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德圣:一声历史的叹息
2009-06-30
2002年台湾时报出版社出版了一本署名“小魏”的《小导演失业日记》,34岁的小魏失业在家,每天带着电脑骑车到大学附近的咖啡馆写剧本,思路枯竭时就写点生活日记,说说自己在2001年7月到2002年5月间面临的房屋贷款、剧本无着、制片环境恶劣等难题。
《海角七号》大热,出版社再版此书,原来小魏名叫魏德圣。魏德圣,台湾人,家里三代是台湾基督长老教会教友,父亲是长老,从小就在教会长大。长老教会是岛内著名的深绿,陈云林赴台,长老教会带头围攻圆山饭店。
金马奖评审们说他还欠缺导演掌控全片的能力,魏德圣很坦率地承认自己“对爱情线的经营有点问题”,“友子和阿嘉的爱情戏,的确有点牵强。但它的功能是为了呼应60年前的那段爱情,不能不要这条感情线。但我对男女主角爱情的铺陈来得太快,后面加温的过程也不够。而且我在自找麻烦吧,线条太多了。”
爱情只是外套,魏德圣想拍的全是历史,而他说喜欢观众的一声叹息,那叹息,必定和历史有关了。全面评价魏德圣的历史观如何,等到《赛德克巴莱》杀青,一切明了。不过就目前而言,魏德圣关于海角七号的历史背景解读却和某群人很像:
“历史上你很少看到一个时代是这平和结束的,二次大战结束,日本战败,各地的日本人都落荒而逃,被打着轰着赶上船,东北如此,韩国亦然,只有台湾的遣返是和平落幕的,为什么?日本殖民台湾五十年自然是原因之一。 另外,则是台湾人和日本人一直维持一种有爱有恨,却又不知道该爱或恨的矛盾情绪,后来研究历史才知道,统治台湾的主力是日本海军,接受过民主思潮,其他地区则是出身武士家族,粗暴残酷的陆军,日本人其实是把最有训练的军队派驻在台湾的,因而有了一些爱恨夹杂,难以分辨的情绪,所以《海角》就回到历史的原点,回到一个分不清爱恨与遗憾的历史时刻。”
因为是高素质的侵略军队,就会爱恨夹杂,难以分辨?斯德哥尔摩候症群?况且,这段话也不完全符合史实,日本据台五十年,总督出身陆军的有七名,出身海军的仅三名,海军任期仅九年,陆军任期则达二十二年,奠定殖民统治基础的是在陆军的儿玉总督的时代。说海军有民主思潮,也是可笑的,第一任海军总督桦山资纪,想用杀戮的方式把台湾人都赶走,让日本人移民台湾。
魏德圣是个好导演,但好导演不代表在历史观上不会错,再好的导演都只代表自己。希望他的下一部电影《赛德克巴莱》能更多方面考究去还原历史。《赛德克巴莱》是讲述台湾原住民赛德克族马赫坡社首领、抗日英雄莫那鲁道的著名抗日事件“雾社起义”,从目前5分钟的片花来看,制作水准颇高。
以下为台湾影评人蓝祖蔚在果子电影公司对魏德圣采访节选。
蓝祖蔚:拍电影的人常常诉说自己爱上电影的缘份,你的故事版本为何?
魏德圣:以前我根本不看外国片,看的只是成龙之类的港片,不迷电影,也不爱电影。直到当兵时遇上一位世新电影系毕业的同伴强拉着我去MTV看了一部意大利导演塞吉奥·李昂尼的《四海兄弟》,我才眼界大开,原来这才是电影,电影可以这么感人,可以带给观众这么多的人生回想,年少的意气风发,到头来却还只是乌合之众,大难一来,还是四处奔逃,我深受感动。但是自己啥都不懂,更不敢说要自己去拍电影,但是我就想要留在台北,等待发展的机会。
退伍后我卖过纳骨塔,送过保单,还有仓储管理,也到赛鸽杂志拉广告,直到有人介绍我去电视台的闽南语剧组打杂,才勉强入了行。我受不了电视剧的因陋就简,预算、编制和拍法都很草率,很失望灰心。
后来在朋友的介绍下,在金鳌勋导演的《傲空神鹰》剧组中,开始做了十几天的助理场记,我其实不懂场记要做些什么,但是朋友说没关系,教一下就会了,因而认识了不少摄影助理,大家相互拉拔介绍,先是日本导演林海象来台拍摄《海鬼灯》,需要会开车的制片助理,协助他拍片的杨德昌导演看我工作勤快,又会写剧本(已经以《卖冰的儿子》获得了优良剧本奖),《海鬼灯》拍完之后,就拉拔我从《麻将》助导干起,就这样入了行。
蓝:没学过电影,却会写剧本,你怎么练出来的?
魏:拍电视剧的时候,我才知道剧本是怎么回事,原本我是小说和漫画都看不完的人,没有慧根,少一根筋,也没有耐心。后来朋友多了,接触面广了,才发现写剧本其实不算太难,不必咬文嚼字,不必像写小说一样用太多形容词来创造意境,于是就开始试着每天写剧本。
蓝:从小场记到助导,再进而成为票房导演,回头看追随杨德昌拍片的时代,学到最多的是什么?
魏:一开始,我其实是畏畏缩缩,像老鼠一样,声音都摆在汗衫领口里的人。
就在筹备《麻将》时,杨导(杨德昌)的婚姻(和蔡琴)起了变化,有人离开,有人继续,于是我就又从助导被升格成为副导。其实,前面我只做过场记和制片助理,什么都不懂,心里真虚。因为我遇上的组合却是国际大导演和声音大师(杜笃之),就是心虚,什么都不敢拿主张,可能是合作的每位前辈人物和场面都比我大,后来杜笃之看不下去,替我张罗吆喝了两次,我才慢慢觉悟那是我该做的事,这才明白副导不只是传达导演的主张,而是要让拍片现场的每个人都能动起来。
后来开始试拍片,从三个镜头的三分钟短片做起,实验自己解剖电影的理论,直到跟了《麻将》,才明白自己和演员沟通的方法是严重不足,例如我原本只是把演员当道具,从眼神到特写,每个动作都讲得清清楚楚,但是演员的身体和灵魂没有连结,慢慢才懂得了要整场戏去拍,或者让演员先排练过,清楚明白怎么回事,才正式来。
蓝:《海角七号》的构想是怎么出来的?
魏:主要还是因为我极力推销《赛德克巴莱》,那时候我借了两百万,拍了五分钟的募款短片,想告诉大家我要追求的梦想,或许是因为我把目标设在一千万美金(三亿台币),让很多人吓了一跳,到处碰壁。于是我向陈国富请教,他开门见山地告诉我,最根本的问题是:你没有第一部作品。人家不认识你,不敢投资你。你得先拍出其他作品,再回过来执行这个案子。
我很沮丧,新点子一时也没有着落,后来读到一则新闻,提到一位邮差花了两年时间才送达一信日据时期的信,然后想到了可以把音乐元素加进来,但是我更想把《赛德克巴莱》当初受到质疑的三大疑问搬到《海角七号》来证明,例如,有人说《赛》片演员都没名气,不会成功,我就找一群没名的人来演《海角七号》;其次,有人说人物太多,线太杂,很难表现,于是我就要来创作多层次的众生戏;第三人家说观众对台湾历史的戏不感兴趣,于是我就找到了日侨遣返的时间点来做连结。也就是创意雏型来自《赛德克巴莱》,但是重新添加了骨肉,另塑框架。
蓝:你一直强调《赛德克巴莱》,在拍《海角七号》之前,为了实践以雾社事件为背景的《赛德克巴莱》的梦想,你曾不惜斥资二百万,拍了一部五分钟的集资短片,那股豪情让很多人为之动容,那是你心中的大梦?
魏:如果说《海角七号》是跳板,我想完成的是《赛德克巴莱》,如果说《海角七号》试图化解时代结束时所留下的遗憾,《赛德克巴莱》则是想要来化解日本人和原住民之间的仇恨。
台湾有太多的历史故事可以着墨,我还有一个以住民、荷兰人和郑成功的故事为主轴的《台湾三部曲》,那是包含着《火焚之躯─西拉雅》、《鲸骨之海─台窝湾》和《应许之地─福尔摩莎》的三部电影,剧本也都完成了,别人的三部曲都是三段式作品,但是我却想要把三段故事放在同一个横切面上,三部片的开场都是荷兰人来了,结束时都是郑成功来了,用三个观点,用住民像鹿,汉人像鲸,荷兰人像蝴蝶的三种意像来说台湾史的传奇。
蓝:《海角七号》对于台湾现状有很多不露痕迹的批判,例如小镇的BOT争议,就让很多人看了心有戚戚焉,但是你却根本不想陷溺在这种议题上,点到就好,这种节制的手法,反而让点出的话题更在观众心中发酵。更有韵味?
魏:我清楚自己《海角七号》有一定的成绩,但更清楚在群聚效应的渲染力量下,其实获得的评论超过实质太多了,例如一次映后座谈上,就有观众说《海角七号》试图化解时代结局所留下的爱情遗憾,梦想的遗憾,未能完成的爱情,未能执行的梦想, 所以有了彩虹,观众的感受反而点醒了我的创作潜意识。至于山也BOT,海也BOT,到处都BOT的口白,那是一种台湾现象,真要批判,其实是批判不完的,电影就是电影,一切还是要以戏剧为依归,我一直觉得最生活化的语言,才是最有批判性格和抗议力道的语言,不需要一直讲。
例如《赛德克巴莱》的结局是最后平定雾社事件的日本将军面对着满山樱花,他没有向赛德克武士致敬,也没有炫耀自己的战功,只轻轻说了一句:“三百位战士没自尽,为什么我会在遥远的台湾山区,却看到了日本帝国已经失落百年的武士精神?是不是这里的樱花太红了?”我觉得这就是最美的表现意境了,樱花是日本国花,绽放与艳丽就是武士精神,但是台湾的樱花却是艳红的,这种台湾樱花太红的一句叹息,可以带给观众极多的想像空间,这就是我最向往的艺术境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