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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的鱼龙变化之脱胎换骨

2009-06-29张宏杰

百家讲坛 2009年7期
关键词:圣人曾国藩日记

张宏杰

[上期回放]三十岁以前的曾国藩,从气质到观念,与其他庸鄙的乡下读书人并无本质不同,也没有什么圣人气象,而且还有着普通人身上皆具有的不少缺点。那么,三十岁以后的他又是怎样的呢?

三十岁是曾国藩一生最重要的分水岭。

曾国藩之于后人的最大意义是:他以自己的实践证明,如果一个人真诚地投入自我完善,他的本领可以增长十倍,见识可以高明十倍,心胸可以扩展十倍,气质可以纯净十倍。

道光二十年人京为官,不仅是曾国藩仕途的起步,也是他一生自我完善的一个重要起点。

在湖南乡下,他把全部精力都用在八股文上,朝夕过往的不过是些鄙儒,其中甚至还有“损友”。他在给诸弟的信中回忆在衡阳求学时的经历说:“同学之人,类皆庸鄙无志者,又最好讪笑人。其笑法不一,总之不离乎轻薄而已。四弟若到衡阳去,必以翰林之弟相笑,薄俗可恶。乡间无朋友,实是第一恨事,不惟无益,且大有损,习俗染人,所谓与鲍鱼处,亦与之俱化也。兄尝与九弟道及,谓衡阳不可以读书,涟滨不可以读书,为损友太多故也。”

而一到北京,曾国藩眼界大开。

作为全国的政治和文化中心,北京聚集了当时清帝国最顶级的人才,而翰林院更是精英之渊薮。一入翰苑,曾国藩抬头举且见到的多是气象不凡之士,往来揖让,每每领略到涤荡心胸的清风逸气。他在写给诸弟的信中兴奋地介绍说:“现在朋友愈多,讲躬行心得者则有唐镜海先生、倭仁前辈以及昊竹如、窦兰泉、冯树堂数人;穷经学理者,则有昊子序、邵惠西;讲习诗书、文字而艺通于道者,则有何子贞;才气奔放者,则有汤海秋;英气逼人、志大神静者,则有黄子寿;又有王少鹤、朱廉甫、吴莘畲、庞作人。”

曾国藩发现,这些人的精神气质与以前的朋友们大有不同。他们都是理学信徒,胸怀广阔、操守高洁,有着清教徒般的道德热情。他们自我要求严厉峻烈。对待他人真诚、严肃,面对滚滚红尘内心坚定。

三十岁之前,曾国藩的人生目标只是功名富贵、光宗耀祖。结识了这些良友之后,他不觉自惭形秽,毅然立志自新:“慨然思尽涤前日之污,以为更生之人,以为父母之肖子,以为诸弟之先导。”(《曾文正公家书》,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十七日)

三十岁这一年,曾国藩立下了“学做圣人”之志。

“圣人”是儒学信徒的最高生命目标。

人类最基本的一种心理倾向就是使自己变得完美。儒家经典说,所谓圣人就是达到了完美境界的人。圣人通过自己的勤学苦修体悟了天理,掌握了天下万物运行的规律,因此可以“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载”“明井日月,化行若神”,一举一动无不合宜,对内可以问心无愧、不逾规矩,对外可以经邦治国、造福于民。这就是所谓“内圣外王”。

“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载”之类的圣人神通当然过于飘渺虚幻。不过,除去这些超自然因素,儒家的圣人理论毕竟有着符合人类基本心理经验的合理内核。

马斯洛将人的需求分成四个层次:第一层次是食色性也,第二层次是安全的生存环境,第三层次是人际交往的需要,第四个层次是功名荣耀、出人头地,即自我实现。所谓自我实现,就是将自身的生命能量燃烧到最充分,把自己变成一个大写的人。

儒学的圣人理想,基本上可以类比为马斯洛所说的自我实现,而儒家的“圣人状态”与马斯洛所说的自我实现后的“高峰体验”亦有许多不谋而合之处。

人的巨大潜力往往是人类所不自知的。所谓庸人,就是昏睡了一生的人,因为欲望缠绕,意志软弱、智慧不明,一生只能动用上天赋予的很少一部分潜能。而圣人或者说达到自我实现状态的人,则是通过刻苦努力,穿透重重欲望缠绕,战胜种种困难,将自身潜能调动发挥到近乎极致。

儒家说,一个人修炼到了圣人状态,就会无物、无我,“与天地相感通”。就会“光明澄澈”,“从容中道”,达到一种极为自信、极为愉快的情感状态。而马斯洛也说,当一个人充分自我实现时,也会体验到一种难言的愉悦,欣喜若狂、如醉如痴。人在这时最有信心,最能把握自己、支配世界,最能发挥全部智能。在高峰体验中主客体合一,这是人存在的最高、最完美、最和谐的状态。

应该说,儒家的圣人理想远比马斯洛的“自我实现”高远和超越。马斯洛给人实现自己的自然本能以充分的空间,而儒学要求以抽象的由天理构成的人,取代具有庸常情感的自然人。因此。儒家的圣人理想有着非理性的、反人性的一面。但从另一个角度看,这种“圣人学说”也不失为一个强大的心理武器。所谓“取法乎上”,它确实给传统中国人提供了一个可以调动起全部潜能的奋斗目标。

心理学家费约做过这样一个实验:

他要求三群学生举起重物,看谁坚持的时间长。他对第一群人什么都没有说,对第二群人说想看看你们谁最有耐力。对第三群人,他则说:“你们举起的这些东西关系重大,因为上面的导线连着一个电网,如果你们一放下手,这个城市就要断电。为了朋友和家人们,你们一定要多举一会儿。”

结果,第一群人平均举了十分钟,第二群人竭尽全力,也只平均坚持了十五分种。第三群人,却平均坚持了二十分钟。(《性格与人生》)

可见,人的能力发挥多少,与对自己的要求是密切相关的。或者说,精神力量直接决定着身体潜能的发挥程度。

因此,立志或者说确立一个终身的奋斗目标,对一个人的精神成长是至关重要的,曾国藩对这一点体认极深。他曾说过,立志譬如打地基,“古者英雄立事,必有基业……如居室然,宏大则所宅者广,托庇者众。诚信则置址甚固,结构甚牢”,只有基础广阔、结实,才能在上面盖起宏伟壮大的生命之殿。

曾国藩人生第一个成功之处,就在于立了最高远的志向。

儒学的一个最基本信念是:每个普通人身上都蕴含着“圣人”的全部素质,可以通过自身的刻苦修炼达到圣人的境界。朱熹的说法通俗易懂:“每个人都须以圣贤为己任。世人多以为圣贤之人高不可及,而自视太低,所以不肯向圣人方向前进,殊不知圣贤禀性与常人一同。既与常人一同,又安得不以圣贤为己任?”

通过对儒学经典特别是宋明理学的研习,曾国藩立下了一生的“大志”。与普通官僚不同,曾国藩之志不在封侯,而在做“人”,做“完人”。

道光二十二年,曾国藩在写给弟弟的信中说,他已经立定了终身之志,“君子之立志也,有民胞物与之量,有内圣外至之业,而后不忝于父母之生,不愧于为天地之完人”。

以“完人”为人生目标,确实可以称得上是“取法乎上”了。曾国藩一生成功的第一个要诀就是立志高远,这一志向驱动他一生不在小诱惑、小目标面前止步,促使他在多大的困难面前都不苟且、不退缩,促使他“洗除旧日日晻昧卑污之见,矫然直趋广大光明之域,视人世之浮荣微

利,若蝇蚋之触于目而不留”。

古往今来,立志之人比比皆是,但是真正实行的人却是凤毛麟角,而曾国藩就是其中之一。

从道光二十二年十月初一日立志自新之日起,曾国藩开始了对自己全方位的改造。他时时刻刻以圣人标准监督检查自己,每天都要用工楷认真书写日记,细细回忆检索自己这一天的一切言行。发现其中哪一点不符合圣人要求,就要甄别出来、记载下来,深刻反省。

他在给弟弟们的信中介绍说:“余自十月初一日起,亦照艮峰(理学家倭仁)样,每日一念一事,皆写之于册,以便触目克治,亦写楷书……余向来有无恒之弊,自此次写日课本子起,可保终身有恒矣……”

上一节我们提到,青年曾国藩身上有三大缺点:性情浮躁,坐不住,傲慢自大,修养不佳;与人交往虚伪不实,容易言不由衷。他的自我改造,当然首先就从这三点人手。

既然自我完善,首先当然就要抓紧时间。不能再“闲游荒业”、“闲谈荒功”、“溺情于弈”。从十月二日起,曾国藩给自己规定了每日必须完成的课程下限:楷书写日记,读史十页。记茶余偶谈一则。除此之外,他还每日读《易》,练习作文。

但是,一个人想一下子改变久已养成的生活习惯并不是那么容易的。曾国藩为人交游广阔,又十分享受社交生活。因此难免有因为交游影响学习的事发生。

当年十月十七日,曾国藩早起读完《易经》后出门拜客,又到杜兰溪家参加了他儿子的婚礼。参加完婚礼后。下午本想回家用功,但想到今天是朋友何子敬的生日,于是又到何家庆生,饭后又在何子敬的热情挽留下听了昆曲,到了初更时分才拖着疲倦的身躯回到家中。当天晚上,曾国藩在日记中对下午没能回家用功进行如下反省:“明知(何子敬生日)尽可不去,而心一散漫,便有世俗周旋的意思,又有姑且随流的意思。总是立志不坚,不能斩断葛根,截然由义,故一引便放逸了。”并下决心戒之。

及至十一月初九日,曾国藩上午到陈岱云处给陈母拜寿,饭后本打算回家学习,结果在朋友的劝说下一起到何子贞家去玩,在那里下了一局围棋,接着又旁观了一局。在看别人下棋时,他内心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一方面是想放纵自己一次,痛痛快快地玩一天,另一方面却是不断想起自己许下的种种诺言。终于,一盘观战未了,他战胜了自己,“急抽身回家,仍读兑卦”。

曾国藩在日记里曾经深入分析过自己为什么如此热衷于交游往来,他发现有一些社交活动当然是必须的,但是另一些则是可去可不去的,问题就出在这些可去可不去的活动他多半都参加了。这里面有两个原因:一是自己因为想建立。为人周到”、“好交好为”的名声,希望别人说自己好;另一个则是因为自己性好热闹,在家里坐不住。他认为,这两方面原因都是不合理的,必须戒除的。

透彻分析之后。曾国藩下决心缩小社交圈子,改变在朋友中的形象,节约社交时间用于学习和自修。但因为以前交游太广,不可能一下子切断许多社会关系,所以必须采取渐进的方式:“凡往日游戏随和之处,不能遽立崖岸,唯当往还渐稀,相见必敬,渐改征逐之习。”

征逐之习可渐改,意气之过则须立克。曾国藩修身之始,另一个着力点是改掉自己的暴脾气。

和大多数初入社会的青年一样,刚到北京的曾国藩待人真诚,一片直拙。一旦成为朋友,就掏心掏肝,同时也要求对方对他毫无保留,缺乏人我相交必须的距离感和分寸感。曾国藩既然以“圣人”自期,也不自觉地以高标准要求朋友,说话时往往不考虑对方的接受能力,过于直接。不留余地、不分你我,因此很容易与朋友发生冲突。这个缺点,他的朋友陈岱云知之甚深,“言予(曾国藩)于朋友,每相恃过深,不知量而后入,随处不留分寸,卒至小者龃龉,大者凶隙,不可不慎”。

陈岱云的这番话,显然是针对曾国藩与郑小珊打架一事而发。郑小珊是曾国藩的湖南老乡,同为京官,年长曾国藩近十岁。他精通医术,常为曾国藩家人诊病,因此与曾国藩往来十分密切。与这样一个同乡兼前辈破口对骂,并且用语极脏,这无论如何都应有反省之处。

十月初九日,曾国藩在日记中条分缕析地自省:“小珊前与予有隙,细思皆我之不是。苟我素以忠信待人,何至人不见信?苟我素能礼人以敬,何至人有慢言?且即令人有不是,何至肆口谩骂,忿庆不顾,几于忘身及亲若此!”

儒家说改过要勇,更要速。反省到了这一点,曾国藩马上上门认错。在给弟弟的信中,他说:“余自十月一日起记日课,念念欲改过自新。思从前与小珊有隙,实是一朝之忿,不近人情,即欲登门谢罪。恰好初九日小珊来拜寿,是夜余即至小珊家久谈。十三日与岱云合伙请小珊吃饭,从此欢笑如故,前嫌尽释矣!”

对于自己最爱犯的言不由衷、虚伪、浮夸等毛病,曾国藩也是高度警惕。时时自我监督,一犯就自我痛责,绝不轻易放过。

有一次,他到陈岱云处“与之谈诗,倾筐倒箧,言无不尽,至子初方归”。当天晚上,他这样批评自己:“比时自谓与人甚忠,殊不知已认贼做子矣。日日耽著诗文,不从戒惧谨独上切实用功,已自误矣,更以之误人乎?”

另一次,他在日记中这样反省:“客来,示以时艺,赞叹语不由衷。予此病甚深。孔子之所谓巧令,孟子之所谓童舌,其我之谓乎?一为人情好誉,非是不足以悦其心,试思此求悦于人之念,君子乎?女子小人乎?”结论是:“我诚能言必忠信,不欺人,不妄语,积久人自知之。不赞,人亦不怪……苟有试而誉人,人且引以为重。若日日誉人,人必不重我言矣!欺人自欺,灭忠信,丧廉耻,皆在于此,切戒!切戒!”

日记中类似这样的反省,比比皆是。

至于戒“色”,曾国藩也动用了大量心理能量。一旦自己动了色心,多看了哪个美妇人一眼,回家就立刻记下来。痛切自责一番。对于夫妻恩爱,他也要求自己能省则省,能免就免。他下定决心“日日自苦”,通过每日勤学苦恩,把精力耗尽,“如种树,斧斤纵寻之后,牛羊无从而牧之;如燃灯,膏油欲尽之时,无使微风乘之”,以求“不至佚而生淫”。

圣人标准实在是太超绝了,它要求人每一分钟都展开对自然本性的搏杀,那真是针针见血、刀刀剜心。作为一个禁欲主义者,曾国藩损失了许多做人的乐趣。

读曾国藩的这些日记,想必读者都会觉得过于苛刻、琐碎和拘泥。一天二十四小时,每分、每秒都是战战兢兢、提心吊胆,处于战斗状态,未免活得太“事儿”、太板、太累了吧!这种自我完善之法,确实有点可怕。然而,除掉那“过犹不及”的部分,这种修身方式也自有其合理之处。

通过写日课,曾国藩练就了过人的“研几”功夫,并受用终身。

几,就是细节;研九,就是严肃郑重地对待细节。“研几”一词来自于《周易·系辞上》:“夫《易》,圣人之所以极深而研几也。推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唯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

“知”与“行”孰重孰轻,历来争论不断。事实上,问题的根本在于这个“行”是否真的到位,也就是说,一个人的行动力是否真的能担当起他的认识。只有从细节抓起,在细节中贯彻自己的认识。才叫“实行”。“从小事做起”,“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这些我们耳朵都听出茧子的话,其实很少有人能真正做到。大部分人的一生从太多细节上轻松愉快地滑了过去,所以到了大节之处,也就没有了斩钉截铁的力量。

而曾国藩正是通过这种自修方式,逐一检出了自己身上近乎所有的缺点和毛病,在几乎所有细节中贯彻了对自己的严格要求。因此他的进德修业,才迅猛而有力。

同时,写日记也是曾国藩借助外力来监督自己的一种方式。

一个人自制力再强,也肯定有被自己打败的时候,但如果有人监督着自己,意志水平可能就大不相同。这正如一根柔弱的竹子生长在根根笔直的竹林中,为了与它们争夺阳光,自然也会长得笔直。这就是“挟持”的功效。

为了得到“挟持”,曾国藩将自己的日记送给朋友们阅读评点,以此交流修身的心得体会。“余向来有无恒之弊,自此次写日课本子起,可保终身有恒矣。盖明师益友,重重挟持,能进不能退也。”朋友们的监督和激励,是他猛往无前的重要动力。现存的曾国藩日记上,还赫然有当时朋友们的批语。在此后的漫长一生里,写日记并公之于亲人、朋友,一直是曾国藩最重要的自修方式。即使戎马倥偬,他仍日记不辍,并且抄成副本,定期寄回家中,让自己的兄弟、儿子们阅看。

在学做圣人的道路上,曾国藩取得的第一项成功是戒烟。

曾国藩的烟龄很长,在家乡读书之时曾经整天烟筒不离手。三十岁以前他也曾试着戒过两次姻,不过都没有成功。

在立志自新,开始写日课之后的第21天,也就是十月二十一日,曾国藩发誓戒烟:“客去后,念每日昏锢,由于多吃烟,因立毁折烟袋,誓永不再吃烟,如再食烟,明神殛之!”

戒除多年的烟瘾,对任何人都是一件痛苦的事。戒烟第二天,曾国藩就开始彷徨无主、寝食不安。“即宜守规敬事,乃闲谈荒功,溺情于弈。归后数时,不一振刷,读书悠忽,自弃至矣。乃以初戒吃烟,如失乳彷徨,存一番自恕底意思。此一恕,天下无可为之事矣。急宜猛省。”把戒烟喻为婴儿断乳,可谓相当准确。

但是就像曾国藩一生中的其他事一样,一旦下定决心,他就没有退让一步。不论多么痛苦难熬。他就是不再碰烟具。快一个月头上。即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十六日,他在日记中写道:“吾自戒吃烟,将一月矣。今定差矣!”

戒烟过程给了曾国藩很大启发,他领悟到破除旧习必须有悍然之力。“遏欲之难。类如此矣!不挟破釜沉舟之势,诺有济哉!”如果没有一点“截断众流”的悍然,一个人不可能走得实、走得远。

对于自己戒烟成功,曾国藩终生引以为豪,并且以此为例教育子弟。他在给弟弟的信中说:“十月二十一日立誓永戒吃水烟,洎今已两月不吃烟,已习惯成自然矣。”多年之后,他还对弟弟提到此事,作为“无事不可变”的例证:“即经余平生言之,三十岁以前,最好吃烟,片刻不离。至道光壬寅十一月二十一日立志戒烟,至今不再吃。四十六岁以前做事无恒,近五年深以为戒,现在大小事均尚有恒,即此二端,可见无事不可变也。”

戒烟成功,极大增强了曾国藩学做圣人的信心。曾国藩急于求成,以为通过记日课可以迅速改掉所有缺点,成为一尘不染的圣贤之徒。但过了数月之后,他发现,戒烟乃是脱胎换骨事业中最容易做的事情,要改掉其他缺点,则远不如戒烟那么容易。

虽然立誓夜不出门,但曾国藩还是经常仆仆于道,如道光二十二年十月二十四、二十五两天,京城刮起大风,曾国藩仍然“无事出门”,回来后在日记中痛彻反省自己“如此大风,不能安坐,何浮躁至是!”

当年十二月十六日,菜市口要杀人,别人邀他去看热闹,他欣然乐从。走在路上,曾国藩觉得连这样的热闹都要看,实在是仁心丧尽,还谈什么做圣人?但当着众多朋友的面他又不好断然折返,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徘徊良久后,他最终还是停下了脚步,自己一个人回家了。

曾国藩立誓不再与人吵架,然而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初三日,他却又与同乡兼同年金藻爆发了一场大冲突。

曾国藩与金藻气质不合,素来就对他心存厌恶,正月初三,金藻和几个朋友来曾国藩家拜年,因为一言不合,勾起曾国藩心中的前仇旧怨,两人大吵一架。过后曾国藩又自省道:“本年立志重新换一个人,才过两天,便决裂至此,虽痛哭而悔,岂有及乎!真所谓与禽兽奚择者矣。”

至于妄言、名心,他更是几乎每天都犯,日记中这样的记载不绝于笔,如道光二十二年十月初二日:“午正。金竹虔来长谈。平日游言、巧言,一一未改,自新之意安在?”

初八日:“果然据德依仁,即使游心于诗字杂艺,亦无在不可静心养气。无奈我作诗之时,只是要压倒他人。要取名誉,此岂复有为已之志?……是日,与人办公送礼,俗冗琐杂可厌,心亦逐之纷乱,尤可耻也。”

十一月初九日:“今早,名心大动,忽思构一巨篇以震炫举世之耳目,盗贼心术,可丑!”

二十七日:“……又说话太多,且议人短。细思日日过恶,总是多言,都从毁誉心起。欲另换一个人,怕人说我假道学,此好名之根株也。”

二十九日“予内有矜气。而语复浮。仍尔自是器小,可鄙。”

经过不断的失败,曾国藩领悟到,这些性格深处的缺陷并不像戒除一项单纯的嗜好,或者割去一个良性肿瘤那么简单。吸烟有形有迹,戒烟只需要做到一条,手不碰烟具即可,而更多的性格弱点则是深植于人的本性之中,多年形成的,与人的其他部分血肉交融成一个整体,远比烟瘾复杂、坚韧和隐蔽,并非可以用解剖刀单独挑出来割掉的。

因此,自我完善不可能一帆风顺,更不可能毕其功于一役。在自我完善的过程中,一个人肯定会经受无数次的挫折、失败甚至倒退。曾国藩体悟到,所有人都是在挫折、失败中不断修正、不断成长的,圣人也不例外:“从古圣贤未有不由勉强以几自然,由闼历悔悟以几成熟者也。”

领悟了这些道理,曾国藩不再急于求成,也渐渐修正了自己的圣人观。他体悟到,天下没有毫无瑕疵、绝不犯错的超人。连孔子都说:“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也可。”意思是说,大节不错就很好了,小节谁也难免会有出入的。因此,圣人和普通人一样也会有缺点,“‘忿、‘欲二字,圣贤亦有之,特能少忍须臾,便不伤生,可谓名言至论”。

曾国藩终于明白了“学做圣人”是终生的事业,许多根深叶茂的缺点和毛病,通过一时半会儿的“猛火熬”,不会彻底改掉,只有用一生的时间去“温火煮”,才有可能慢慢化解。同样,许多优点也不是通过一句誓言、一段苦练,就能在自己

身上扎根的,只有长时间的坚持,才能溶人自己的血肉之中。在修身起始阶段。重要的是猛,在进行阶段,更重要的是韧。

普通人自我完善过程中最容易出现的问题是因停顿而倒退。我们往往努力一段时间,就精疲力竭,颓然放弃,过了许久,始能积起心理能量重新开始,如此反复多次,进步始终不大。而曾国藩则推崇“有恒”,拒绝向自己的软弱让步。

曾国藩一生不断强调恒之重要性,说:“有恒为作圣之基。”他在写给几位弟弟的信中说:“凡人做一事,便须全副精神在此一事,首尾不懈。不可见异思迁,做这样想那样,坐这山望那山。人而无恒,终身一无所成。”

举读书一例,曾国藩规定自己“读书不二”:“一书未读完。断不看他书,东翻西阅,都是徇外为人。”还要有愚公精神,强调“耐”字诀:“诿经有一耐字诀。一句不通,不看下句;今日不通,明日再读;今年不精,明年再读。此所谓耐也。”不弄明白绝不罢休,一点一滴的积累,不可速求。“求速效必助长,非徒无益,而又害之。只要日积月累,如愚公之移山终终久必有豁然贯通之候。”

其实从生理学和心理学角度看,曾国藩的这种学习方式是很不科学的。人的本性是好逸恶劳、见异思迁,这是因为本我是受“快乐原则”支配的。

英国著名作家毛姆说:“一个人不可能每一天都具有不变的心情,即使在一天内,也不见得对一本书具有同样的热情。”因此,他读书是随自己的兴趣,不一定读完一本再读另一本。他一般是在清晨脑子清醒时读科学和哲学著作。一天工作结束,心情轻松但不想从事激烈的心智活动时读历史、散文、评论、传记之类的书,晚上读小说-身边随时带着诗集,工作之余见缝插针,读一两首诗。所以,他的读书兴趣一天到晚皆十分浓厚。

马克思也是这样。他钻研哲学或政治、经济学久而疲劳时,便演算数学题,或躺在沙发上读小说、诗歌,而且间或两三本小说同时打开,轮流阅读。这样可以使大脑皮层轮流获得休息,减少了大脑的劳累,是十分合理的。

但曾国藩却不懂这个道理。正如同打仗以“结硬寨,打呆使”闻名,他读书、行事也以呆而硬闻名。翻开他的日记,经常会看到他数月只读一种书,而且每天读的数量都一样。他这样做自有他的道理:“譬若掘井。以其多掘数井而皆不及泉,何若老守一井,力求及采而用之不竭乎?”

不仅读书如此,做其他事,曾国藩也以“恒”字为最高准则。他要求自己每天都坚持固定的日程,在家书中说:“学问之道无穷,而总以有恒为主。兄往年极无恒,近年略好,而犹未纯熟。自七月初一起,至今则无一日间断,每日临贴百字,抄书百字,看书少亦须满二十页,多则不论。虽极忙,亦须了本日功课,不以昨日耽误而今日补做,不以明日有事而今日预做。”

这样求恒,当然是极为痛苦的,绝大多数普通人都不可能熬下去。熬不下去,怎么办?

曾国藩的办法,一如他一生处理所有事务的办法一样简单而高妙:熬不下去也要熬,以强悍的蛮劲打通此关。他以练习书法为喻,说明人在困难、倦怠、麻木面前应该如何做:“(写字写到)手愈拙,字愈丑,意兴愈低,所谓‘困也。困时切莫间断,熬过此关,便可小进,再进再困,再熬再奋,自有亨通精进之日。不特习字,凡事皆有极困极难之时,打得通的,便是好汉。”

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每当极倦怠疲乏之时,曾国藩都要调动起“刚猛”精神与自己的本我“血战”:“因作字,思用功所以无恒者,皆助长之念害之也。本日因闻竹如言,知此事万非疲软人所能胜,须是刚猛。用血战功夫,断不可弱。二者,不易之理也。时时谨记,《朱子语类》‘鸡伏卵及‘猛火煮二条,刻刻莫忘。”

这样当然极苦。然而,曾国藩说:“极耐得苦,方得为一代之伟人。”事实上,曾国藩一生就是这样苦过来的。从无恒到有恒,他经历了无数心灵磨难。

曾国藩的一生,就是不断自我攻伐、自我砥砺的一生,因此也是不断脱胎换骨、变化气质、增长本领的一生。他以。求阙”命名自己的书房,从青年到老年,他都生活在不停的自责中,不断寻求、针砭自己的缺点。

比如对“无恒”这一缺点。曾国藩就终生攻伐不懈。道光二十二年,他在日记中曾写道:“余病根在无恒,今日立条,明日仍散漫,无常规可循,将来萑众必不能信,作事必不成,戒之!”咸丰七年十二月十四日,46岁的他写信给弟弟说:“我平生坐犯无恒的弊病,实在受害不小。当翰林时,应留心诗字。则好涉猎他书,以纷其志;读性理书时。则杂以诗文各集,以歧其趋。在六部时,又不甚实力讲求公事。在外带兵,又不能竭力专治军事,或读书写字以乱其志意。坐是垂老而百无一成,即水军一事。亦掘井九仞而不及泉。弟当以为鉴戒。”

咸丰九年,48岁的曾国藩写信给儿子说:“余生平坐无恒之弊,万事无成。德无成,业无成,亦可深耻矣。逮办理军事,自矢靡他,中间本志变化,尤无恒之大者。用为内耻。尔欲稍有成就,须从有恒二字下手。”

从生到死,曾国藩几乎都生活在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战战兢兢之中。让我们读几段他晚年的日记吧:同治八年(逝世前三年)八月二十日:“念平生所作事,错谬甚多,久居高位而德行学问一无可取,后世将讥议交加,愧悔无极。”

同治九年三月三十日;“二更四点睡。日内眼病日笃,老而无成,焦灼殊甚。究其所以郁郁不畅者,总由名心未死之故。当痛惩之,以养馀年。”

同治十年十月初一日:“余前有信至筠仙云,近世达官无如余之荒陋者。倾接筠仙信,力雪此,语之诬。余自知甚明,岂有诬乎!”

直到逝世前四天的同治十一年二月初一日,他的日记中还有这样的话:“余精神散漫已久,凡应了结之件,久不能完;应收拾之件,久不能检。如败叶满山,全无归宿,通籍三十余年,官至极品,而学业一无所成,德行一无可许,老大徒伤,不胜惶悚惭郝!”

62岁的他,与30岁时的他,一样求阙不已,自新不已。这就叫做“几十年如一日”。

在一次又一次的反复磨炼中,曾国藩的气质性格渐渐发生着变化。他做事越来越有恒心、有毅力,即使是唐来的军事生活,每天只要有时间他仍然会坚持读书和写作,他接人待物越来越宽厚,周到、真诚,朋友一天比一天多,他的品质越来越纯粹,站得越来越高。看得越来越远。

虽然不断痛责自己无恒,实际上,他的恒心和毅力已经大大超越了众人。梁启超在盛赞他的“有恒”时说:“曾文正在军中,每日必读书数页,填日记数条,习字一篇,围棋一局……终身以为常。自流俗人观之,岂不区区小节,无关大体乎?而不知制之有节,行之有恒,实为人生第一大事,善觇人者,每于此觇道力焉。”

经过无数次反复较量,到46岁后,曾国藩终于对自己的恒心比较满意了,总结说:“四十六岁以前做事无恒,近五年深以为戒,现在大小事均尚有恒。”

普通人过了中年,性格已经固定,记忆力、学习能力下降,进取之心逐渐懈弛,认为老狗学不会新把戏,而曾国藩却终身处于学习、进步之中。他给弟弟写信说:“弟之文笔,亦不宜过自菲薄,近于自弃。余自壬子(四十三岁)出京,至今十二年,自问于公牍、书函、军事、吏事、应酬、书法,无事不长进。弟今年四十,较我壬子之时,尚少三岁,而谓此后便无长进,欺人乎?自弃乎?”

晚年,曾国藩认真总结了自己的人生体会:成熟是一生的事情,不能着急。也不可懈怠。人的努力与天的栽培会让一棵树静静长高,也会让一个人慢慢成熟:“毋揠毋助,看平地长得万丈高。”

[下期预告]经过一番全方位的修炼和改造,曾国藩的气质、性格渐渐发生着变化。那么,他又是如何从一个处处碰壁的官场愣头青,变成如鱼得水的老辣之人呢?敬请关注下期精彩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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