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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小辫

2009-06-29

中外文摘 2009年3期
关键词:小辫表姐新娘

舒 漫

我有一个表姐叫林青,大我一岁半。我一直是把她当做榜样。她比我美,比我聪明,她做什么事情都比我强,还会立着脚尖跳芭蕾舞。在小学,在初中,我和表姐都是一个学校的,她一直是学校最有人气的,样样都好。我小她两届,每当表姐到班里找我,我都是自豪,就觉得表姐是我那么大的资本。最让我崇拜的是,表姐在小学四年级时曾经向来大连参观的萨马兰奇献过花。电视里,她穿着白裙子,捧着花束,飘荡着小辫,向贵宾们奉献着脆生生的英语和闪忽忽的长睫毛。在舅舅家的客厅里有一幅海大个的照片,在萨马兰奇的臂弯里,表姐就像刚刚泛红的葡萄串,透射出未来的甘甜。算起来,那幅照片在舅舅家挂了快十年了。

多少年,妈都跟我叹气,说都是一个家族血脉,都是一般大小的女孩,咱怎么就连林青一个小指头都赶不上啊,怎么就不能争个强呢。我性情弱,不敢跟母亲顶嘴,但心里是不愿听的。这是争不争强的事吗?表姐是什么模样?我是什么模样?这还用照镜子比吗?表姐的眼睛闭着都比我睁着眼好看,还有身条,还有皮肤,表姐就像闪着露珠的鲜笋,连我家小狗都喜欢跟她缠绵。我也努力学习跳舞,可是大连服装节巡街表演,我初中的学校组织了212名女生去,都死活不要我,说我拖累了集体,这能怨我吗?其实,妈也埋怨过爸:好的不遗传,癞皮烂疤都传下来了。

爸爸总是更疼我一些,偷偷劝我:长得好,给别人献献花,那都是驴尾巴当腰带——随风吹了。咱比就比学习二字。看人家美国赖斯,还是黑人,可人家耶鲁的啊。国务卿啊!再看刚才电视上讲话那个女的,也丑拉吧唧的,可那是钢铁集团董事长啊!对不对?这才是正路,考名牌,当大官,这比什么都好使。

我问爸,我丑吗。爸摸我的头,说:你丑,就不是爸爸的女儿了吗?

现实残不残酷,还用亲自经历吗?看父母的眼色里就够了。我等长到15岁,就学得现实了:把关于美丽的东西掐掉,全心全意学习。

可是,想着把美丽掐掉,容易吗?青春乍泄,水有色,花有情,怎么禁得住啊?心事在时时刻刻。我为什么就不能随花朵盛开?可这些闪闪的想法我不敢说。每天早晨一裹上那套死蓝色的校服,我就有了心甘情愿的习惯。但是,美丽就像蟑螂,可以拍死,可以药死,可是在黑夜,它总能悄悄走出来。

有一个星期天,寒风冷雨时刻,我听到了一阵鞭炮。我放下习题,戴上眼镜,看到对面楼门洞正在娶亲,新郎打一把伞,新娘也打一把伞,但那新娘长长的婚纱裙摆却浸在雨水里。新郎好像很怜惜这红色的婚裙,他把自己的伞扔在一边,拱进新娘的伞下,抱起了新娘。

我给表姐发短信,问:你将来结婚会穿什么样的婚纱呢?她很快回答:白纱,银坠,宝石红胸花,拖地一米,像云彩。我又问:如果是雨天,如果是冬天,你穿什么呢?她又很快回信:不变。我继续问下去:结婚那天,梳什么头?等了一会儿,她才回信:盘发?披发?长辨?非常重大的问题,要好好想一想。

表姐说得对,最美丽的时刻,怎么能马虎?我在卫生间镜子面前摸索我的头发,想象了好久。妈妈问我是哪儿难受吗?我说我想洗澡。她就把浴衣拿来,香波拿来,搓澡巾拿来,说要帮我洗。我说我要自己洗。还好,妈妈没有坚持。我把衣服脱掉,把水打到最大,让温水冲着我的发梢,顺着我的嘴唇,再顺着我的乳房,流进我的脚趾间。我忽然找到了自己美丽的符号:我是少女啊,我原来是少女啊。

还好,我追随表姐也考进了那所重点高中。我高一,表姐高三。在我的眼里,表姐就是女孩子高级的景色,是山外青山。我也悄悄留长了头发,扎上小辫,像她那样让辫梢飘逸起来,也学着像她那样让绣花的衬衫领翻出校服,像她那样表情,像她那样说英文,读狄金森的爱情诗,读《威尼斯商人》波希霞的独白。细想一想,东施效颦,不也是对美丽的努力吗?眉目与言语,身体与智慧,是女孩多么渴望的景色啊!

那天,妈说,头发长了,早上上学耽误时间,剪掉吧。父亲也说,头发长了会和大脑细胞争营养,还能分散注意力,尼姑与和尚都要制度,就是为去杂念,定精神。我说表姐都留着呢,我也不剪。但有一天,妈妈突然说不许我再去找表姐了,发短信也不行。为什么呢?妈妈说林青学坏了,不要脸。表姐好好的,怎么会不要脸呢?爸爸是很沉痛很紧急的样子,说:别问了!在我们这样的家庭里,这样的事情说不出口啊。

第二天,学校教导主任在大喇叭里通告了一起严重违纪行为,说:“昨天晚上我去查寝室,都11点多了,一个男同学和一个女同学……还不上床,在那干什么呢?那个男生把手插进了……女生的头发里,摆弄她的小辫,我都看得一清二楚了。男生还不错,有悔改之心,可那个女生不但不认错,还要打官司告我。告吧!我们是省重点!学校有明文规定!我的孩子们,我要管啊,还要管到底。”那个女生是表姐。

有几天晚上,我总想为表姐说点什么,可我一看到爸妈那种形势,就不敢再张嘴。表姐会怎么样呢?我想,舅舅和舅妈都是吃屎咬尖的人,那种坚固和锋利,还有老师,还有学校,那样的重峦叠嶂,表姐她能越过哪一种呢?我不敢想,几次想发短信都没敢。大年初二,舅舅和舅妈来了,是最危急的样子,他们先与爸妈嘀咕了一阵子,然后又把我叫过去。告诉我,表姐现在死活不上学了,一门心思要开什么美发廊,情况很严重。他们认为现在我去劝表姐最合适。舅妈抹着泪说,还有半年就高考了呀,现在不搏这一生不就死门子了吗。四位长辈教我这么说那么说,我都答应了。

表姐这次见我,没像往常那样拉我的手或是摸我的头,而是乜着眼看我,说给我发了那么多的短信,我怎么一次也没回。我支支吾吾,编不出理由。她就不再搭理我,我站不是,坐也不是,准备好的话儿一句也想不出来了。我却发现,表姐那头美丽的长发没有了,她脖子上有依稀的指印。我很想伸过手去抚摸一下她的头发和脖子,但是不敢。她呢,就像没有我这个人似的,把一件红毛衣拆了,然后分成好几股,用手编哪编。我问她在干什么。她不回答。我又问,她看着手里的红毛线笑了。她说她是在给她女儿编小辫。她还说,女孩的头发就应该不断地变化,一会儿像花朵里的花瓣,一会儿像小巷里的花伞。她又问我想不想给自己的头发也编个小辫,我点点头。她就拿过梳子,让我坐在她的怀里,细细地给我梳,又细细地给我编,编了一个又编一个。我的泪是一滴又跟着一滴地落。

表姐疯了!

转过年秋天,我是高三了。妈妈说,把头发剪掉。我点点头。妈妈又说,不要擦那么香,也不要穿艳气的衬衫,浪女孩哪有一个好东西。我又点点头。妈妈突然问我,有没有男生找过我。我想了想,摇了摇头。妈妈说,这就对了,就这样才会有出息。我蒙住被子,不敢细思细想。那一夜无梦。无梦之夜裹住我整个高三。

我考上浙江大学后,也不再想留长发扎辫子了。因为一站在镜前梳辫子就想到表姐。表姐现在一犯病就打人砸东西,平时得用锁链锁起来。

(摘自《散文》2008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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