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船工老刘
2009-06-30涛子
涛 子
老渡口存在于这里很久了。大伙儿已不清楚它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只知道打从有人在河两边住的时候起,这里就有渡口。最早是用竹木筏加绳索渡人,现在的船是一条已开始破旧的机器船。
老刘是这渡口唯一的渡船工。
早晨太阳冒花花和傍晚太阳映在河面时,是老刘最繁忙的时候。这也是他最得意的时间。老刘最喜欢这两个时间。这时候,他的渡船上总会早早地挤满人,用期待的眼光看着他,希望他快些开船渡河。老刘喜欢看他们那求助的眼光。
这时候的渡口,也是最热闹的时候。每当这时,老刘都会大着嗓门高喊早已站在渡船上的人,要他们站小心些,不然一开船,全掼到河里去喂鱼了。老刘还会加上一句已说了不止几百遍的话:“这大漳河可不是好惹的,那一年发大水,余老二他……”至于那一年发大水,到底怎么样了,还有那一年终究是哪一年,老刘一直没有说出来。
其实,大家早都站得很小心了。上了渡船以后,他们早都各自找到一个很稳固的位置,互相搀扶着,或者是抓着船上的什么地方,小心翼翼地站在那里,只等着早些过河。他们还有自己的大事要办。
老刘佝偻着身子,一件已经辨不出颜色的衣服歪歪地披在身上,敞开着胸膛,露出黑黝黝的骨瘦如柴的胸膛,走进已陈旧不堪的驾驶舱,发动起柴油机,在“突突突”的机器轰鸣声中驶向对岸。在渡船将大漳河面划开一道浪花不断前进的时候,老刘利用这个间隙,和搭船的人说上几句插科打诨的笑话。
大漳河是季节性河流,河水随着季节的变换而不停地改变。每年的五月到十一月,是河水流量最大的时间。这一段,是老刘做生意的黄金期。而到了冬季,河流进入枯水期,河面上一座木桥就能过去。老刘的船就没有用了,只能停在岸边,等候着来年河水再度涨起来。河水最大的时候,水面异常宽阔,浪涛滚滚,水流湍急,渡一趟需要几十分钟。河水小时,水面平静,没有丝毫危险,但这时却需要很长的时间。有时候,船走在河中间,还会因为水位低而搁浅,老刘得跳下水里去推船。那时,就更需很长时间了。
最后一拨人都渡过河了,老刘这才会惬意地独坐在渡船上,点一支烟卷,悠然地吸一口,吐出长长的烟雾,眯起一对小眼睛,凝视着大漳河水面上那被漫天落日映红的波光,沉醉在大漳河那独有的风光里。直到太阳全部落下,星星挂满天空,河岸两边的树林显出黑黢黢的神秘来,老刘才会起身收工,准备回家。
老刘的家就在河岸边。大漳河滋润了广袤的土地,也养育了无数生命。除了被河水滋润的高高大大的杨树和杉树,还有野猪、兔子和野鸭。老刘就动了脑筋,托人从县城弄了一支猎枪回来。晚上,背上猎枪出去,到树林中随便地放上一枪,就能打一个什么野味回来。然后,剥去皮毛,煮或者炖了吃。来往渡船的人,经常能看到老刘由于吃不完,挂在门口晾晒或冻干的肉干。后来政府不让打猎了,还要收枪,老刘就将枪交给了派出所。没有了枪,不能打猎了,但老刘照样有肉吃。大漳河里多的是鱼。收了船的老刘,就在河里抓鱼。拿一杆叉子,站在河边,屏气凝神,瞅准了一叉下去就能叉到一只膘肥体壮的大鱼。鱼做起来也方便,刮掉鳞放在锅里炖上,等老刘下到河里洗完澡上来,鱼早已熟了,香喷喷的能馋死人。
看到他这样舒心的日子,人们都说:“老刘呀,你过得真是神仙一般的日子。有酒有肉,舒服呀!”
老刘这时就眯着眼睛一笑,说:“神仙算啥!天上的神仙,不如大漳河边一个老汉。”
有人就说:“老刘,我拿五十亩稻田跟你换这个渡船。”
老刘听了摇着头说:“五十亩稻田?你再搭五台收割机,我也不换。我老刘不是傻子。”
也有人说:“老刘,你的日子好是好,我看你还缺一样。”
老刘说:“缺啥?我顿顿有酒有肉,啥也不缺。”
那人说:“你缺女人。”
老刘一听,忽地就不出声了。
大家看到老刘的表情,就不说话了。有人还用眼睛去瞪那个多事的人,怪他乱说话,然后就岔开话题,说一些别的。等船到岸了,就快快地走了。
老刘以前是有过女人的,不仅有过女人,老刘还有一个儿子。很多年以前,老刘的女人生了一场病,等老刘用独轮车折腾大半夜,将她送到医院时,女人已经断了气。女人扔下老刘、一个儿子,只身走了。老刘只能一个人拉扯着儿子过。现在儿子早已长大成人,几年前考取了重庆一所大学,也快毕业了。
女人离开老刘太久,现在老刘想起时,已有些模糊不清了。女人离开后,老刘一直是一个人过的。
老刘的女人离开太久。老刘有些渴望女人了。
关于老刘的身世,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是在安徽老家犯事了,才跑到了这儿来。另一种说是十几岁时,家乡遭了灾,生活不下去了,老刘才跟着亲戚流落到了这个小镇,最后在大漳河边落下脚来。前一种是大伙儿猜测的,后一种是老刘说的。后一种的可信度要高得多。
老刘的女人离世以后,老刘也曾另有过一个相好的女人。那个女人也是从外地流落到此的,年龄比老刘小几岁,长得也端庄。女人离过婚,和老刘认识以后,经常互相走动。老刘平日的拆洗、缝缝补补,都由女人做。老刘渡船挣得的钱,也给女人一些。老刘已经决定,打算和她结婚,生活一辈子。但有一天女人说自己有病了,要到县医院去看病,请老刘给她一些钱。老刘就把自己的积蓄拿出来交给了女人,说自己要渡船,不能陪她去看病。女人哭着说不用,等她看完病回来,他们就结婚。
女人一走,从此就没有了音信,再也没有回来。
夏天的一个早晨,老刘渡完了最后一拨人,舒服地坐在渡船上吸烟。忽然,一阵巨大的机器轰鸣声,惊得他站了起来。老刘用手遮挡着太阳的光芒看去,只见一些又高又大的机器朝这边开过来,它们上边装载着一些更加高大的奇形怪状的机器。开到老刘身边不远处,开始卸东西,然后,就看到一些穿着一样颜色衣服的人,头戴头盔,吹着哨子,互相比划着什么。
终于,有两个青年人推着摩托车上船,要渡河。
柴油机突突地吼叫着,渡船终于将他们两人送到了对岸。下船时,一个年轻人看了看老刘破旧的渡船,说:“老刘,以后就不用你天天渡我们了。你的这船太旧了,也该退休了。”
老刘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充满笑意地说:“啥?不用我渡,我退休了你们还飞过河吗?
年轻人用手指了指不远处那些日夜轰鸣的机器,说:“你没看到他们在干什么吗?以后过河我们要从那儿走。要修桥啦!”
老刘还想和他说什么,两个年轻人已跨上摩托车,飞快地远去了,只在身后留下了一股腾起的尘烟。
老刘站在那里,看着那些庞然大物,就像被人抽走了什么一样,忽然浑身没了力气。他明白了年轻人说话的意思,大漳河一旦修成了大桥,他们过河还用得着他渡吗?老刘踽踽地回到船上,也不到驾驶舱里去,只软软地呆坐在船上,一尊木雕一般一动不动,任太阳烈烈地暴晒着全身,满头满脸滚下豆大的汗珠子。
晚上回家,老刘第一次不想下河去洗澡了,草草地吃了饭就上炕睡了。
几天里,老刘渡船时都是蔫蔫的,没有精神。别人跟他开玩笑,他也不吭声,大家都不知道老刘怎么了。
有一天早晨,老刘起来去尿憋了一夜的那一泡尿。走出门,忽然发现大漳河一下子宽了好多,都快望不到边了。河水浑浊,挟杂着泥浆,浪涛汹涌,滚滚向前而去。自己的渡船也差一点被推上岸来。原来是上游连日大雨,昨天夜里大漳河又发洪水了。
老刘忙再一看那边的工地,发现好多机器被淹在水里,有几顶帐篷也被水冲倒。
老刘看着,忽然狡黠地大笑起来:大漳河是一条普通的河?谁不知道,多少辈人了,大漳河上就没有人修得起桥。看,遭殃了吧!
这时,村长带着人走了过来。
村长说:“老刘,开船,渡我们过河去!”
老刘一下子来了精神,看来这个渡口上是少不了他,只要有人坐他的渡船就行。老刘飞快地发动机器,一边讨好地说:“村长,你这是要到县里去吗?”
村长说:“去啥县里!修桥的工地遭水淹了,我带些人去帮他们把帐篷呀啥的那些东西弄出来。等这大桥一修成,我们过河就再不用这么麻烦了。大漳河上太需要修一座大桥了。”
老刘“哦”了一声,突然就狠狠地一加油门,将船开得飞快,直向对岸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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