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语相伴
2009-06-24江慧妍
江慧妍
她一直恨父亲。
父亲是镇上的中学教师,年轻时非常有才华,考取了重点高中,原本前途无量,但因为被一位城里的姑娘伤了心,自暴自弃,没有继续学业,回乡当了民办教师。母亲相貌平平,只因仰慕他的才华,下了决心要嫁给他。父亲家贫,有姑娘主动上门,爷爷奶奶当然高兴。老人家做主,两人便成了亲。
刚成家第二天,父亲便搬回镇上的教工宿舍,说是要专心准备民办教师转正的考试,从此便很少回家。母亲并没有怨言,有时周末还带一篮子鸡蛋上镇里找父亲,为他做几个小菜,改善生活。
一年后,便生下她,然而父亲还是很少回乡。父亲每年都认真准备民办教师转正考试,但年年都没有过关。父亲便灰了心,一门心思扑在教学上,所带的班年年考试都是全镇第一名。父亲回家的次数更少了。母亲还是没有更多的言语,只是默默地肩负起一家老少的起居饮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小时候她对母亲的最深刻的印象便是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和一双枯树皮一般的大手。
记得那年,她大概九岁吧,一个初夏的夜里,外面下着倾盆大雨。她突然发高烧,额头烫得吓人。母亲二话不说,背起她便冲到乌天黑地的雨幕里。她伏在母亲的背上,迷迷糊糊地紧紧搂住母亲的颈项。她突然觉得,母亲其实很瘦,她伏在母亲的背上,甚至感觉到母亲的骨头硌得慌。母亲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一滴一滴地打在她的手背上。
突然,母亲一脚踏空,眼看就要两个人都摔在地上了,但母亲不知哪里来了一股力量,一只手在地下一撑,一只手死命把她搂住,她没有摔倒,但母亲却是整个人都跪在了地上。母亲搂着她号啕大哭。
她永远记得,那段路,母亲几乎是爬着,把她背到了镇上的医院。
第二天,她的烧退了,母亲才托人捎口信到学校,父亲赶过来看她。她静静地坐在医院的病床上输液,一言不发地看着父亲给她削苹果,她看着父亲白净修长的手指,在红艳艳的苹果上灵巧地旋动着,突然,她便恨起父亲来:为什么父亲不帮母亲砍柴呢?为什么父亲每次农忙都要考试,使得母亲像男人一样下田耕种?
这样的恨深深地埋在她的心底。她努力考取了重点大学,努力使自己最优秀。大学毕业后,她在省城找到了一份理想的工作,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她有能力把母亲接到城里住了,更重要的是,她有能力使母亲离开那个充满不平等的家!
然而母亲却不肯走,母亲微笑着说:“女儿,我哪儿也不去,这里就是我的家。”父亲已经退休了,他终其一生也没能考上公办教师,终于被清退回家了。握惯粉笔的父亲握起锄头始终不及母亲麻利,父亲便常常被母亲支使去干最轻松的活儿。她很失望,她清楚地记得那个雨夜母亲悲伤的泪水,难道她忘记了吗?
多年后,母亲得了老年痴呆症。她赶回家乡看望,母亲甚至连她也不认得了,呆呆地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偏着头傻笑。父亲拿着一把梳子为母亲梳头,却总有一缕头发翘起来,父亲反复地、不厌其烦地梳着那缕头发。母亲伸手挡开父亲的梳子,急急地跑到鸡窝那边,捡起一颗鸡蛋,孩子一般地略略笑着,说:“煮给阿弥吃,煮给阿弥吃!”
阿弥是父亲的小名。
她突然冲动起来,直截了当地问父亲:“你爱过母亲吗?”父亲沉默了许久,才对她说:“从前,我不懂得爱……如今,你也不要担心你妈的病,安心工作,我会照顾好她的。”父亲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远处,没有看她。风吹过母亲的衣襟,又吹起父亲额前花白的头发。她不禁叹了一口气,原来,眼前这个曾经俊朗伟岸的男人,已经老了。从前的那些爱和恨,也已经尘封在岁月的深处,如今眼前的父亲和母亲,成为了乡间普普通通,相濡以沫的一对老人。
晚霞从盘缠的葡萄藤缝隙里细碎地筛落下来,洒在父亲和母亲的身上,远处田野的麦穗金黄灿烂,仿佛和夕阳连成了一体。
(发稿编辑:宋黛)