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线与外线——琐忆当年战事
2009-06-24石英
石 英
在中华人民共和国60华诞即将到来之际,我为60年来伟大事业的辉煌而由衷欣喜,但也时刻想到缔造人民共和国的无比艰辛。我自小生长于山东省胶东半岛老解放区,青少年时代经历的正是敌我之间残酷斗争的岁月,而且在很小的时候就参加了我党领导下的对敌斗争,成为一名未正式穿上军装的小兵,并加入了秘密试建时期的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曾作为少年儿童宣传队队员先后两次赴前线宣传慰问。不久后又正式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在司令部做机要工作。
解放区的生活经历和军旅生涯使我贴近战争,并对当时的战局尤其是宏观形势有较多的体验与了解。我这里所要谈的不是我个人的具体经历,而是就我所了解的有关战争的实际情况。近年来我看到电视上对战争形势的宣讲与某些战争影视作品之后,更觉有话要说。当共和国60周年到来之际,就更有其特殊意义了。
众所周知的是,自1946年蒋介石发动全面内战,经过不到一年的激烈战争,我军实际上已经打破了敌人的全面进攻。于是蒋介石战略将全面进攻变为“重点进攻”,以大部精锐部队置于东西两翼,即山东与陕北。尤其在山东战场上,蒋介石可以说是下了很大赌注,集中数十万大军在山东沂蒙山区,寻求与陈、粟主力决战。但我华东人民解放军巧与周旋,不断寻找战机,歼灭敌人之有生力量,经过莱芜、泰安、孟良崮等诸役,尤其是在孟良崮战役中将敌五大主力(当时又称五大金钢钻)之一的整编七十四师一举全歼,极大地挫败了蒋介石重点进攻山东解放区的势头。然而,问题的关键也正在此处。在某些电视和文字的宣讲中,认为此役已经粉碎了蒋介石对山东的重点进攻,以我所经历的实际情况和掌握的材料,那种论断讲得稍许提早了些。
不妨从整个战场的形势更扩大一些看:当1947年6月30日刘邓大军自鲁西南渡过黄河、连打几个硬仗后,挺进大别山,开创了人民解放军外线作战的先端。党中央和毛主席这一历史性的决策,无疑是具有战略转折意义的,是一步绝妙好棋,但同时也是一步险棋。当我大军挺进江、河、湖、汉,直接威胁到国民党统治的心脏地带,他们自然要凶狠地进行堵截追扑。其实,毛主席和中央军委的战略意图也是明显的:就是要将重点进攻山东乃至陕北的国民党军“拽”出一部分,对粉碎敌人的重点进攻意义重大。但是,刘、邓挺进大别山后,遇到的压力是巨大的:正面是敌“华中剿总”、号称“小诸葛”白崇禧的主力部队,尾追的是蒋介石调集的其他军力。不过,东西两翼蒋军“重点进攻”的基本兵力仍未有大的变动。在这种情势下,依党中央、毛主席的总体战略,也是随机应变,不久又令晋南太岳兵团陈(赓)、谢(富治)所部由河南陕县相继渡过黄河,挺进豫西,但为了以更大的力度调动敌人,在更广阔的战场上逐鹿中原,中央军委与华东野战军断然决定:由陈毅、粟裕率领八个纵队取道鲁西南,挺进豫、皖、苏,与刘邓、陈谢形成品字阵势,以空前的气魄与兵力转至外线作战。蒋介石再也吃不住劲,这便在极大程度上调动了敌人,山东战场的态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作为一个时刻关注战场形势发展的少年,在1947年八九月间,心里甚感困惑。实际上,自当年五月孟良崮战役之后,胶东解放区的报纸上就极少报道我大部队的行动,倒是远离山东战场的其他战区尚有战争的消息。为了解疑,我非止一次地问过驻村的区指导员(区委书记)孙超、县青会长李敬(也是领导我的团组织领导人),以及偶尔碰到的县委张书记和王县长。他们也许知道而不肯告诉我,或许连他们也并不详知,只是说:“上级一定在准备大的军事行动。”“也可能我们的部队正在休整。”王县长还以开玩笑的口吻对我说:“许司令(许世友)肯定知道这军事秘密。可我也见不到许司令。”
就在这当中,记得是一个雨天的上午,我去村公所看报纸。等了一会儿,邮递员来了,我当即拿过胶东《大众报》,一则久违了的战争消息映入眼帘:“华东我军攻克费县。守敌一个团被全歼。”这好像是一个孤立的讯息,周围再没有任何有关战争的报道。当时我很纳闷:为什么要对鲁南这样一座不起眼的小城开刀?有啥战略上的意义?另一方面也觉得很不过瘾。显然,我希望的是再打几个像莱芜和孟良崮那样的大仗,从根本上解除蒋军对山东解放区的威胁。但当我回到家中,猛然联想起领导同志对我说过的“准备大的行动”那番话,这攻克费县是不是大行动的一个序曲?或者是我军声东击西的一举,真正的指向还在后面?
过了些日子,区上带队走前线支前的同志回来向我们团员透露说:最近我军打南麻(当时的一个大镇,现为济源县城所在地)、临朐没打好,打成了“夹生饭”,后来撤出了战斗,云云。也就在此后我才知道:陈、粟率大部主力南下后,内线由许世友为司令员、谭震林为政委,组成山东兵团(又称东线兵团),指挥由原胶东主力为基础的几个纵队,坚持山东内线作战。但因气候不利,连降暴雨,挖的坑道进水、炸药包受潮,造成南麻、临朐之战打得很胶着,伤亡很大。为利于再战,我军撤出攻击,进行转移。此役的详情,在我所看到的军史和其它军事著作中很少涉及。但在开国初期,我听熟悉此役的一位领导同志讲:“如果南麻、临朐打好了,说不定就没有后来的敌人大举进攻胶东。”或许他的话是有道理的。
看来当时攻克鲁南费县,而且大造声势,确是外线出击的我军有意之举。显然是以此行动迷惑敌人我大军挺进鲁西南。但不知为何,同样是外线出击,两个月前刘、邓大军渡黄,领导上很快就在党团员中进行了传达,而此次陈、粟大军外线出击,至少在当时并没有进行传达。其战略意图要隐蔽得多,这当中必有许多讲究。他们在豫皖苏的大举展开,还是在一两个月敌占我故乡期间,我从上级发来的“号外”上看到的。“我陈、粟大军横扫陇海路,连克兰封、考城、民权、马牧集……敌军成捉襟见肘之势”。
尽管大军南下在很大程度上,“撕扯”了蒋介石在山东战场上的军事布置,但处于内线的山东兵团却承受着相当不轻的压力,因为,敌人留在山东的兵力仍然不少,而且有些还具有较强的战斗力。如李弥所部的第八军、阙汉骞所部的五十四军等,都是与我胶东主力多次交手的“顽固派”。及至1947年九十月间,蒋介石更命其上将范汉杰坐镇青岛,调集六个整编师(军)的机动兵力,分几路向我胶东解放区发起空前的大举进攻。他们基本上是从青岛、潍县出动,大致是沿烟潍、烟青公路向龙口、烟台、威海等点扑来,蒋军所到之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还乡团反攻倒算,惨绝人寰。至当年十月左右,敌人实现了年前所未达到的目标(年前只占领昌邑、掖县,后来撤走),基本上侵占了胶东解放区腹地。在这点上,某些宣讲者说自孟良崮战役后,蒋军在山东战场再也组织不起像样的进攻,显然与当时的实际情况是不大符合的。
蒋介石以此代价侵占胶东腹地尤其是诸港口的图谋是多方面的。一是疯狂破坏长时期相当巩固的“匪区”,妄图捣毁支援华东战场的我后方基地;二是切断胶东解放区与东北辽东半岛的海上联系;三是妄图将我山东内线主力堵在半岛狭小地带而击垮之。
而我内线兵团机动灵活,成功地跳出优势敌军的围堵,并揪住敌军的尾巴,在昌(南)三户山首开敌军进攻胶东以来成建制被歼的记录,使其首尾不能相顾。随后我军在掖县、诸城零星歼敌;直至深秋的莱阳战役(并打青岛来援之敌),又歼敌万余人。这时敌军慌忙收缩兵力,我军于1947年年底收复了胶东绝大部分县城,取得了胶东保卫战的胜利。
但龙口、蓬莱、威海、烟台这些港口,则是在1947年底到1948年间逐渐收复的。其原因应该是:内线我军的困扰,使敌军日感局促,而外线我军不断发动攻势,蒋介石则深感兵力不足,不得不抽调驻威、烟的部队海运增援,将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占领的港口“忍痛”放弃。外线及附近地区的战事如:陈、粟大军发动的豫东战役(包括攻克开封);东北野战军发动的春夏季攻势、特别是秋季进行的攻打锦州之役,也迫使蒋介石不得不自山东抽调兵力,勉强在山东胶济和津浦线据守几个“点”而已。
综观上述,我认为:蒋介石对山东的“重点进攻”,关键还是党中央、毛主席与华东野战军首长共同采取的英明决策:毅然以大部主力进行外线作战,才最后“撕”破了敌人织就的军事罗网。而又以内线兵团在山东当地与敌军周旋,避实击虚,待机歼敌。就这样内外结合,相互支援,共同“拉动”敌人,使敌军疲于奔命,逐渐被削弱,造成“重点”不“重”,使其图谋最终宣告破产。试想,如果当年与敌军在内线一味纠缠下去,尽管还可以打几个胜仗,但从长远观点上看,并非上策。所以,所谓“彻底粉碎敌人对山东的重点进攻”并非一朝一夕、一战一役之事,而是大胆果断的英明决策与内外配合作战的结果。
为此,我军民付出了比想像更为沉重的代价;否则,不是有些太容易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