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一去已经年
2009-06-25馨爱
馨 爱
1
轻荷第一次见到许经年,是在她和子齐婚后一年零九个月的时候,女儿妞妞刚好半岁。
彼时轻荷正对婚姻充满了绝望与失落。妞妞出生时,子齐和她陷入了零零碎碎的冷战。轻荷身体一向虚弱,生了妞妞后又没有调养好,虽然做全职妈妈家里还添了一个钟点工,仍然是昏天暗地,被娇弱的妞妞折腾得几近虚脱。
子齐在妞妞出生前刚刚融了一笔小资金自己做老板,开了间小小的设计公司。
打拼了一天,深夜归家的子齐,面对蓬头逅面气短色黄的轻荷和晚间哭闹不停的妞妞耐性全无,脾气频发,诸如“轻荷你也太低能,早知道全职带孩子加个钟点工还如此狼狈不如大学读家政”,或者“人家又上班又带孩子的女人像你这样还活不活了”等等极具打击性的言语常常从子齐的嘴里干脆利落地蹦出来。
轻荷一向是嘴拙的女子,抱着哭啼的妞妞从卧室躲到客厅,一边转啊转啊地拍打孩子,一边暗自垂泪到天明。
她体谅子齐创业不易,所有的资金全是贷款,商海浪高,压力很重。
但她却对婚姻和男人满眼皆黑,心凉如冰——娶妻生子是身为一个男人必须完成的大事。却少有男人真正在婚后对妻儿珍惜怜爱。
所谓谈恋爱时的甜蜜狂热,不过是异性相吸吧。总是在凌晨四五点,妞妞才香香地睡去。轻荷亲吻着妞妞花瓣似的嘴唇,微微的曙光里,铅一般的灰暗沉沉地压在轻荷心头。
除了能够睡个安稳觉,轻荷对生活没有了任何的奢望。
2
子齐嘴里的许经年是他多年的好友兼高中和大学的同学。子齐和轻荷结婚时,经年正在加州留学。这一次,才是真正学成归来,回到这个城市来了。
他执意要请子齐一家吃饭,地点选在世纪酒店的旋转餐厅。
见到轻荷的第一眼,许经年便熟络地称赞轻荷:“好年轻美丽的妈妈啊!”
轻荷将妞妞从手推车里抱起来,除了微笑,她紧张得不知该说什么好。并不是因为见到了陌生人,而是怕妞妞这个小家伙不好哄,搅了饭局,惹子齐恶脸相向,又给许经年添了难堪。
杯盏交错的几分钟后,妞妞在轻荷怀里开始热烈地扭来扭去,间或带着一两声娇啼。
子齐的眼神,如同小李飞刀刹那间掷出的刀子,不止一次狠狠地甩了过来。
轻荷有些吃力地腾出一只手想夹白灼虾盘子里装饰的萝卜花哄妞妞。抬眼的瞬间,许经年早已替她夹了过来。他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却有一双与脸庞极不相称的温和亲切的眼睛。
隔着菜肴盘碟,许经年时而投过来的目光,是一种洞察一切的了然和不忍。轻荷紧紧地抱着妞妞,突然间有了流泪的冲动。
许经年执意说自己喜欢女孩,笨拙地把妞妞抱到他怀里把玩。轻荷才终于吃上了一些东西。
轻荷每吃一筷子东西。都能感觉到许经年隔着桌子传递过来的,每一口松了点气似的呼吸。
整个饭局痛快地大口饮酒,大口吃菜,大声地畅谈人生的,是子齐。
他竟然没有察觉到,为了妞妞,他的挚友和妻子都仅仅吃了个小半饱。
饭局终了。子齐起身去洗手间,隔着宽大古典的圆桌,轻荷搂着妞妞不敢抬头,慢慢将眼泪逼了回去,想跟许经年道声谢,说声“不好意思,你没有吃好吧。”
结果许经年迎着轻荷仰起来的脸焦急地问道:“不好意思,你没有吃好吧?”
轻荷蓦然间脸涨得发烫,连声说:“谢谢谢谢,吃好了。”装作俯身将妞妞放到手推车里,擦了一把就要汹涌的泪水。
回家的路上,子齐一边开车,一边大谈特谈他与经年的往事片段。
车窗外,是轻荷最喜欢的柠檬色和橘色。它们交相辉映在一起,一如生活的表层,波澜不惊。
不长的饭局,轻荷终是看清了婚姻里,和子齐的爱情早已绽开条条细碎的裂痕。
她的心里,风帆一样涨起了从未有过的渴望,与子齐和妞妞无关。
3
子齐哈哈大笑着,得意非凡,连连夸自己眼力不错,有位靠得住的死党。
许经年这个刚回国的铁哥们儿,居然从他的原籍给子齐两口子找来一位经验丰富的全职老保姆。
子齐跟轻荷说这个许经年,留洋几年怎么越过越低层,婆婆妈妈的事儿他都能搞掂。
轻荷终于能从容地收拾好自己,站在阳台上舒展身体。日子因为有了位好保姆而留出来的空白,却让轻荷终于有时间来审视自己长久以来的无奈和忧伤。
举目四望。城市的各种建筑犹如茂密的森林,轻而易举隔离了人们的视线。譬如幸福这个东西,很多人都说根本没有看到。
许经年并不是全能之人。他对于这座北方大都市便充满了一个孩童般的好奇和怯场。
子齐拍着胸脯告诉经年,轻荷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让她带着你在北京城转吧,有个一年半载的你就熟悉了。
子齐的公司开始转向正轨。工作或者应酬太晚,实在不好从城西跑回丰台的家,子齐便常常唾到公司里。
经年并没有真正让轻荷陪着转,在那些寂廖的夜里,电话便是经年的向导。
子齐若碰巧在家,也是忙不迭地将话筒塞给轻荷:“快点来告诉经年,他又迷路了。”
轻荷知道这是谎言。接过来不自然地指挥一气,便匆匆挂掉。
子齐不在的夜里,经年便会和轻荷聊到很晚。电话线是他们惟一可以触摸到彼此的东西。话筒里彼此的喘息声交替传来,那些隐隐的心事,在电话线两端浮沉起落却永远不可以说出口。
挂掉电话的轻荷好像从瀚海被抛回了陆地。隔壁保姆和妞妞的鼾声在静夜里格外响亮。
具体的是生活,抽象的,从来都是感情。就像现在,轻荷只有在这一老一少的鼾声里。才能踏实地睡去。
4
子齐每月给轻荷拿的家用,有逐渐上升之势。而归家的日子变得稀少再稀少。这于轻荷却是一种轻松和希冀。隐隐地,她所企盼的那个夜夜归家的人,并不是子齐。
而见到经年的机会也不太多。除了偶尔互相请吃饭。饭桌上依然是子齐的话多,经年和轻荷比较沉默。眼神偶尔的交错,轻荷能听到它们碰撞之后点燃了一束束火花,久久不熄。
那天晚上的电话响得激烈而执著。轻荷从卫生间里跑出来接起来。经年急促地声音传来:“轻荷么。我开着车在你家小区外面。你能出来一下么?我急着去个地方,但不认识路。”
一直都希望经年能单独出现在自己面前,终于来的时候,是如此仓促与突然。
轻荷甩掉睡衣,揪起一件无袖长裙套上。想细细妆扮一下,又怕经年等得心急,临出门还是又奔回来,薄薄扑了层碎粉。
这样的心情,是年少时才有过的吧,为了见邻家那个在梧桐下等自己的少年郎。
时光在偶尔的某一刻,原来也会倒流。
经年一路无言。对道路,是一种熟稔于心的流畅。
轻荷不知道经年要带自己去何方,毕竟不是年少时的青豆丫头,能够肆无忌惮地张口问个不停。
矜持与无语,是轻荷面对经年时最合适的身体与表层的态度,不想被他视作轻贱的女子,又不愿被他冷淡。
将车子远远地停到停车场,经年拉
着轻荷的手,七拐八转,顺着婆娑树木的阴影走。终于来到一处有着几个弧形窗的小楼体外面。躲在灌木丛中,经年示意轻荷向上看。
正值盛夏。仰起头看到的一个跃式露台,一双男女正举杯同欢。
星空下他们的目光一直交织在一起,似乎爱了一百年之久。
女孩子高挑的身材,性感的肩胛骨有着象牙色的光泽,无可挑剔的五官清澈如水。男人,不是子齐,又是谁呢,他一脸的迷醉,就是在和轻荷的婚礼上,也未曾这样迷失。
轻荷的身体开始了瑟瑟的抖动。她一直为心的出逃而惴惴不安。而男人的心,绝对是一并连身体都扔出去的。
推开经年,向他道歉,轻荷坚持独身上路,她需要一个人好好想想,再想想。
5
轻荷拒绝了来自于经年的每一个电话。每天早上她交待好保姆家事,便早早地出门。北京城怎么走,有些事情向谁问,并难不倒纯粹的北京人吕轻荷。
提出离婚的时候子齐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也聪明地没有追着问为什么。
关于财产的分割,子齐可是忍不住跳起来,说轻荷狠到等于把他净身出户。
轻荷浅浅地笑着,纠葛着的酸楚还是让她的眼睛蒙上了泪光:“子齐,分到孩子名下的财产其实还是我们两个人的。你多留给我和孩子,才是真正省得以后被人净身出户。”
子齐额上的青筋暴起,他在屋子里盘旋了一会儿,盯着轻荷道:“轻荷,算你狠!我们挑明了说吧。可能你手上有我什么证据于我不利,就依了你的条件吧。我还真是低估了你吕轻荷!”
不久之后,传来子齐与那位年轻女孩子结婚的消息。
轻荷恢复自由身后。经年便常常来看望她们母女,所有原来压抑着的爱,开始无孔不入地席卷着轻荷。
轻荷却总是淡淡相对,无论经年怎么表示日后会视妞妞为己出,怎么样全心全意地呵护她们母女,轻荷总是咬死了:“经年,请你记住,我们只能是朋友。”
经年不以为然,想轻荷可能是受伤过深。他笃定轻荷对自己不是没有好感的。浓情蜜意地尽情挥洒。不相信轻荷不被软化。
而轻荷常常是将头埋在一大堆的招聘广告中和经年道一句“你来了?”便再也没有了声息。
6
转年秋天,这个城市的沙尘暴扑卷而来,空气中飘来荡去的却是一种怀旧的秋意。
轻荷在某企监报纸谋了份编辑的职位,妞妞也上了一家幼儿园的小班。
经年来的那天神色激动,张口就骂。
轻荷扬手止住了他欲喷薄而出的痛愤“经年,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是不是子齐的婚姻有了变故,他有复婚之意,托你来探我的口风?”
“对!”经年咬着牙道,“我跟他说就算轻荷不爱我许经年,也不会接受一个背叛感情与婚姻的人。”
轻荷似笑非笑地扬起眼睛:“经年,你就那么肯定么?如果我肯与子齐复婚呢?”
经年小兽般握住了轻荷的双肩:“轻荷,你不是开玩笑吧?你明明早就不爱子齐了……”
缓缓地,从经年的双手里抽出自己的身体,轻荷走到窗前,背对着他:
“经年,其实每一个女孩子在未婚前都是天使,而婚后。天使坠落在平常烟火里,就会慢慢变成一粒尘埃。生活里上演的全是千疮百孔的人见人厌的肥皂剧,没有人会永远是天使,婚姻会把爱情引渡成见光死。年轻的时候,我们总以为爱情是晶莹剔透的水晶,是美仑美奂的钻石,其实,爱情只是弥久渐融、并不拒绝融化的坚冰,会在奔波岁月艰苦的磨砺中,在面面相对的口角聒躁间,溶化成一滩水渍,渐渐蒸发,直到了无痕迹。”
转过身来,轻荷终于泪如雨下:“男人们都想把天使娶回家,却不明白嫁衣会把天使的翅膀折断。一纸婚姻会让天使坠落。如果我不离婚的话,子齐可能一辈子心都在外面,而现在,他可能正面对着一粒新尘埃离去的身影失望不已,悔不当初。”
轻轻地推着经年出门“经年,爱情最好的归宿,不是长相厮守,相濡以沫,而是仰望到终老,相忘于江湖。我已经有过一次跌落成尘的蜕变了,所以,请不要把我变成你的尘埃……”
终于再回到这个家的子齐,低眉顺眼,开始主动做些家事,也体贴到了轻荷带孩子的辛苦。只是他不明白,千留万留,那个傻经年,还是再次飞向了大洋彼岸。
妞妞也翘着嘴问:“许叔叔哪里去了?”
贴着妞妞芳香的脸蛋,轻荷喃喃低语:“他不会回来了,他要去寻找他的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