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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富锦的想象

2009-07-03阎连科

北京文学 2009年6期
关键词:瓢虫

阎连科

湿地之臆

每次行至东北,都被辽阔震撼和操弄。

这次的震撼与操弄,是佳木斯下属富锦县的湿地。是名为黑水泡的22400多公顷的浩瀚,让我感到有一种难以想象的开阔,使你觉到人的渺小,近乎存在的失去,于是你因为辽阔而恐惧。还有一种辽阔,不让你恐惧,而你却被它所操弄,让你的想象变成少童的思幻,意识到卡通间天宫的存在和幻爱的真实。从而,那种笼统无当的臆想凡俗的美,切实着来到了那一瞬间。

黑水泡湿地,归属了后者。

十月之初,秋黄从天空中噼噼啪啪地落下,铺在了辽阔的上边。阳光如绸,从脸颊上抚过,如同少女的手指在你脸上的抚摸撩拨。风吹着,掠过发梢,让人隐隐听到遥远琴声的孤弹。还有来自湿地碧清的水汽,鸟羽泛白的温暖,芦苇在秋黄中群起的叹息,水荷结束一季生命时最后瞭望天空的目光,和那——以最后的生命之力,守候着一年间秋时盛开的白色小花,依着草棵,浮着水面,朝行人客旅忧伤地媚望。

气氛确实有些凄美,宛若皇宫的庭院中,孤寂的小姐拖着络裙走过因赴约而失落的一处荒凉的园子。我们一行,就那么渺小坠落般走在22400多公顷的浩瀚之间,被浩瀚所震慑,也为浩瀚所折服。可终于还是,因为辽阔的凄美而感受到虚无与实在的共存。随行解说的话语被水汽所吞没,彼此的谈笑被秋风所散淡,噼噼啪啪的脚步被爬上岸的藤草所羁绊,偶或想到了唐诗宋词中的妙言与佳句,可天空飞鸟垂下的羽毛和从水面挣着身子跳上岸来的一丝幽花之香,把那诗句诗意,比拟着挤到了苍白的一角。于是,在那因大美而大凄、因大凄又大美的湿地里,踏着浮桥,守着亭阁,乘着小舟,无休无止地沉默和臆想,成了那时最是上好的一种选择。

我便沉默着臆想。

臆想到了四桩事情:

一、我若能够有一天当上皇帝,将亲笔手书一道圣旨,让东北三省的人都暂迁关内,或借宿境外俄罗斯,使辽阔的东三省野野荡荡,空无一人,只有一个唯一的我——连个侍者、仆人都不带——独自站在那辽阔瀚海的土地的中心,撕破嗓子,疯狂地高声大唱一曲由我自己作词、谱曲并演唱的《我的土地》的绝美的歌曲。

二、我若当不上皇帝,求其次当了省长,我将选择黑龙江省做省长。不让黑江省的3816万人口有一个搬迁和移动,只在合适的时候,把这3816万人民集中在最为辽阔的某一处的黑地上,给他们发着钱,发着物,报销一切费用和开支,让他们面对省长,万物花开,振臂高呼,雀跃欢歌。而我,站在某一高处的台地上,放眼人民,缓挥手臂,大声说道——

“黑土地啊——种地去吧!”

三、当不了省长,我就当富锦县的县长去。当了县长,我将勤恳工作,废寝忘食,建设湿地,造福人民。而唯一所求的回报,就是在我某一天的生日里,我将让湿地别无他人,只有三五好友和一台二人转的上佳演出。大家饮酒畅言,放浪形骸,听戏欢歌,彻夜不眠,直到来日日出,霞光普照,湿地里牡丹花开,月季生香,水鸟从芦苇中飞上餐桌收拾着残羹剩菜。而二人转的戏台上,曲终人散之后,长满了大豆高粱和我那些好友睡梦呼噜的声响。

四、当不了皇帝、省长和县长,我就仅仅维持今日的现状,当一个普普通通的写作者,读书写作,备受争议,到了烦闷的时候,用心培育一个好的女友。她本不愿做个屈从的情人,可又愿意出门走动,于是也就沿着你的圈套,到了黑水泡的浩瀚湿地。行人稀少,浮桥楼阁,水鸟游移,孤舟风漂,到了那个时候,也就一切的一切,只能顺从于此情此境,如同我们的生活,无法摆脱日常的束缚。而我们的情感,也只能顺从于黑水泡湿地诗意浪漫的馈赠。

风车柞林

距湿地几里之外,山脉上遥远着一行风力发电的大轮,银灰在湛蓝的天下,让人误以为在佳木斯的富锦,是到了欧美的乡间福地。风吹着,秋天的金黄在山脉上跳跃游动,却又始终是左起右伏,此生彼消,而那金黄就植根在原处不动。说那风力发电的银轮,造价32万元一柱,一排轮柱,要在千万元成本之上。可那风轮无休止地旋转,昼动夜欢,每一圈就能收回成本8元,算计下来,一年间也便本利同归。说那金黄金红,不是人人皆知的枫树红叶,而是只有东北才有的柞木林地。说那柞木,质地坚硬,生长辛劳,二十年的漫长,不过能从细苗长至胳膊般粗细,且枝干弯曲,无米度之直,所以,流行的实木地板,柞木为上乘之作,且稍作处理修改,就可充作紫檀招摇过市。

于是,也便迎着红黄,听着风车的转响,到了那脉山上,在被巨大的银轮振聋发聩和被金海红洋的柞色浸染水溺之后,意外地看到,红豆似的七色瓢虫,由少积多,漫天飞舞,一潮一浪地滚滚团团,飞来如红尘一股,飞去似群蜂迁徙。因为我们的到来,不知它们是为了迎接,还是为了拒绝,车行山下,那瓢虫便红云般飘然而至,裹在车上,宛若红绒幔布罩了车窗车体,使你的视线顿时全失,只听嗡嗡嗡的声响,如龙卷风样在车外流着旋着。因为瓢虫越来越多,司机不得不打开车前雨刮器的最快节速,扫着赶着,宛若应对倾盆暴雨。因为遭了轰赶的敌意,那瓢虫愈发多将起来,山山海海,洋洋水水,从柞林中飞将出来,从草地间跳荡越跃,起如飞沙,行如走石,滔天海浪地朝着我们,朝着那现代的豪华汽车,卷风卷叶地裹袭着涌来泄过,一层压着一层,一团压着一团,使那汽车超重,人心超重,司机不得不加大油门,加大挡位,推开车前一涌而至的瓢虫的天地峰山,层峦叠嶂,如推土机推着房倒屋塌一样。终于横开一条血路,沿着柞林的缝隙,到了一擎风力发电的柱下,挤出一片小阔,将车停靠路边。这才发现,车窗紧闭,门无隙缝,可那瓢虫,不知从何处钻进了车内,占满车座,落满人身,使车里堆舞着水泄不通的红色和针扎不透的瓢虫的气味。

然而我们,不官不武,文弱书生,从惊慌中镇定下来,都君子般坐着凝着,努力地与它们相安无事,促膝漫谈,差一点彼此和谐得如鱼水一般。这也就有了谅解,有了沟通,它们也才让我们开门而出,来到了柞林边上。也才终于知道,这些日子,值初秋时节,天高云淡,气爽风暖,一世界的瓢虫们正集中在这脉柞林山上,召开一个乌托邦的协调总结大会。事由是原来东北富锦的柞林树木,择山而居,喜风迎日,因此它们世代居住在这一山脉。因这山脉荒野,多有蚜虫螨类,而蚜螨为害,蛀食柞棵,于是瓢虫繁衍,专食蚜螨。如此这般,风暖日丽,荒野自然,柞树盛生;虫食木棵;瓢食螨蚜;水生土,土生木,木生火,循旋往复,链链相接,环环相扣,形成自然法则,千年不变,谐和相处。可在忽然之间,人们以自然环保之名,将风力发电的大轮排排行行地竖在柞林山上,占了林地,修了路道不说,还留下逐年终日不息的轰鸣之响。于是,毁了宁静,坏了气韵,把柞林、风日、山脉、荒草、蚜螨、瓢虫的环链断开节位,强硬地嵌入了钢铁大楔,让它们宁静自然的法规宪册上,有了巨大的黑洞和破损。正是为了这个,瓢虫们才在每年秋季时分,在这儿召开乌托邦协调总结大会,誓师大会,研讨和谐,商讨日益受侵的应对之策。因为它们受侵日重,那大会的参与者也年年增多。这一次,我们在山顶林边,细数细算,共有与会瓢虫十三亿之众,其议题年年复复,而中心只有一个:你的环保,不是他人的环保。你受益而他人为何受害?那个时候,人们站在风力发电的银轮之下,而我独自到了柞林密处的一片金黄的内部,推开厚重的颜色,看到每一棵柞树的枝叶棵干上,都裹着一层瓢虫的伏卧和嗡嘤,地上的每株草和石头上,都坐着、站着一片一片的瓢虫们,它们或洗耳恭听,或细语低声。认真地打听盘问,追根溯源,也才探明它们正在守着每棵柞树石头,分组讨论,共商大计,终于就形成了一个共识决议:为了抵抗,要在秋末之前,对繁华的富锦县城发起比往年更大的反扑和攻击。

以为也就是一次窃听而已,以为也就是一场马拉松式的亿人大会的形式文件。结果,在几天之前给富锦的友人电话联系,他竟在电话上告诉我说,县城里的大街小巷,家家户户,还有各个办公室的屋里屋外,走廊过道,无处不是瓢虫翻飞,七星照耀。人走着瓢虫要往眼里落,人坐着瓢虫就往耳里钻。嗡嗡声似飞机低掠,野腥味如鱼虾搁滩,最后使机关不能上班,汽车不能行驶,县里不得不下发文件,通知人众,放假一月,至秋过虫去,一切再还本如常。

粮果地

十月的东北,粮食已经入库,土地上只还有收割的遗漏和被收割后棵干的竖立。

我们要去看的,就是收割后的一些残余,如苹果园里下架后每棵果树上遗落而挂的几个硕大的苹果。那是富锦的一块粮食实验基地。说是一块,却是漫无边际。先看到整齐地擎在半空的向日葵,宛若腾空而起的一面湖水的金汤,在日光中荡动沸扬,涟滟流动。接下来,是一行行地搭在架上、彼此间为了不被果实压折而勾手扶肩地站着的女人果。虽是收获之后,而那葡萄状的果物,皮肤细嫩,面色桃红,有着一种让人见之欲抚欲含的光亮和大甜微酸的女人果特有的味道,呈着红丝黄线般的物形,在太阳下边缓扬轻飘。还有,高挂在空的青白葫芦,伏在地上红泥玉浆般的盘状南瓜,长成黄瓜大小的东北豆角,割完又青的泛绿小菜,和一些茄子状的土豆,土豆状的红枣,红枣状的柿子,柿子状的脆梨,梨子状的核桃,七七八八,盘根错节,都在那粮果地里被人收获过了。又都因为收获的粗疏,还在那地里果实累累,寂寞而抱怨。仿佛一个腰缠万贯的果农,到了收获的季节,望着一望无际的丰收,对收获的劳作有了点厌烦,便同那负担过重的仓库有了一次合谋,最后只挎一竹篮小袋,到田里象征性地摘了几个,交给仓库,便宣布说收割一过,余者概不负责。结果那大片大片的向日葵、女人果、红南瓜、长豆角、青菜与果物,都还成熟地挂在棵上,落在田里,寂寞而无助,犹如一群又一群成熟而漂亮的少年女子,排排行行地站在阔大的广场,因为她们突然间在同一时辰的成熟飘香,反而使自己用自己的成熟与美,涅没杀戮了自己的美与成熟,让人淡漠,让人遗弃,让人因为丰硕过多而不再有所惜爱。因此,也就大片大片地把她们遗弃在了那儿。让她们彼此寂寞抱怨,让她们饱满成熟,空有一胸的青春。也就在这个让她们将要终生含泪守孤的季节里,我们到了。到了她们中间,于是,女人果的红亮,叽叽喳喳地尖叫着从棵上挣脱下来,冲撞着日光的阻拦,砸在了我们的眼上;向日葵灿黄的浓香,像被阅兵的队伍,整齐地迈着有节奏的步伐,横冲直撞地到了我们鼻下。卧在地面的盘状南瓜,自动地从秧棵上扯断牵挂,一翻身子,车轮般朝着我们滚了过来。挂着的葫芦,纷纷地从棚架上朝着大家斜身而飞,砸着大伙的头颅额门,如松软的枕头飞在了睡客的颈下。吊着的豆角,从秧藤上伸出手脚,扯着大家的衣角手指;路边畦里的青菜,水青碧绿,亲吻着大家的鞋袜,像小狗向它的主人摇着讨好的尾巴。于是乎,大家投桃报李,正中下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先到那粮地边上时,都还只是矜持着在那儿啊啊惊叹,及至后来,有人宛若见了自己久别的情人样,突然间,跑步过去拥抱亲吻了亭亭玉立在那儿的一棵巨大的向日葵的脸面,后边便都如脱缰了的马队,大家不约而同,蜂拥而至,卸羁而去,疯跑着踏进那粮果地里。要南瓜的抱了南瓜,要吃女人果的采茶样快手利指地去采着那美面女人。于是,粮果地里欢叫声一片,采摘的手指莺歌燕舞。大家各取所需,共产主义,飞鸟落枝般啁啾鸣叫。然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手持几盘向日葵的同仁,忽然倒在了向日葵的地里。又有一个爱吃女人果的朋友,瘫软着坐在了女人果的棵下;还有一个怀抱南瓜、手持萝卜的美女作家,因为头晕,丢掉手里的南瓜萝卜,慢慢地蹲着坐下,双手扶着冒汗的额门……

接下来大家惊慌失措,忙不迭儿把这几个似乎因毒而迷的同行往车上抬着唤着,急速地召唤大家上车返回。及至到了县医院,一个个地往急救室中抱着,放在那雪白的急救床上,推往急救室里,输液抢救了半个时辰之后,值班医生才拉开屋门,站在门口,取着脸上的大白口罩,擦着额头的晶莹汗珠说:

“没事了,他们是香味迷醉。就像人缺氧了容易昏迷,有的人过多、过猛地嗅闻狂野的粮味果香,也容易造成昏厥症状。”

责任编辑 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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