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到极致,一定是最极致的荒诞
2009-06-28石静
石 静
阎连科是河南人,操着一口河南方言,经常把含有u韵母的字读成ou韵母,以致采访过程中我不得不多次查看录音笔调整声音。他对自己的河南方言用了“美妙”二字形容,“河南话在宋朝是国语,可以说是大家曾经趋之若鹜来学习的语言,所以我今天用河南话,也是用国语来和你讲话。”
“你为什么写作?”很多人问过阎连科这样看似简单的问题。他的回答也简单到出乎意料:“我是一个世俗的人,我认为写作是唯一能够让我逃离土地的方法。”1975年前后,阎连科接触到张抗抗的一本书叫做《分界线》,那时他10多岁,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动让他感到十分恐惧和痛苦。“想成为一个城里人,找一个城里媳妇,这是我当时最大的梦想。”《分界线》这本书的情节他已经全部忘记了,但是这本书后面100多字的内容辑要上,提到张抗抗通过写这本小说,留在了哈尔滨工作。“我才意识到原来写一本小说就可以让一个人从农村进城去,那我为什么下也写一本小说呢?于是阎连科每天白天劳动,晚上点上煤油灯写三四个小时,大家都在睡觉,他就一直写,每天早上鼻子里满是煤油的黑泥,像从煤窑里出来一样。大年三十晚上还在写,写到第二天早上鞭炮响,就这样他写出了30多万字。
1978年阎连科去当兵,这些书稿就留在了家里。到了新兵连队,教导员看到他会写诗,说道“你还会写诗,这诗还押韵嘛。””其实我的爱好是写小说。”教导员大屹一惊,说那你把小说寄给我看一看吧。阎连科就迅速打电话到家里,哪知道母亲说:“什么稿子啊,我每天烤火都当了火引子使了。”讲到这里,阎连科说:“就是生活,就是人的生存方式,你不会有什么怨言。”
阎连科在新兵连训练了60天,每一天趴在地上练习打靶,出现了想也想不到的事情。当时每个人发了10颗子弹,第一次他就打了一个99环,“当时我自己也非常莫名其妙,也很震惊。”连长跟团长说这小子打了99环,团长一下子在阎连科屁股上踹了一脚,“真的99环?我再给你10发子弹你再打一次。”团长站在他边上,这次打了98环。“下个礼拜你代表我们全团参加全军的新兵射击比赛。”阎连科不仅扛着那支枪去了,还打出了全军并列第三名的成绩。但接下来的问题。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非常可怕”。1979年2月中越边境自卫反击战开始了,要抽调一批新兵去打仗,阎连科是打靶最好的,指导员说你要做好准备,我们要挑一批优秀的士兵到前线去,你是首当其冲的一个。阎连科非常偶然地成了一个射击标兵,也非常偶然的,教导员在此时把他推荐到了河南信阳办的一个文学创作学习班,说“你在那里不要回来,更不要追到前线去了。你只要把猪养好,把菜种好。”
因为当兵,阎连科第一次坐了火车,第一次进入了城市:因为要集体观看女排比赛,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电视机,也知道了打排球就叫做女排精神。也就在这个学习班上,阎连科头一次知道了,小说是分长篇中篇和短篇的,写书还要有前言有后记,还要有批评的文字,叫评论。一切就从这个时候开始了。
十三四岁的时候,阎连科第一次骑着自行车到洛阳,心想洛阳就是中国的首都,“它就是我一生最大的目标和奋斗的地方。”在那里看到的“高楼大厦”其实是三四层的老楼房,所有的“灯光明亮”就只是十五瓦灯泡做成的路灯。但那毕竟是“有公共汽车和路灯的地方”,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走在洛阳的大街上,一个姑娘走过身旁,身上飘着雪花膏的香味。阎连科觉得无比美好,感到每一个洛阳姑娘都比家乡的姑娘好。这也许就是他最初对城市的崇拜。
上学时候,阎连科每天要走七八公里的路去上学,早上看到村长的姑娘穿得很干净,拿一个雪白的馒头。她不吃,就小口小口的嚼羞,一嚼就半个小时。其实她不是要吃这个馒头,而是要告诉所有人,我是村长的女儿,我们家有雪白的馒头。“我当时就想即使进不了城能当上村长,能掌握一个村人的命运,让我自己让我的家人有雪白的馒头,那也是非常好的。”对权利的一种模糊的认识和崇拜也就从此开始。而在他所写的中,体现的却是对权力的嘲弄和讽刺。
写作与生命第一次达到矛盾的高峰,是阎连科腰椎病发作的时候,当时的写作已经到了要趴在床上像残疾人一样写作的程度,“写出来的十部书至少有九部半是垃圾”。这个时候他的阅读便发生了显而易见的变化。之前看不下去的《城堡》、《变形记》、《美国往事》、《百年孤独》,居然能够“一口气读下去”了,而且“觉得这些小说往往比之前看的任何小说都好看,虽然仍旧不能真正理解,但是可以读到其乐无穷的韵味和文字的意义”。这些先锋小说开始变得爱不释手。并让阎连科得出了“每一个天才的作家在他的写作上都是心理上残疾的”结论。腰间盘突出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常见病,但是“当你对死亡的恐惧一天一天的加深起来,你非常害怕死亡,直到今天,说句实在话,我对死亡都异常恐惧。”如今到了半百的年纪,他对死亡的恐惧仍然是想下明白。
就是这样一千故事,那里的人每个都活不过40岁,为了活过40岁,让孩子战胜对死亡的恐惧,就让他们从小躺在棺材旁边睡觉,及早斗争过死亡的恐惧。阎连科自身对死亡有着恐惧,并想要通过写作让自己斗过死亡的门槛。
有人说,在一个喧嚣的可以说畅销书横行的年代里,阎连科文学作品的文学价值和艺术价值被严重地低估了。
为了写作,阎连科到河南艾滋病村待了很长时间,“我所经历的事情是闻所未闻惊心动魄,每一件事情说出来都是不可思议的。”他举了一个非常简单的例子,河南之前有过这样的广告发展血浆经济。直奔小康生活。可后来有了这么多艾滋病患者。“我所进入的村庄,在34到50岁的劳动力里面的艾滋病病号是85%。村庄里有一个二亩大的池塘,每天就用来洗这个装血的袋子,洗到水塘都是黑红黑红的颜色,而且围着池塘生的蚊子大到平常的三倍,像我们看到的绿豆苍蝇,如此荒诞的事情,看到我写的这些,每个人都会说阎连科太夸张太想象了。“但他”写的是百分之百的纪实,这个村的每家人我都熟悉……最荒诞的来自我们生活中最真实的。真实到极致,一定是最极致的荒诞”。
对话阎连科
《旅伴》:您是一个著名的乡土作家,从写乡村生活到写世道人心,您对这几年写作的发展变化怎么看?您对这种写作的未来是乐观还是悲观的?
阎连科:这种变化来自世界观的认知,我们生活的现实没有超过这个文学作品的,我们生活中的荒诞远远超过我们文学中塑造的荒诞,只有表达出来才感到极具冲击力,才会对生活产生一种看法。我们身边最复杂最深刻的其实是人性,为了我们的经济上去了人心却下来了。
《旅伴》:《我与父辈》一书是对乡村生活的追忆,现在您在城市来面对乡村,乡村对您最大的馈贈是什么?
阎连科:乡村生活是我写作数不尽的源泉。我经常说阎连科不是沒有故事可讲,只要我回家住个两三天,可供我两三年写不完,因为农村的故事太多我不知道写哪个。
《旅伴》:您提倡每个人的原初阅读是有标准的,我知道金庸先生今年也进入了作协,您怎么看待这件事情?您觉得作协的标准应该是什么?阎连科:不是金庸进入了作协,而一定是作协让金庸进入了作协。当然金庸进来了,现在的作协主席铁凝是个很优秀的作家,也非常明白很多事情怎么处理,最终作协的进步不在于态度开放下开放,而是需要你确实给我们的文学创作创造了什么条件,为我们带来了什么样的服务。
《旅伴》:作协用了更加包容和更低的姿态来接受了更加多元化的作家,这对更多的读书人和作协本身来说,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呢?阎连科:我觉得金庸进入作协并不代表作协的工作好起来了,而是要考虑作协你给作家带来了什么服务带来了更多宽松的环境条件。这才能代表你的工作好起来了。政府是老百姓的公仆,就要看以什么身份出现做了什么工作,作协在这里应该是我们文艺界的公仆,现在它是不是公仆我们还不知道。
《旅伴》:这个时代很多年轻人对生命是漠视的,您能对现在的青少年提出一点忠告吗?
阎连科:我不能对现在的青少年提出忠告,因为我已经是一个50岁的人了,但我可以对青少年的父母提出我的忠告,不要盼着孩子成才,而是要盼望他们健康快乐的生活,这是最最重要的。这是我们教育孩子的最高境界。
《旅伴》:最近我们都知道贾平凹的《废都》在16年之后解禁了,阎连科老师你也说到《为人民服务》、《丁庄梦》对你个人情感上的伤害,你对你的这两部作品的解禁有什么期待吗?
阎连科:贾平凹是我非常尊敬的作家,但我下太有可能。贾平凹是茅盾文学奖的获得者,我从写了《丁庄梦》应该说与中国所有的奖都无缘了。第二点,贾平凹是陕西省作协主席,我的最高职务是作协会员,这个差别也太大了。他是可以和中宣部直接写信的,我是写封信还没到门口就会被扔掉的,我不太奢望,再者,老贾做了很多工作,也为我们后面做出了很好的榜样,我们还是应该感谢贾平凹的。解禁没有那么简单,但是我想那意味着一种进步。
《旅伴》:您推荐一本书给读者吧?
阎连科:让我推荐一本书的话,我一定给每个人推荐一本《新华字典》。我至今手边很难离开这样一本书,如果有时间每个人都应该好好地去读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