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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高二了

2009-06-27郭敬明

读者 2009年6期
关键词:理科班小学老师复旦

郭敬明

我上高二了。一句如宣言般充满激情的话被我念出了世界末日的味道,有气无力犹如临终的遗言。一分钟前老师对我说,你要念出气势、念出感觉,要让每个人都振奋一下。现在我制造出了截然相反的效果,老师的叹气声清晰可闻。我知道她很失望,我也不想让她失望,可结果是我无法控制的。就正如我不是想上复旦就能上复旦的。

我上高二了。我不兴奋也不悲哀,我的心如死水。其实这就是一种莫大的悲哀,哀莫大于心死。可是我身边的人个个都活得很滋润,成天张着嘴笑,露出一口白牙齿或黄牙齿。不会笑的也是埋头做题,一副很有理想很有追求的样子。我知道他们的生活才是我理所当然的归属,我知道没有理想和追求的人是多么可耻,我也知道理科生不要有太多思想,做好题就行。但知道仅仅就是知道而已。我知道天上有个大月亮,可我一辈子也别想上去,人类那伟大的一脚注定轮不到我去踩。

我上高二了,我很困惑。我抬头看看老师,发现她也很困惑。我知道是我把她弄困惑的。在她眼里我应该是个好学生吧,应该积极向上、很有主见才是。这样的学生怎么会困惑呢?于是她困惑了。

我是真的困惑。我的年龄还没有老到会矫揉造作地去玩深沉。本来我是想读文科的,但父母之命大于天,我就是死也要死在理科。这就是所谓的气节。小A读文科去了,生活得很滋润,每天轰轰烈烈,光芒万丈。而我就只能在理科班一点一点地被灰尘盖掉,然后被同化,被遗忘。每天研究两个球怎么相撞,看金属丢到酸里冒出的美丽气泡。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会让小A给我讲文科班的故事。我一边看着小A眉飞色舞地讲他们的考题是写出《红楼梦》的时代背景,一边寻找着身边稀薄的空气维持呼吸。坦白地讲,我向往文科生自由的生活,作为一名理科生,我的修行还不够,我还没有学会看到飞来的足球就做受力分析的本领。

我上高二了,我感到很累。这时,老师的目光不仅仅是困惑,还有容忍。我知道我的发言是为了让每个人受到鼓励而振作精神。但我累就是累,好孩子不应该说谎,这也是老师说的——小学老师。很多人都不把小学老师当回事,叫他们“教书的”——其实高中的老师才该叫“教书的”,因为他们只是教书而已。我是累了,梦里看见无数的方程式扭着小胳膊小腿儿晃来晃去,大声吼叫“无解、无解”。我是累了,抬头的时候脖子会疼,看天的时候眼睛会睁不开。我习惯黑暗中的昏黄灯光,其实我习惯的是一种歇斯底里的麻木。一切的一切以拖垮自己为目标,最后的最后大家同归于尽。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高考是上苍神明降下的双刃剑,割伤我们也刺痛师长,受益者躲在远处嘿嘿地笑。

然而谁是受益者?孤独的我伫立在茫茫的尘世中,聪明的孩子提着易碎的灯笼。

我上高二了,我发现不是每次努力都会有收获,但每次收获都必须要有努力。一个不公平、不可逆转的命题。理科班仅有的几个女生用她们“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感性思维与男生的理性思维相抗衡,是悲壮也是悲哀。有个女生用了我两倍的时间和精力去学物理,然后考了我二分之一的成绩。看到她有点泛红的眼睛,我觉得高考注定要把人毁掉。

我上高二了,我发现友情变得很脆弱。友谊的玻璃瓶被放得很高且布满裂痕,一有风吹草动就摇摇欲坠。我的笔记本常常不见,我的参考书骄傲地出现在别人的桌上,被撕掉的扉页很像秋菊——讨不到一个说法。我毫不掩饰地讲出一切,向人们宣告我也可以很恶毒。我生活在这个世界,也生活在这个高二,所以我知道人什么地方最不堪一击,知道怎么做可以把别人刺得最痛。因为我们那仅存的一点点顽强抗争,不肯泯灭的良知。因为我们还是孩子,我们的防御能力还不够完善。

我们可以把对手的分数计算得丝毫不差,可以为了比别人多做出一道题而熬夜苦战。早上看到一双熬红的眼睛时,他会说,昨晚的球赛真是精彩。我们笑一笑,彼此心照不宣。我们似乎以为战胜了同学就通向了罗马,然而事实是全国皆兵,高手潜伏在不可知的远方。我们以为要找的是锁,其实我们要找的是那串丢失的钥匙。池塘边的榕树上没有知了,操场边的秋千上落满尘埃。

我上高二了,我们学会欣赏哪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最漂亮,然后为了那一张沉重的薄纸而玩命。所有的资本都是赌注,健康、爱好、休闲、友情、爱情在身后一字排开,付出一切代价在所不惜,来吧,我什么都可以扔出去。朋友说复旦的录取通知书像结婚证,我想说,复旦我爱你,请和我结婚。

我上高二了,在微微变凉的九月,阳光日渐稀薄,降温再降温,原来秋天这么快就到了。秋天已经到了,冬天还会远吗。在这个充满凉意的秋天,我站在讲台上面无表情却又感情丰富地说,我上高二了。

我把一切不急不缓地讲出来,也许大家会好受,也许我会好受。我讲完之后没人鼓掌,四周的呼吸变得很轻很长,游移不定。有人的目光变得很亮,有人的睫毛变得湿润。老师静静地靠在门边上,我看到她飘在风里的白头发。风儿轻轻吹,树叶沙沙响。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像个乖孩子。一切声音都退得很远,世界原来可以如此安详而美丽。阳光照进来,我看到的是光明而不是入射角和反射角。空气闻起来很清新,似乎不是氮气、氧气、二氧化碳。每个同学都很可爱,没人是第一名,没人是第一千名。

然后一声铃响。然后一切恢复原样。

老师发下卷子,我们习惯性地收拾,习惯性地麻木。老师走出教室时回过头来说,卷子后天交吧。我们很欣喜也很奇怪。

我上高二了,在天气慢慢变凉的秋天。在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其实一切都已改变的生命的罅隙。

(婷 婷摘自《当代青年·青春派》2009年1月上,王 原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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