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尽狂名的末世王孙
2009-07-02刘东黎
刘东黎
一个众星捧月的贵族子弟,从绮罗庭院的大宅门里走出来了,他为笙歌巷陌里的女孩子们流连忘返,只因为自己想活得简单。他将自己云水生涯里残余的闲逸心思,全部缱绻在一片青花粉彩之间,消受着一片孤寒之中难得的温暖……
在阴晴不定的政治气候中,历史患有一种选择性的失忆症。“京华名士”袁克文,就曾经这样被遗忘和错过了——他留给我们的印象是如此模糊,以至于只有少数人粗略地注意到:他是某一个时代行将结束时掩面沉没的旧日王孙。
的确,面对这样的人,当时甚至以后的几个时代,都会感到很为难,并不一定是对他心怀敌意,而是不知道该怎么界定他,该怎样评价他才算公允。
就在这样迟疑不决的顾虑中,袁克文被我们错过了。当轰轰烈烈的时代熔岩渐渐冷却后,他化成了一把攥不紧的黄沙,从时间的指缝里悉数漏走;随之流失的,是他那种独立于诡谲、纷杂的世事之外的处世品格。除此之外,由于他的身世、他的才华因为没有受到时代之光的正面辐射,因而显得有些憋屈与扁平;就像浮雕的美感,只能存活在缝隙和褶层之中一样。
看袁克文一生的经历,就好比看一段旧日的时光,以及他们周围那些温润沉静的景致。袁克文是窃国枭雄袁世凯的二公子,“洪宪皇帝”的命运暴起暴落,袁克文也就随之成就了一番盛衰气运;旁人观之会觉得很是凄凉,他自己却笑笑不以为意。岁月的风雨一层一层剥蚀掉了贵族世家的尊荣与体面,他也随之被摈弃,一步一步走向消亡,直至荡然无存;然而在且近且远的历史印记中,却也不失他那雕花般陈旧的美丽。
袁克文和恭亲王奕的孙子溥侗、河南都督张镇芳的儿子张伯驹、东北王张作霖的儿子张学良,并称为“民国四大公子”。在北京显赫风光的时候,他又被时人称为“京华名士”,和许多传统的中国士人一样,他也在北京城里得到了精神上的滋养、遇合。
他不太喜欢王府里幽暗的檀香气息,然而却对古都北京的胡同、城墙、茶馆、典籍以及那些充满历史感的古旧地名深感兴趣,这些事物散发着一种厚重的传统气息,为袁克文提供了温情脉脉的中国血缘式的记忆,他后来收藏书籍与古币的兴趣,就是在北京这个城市培养起来的。
北海和中南海是他曾经的居所,他享受过北京城给他的繁华与荣耀,也没有躲过与之相伴相生的屈辱与炎凉;因为他的身前身后,都不可避免地笼罩着袁家的血脉和命运。然而,出身的显赫也掩盖不住他才华的不群。他精通翰墨,诗词堪绝,善工书法,在京剧上的造诣亦达到极高意境。除此之外,他还身兼青帮大佬,真算得上是一个顶尖的奇人了。他的形象具有足够的立体感和浑圆感,他个性的优点和弱点都特别吸引眼球。
这样的“京华名士”,可能也和他老子苦心孤诣做了一回皇帝一样,属于昙花一现的事物,自此便要永远在中国绝迹了。在大半个世纪的岁月氤氲下,他就像是朵云轩信笺上一轮陈旧而迷糊的月亮,于沧桑倒转岁月轮回的幻丽之外,孤独地悬挂在半个世纪前幽暗的夜空。
袁世凯共有三十多个儿女,袁克文在儿子里排行老二。他是个混血儿,出生在朝鲜,其母金氏是朝鲜王室的外戚。袁世凯即是从朝鲜开始在政治上起家,袁克文的出生,也就带着些政治上的意味。他从小就天性顽劣,不正经读书,但是聪慧异常,偶读诗书,便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他继承了他母亲容貌出众的基因,长大后有玉树临风之貌,且又多才多艺,深得父母的宠爱。他平素不蓄胡须,常戴一顶六合帽,帽上缀一颗光色温润的宝石,很是有些官宦子弟之气派。他自称“六岁识字,七岁读经史,十岁习文章,十有五学诗赋,十有八荫生授法部员外郎”;因为任性使气,不拘细行琐德,最后终于弄得狂名远播。
袁世凯对他一向是很偏爱的,甚至一度想让他继承自己的事业;对外的比较重要的信件,有的时候也由他代笔。袁世凯罢官回到老家项城的时候,袁克文每日随父亲疏池沼、植树木,饮酒赋诗,养寿园内的联匾,大多是出于他的手笔。
但袁克文在本质上是一个地道的文人,一点不像他的父亲和兄长那样,沉迷权术,成日做皇上太子的痴梦;他并不擅长,也不热衷于宦海生涯。袁世凯在北京正式出任大总统后,袁克文在政治上显得漠不关心,他整日寄情于戏曲、诗词、翰墨之中,与北京的一帮文坛名流和遗老遗少厮混,常设豪宴于北海,与易顺鼎、梁鸿志、罗瘿公等人结成诗社,常聚会于他居所之南的“海流水音”,赋诗弄弦,你唱我和。
1916年,为袁世凯登基作准备的“大典筹备处”,分别给袁世凯的公子们各自度身定做了一身庄重华贵的“皇子服”。试礼服的时候,其他“皇子”们喜不自胜,一个个情绪高涨地穿上礼服摄影留念,惟独袁克文一人态度冷淡。不仅如此,他还写诗一首,以抒襟抱:
乍着微棉强自胜,阴晴问晚未分明。南来寒雁掩孤月,西去骄风动九城。驹隙留身争一瞬,蛩声催梦欲三更。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
这首诗劝喻父兄之意很是明显,尤其最后一句,简直是谶语般的一声急迫呼喊。袁克文与长兄袁克定向来不和,一贯明言反对老父称帝,然而袁世凯十分疼惜这个二儿子,父子三人的关系,很是类似于曹操、曹丕和曹植三父子。当然要说他“极端反对”帝制,恐怕也是言过其实,他只是对于政治争斗毫无参与的能力和兴趣,也有着一种逃避和恐惧的情绪。
民国五年(1916年)五月初六,在举国上下一片责骂声中,袁世凯撒手归西,洪宪春梦杳然成空,袁氏一家老小上百人树倒猢狲散,飞鸟各投林。经历了身世浮沉的袁克文,和自己的兄弟们一样,如同一只回旋往复的孤燕,不知在何处安家。花果飘零的惆怅之感的确挥之不去,然而在家族的急速没落中,袁克文表现得不失尊严。家世败落是一出现实版的《惊梦》,带给他更多的不是此恨绵绵的彷徨,而是晨钟暮鼓般的启悟。在其他兄弟忙着分家产的时候,他依旧若无其事地流连在梨园里,串演昆曲《千钟禄》(亦称《千忠戮》)和《审头刺汤》,放任自己穿行于梦幻与现实。
《千钟禄》描写的是燕王朱棣攻占南京后,建文帝仓皇出逃,一路上看到山河变色的种种惨状,悲愤万分。全出由八支曲子组成,每曲都以“阳”字结束,故又名“八阳”,出自清初李玉之手,流传甚广:
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
历尽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叠叠高山,滚滚长江。
但见那寒云惨雾和愁织,受不尽苦雨凄风带怨长。
雄城壮,看江山无恙,谁识我一瓢一笠到襄阳……
这是《千钟禄》中的一段著名唱词。星海辽阔,虚空旷劫,悲怆到骨子里的曲调,唱出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尘世大悲,给人一种云垂海立般的震撼。早年间的少年公子袁克文,锦衣玉食为赋新词强说愁;偶然听到这几句时,电光石火间,他的内心就大受震动;那漫天翻卷压城欲催的寒云意象,成为他生命中一个隐晦的暗喻。这一段曲自此成为袁克文终生喜爱的曲目,他的字“寒云”也是由此得来。
风月宛然无异,而人间却已暗换了芳华。此时再登台,自然别是一番心境。时值洪宪帝制落败,袁克文和朱棣一样,也有朝鲜血统。这时串演《千钟禄》,袁克文饰演建文帝,简直有如登台说法了,据张伯驹回忆:“项城逝世后,寒云与红豆馆主溥侗时演昆曲,寒云演《惨睹》一剧,饰建文帝维肖……寒云演此剧,悲歌苍凉,似作先皇之哭。”他剥离了人物“皇族子弟”的身份,他登台不是为了怀念或者留恋,他只是在对人世、对命运,进行着冷淡的审视和观照。
在一种时空错置的氛围里,建文帝流落江湖,最后不知所终;寒云公子的云水生涯也即将开始。千古盈亏不必再问了,看过了大起大落的人,知道这世上,你方唱罢我登场,兴衰原是寻常事。那一刻,他们的灵魂是相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