子进了县公安局大门而并不是派出所,他们觉得事情可能麻烦了。

车子一停下来,吴繁繁和冯亮就被推下车。一男一女两个干警把吴繁繁带到一间办公室,她看见另外两个男干警把冯亮带入旁边的一间办公室。办公室里并排放了两张桌子,上面摊着几张报纸,桌子上落满了灰尘。男干警年龄并不大,女干警则更年轻,他们的神情像是打了一场胜仗一样。他们让吴繁繁靠墙站着,男干警坐在桌前的椅子上点了一支烟。女干警张罗着为他们两人的杯子放茶叶倒水,她先给男干警的杯子倒上水放在他面前,然后又给自己的杯子倒上水,完了才在男干警对面坐下。他们喝着茶。女干警对吴繁繁说:“你看来年龄还不大么,咋就干这种事?”

吴繁繁说他们没干什么,男干警的话挡住了她的话。男干警看看腕上的表,对女干警说:“那就开始吧。”

“好吧。”女干警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沓纸和钢笔,她把那大概好久都没有用过的钢笔拔开甩了甩。

男干警开始问话了,他说:“先给你交代一下政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大概都清楚的。今天这事也不是我们和你过不去,你也看到县上和局里有关领导都在现场,他们都亲眼看到的,谁就是想保也保不住你了。所以,我们希望你能配合一下,如实地把事情交代清楚。”

女干警用轻松的口气说:“就那么大个事,说清楚你就可以回去了。”

男干警询问了吴繁繁的姓名年龄籍贯职业文化程度等一系列例行的话以后,就开始进入关键问题,询问事情的经过。吴繁繁脸憋得通红,半天不说话,她不知道该怎么说。男干警说,怎么,你哑巴了?吴繁繁于是嗫嗫嚅嚅地说,我们吃过饭到了住处,我们喝了一捆啤酒,都喝晕了,躺在床上就啥都不知道了。我们真的什么事情都没干。男干警听了冷冷一笑,他把身子向后倾直到椅子背抵到墙上,他说:“你再想一想。”

女干警说:“你这样说显然过不去。”

男干警说:“我们可没有时间和你在这里捉迷藏。”

女干警说:“快点说吧,不就那么个事儿嘛,咱又不是杀人放火了。一说就没事了。”

这时候吴繁繁听见旁边的办公室里传来两个干警的大声呵斥,紧接着是啪啪的拍桌子声,再接着是冯亮的哭声和干警制止他哭声的吆喝声。女干警过去把半掩着的门关严,她往桌子跟前走时对吴繁繁说:“你都听到了吧?因为你是个女的,我们才对你客气一些的。”

“不过,你要知道,我们的忍耐可是有限度的。”男干警不冷不热地补充了一句。

吴繁繁满脸羞红靠墙站着,低着头不吭气。男干警突然站起来指着她说:“你把墙离开点儿!没骨头架子了是不是?年轻轻的把力气干啥用了?”

吴繁繁挪了挪身子,抬头看看男干警,胆怯地说:“我们就是没干啥。”

男干警啪的一声拍了一下桌子喊起来:“你没干啥跑这儿弄啥?共济县二十几万人呢,我们咋不带别人,光把你带来了?难道还把你委屈了不成?”他对女干警说:“不行了咱们就走,让她在这儿考虑好了再说。看她能嘴硬到啥时候!”男干警说完,哐地把门一甩出去了。

女干警起身给自己的杯子添水,她说:“你这女子看着挺聪明的么,咋看不来事呢!今儿这架势,你看你能磨过去吗?你不要弄到最后我想给你说话都没法说了。”

吴繁繁呜呜地哭起来。女干警说:“你给大姐说,到底是咋弄的?他给了你多少钱?”

吴繁繁抹着眼泪说:“他就抱我了,想亲我,我不让,还在我身上摸过。再没弄啥。”

女干警说:“你看你看,你早这样说不就行了。你不是说你酒喝晕了吗,是不是他弄你你不知道?”

吴繁繁说:“真的没有那种事。”

女干警摇摇头说:“这话说不过去。那我再问你,他给了你多少钱?”

“钱?”吴繁繁惊讶地说,“他为啥要给我钱呢?他一分钱也没有给我呀!”

女干警说:“你们吃饭谁花的钱?花了多少钱?”

“吃饭是他花的钱。大概就一百来块钱吧,具体我不清楚。”

“对了,这不就是钱吗?”

吴繁繁不以为然地说:“我们是同学呀!”

女干警笑了笑说:“同学多了,他为啥不请别人呢?”

吴繁繁一时没有话说了。这时候男干警推门进来,他打着口哨,脸上一副得意的笑容。他对女干警说:“怎么样,还是不承认吧?”他又对吴繁繁说:

“冯亮在那边已经把一切都说了。你就看你说不说?你要不说的话,就让冯亮先走,你就呆在这里,啥时候说清了啥时候再走人。态度再不好,还可以把你报送劳教。”

吴繁繁又呜呜地哭起来,女干警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说:“好了好了,赶紧一说就行了。一说就可以回去了,噢?”

吴繁繁沉默了半天,突然一咬牙说:“既然冯亮说了,那就按他说的吧。”

男干警哈哈一笑说:“就要你这话呢,这不就对了嘛!”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起来,吴繁繁隐隐约约听得见是个女人的声音,他接起来哦哦了几声说你再等一会儿,马上就过来了。等他接完电话,女干警朝他诡秘地笑笑,他对女干警说:“把那边的笔录拿过来吧,赶紧弄完算了。”

女干警从旁边的办公室拿过来一沓笔录纸,她对着那上面的记录往面前的纸上写,写一行就停下来问吴繁繁一句,都是些让吴繁繁面红耳赤的问题,她一个劲地嗯嗯点头。有时候女干警的问话还没出来,她已经先点头了。女干警说:“你得听仔细了,不能光点头。”

男干警说:“你光‘嗯不行,你得明确回答‘是还是‘不是。”

于是,吴繁繁就回答了一连串的“是”。她回答完了,女干警把笔录交给她看,说如果她认为这里所记的都是她所说的事实,就请她在上面签名。吴繁繁后来朦朦胧胧地可以回忆起无数个问答勾勒出来的事实是:她向冯亮卖淫了。冯亮不但请她吃了饭,而且准备支付给她二百元钱,只是这钱还没来得及给她就被警方抓获了(冯亮口袋里的二百元钱已作为嫖资没收)。吴繁繁拿着笔录纸的手哗哗地颤抖起来,她那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在四五页笔录纸上只看见一长溜交替出现的“?”和“:”。她第一次知道,“?”代表问话,“:”代表回答。女干警问她:“你看有什么出入没有?”

吴繁繁机器一样地摇摇头。男干警说:“摇头是说明有出入还是没有出入?”

吴繁繁干脆地说:“没有。”

吴繁繁在女干警指给她的地方签了自己的名字,并摁上指印。

男干警说:“这下给你家人打电话,交五千元罚款你就可以回去了。”他又给年轻的女干警说:那我就先走了。你辛苦一下,等她家里人来领人。”

吴繁繁是夜里三点多被从乡下骑摩托赶过来的姐夫武庆国领回店里的。在她等待姐夫期间,她听见冯亮早已被他父亲领走了,冯亮的父亲在城里,离得近,所以冯亮比她早走了一个多小时。

吴繁繁钻在姐姐的房子里不出门,像做了一场梦一样,晚上也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天花板发呆。几天来,吴繁繁一直打不通冯亮的手机,他的手机老是关机。吴繁繁不知道她这几天是怎么度过的。无数次苦思冥想的结果,让吴繁繁这天一大早出现在县医院妇产科的门口,就是前些天姐姐生小孩时她和姐夫武庆国等候了一夜的地方。医院里早上刚上班。吴繁繁手里捏着买来的病历和一张挂号单子,低头坐在门口的排椅上等候。她前面还有两个妇女在等着看病,一个青年妇女挺着大肚子。另一个是中年妇女,脸色蜡黄。她们的穿着一看都是农村来的。吴繁繁觉得等候的时间和吴倩倩生小孩时一样漫长,她真怕碰见熟人。吴繁繁终于听见里面叫到她了:“下一个。”

吴繁繁那一刻突然想逃掉。但她还是进去了。两张桌子对面坐着一个年龄大的女大夫和一个年轻女大夫,年轻大夫白大褂的胸前印着“实习”两个红字。年龄大的女大夫盯着吴繁繁看了半天,又看看她旁边并没有站着别人,就问道:“你咋了?”

吴繁繁一下子脸涨得通红。女大夫目光里含着嘲笑,又问:“是不是怀孕了?”

“没,没有。”

“怀孕了就实说。要刮宫到咱这大医院可是对的。到那些私人诊所去把身体弄坏了就来不及了。”她又向对面的实习大夫说:“前一段来了一个年轻女孩,就是在私人诊所刮坏了,这辈子都甭想怀娃了。”

吴繁繁看到那个年轻大夫哧哧地笑,一笑黑黝黝的脸上雀斑乱动,并伸手去扶那瓶子底一样的厚眼镜。吴繁繁急忙说:“没有。真的没有。”

年龄大的女大夫这时有些不高兴了,她说:“那你要看啥病快说嘛,吞吞吐吐的。”

吴繁繁鼓起勇气说:“你看看我底下好着没有。”

实习大夫捂着嘴笑。女大夫说:“受过啥创伤?”

“没,没有。”

“疼?”

“不疼。”

“痒?”

“不痒。”

女大夫撇撇嘴说:“那有啥看的?看看它就不心慌了?”

实习大夫这时候笑出了声。女大夫站起来,朝门口的排椅上看看,那里还有几个人在排队等候看病,她往里面的帘子背后边走边不耐烦地说:“来,进来吧!”

吴繁繁走过去站在那张窄床边。她听见女大夫又没好气地说:“褪下裤子躺上去。还等啥呢?”

吴繁繁躺在人造革面的冰凉的床上,她感到自己被一个更冰凉的器械撑开,然后又一根冰凉的东西探入了她的身体。她看见女大夫用一把手电筒在往里面照,并且一边给旁边的实习大夫说:“你看,这就是典型的处女。”她用那根冰冷的棒子在周围压来压去,“你看这内壁多光滑,多干净。”女大夫闪开身子,“你站过来,朝里面看,那层粉红的薄薄的膜,中间还有个不规则的小孔,看见了没有?”

实习大夫弯腰看了半天说:“噢,看见了,看见了。”

女大夫抬起头看见吴繁繁有些惊恐的脸上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很乖地躺在那里不敢吱声。她脸上突然掠过一丝不无爱怜的神情,她对实习大夫说:“小孙,你看这女子哪儿都长得好,浑身上下一样,细白细白的。谁以后要娶了她可就享福了。”

实习大夫用揶揄的口气说:“那就介绍给你儿子去。”

女大夫摆摆手说:“那不行那不行。媳妇太漂亮了伤娃得很。”

说完两个人笑起来。女大夫对吴繁繁说:“好了好了,一切都好好的。”

吴繁繁感觉到实习大夫收器械时很仓促,手很重,比放进去时还疼。完了冷冷地说:“好了。起来。”

吴繁繁整理好衣服从帘子后面出来,看见女大夫坐在那里又给后面排队的妇女看病了。吴繁繁站在桌子跟前,磨磨蹭蹭地说:“大夫,那……”

女大夫抬起头说:“完了呀,一切都好好的。”

吴繁繁说:“大夫,那你给我把病历写一下。”

女大夫说:“你好好的写啥病历?”

吴繁繁说:“大夫你就写一下吧。我是……要到外地报名招工呢。”

吴繁繁的这个理由也是她提前就想好了的。女大夫莫名其妙地一笑,说:“真没听说过谁家招工还要看是不是处女。你该不是去参加选妃子吧?”说完,她自己倒哈哈大笑起来。

女大夫笑完,又盯着吴繁繁说:“不过,这病历咋写呢?这事可是个动态的,我这里给你写了是处女,你一出门很快就可以不是啊!”她看看实习大夫,她们都笑起来。

吴繁繁说:“大夫,真的要用呢。求你了,你就给写一下嘛。”

女大夫让吴繁繁的认真相逗得没法生气,她对实习大夫说:“小孙,那你就给她写一下吧。”她盯着实习大夫的深度近视镜开玩笑说:“这可是咱俩三双眼睛看的,还能有错?”她转过头又对吴繁繁说:“你要是睡一晚上起来不是处女了,到时候招不上工可别怨我们。”

吴繁繁看着实习大夫一字—画地在填写病历,她还没有学会像老大夫那样把字写得龙飞凤舞让人不认识。她边写病历边歪着头对吴繁繁也说了一句玩笑话:“到时候选上妃子了,可别忘了我们两个。”

实习大夫写完病历,递给女大夫让她签名。女大夫把病历递给吴繁繁时对实习大夫说:“甭看共济县是个山区,历史上还真出过几个妃子呢。”

吴繁繁接过病历就仓皇而逃。她听见女大夫和实习大夫在她身后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吴繁繁把那份病历宝贝一样地装在裤子口袋里,把手紧紧地压在口袋外面。出了医院她看看周围没人,就站在墙角又掏出来一字一句地仔细看了一遍,这才小心地折好再装回去。她这会儿最急切的事情就是想找到冯亮。她拨冯亮的手机,前几天还是关机,现在却停机了。她按冯亮告诉过她的地方好不容易找到了冯亮他爸的工地。工地上乱七八糟的,卷扬机嗡嗡的叫声和哐哐哐的敲击声、工人的喊叫声响成一片。她问碰到的一个人姓冯的包工头在哪里,那人听不清,手遮在耳朵边问了几遍“谁?”后来终于听清了,他用手指着说:

“噢,你找冯工头。那边房子里。”

吴繁繁在一个简易房子的办公室里找到了冯工头,她说她想找冯亮。戴一副很大的茶色石头眼镜叼着雪茄烟的冯工头把她看了半天,问道:“你找冯亮干啥?”

“我就是吴繁繁。我想见一下冯亮。”

冯工头把雪茄烟从嘴上移开,突然变得警觉起来,他问道:

“款都罚了,事都完了,你还找冯亮干啥?”

“可是……”吴繁繁说,“我们根本就没有那事。”

冯工头哈哈一笑,说:“有没有那事都过去了还说啥呢。不过就是五千元的事么,他们要钱呢又不是要命呢!”

“我们真的没有……”

冯工头挥挥手打断她的话说:“好了好了,我这儿还忙着呢。”

“冯亮的手机停了。他咋联系呢?”

冯工头说:“冯亮到新疆他姑家去了,我也不知道他换了啥号码。”冯工头说着就往门口走想催吴繁繁离开。

吴繁繁从那简易房子里出来,站在门里面的冯工头对她说:“你就不要再找冯亮了。你们以后各干各的事吧!”

几天来想了又想,反复下决心才去做这一件事,并且因为好不容易拿到医院里的证明而心里有了一线亮色的吴繁繁,在冯亮他爸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后又变得心灰意懒。她回到店里,看见大洋马、皮裙子和猫眼窝三个人正在打扑克牌。她们没事就打牌赢钱,这阵子正在为谁欠谁几块钱在争论。自从那天晚上出事以后,吴繁繁发现她们都用鄙视的目光看她了,所以她也不想搭理她们。手里捏着一把牌的大洋马却凑上来很热情地跟她打招呼,然后朝楼上摆摆眼放低声音神秘地说道:

“你出去了?你哥找你呢。”

吴繁繁上了二楼,刚走到房门口,门从里面拉开了,翘鼻子从门里出来。吴繁繁看见她头发蓬乱衣服不整。翘鼻子不敢看吴繁繁,就吧嗒吧嗒地下楼去了。吴繁繁进了房子,看见武庆国正坐在床边扣扣子,床上一片混乱。吴繁繁闻到了一股味道。吴繁繁问:“你找我?”

武庆国很狼狈地说:“没有找啊……噢噢……找你……”

吴繁繁哧啦一声把窗帘拉开,打开窗子让房子透气。武庆国说:“你早上连饭都没吃就出去了?”

吴繁繁没有吭气。武庆国说:“那事过去了就甭想了。”

几天来武庆国心疼那五千元钱,连她理都不理,今天却主动提起这事。吴繁繁说:“你把那天晚上的收据给我。”

武庆国一愣,问道:“你要它干啥?”

“你给我。”

武庆国从裤子后兜里掏出皮夹,从里面拿出那张收据递给吴繁繁,他把手搭在吴繁繁的肩膀上说:“你姐还心疼这五千块钱呢,那有个啥嘛。”

吴繁繁拨开武庆国的手,她觉得他的手有些脏。武庆国没话找话地说:“钱是个啥嘛,钱就是人身上的垢甲,没有了咱再挣么。”

吴繁繁犹豫了一阵,还是把病历掏出来给武庆国看,她说:“我就没干那事。”

武庆国把病历仔细看了半天,有些不敢相信吴繁繁的能耐。他这下敢看吴繁繁了,他用惊讶的口气说:“你找谁给你弄的?”

“我谁也没找,自己去的。”

武庆国把病历还给吴繁繁,说:“现在这一类证明好弄得很,找人就能开来。没人信。”

他又说:“退一万步讲,就算你真的是个处女,单位还能给你个人认错?更何况还不是一般的单位,是公安机关呢!没事,咱以后小心点儿就行了。”

吴繁繁不想再说什么,她把那张白纸黑字写着“卖淫罚款”的收据夹在病历中装入了口袋。

武庆国和吴倩倩商量,在二楼上再给吴繁繁单独租一间房子,这个房子和那几间房子中间隔了几间,比较安静,让她看书复习功课,到开学了再去学校复学。孩子也快过满月了,满月一过,吴倩倩就可以自己照管孩子了,武庆国这下就可以住在店里一心一意地招呼生意。武庆国对吴繁繁说:

“店里的事你这下就不用操心了,集中精力看书学习。公安局里的底子我到时候找人抽掉,就跟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保证不影响你明年上大学。”

吴繁繁独自躺在床上一天到晚看天花板,她没有一点心思看书学习。冯亮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音信。

吴繁繁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手机上开始收到姐夫的短信,都是些幽默搞笑的段子,这些段子在吃饭时武庆国和小姐们经常说来说去的,她看了看也就一笑了之。有一天姐夫突然给她发了这样一则短信:

一位男子很忧伤地对朋友说:“没想到我老婆近来对我不忠,昨晚又是半夜才回家。我一问她,她就说和她妹妹在一起。”

朋友说:“神经病,人家和她妹妹在一起有什么问题?”

男子说:“她分明在撒谎。昨晚我和她妹妹在一起呀!”

吴繁繁觉得无聊,看完就删掉了。吃饭的时候,武庆国老是看吴繁繁,那眼神有些异样。吴繁繁装作没有看见,翘鼻子却看着武庆国不高兴,薄薄的鼻翼一扇一扇的,最后干脆把碗端到一边去吃了。

第二天,武庆国又给吴繁繁的房子里买来一箱牛奶一箱早餐饼和一大把香蕉,他说,你是咱们的希望,可一定得把身体搞好了。武庆国还硬塞给吴繁繁几百块钱,说是让她需要啥就自己买去。

过了几天,武庆国晚上出去喝酒打牌了。吴繁繁依然躺在床上看天花板,手机上又收到了武庆国从外面发来的一条短信:

小姨床上睡,姐夫假装醉……一阵云雨过后,姐夫说:惭愧!惭愧!小姨却笑道:恕你无罪!恕你无罪!

吴繁繁有些恶心,就把手机关了。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自从出了那件事之后,她晚上总是睡不着觉。敲门声突然把她惊醒了。她以为是做梦,仔细一听确实是有人在轻轻敲门。她问道:

“谁?”

“是我。”武庆国很低的声音在外面答应道。

吴繁繁起来把门开了,武庆国一身酒气扑了进来。他在身后关上门说:“今儿喝多了。”

吴繁繁眼睛发涩,她从枕头底下拿出表看了看,两点多了。

武庆国说:“哥今天赢钱了。”说着就掏出一沓钱往吴繁繁枕头底下塞,“你给你好好买上一身衣裳。”

吴繁繁伸手到枕头底下要把钱拿出来,武庆国摁住了她的手说:“哥又不是外人。”武庆国说着把吴繁繁的手紧紧攥住,他盯着吴繁繁的脸,目光又往下移到她的胸上停在那里,“这么好的模样和身子,要不穿些好衣服,真把我妹子亏了。”

吴繁繁问:“这么晚了你到底有啥事嘛?”

武庆国弯过头嬉皮笑脸地说:“也没有啥事。哥一直想跟你好好谈谈也没个时间。”

武庆国又说:“你是不是一直还想那个冯亮?那货不理你了,你还想他干啥?他是傻逼么,还有啥想的?那么一点点事就把他吓死了。要放我,刀架到脖子上也舍不得我妹子这么好的人。”

“我不是想他,我是要找他把事说清楚。”

“说啥呢。女人迟早还不是那么回事儿。嗳,哥发的短信收到了没有?嘻嘻,有意思吧?”

吴繁繁不吭气,武庆国又说:“你给哥说实话,是不是有过一次就老是想?”

吴繁繁说:“你胡说些啥嘛。”

武庆国一把搂住了吴繁繁的脖子,拿嘴在吴繁繁的脸上乱拱。吴繁繁猛地把他推开,站起来愤怒地说:“你想干啥?”

武庆国结结巴巴地说:“你甭看那些小姐整天在我跟前胡骚情,我哪儿看得上她们?哥就想要你一回。”

吴繁繁从枕头底下把那一沓钱掏出来甩到地上,她喝道:“你给我滚!”

武庆国在地上拾着钱干笑道:“唉,哥喝多了,哥喝多了。”他临走时恳求吴繁繁:“你甭给你姐说了。哥确实是喝多了。”

吴繁繁这一晚上再也没有睡着。她早上没起来吃饭,中午吃饭时,她发现那几个小姐蔑视的目光越发像刀子。她们显然听到了昨晚的事。翘鼻子倒首先发起挑衅,她说:“一代新人在成长,唉,咱老了不行了,也该回家抱娃娃去了。”

翘鼻子说着话却老拿眼睛翻吴繁繁。大洋马看看翘鼻子,又看看吴繁繁,幸灾乐祸阴阳怪气地对武庆国说:

“唉,老板,这店里的生意眼看着一天不如一天了。弄不好可真得出口转内销了。”

皮裙子说:“你说的是自家人搞自家人呀?”

猫眼窝说:“咳,那不就成日本人了?”

她们说完放肆地笑成一片。翘鼻子气得鼻子都歪了。吴繁繁放下没有吃完的饭碗,转身离开了。

武庆国和吴倩倩给孩子过满月这天,吴繁繁没去吃宴席。他们在县城的群英楼包了二十多桌饭,借机会也想把有关方面打点一下。几个小姐也都去了。下午三点多,一群人吃完饭兴冲冲地回到店里。武庆国酒喝得颠三倒四。兴高采烈的吴倩倩脸上被人涂抹的红颜色还没有擦净,她抱着用红斗篷包着的宝贝儿子楼上楼下转着看,嘴里念念有词地说:

“我娃这下出世了。让我娃好好看看。”

她推开吴繁繁房子的门,给儿子说:“让你姨抱抱你。你姨还没抱过我娃呢。”

吴繁繁笨拙地抱住孩子,看到孩子头上戴着老虎头帽子,眼睛像两个黑玻璃珠子一样清纯明亮。再看看姐姐,一个月子坐得红光满面,脸上泛滥着满足的笑。吴繁繁没有多看孩子,倒是盯着吴倩倩的脸看了半天,把吴倩倩看得都不好意思了。吴倩倩摸摸自己的脸说:

“他们给抹的。给你哥也抹得不像样子了。”

吴倩倩说着接过孩子。吴繁繁突然有些为姐姐难过,姐姐也一样庸俗而无耻。吴繁繁不知道她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想法,她不知道。长这么大,除了尊重父母,她就是尊重姐姐了,今天却不知为什么会冒出这样的想法。直到姐姐和孩子被姐夫叫的车送回家去了,吴繁繁还在想这个问题。

吴繁繁的申诉信和所附的医院病历、罚款收据复印件是孩子满月的第二天出现在县委常委、政法委书记的办公桌上的,它很快被转到公安局再转到派出所。大家于是才明白吴繁繁这些天一刻也没有停止地在琢磨用什么方式和通过什么途径去为自己找回清白。申诉信最后写的那句“我永不放弃,直至还我清白”的话让他们感到了一种柔弱的力量。

沉浸在儿子满月的喜庆气氛中还没有回过神来,体内的酒精也还没有完全散尽的武庆国是在派出所长突然叫他去了以后才知道这件事的。武庆国被劈头盖脸训斥得一头雾水。派出所长说这事是县上统一检查时碰上了又不是谁故意给你们找事,都过去了还翻腾啥呢?但既然案子这么办了,而且是公安局直接办的,就不可能翻过来。噢,你自己去开个病历就能算数?就要翻案?那还要公安机关干啥?再说,就算你真的是处女,与卖淫也不矛盾啊,不就是还没有卖成就让抓了个现场嘛,性质一点都不会变。派出所长最后威胁说,你这几年开店对你包容得不错吧?你是钱挣腻了不想开了?经常在一起喝酒打牌的派出所长厉害起来让武庆国好像突然不认识了一样。

武庆国一回到店里就气呼呼地推开吴繁繁的门说:“你看你干的好事!”

吴繁繁知道是什么事,她歪在床上不吭气。武庆国说:“你让咱这店还开不开?”

吴繁繁说:“我不管你店开不开,我只想讨回我的清白。”

武庆国说:“你都不想想,人家是单位,咱是个人,胳膊咋能拧过大腿呢?”

吴繁繁说:“这是我自己的事,你甭管。”

武庆国说:“好好好,我也管不了你。让你姐跟你说去。”说完一甩门出去了。

吴倩倩的电话立即就打过来了。吴倩倩一开口就说:“我的小祖宗,你把人饶一些不行吗?咱就是有那个过程么,街上人来人往的,人家咋不去抓呢?再说,这事不提的话别人慢慢就淡忘了,咋能自己去揭自己的伤疤呢?”

“我有啥伤疤?”

“你好得很!你就是天上掉下来个白屎巴牛独一无二行了吧。可你想没想过,把公安局得罪了,咱这店还能开吗?不开店咱喝西北风去?这几年供你念书还不就是靠这个店?我跟你哥有啥对不起你的?”吴倩倩在电话里抽噎起来。她最后给吴繁繁说:“你那个申诉信再甭乱投了,到此为止。你听姐一句话好不好?就算姐求你了,噢?咱安安生生比啥都强。”

一个星期以后,吴繁繁到政法委去催问结果,并且说,如果县上解决不了,她就要继续向市上、省上反映。派出所长这下不再和武庆国谈了,他给武庆国打电话说,既然吴繁繁一定要个结果,那就公事公办吧。并且让武庆国通知吴繁繁,公安机关已委托县医院重新进行鉴定。

第二天一早,吴繁繁按照通知的时间准时来到县医院妇产科。四五个穿公安服的人已经在里面等候,吴繁繁看见那天晚上审问她的一男一女两位干警也在其中。一个戴眼镜的女的在和他们说话,看样子是医院的领导。还是那个女大夫和实习大夫,但都戴上了口罩,气氛有些严肃紧张。吴繁繁出现在门口时,他们停止了说话,都像是看一个奇异动物一样看着她。女大夫冷冷地说:

“进来。你没看见这么多人都在等你吗?”

吴繁繁重新躺在了那张人造革面的冰凉的窄床上。几个男干警继续在帘子外面说话。女大夫实习大夫女干警和那个戴眼镜的女的在周围站成一圈。冰冷的器械又一次生硬地撑开了她,吴繁繁疼得差点叫出声来,可真比上回疼多了。这回不是用手电筒,而是床两边各放了一个灯架,两盏射灯同时照向那里,灯光很强,弄得吴繁繁睁不开眼睛。她感觉她们轮番趴在那里看。戴眼镜的女的说:“你们看,处女膜上不是明显有裂痕吗?”

“好像就是。”是女大夫的声音。

“噢,真是。上次咋没有看出来呢。”实习大夫说。

她们把吴繁繁放在那里你一句我一句地讨论起来,足足有半个小时。最后戴眼镜的女的说话了:

“行了行了,显然不能确定是处女,我看可以下结论的。你们说呢?”

女大夫填写了鉴定意见。女干警走上来拍着吴繁繁的肩膀说:“听清了吧?咱们又无怨无仇的,谁冤枉你干啥?我们天天办案子,不会有错的。这下回去安安然然的,甭再多事了。”

这次的鉴定结果没有给吴繁繁,公安局的人带走了。吴繁繁像做梦一样回到店里,看见吴倩倩已从家里赶过来了,在店里等她。武庆国则坐在店里的沙发上闷头抽烟。吴繁繁不想说话,径直到自己的房子去。吴倩倩撵上来问清了情况后说:

“你看你看,我说的话你不信。咱一次又一次地丢人现眼干啥呢?你说那事出了以后过去了也就过去了,有几个人知道?这下倒好,让人家掰开戳过来戳过去的,张看了王看,过不了一两天满共济县的人就都知道了,真是孙悟空放屁呢,臭到天宫去了。这下心里就自在了不是?”

“我就是想不通。”吴繁繁说。

“你想不通的事多着呢!”

“我要到市里面去反映。”

吴倩倩跳了起来:“你到北京去反映!我的姑奶奶,你甭把我叫姐了,我叫你姑奶奶好了吧。你咋是个丧门星呢?你还嫌事没惹够吗?你不是成心让咱们这个店关门吗?咱爸咱妈不知造了啥孽了,要了你这么个冤家。不信的话你看么,这一家人非糟蹋在你手中不可。”吴倩倩说着哇哇地哭起来,鼻涕一把泪一把的。

吴倩倩没有想到,她的这番气话竟然成了谶语。

从那一次以后,武庆国轻易不敢再到吴繁繁住的房子去了。吴繁繁早上又没有吃饭,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还不见人。武庆国就让小姐去叫,大洋马已经走了,只剩下三个小姐,她们却都不愿意去。最后是猫眼窝过去叫了。翘鼻子不高兴,学着笨拙的当地话说:

“把那小先人惯成啥样子了!”

皮裙子笑话她学的当地话不标准,用正宗的本地腔调把那句话又重说了一遍。翘鼻子跟她学“小先人”几个字的发音,皮裙子在后面纠正,两个人你一句她一句,成心要弄得武庆国心烦。

猫眼窝过去以后没把人叫来,却站在吴繁繁住的房子门口叫武庆国过去。吴繁繁根本就不在房子里。夏天盖的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上,床上用手机压着一张写了字的纸。武庆国拿起来看,上面写道:

姐姐、姐夫:

你们好。原谅我不当面打招呼就走了。几年来你们供我上学,无微不至地关心照顾我,我这一辈子都感激不尽。而我又干了些什么呢?试没考好不说,还给你们添乱子。住在这里吃了睡睡了吃,无所事事,我一天也不安。你们专门租了房子让我看书学习,可是那件事悬着,我心不甘,一页书也看不进去。

我走了。放心吧,我不会去死的。我到城市里面去呆上一段。你们对我照顾够多了,让我也学学自食其力。我的事姐姐不要告诉父母,母亲身体又不好,免得他们担心。在那边安顿好以后,我会和你们联系的。姐姐的手机留在这里,我不用了。

吴繁繁显然是起了个大早离开的。

在县医院对吴繁繁进行了第二次鉴定之后,吴繁繁的名字就开始在共济县传播起来。人们那时候还不知道,这仅仅只是吴繁繁日后声名飞扬的开始。

吴繁繁走后没几天,她的申诉信就从市里转到了共济县。如果说转下来的申诉信并没有引起足够重视的话,紧接着来到共济县的一名记者却让共济县不敢轻视了。他不是那种小报记者,而是中央媒体驻本省记者站的记者。记者进行了一个星期的详细调查。县上为记者安排了县招待所里最好的一套贵宾房,精心准备的土特产品放了一大堆,这些土特产品过去都是用来为朝廷进贡的,远近闻名。当记者调查完毕悄然离开共济县时,他们发现记者起初并没有拒绝的那些土特产品还原封不动地放在招待所贵宾间里。他们明白记者前面用的不过是缓兵之计而已,他们也开始认识到事情可能复杂化了。

县上的领导这下也重视起来了,派人撵到了省城,四处托人做工作,不惜一切代价想让记者的稿子不要登出来。但都无效。半个月后,小内参上还是刊出了那篇引起强烈反响的文章:《荒唐的处女“卖淫”案》。文章在全面讲述了事情的详细经过以后,最后写道,为了审慎起见,记者辗转找到另一名当事人冯某进行了认真核实。并在发稿前,在有关方面的配合下,某某市医院对吴繁繁进行了第三次鉴定,吴繁繁至此依然是处女无疑。文章还披露了共济县服务业娱乐业中几乎普遍存在的卖淫嫖娼问题,感叹真正的违法乱纪得不到有效治理,却出现了这样伤害无辜的事件。内参文章引起了各级的关注。省公安鉴定中心在对吴繁繁进行了第四次鉴定以后进一步确认了事实。随后,一支由省市联合组成的整顿组进驻了共济县。

武庆国和吴倩倩度过了开店以来最暗淡也最晦气的日子,他们过后都不敢回想那一段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那时候正是晚秋,山里面冷得早,一片萧瑟。吴繁繁离开以后,吴倩倩就带着孩子住到店里。她放心不下生意,当然还有其他。吴倩倩一来,翘鼻子也走了。店里面只剩下皮裙子和猫眼窝两个小姐,突然间几乎没有了生意。

冯亮他爸冯工头是一大早来到店里的。那时候吴倩倩刚起床正给孩子热牛奶,武庆国还没有起来。吴倩倩看见来人戴着茶色石头眼镜嘴上叼着雪茄烟卷一副桀骜不驯的架势就感觉来者不善。那人在楼底下站住,抬头问道:

“你就是吴繁繁她姐?”

“噢,你是?……啥事?”吴倩倩问。她不认识这个人。

“吴繁繁人呢?”

吴倩倩心里一紧,问道:“她不在。你是谁嘛?找她干啥?”

那人把烟卷从嘴上移开,恶狠狠地说:“哼,找她干啥,我想把她腿砸断呢!”

吴倩倩这下不依了。她站在楼上指着那人说:“哎,你这人一把年纪了咋这样说话?清早起来吃啥了,嘴里不干不净的。”

那人就在楼底下破口大骂起来。吴倩倩从他的言语中听出来那人正是冯亮他爸。她骂吴繁繁败坏了他儿子的名声,上级来的人一次又一次找他儿子调查了解情况,现在满共济县谁不知道?他说:

“碎卖逼的,弄得我娃以后在社会上咋活人、咋找对象呢?”

吴倩倩才不是省油的灯呢。她弄明白了来人是谁以后,就在楼上跳起来骂道:“你老婆才是卖逼的,你女子才是卖逼的,你妈才是卖逼的!我还当你是谁哩,你这个老王八蛋原来是那个小王八蛋的老子,你父子俩是一货色!我没有找你们的事就算便宜你们了,你反过来还猪八戒倒打一耙子,找到我们门上来了。我问你,是你娃找我妹子还是我妹子找你娃了?你娃找我妹子是挨刀子呀?你个驴日的现在给我说说,我妹子到底卖了你娃多少钱?”

吴倩倩把这一段的闷气一股脑儿扔给了冯工头,她嫌骂着不解气,又顺手拿起炉子跟前的蜂窝煤一块一块地往下砸,冯工头只是用胳膊肘挡住头来回躲闪,这时候门口和院子涌来不少街坊邻居看热闹。孩子吓醒了,在屋里哇哇地哭。武庆国也睡不住了,他头发乱衣服不整地从屋里冲出来,立即站在妻子一边投入战斗,他骂道:“姓冯的,你驴日的来找啥事呢?”骂着抄起屋门口的一根拖把棍就往下冲,被楼底下看热闹的人挡住了。

冯工头落荒而逃。武庆国和吴倩倩又撵到门口,吴倩倩不歇口地追着骂,直到冯工头走远看不见人影了才罢休。

如果说吴倩倩和武庆国在与冯工头的这次较量中占了上风的话,在之后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们对来自上面和左邻右舍的明枪暗箭却只有吃哑巴亏受窝囊气的份儿。省市整顿组撤走时共济县已进入了严酷的冬季。山区县就是有这样的特点,夏天不用风扇更不用空调怎么都凉爽宜人,冬天却万木凋零寒风入骨异常难熬。整顿组处理了在吴繁繁事件中相关的公安局派出所领导和责任人,包括医院里的相关人员,一时间刹风整纪,再也没人敢马虎了。共济县一条大街上的所有歌舞厅美容美发屋和洗浴店全都受到严肃整治,其中倩倩美容美发屋首当其冲。吴倩倩和武庆国饱受了来自管理单位的格外关照,他们几乎每天都要来检查一次,找找茬子。他们说,你们家出了个圣女,你们这下要带头模范执行法规才是。

他们更饱受了同行谴责的目光和指桑骂槐。左邻右舍都知道,事情就是他们的店里惹起来的,让大家跟着带灾门庭冷落奄奄一息坐以待毙。早上起来,吴倩倩和武庆国看到店招牌被无数的软柿子甩上去弄得面目全非,软柿子在招牌上纵横流淌以后又结结实实地冻在上面。山里面大量出产的柿子,作为武器便宜而实用。店门口被堆上了几筐垃圾,门都推不开了。有一次竟然还有几摊子大便,中间扔着烟头,看样子是几个人商量好了一起蹲在店门口边抽烟边拉的,早上一开门冻得又尖又硬地挺在那里,差点让人闭气。真是太欺负人了!吴倩倩和武庆国都清楚,这事是同行们干的无疑,没生意挣不来钱了大家伙都把怨愤往他们头上撒。在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以后,吴倩倩和武庆国终于咬了咬牙,倩倩美容美发屋第一个关门闭店。不办了。

他们雇了一个三轮蹦蹦车,把店里乱七八糟的东西装了一车。武庆国和抱着孩子的吴倩倩就挤在蹦蹦车上,摇摇晃晃地回武庆国的老家武寨去。一路上谁也不吭气,就像打了败仗的逃兵。

在市里一家卖荞面 的小餐馆打工的吴繁繁,每月只挣五百块钱,好在店里管吃管住,她在生活上也就不用再花什么钱。挣的那些钱,都用来打印上访材料,一次又一次地搭车上省城,花得精光了。几个月来,在她的心里,那是唯一的大事,大到一天不解决她就没法安心活下去的地步。这件事终于解决了。红头文件上印着的案件纠正裁决书送到了她的手中,那五千元钱的罚款也退还给了她。是由共济县公安局的人开车专门送过来的,找到了她打工的这个店里,她在上访材料上留的地址就是这儿。一大早店里刚开门他们就到了,那时候店里还没有客人吃饭。他们一进门就往店里的一张大圆桌边一坐,问清谁是老板以后,然后让魏老板把吴繁繁叫过来坐在旁边,把其他几个服务员都支走了。一共来了三个人,都是以前没有见过的人,从他们的说话中吴繁繁知道,其中那个戴眼镜的人是共济县公安局副局长。他们脸色铁青,说话客气却冰冷得像刀子。魏老板亲自给他们每人倒了一杯茶水,他们连碰也不碰,就好像那茶水里下了老鼠药一样,魏老板便悄悄地坐在柜台里不敢吭声。他们先把那份红头文件递给吴繁繁,然后让她在他们带来的登记册上签名表示收到。接着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甩到吴繁繁面前说,这是五千块钱。吴繁繁没有动,那位副局长说,你数一下。吴繁繁就数起来,她想起几个月前在公安局里的那个晚上的情形,脑子轰地一下就大了,数着数着就数乱了。他们问,对不对?吴繁繁说,对着哩。这时候,那个副局长说:

“看你还有什么要说的没有?”

“没有了?”

“如果没有的话,那这个事情是不是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

吴繁繁不知道怎么回答,副局长又说:“怎么,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吴繁繁摇摇头。副局长脸色越发铁青,他说:“你都是上过高中的人么,把话说清楚嘛,到底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满意。”吴繁繁红着脸,头也不敢抬地说。

“满意了就好。”

副局长说着站起来,其他人也都站起来。他们往出走。魏老板连忙从柜台里出来送他们,他们毫不搭理。

“你还年轻,但愿以后遵纪守法,不要再和公安机关打交道了。”

临出门前,那位副局长又回过头冷笑着说了一句。

吴繁繁呆呆地坐在那里,脸烧如炭,倒像是自己做了一件对不起他们的事情。几个月来所要的结果终于等来了,她突然间反倒觉得心里一片巨大的空虚。跑来跑去,费了那么多周折,就是证明了她吴繁繁还是吴繁繁而已,她难道不就一直都是她自己么?

魏老板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的警车开走了,回来对吴繁繁说:“这些人什么时候给别人低过头啊!这回也是没办法了。”

魏老板是陕北人,在村上当过会计。前几年村上因修路向群众集资,村支书贪污上十万集资款,并且向乡上领导行贿。他看不惯,就向县里有关部门举报。作为会计,他掌握着真凭实据的第一手资料,后来却被以诬告罪名拘留。他出来以后不服,继续上访,后来还被人砸了黑砖,差点丧命。他这下害怕了,就出来做这个小生意。在知道吴繁繁的事情以后,就劝她忍一口气算了,说世上冤枉的人多了,有不少还当了冤死鬼呢,并且给她讲了好多社会上的例子。后来看她铁了心要讨个说法,也便给了她不少方便。吴繁繁内心很感激他。

吴繁繁去了邮局,把那五千块钱寄到了共济县武寨姐夫的名下。她知道,姐姐和姐夫如今回到农村,挣不来钱,手头肯定也就不宽裕。“灯没油了黑着哩,人没钱了龟着哩”,吴繁繁从小在农村就听惯了这样的话。把钱寄给姐夫,还有一个让吴繁繁觉得更重要的理由,就是她不再欠姐夫什么了。从邮局回来,吴繁繁突然觉得轻松了许多。小餐馆就在市里的一所高级中学旁边,学生们出出进进地经常从门口过来过去,还三个两个地到餐馆里来吃饭。吴繁繁想到自己在几个月前也像他们一样是中学生呢,想起来却好像是很遥远的梦一样。

吴繁繁决定把这一页彻底翻过去,就这么在城里打工,一边挣上一点钱能给父母贴补一些,一边报名参加成人自学考试,也就算勉强把自己这辈子的大学梦实现了。

这天晚上,吴繁繁给姐姐打电话。从离开共济县以后,她一直没有给姐姐打过电话,那时候事情还在空处悬着,打电话说什么呢?没想到姐姐接了电话以后,一开口就说了一句:“我的妈呀!我还以为把你死了呢!”

吴倩倩说着就哭了起来。吴繁繁没有吭气,听任着姐姐在电话里发泄。听到姐姐稍稍平静了些,她说:“他们把裁决书给我了。”

“嘻,你这下满意了是不?你没看看你身上多长啥了没有?”

听着姐姐的阴阳怪气,吴繁繁停了半天又说:“退回来的五千块钱,我寄给姐夫了。”

“我的小姑奶奶,你寄给他干啥?”吴繁繁能感到姐姐在电话那边跳起来一般,“你咋不跟我商量呢?”

吴繁繁听到姐姐又哭了起来,边哭边说:“你知道他回来这几个月都干啥呢?没黑没明地招一帮人在家里打麻将呢!不挣钱不说,把前几年积蓄的那两个钱也葬送光了。再这么下去,把我跟娃也得让他卖了呢。这下倒好,你把那钱寄给他,招不住一晚上输的……”

吴倩倩在电话那头越哭越上劲儿了,“咱爸咱妈都知道这事了。咱爸前几天进县城买药顺便过来,说咱妈身体越来越不好了。你说咱妈要有个一差二错,你给我咋交代?这一家人遭啥罪了,摊上你这么个冤家?”

吴繁繁听姐姐在电话里终于哭够了,赶紧说:“姐,那就这样。我过几天回去看咱爸咱妈。”

“你还有脸回去?”刚刚平静下来的吴倩倩又在电话那头叫了起来,“现在村上的闲言碎语弄得咱爸咱妈头都抬不起来。咱妈身体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要回去,非把咱妈的命要了不可。”

吴繁繁忍不住也抽噎起来。电话那头的吴倩倩却心软了,她安慰吴繁繁说:“你就先甭回去了,等那些唾沫星子慢慢散了再说好不好?”

“嗯。”吴繁繁低声地答应着姐姐。

跟姐姐通完话,吴繁繁一夜都没有睡着。她原本想着事情这下就算真正结束了,却没有想到父母和姐姐他们依然在为此事付出着代价。

吴繁繁她们早上起来,照例是先打扫店里卫生,然后吃早饭,中午吃饭的时间说不定要到什么时候呢,要等顾客空了才能急急慌慌地吃一些。大家正在吃早饭的时候,报纸送来了,是店里订的省城都市报,这报纸每天一大早就送来了,送报的下岗职工穿着黄马甲,背上印了“每天第一眼”几个鲜艳的红字。魏老板已经吃完了饭,接过报纸,点起一支烟,就在柜台里面看了起来,他每天看报都看得很细。他看完了,服务员们扯过去接着看,一边打发时间,一边等着顾客上门,报纸总是落得这儿一张,那儿一张。有些顾客来了也拿起来看。店里的一份报纸,利用率真是够高的。这天魏老板看了一会儿报,就惊喜地叫起来:

“哎呀,吴繁繁,你上报了!”

魏老板说着把报纸摊开在柜台上,几个小姐连忙凑过去要看个究竟。她们朝吴繁繁叫道:“哎呀,真的真的,就是吴繁繁!还有照片呢。”

吴繁繁依旧坐在桌子边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饭,她脸红了,不敢到跟前去看。她想起前几天来过一个背着黑皮包自称是记者的人,也不知道怎么找到这里的。他跟吴繁繁说,他手里已经有全部资料,就是想来见见她,听听她还有什么想法和要求。吴繁繁当时没有说什么,只说事情已经过去了就算了,她现在就是想安安静静地生活。记者临走时掏出了照相机朝着她,灯光闪了几回,照片应该就是那时候照下的。

等到报纸传到吴繁繁手里,已经被揉得皱皱巴巴油渍斑斑了。吴繁繁把报纸一折,钻到宿舍里才展开看起来。文章竟然占了多半个版面,核桃大的黑体字标题是:《还我清白女儿身》,底下配了一张很大的侧面照片。吴繁繁看着照片,脸又红了。那是她吗?睫毛怎么那么长,鼻梁直,鼻头高,鼻翼的曲线还挺好看的。吴繁繁真有点不认识这个自己了,她已经很久没有在镜子里打量过自己了,过去当学生顾不上。这段打工,顾不上也没有心情。在她自己的记忆中,她还是那个小女孩,脸蛋被山里强烈的紫外线照得红扑扑的。照片上的人,却分明是一个大姑娘了。她再看那文字,文章中没有提“吴繁繁”这个名字,用了化名,但把她经历过的那些事情,以及对有关当事人的处理情况,原原本本地叙述了一遍。复习这些过去的事情,吴繁繁仍然感到面红耳赤,怦然心跳。她把这张报纸压在她的枕头底下藏了起来。

以后的几天,当一个又一个电话打到店里找吴繁繁的时候,她才知道报纸宣传的力量有多么大!电话有本市的,也有省城的,还有的是从上海、广州等地打来的。有的是对她表示同情,有的是对她进行安慰。更多的则是企业的老板,说愿意给她安排工作或者资助她上学。上海广州的那几个老板,话干脆说得很直接,他们说,你来吧,送你一套别墅,配你一辆车子,你愿意上班上学都行,不愿意就歇着养着也行。他们说,你知道你有多么值钱吗?成熟的处女可是全世界的稀缺物呢,比恐龙还难找……吴繁繁慌忙把电话放下,以后再有电话找她,她就不敢接了。

吴繁繁没有想到共济县的粮食贩子陈金友会找到餐馆里来。他们是晚上九点多店里快关门的时候来的,一共来了四个人,都喝得醉醺醺的。陈金友一进门就说:“总算找到了!”

他凑到吴繁繁跟前说:“你知道我们费了多少工夫?我们八点多吃完饭就开始找你,开着车一家餐馆挨着一家餐馆找,终于找着了。”

陈金友从皮包里掏出那张登着吴繁繁照片的报纸,给他的朋友们说:“你们看看,照片上看着就够好看的了,而且只是个侧面照。你们知道不,能经得起侧面看的人可是不多啊!这下再看真人,就比照片好看多了,正面看侧面看都好看啊!是不是?是不是?”

跟着陈金友一块儿来的那几个人连连点头,他们左右打量着吴繁繁,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她脸上晃过来晃过去,让吴繁繁不敢抬头。他们说:“这是啥地方嘛,怎么能在这么个小餐馆干呢?”

“就是啊,陈哥那个金友大酒店多气派啊!”

“别在这儿干了,走吧走吧!”

陈金友今天却显得有些庄重。他拿出软中华烟给魏老板发了一根,说:“老板贵姓?我们哥儿几个今晚喝多了,说话你不要介意。我嘛,也是共济县的,吴繁繁是我的乡党。”他又转向吴繁繁说,“老哥也不是恭维你哩,说句实话,你是咱共济县的骄傲。”他环视着他的哥儿们,“你们说呢?”

“就是就是就是。”他们连声说。

陈金友说:“县上掌权的那些驴日的有几个好东西呢?我是在那里起家的,有啥办法呢?哪一年不给他们花掉几十万?”

陈金友又说:“你比你姐有心计多了。你姐那是个白面傻子,光是看着脸白眼大。”他又对他的同伴们说:“那个吴倩倩你们见过的。你看这吴繁繁出脱得比她姐更好看了。”

“就是就是。”他们连连点头。

陈金友说:“这几个都是我做粮食生意的朋友,在市里面势大得很。魏老板我也不瞒你说,你这个店太小了,把我们共济县的人才都委屈了。我想把吴繁繁从你这里挖走,到我那个金友大酒店去干,一去就做客房部经理。或者吴繁繁你要上大学也可以,回来还是我的人。咋样?你也好好考虑一下好吗?给你一个星期时间咋样?”

他的几个哥儿们嚷嚷说:“还有啥考虑的呢。走吧走吧走吧,现在就跟我们一块儿坐车过去。”

陈金友拦挡他们说:“不要这样,还是让娃好好考虑一下。对娃来说,这也是大事呢。”

他们临走时,陈金友给吴繁繁留了一张名片。吴繁繁觉得,这陈金友进了城,好像突然间也变得人模人样了。陈金友临出门时给吴繁繁说:“我等着你的话!”

姐姐吴倩倩的电话是天刚亮打到店里来的。吴繁繁一接电话,就听见姐姐哭得一塌糊涂。姐姐说:

“咱妈昨天在县医院住院了,我本来想着住上几天就没事了,医院说可能要安装支架才行,县上治不了,让赶紧转到省城的大医院去。还有……你哥前天晚上让县公安局抓走了,定的是聚众赌博。人家满村的麻将摊子都没事,就专门抓咱呢。咱一直也没留意,听邻居说,从报上登了你那事之后,人家公安局就在村里蹲守着。这回拿的架势,看样子谁说情也开脱不了。到这种时候,我也不想再骂你了。你个傻子,你看是不是按我老早说的话来了?你哥的事就先不管,妈的心脏,还不知道要装几个支架呢,听说一个就要几万块钱呢,钱到哪儿弄去?……你说这到底咋办嘛?”

“那我马上回来。”吴繁繁说。

“你回来顶啥用?钱可是个硬头货呢!”

吴繁繁沉默了半天,“那我也想想办法。姐,你等我的电话。”

吴繁繁觉得天要塌了一般。母亲才五十来岁的年龄,当年生她的时候落下了心脏病,如今又因为她惹起的事情面临生死抉择。她不知道自己能想出什么办法。

吴繁繁在街上无助地走过来走过去。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行人……可是,钱,钱到哪儿去找?

她知道小餐馆的魏老板跟前是没有什么钱的,好像整天也是东借西凑的。

她突然想起了陈金友。像被电击了一下打了一个哆嗦。那个人可是毒药啊,怎么敢去染?可是,除了他,她谁也不认识啊。就找他,只能找他试试了。她赶紧跑到宿舍,在床上和包里翻了起来,谢天谢地,那张名片她当时并没有扔,还在。她的心里突然升起了一线希望。她跑到餐馆,先拨手机,关机。再拨上面印的座机号码,响了半天,才有人接了。吴繁繁听到那声音黏黏糊糊分明是还在睡觉的样子,她不能断定接电话的人是不是陈金友,她说,我找陈总。对方说,你是?她说,我叫吴繁繁。吴繁繁能听出来对方的声音不再是继续躺着而是坐起来了的样子,声音也变得清楚了,就是陈金友。陈金友在电话那头惊喜地问道:

“吴繁繁,你想好了是吧?”

“嗯。”

“那太好了。你啥时候过来?”对方大概兴奋得把被子都掀掉了。

“我现在就想见你。我有个要紧事想求你帮忙呢。”

“快来吧,快来吧。那么客套干啥?你是指你姐夫的事吧?”

“我过来再说吧。”吴繁繁想到陈金友的消息还是灵通,姐夫的事他已听说了。

吴繁繁在到金友大酒店去之前,给吴倩倩打了电话。她说,她找到一个人,兴许能借到一些钱,让姐姐等她电话。

陈金友在金友大酒店的一个大套间里住着,里面豪华但却乱七八糟,暖气很热,一股臭烘烘的人体味道。吴繁繁能感觉到陈金友故意把衣服不穿整齐,衬衫的扣子开了三个,胸口张开得大大的。陈金友说:“快坐吧快坐吧。”

吴繁繁坐在沙发的一头。陈金友在沙发拐角离她很近的地方坐下,抽着烟,一说话就露出一口黑牙。他说:“你姐夫那事,我早都料到了。你想想,人家能不报复嘛!不过,人家这回找到的可是堂而皇之的理由,估计可得费些事呢。”

见吴繁繁不吭气,陈金友又说:“不过不要紧,这世事,他们就是要钱么,又不是要命呢。”陈金友说着就去拉吴繁繁的手,吴繁繁没有躲开。陈金友捏着吴繁繁的手说:“多好的手,指头多长啊!在那里给人洗碗端盘子都可惜了。”

吴繁繁说:“我找你还不是我姐夫的事,还有一个更急的事。”

陈金友关切地问:“啥事?”

“我妈病了。心脏需要装支架,听说要好多钱呢。”

吴繁繁说着眼泪流了出来。陈金友忙在茶几上的纸盒子里抽出一方纸巾,要帮吴繁繁擦眼泪。吴繁繁接过纸巾自己擦。陈金友顺手搂住吴繁繁的肩膀说:“那是多大个事嘛,没事没事,就几万块钱么。没问题,我给你拿。”

吴繁繁说:“我们家里那情况,可能一时半时还不了你的。到时候能缓上几年好吧?”

陈金友突然把吴繁繁搂得更紧了,“傻妹子,看你说的啥话呀?就我妹子这人,真是个无价宝呢!几万元算个啥?”

吴繁繁说:“要得很急的。”

“随时要都行,咱的钱就在手边放着呢。”陈金友说着,两个手都来抱吴繁繁了,并把那满口黑牙的嘴巴凑上来堵在吴繁繁的嘴上乱啃,“没事,那种病耽搁不了的,钱我给,没问题。傻妹子,你都熟透了,我现在就想要你。”

吴繁繁哽咽着,流着泪。她躲开陈金友的嘴,换了一口气说:“我想喝酒,给我喝些酒好吗?”

陈金友说:“酒多的是。你喝什么酒?啤酒?白酒?”

吴繁繁说:“白酒白酒。”她长这么大还没有动过白酒。

陈金友拿过来瓶茅台酒,吴繁繁接过去就要往嘴里灌。酒瓶口是那种玻璃珠子卡着的,她抖了几下,酒液便哗哗哗地往嘴里流,吞咽不及,酒液顺着脖子往下淌。她觉得自己一下子喝进去了不少,头很快就发晕了。

疼痛是有一些,也许是酒精的作用,她觉得自己还能承受得了。大脑和身子,这下都不是当初那个吴繁繁了……拿去吧拿去吧都拿去吧,你们不是早都说我不是吗?这下真的不是了。吴繁繁突然想做个笑的表情,却哇地哭出了声,把陈金友吓了一跳。

吴繁繁发现自己此刻躺在床上,一张大而脏而乱的床。她恍恍惚惚看见陈金友走到墙角的一个保险柜跟前,咔嗒一声打开了,从里面拿出一沓一沓的钱,放出虚幻的梦一样的光。她接着要找的是电话,看见它就卧在床头柜上,她爬过去一把握住话筒,她要立即给姐姐打电话,告诉她给母亲做手术的钱有了有了有了。

姐姐应该高兴啊,她在电话那边怎么又哭了,而且是放开嗓子在哭:

“傻妹子……咱妈殁了……没咱妈了……你快回来吧……”

吴繁繁先是愣住,接着大叫一声从床上滚下去。电话听筒从床头柜上吊下来,在她头上晃来晃去,她听到里面的声音仍然在叫着,很响,很杂,很乱。

原载《当代》2009年第3期

原刊责编周昌义

本刊责编吴晓辉

作者简介

向岛,男,60年代生在陕西。毕业于西安交通大学财经专业。做过公务员,经过商。发表过中短篇小说若干,出版有长篇小说《碎影》《沉浮》,散文随笔集《清朗的和混沌的》。

创作谈:谁为命运平反?

向岛

小说的脐带一旦从作者身上割断,它理应就是一个独立的存在,按说容不得作者自己再出来说三道四的,读者才是最权威的评判者。编辑要我就《声名飞扬》这个小说的写作谈些感受,不敢违命,那么,就说上几句题内题外的话吧。

吴繁繁作为《声名飞扬》的主人公,实在是一个平平淡淡的山村姑娘,她的一段遭遇却不大平淡。荒诞吗?并不——因为现实生活已不止一次地提供着这样的佐证。偶然吗?未必——它在某种意义上其实是一种必然,不发生在吴繁繁身上,也许发生在张繁繁李繁繁身上,这是吴繁繁们的必然,更是我们这个社会的必然。吴繁繁本来一直都会走在自己默默无闻的人生中,直至渐渐长大,生儿育女,柴米油盐,走到头来也未必进入人们的视线,就是因为一个偶然加必然的事件,她的人生却轻而易举地被改变了,改变得措手不及,改变得不可逆转。通常,我们会把这种改变叫做命运。“错的是命!”这是老福楼拜先生替他的包法利夫人的一声叹息。既然吴繁繁没错,吴繁繁周遭的人谁也没有觉得自己就错了,那么,也就只能像古往今来人们所习惯做的那样,归结于命运:是吴繁繁的命运错了。当这个世界不断地有人命运错了,当无辜的吴繁繁们在饮泣,我们的社会走向真正文明的使命就还任重道远。吴繁繁要说还算幸运,她的案件后来得到了纠正,然而,她骤然间被改变的命运,谁又能平反得了呢?当她被命运之手拿起来又放回去的时候,脚下已是一条完全陌生的路了,她的未来要走向何处,作者也不能替她回答。

生活永远比一切小说更精彩更复杂,每日每时,演绎着真实与荒诞,交织着欢乐与悲伤。“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我不愿意去重复狄更斯的这句老话。我只想说这就是我们的时代,别无选择无法逃脱的时代。作为一个写作者,除了拥抱这个属于我们的时代,认真聆听并且准确传达这个时代的些许声音,包括微不足道的吴繁繁们的声音,还能做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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